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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为什么有人会在意体育活动?

这也许取决于你是谁,你身在何处。

没人确切地知道苏恩的年龄,他是那种看起来至少在二十年间都保持在七十岁的人,而连他本人都不记得自己担任甲级联赛代表队训练员究竟有多久了。年龄使他变得越来越矮,压力和饮食习惯使他变得越来越胖,现在他已经显现出糟老头的样子。他今天上班的时间比平常早得多,但当那群男子走出冰球馆时,他却藏身在冰球馆外的树丛里,等到他们驾车离去后,他才出来。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丢脸,而是因为他们不必在他面前丢脸。他看着他们当中的几个人出生、长大,甚至还训练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他们想炒掉他,用青少年联赛代表队的教练取代他,这已经是全镇公开的秘密。苏恩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不要公开起冲突,他永远不会对球队做这种事情,他知道:现在,这件事已经牵扯到冰球以外的其他问题。

熊镇是一座大森林中一块贫穷的区域,但镇里仍住着几个富人。他们挽救了球会,使其免于破产,而现在他们要求回报:青少年代表队要一路杀到精英联盟。明天,他们将要赢得青少年冰球联赛的半决赛;下个周末,他们将赢得决赛。当区政府在确定冰球高中的校址时,他们就不能对这座拥有全国最强青少年冰球队的小镇视而不见。这支球队是这座小镇未来规划的核心,一旦迎来新的高中,就能设立一座新的冰球馆。接着就是会议大楼和购物中心。冰球将变得不只是冰球,它将变成小镇旅游业和品牌营造的资本。这攸关生存。

因此,球队并不只是球队,它是一个王国。林子里最强势的男人争夺这个王国的统治权,那里已经容不下苏恩。他看着冰球馆,他为它付出了一切。他没有家人,没有嗜好,连条狗都没有。他即将失业,届时,他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糊口,或者说,不知道为何而活。但他还不能责怪任何人,不能怪球会总监,不能怪青少年冰球队训练员,更不能怪彼得。可怜的彼得大概还不知道这回事,但他们会逼迫他执行解聘令,将斧头硬塞给他,而后再对媒体说明。他们要确保球会的团结,以及“大肚能容”。

所有体育协会迟早都得确定自己确切的目标,而熊镇已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参赛。他们将根据唯一简单的理由,用青少年代表队的训练员取代苏恩:苏恩在赛前对球员喊话时总是发表长篇大论,让他们用心打球;而青少年代表队的训练员站在更衣室里只说了一个字:“赢”。青少年代表队连战连胜,十年来皆是如此。

苏恩有点不确定,一个球会是否应该完全建立在一群从来没输过球的小男孩身上。

那辆小轿车驶过刚铲过雪的路面。玛雅忧郁地将额头抵在车窗上,一如典型的十五岁少女。在遥远的南方,春天已经重回大地,但熊镇被认为只有两个季节:自然而然的冬季,以及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夏季。在属于夏季的那两三个月内,人们还没来得及适应阳光,它就重新被收了回去。在一年当中的其他时间里,有时候你会觉得还不如住在地底下。

安娜用指尖用力拧了拧玛雅的耳朵。

“干吗?”玛雅喊道,擦了擦整张侧脸。

“我好无聊!我们来玩游戏吧?”安娜急切地求她。

玛雅叹了一口气,但没有抗议。一方面,她喜欢这个吸着思慕雪的笨蛋;另一方面,她们十五岁了,而她妈妈又对她耳提面命:“玛雅,你在青春期交到的朋友,往后都不会再有了;就算你一直和她们保持联系,往后的情形也永远不会和现在一样。”

“好,听听这个。你想变成瞎子,但超级会打架;还是想变成聋子,但超级会……”安娜开口。

“瞎子。”玛雅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是安娜最喜欢的游戏,她们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玩这个游戏。无论如何,它带来了一种安全感。有些事物是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消逝的。

“你都还没把选项听完!”安娜抗议。

“我才懒得管选项。不能听音乐,我活不下去;不过每天看不到你那张烦人的脸,我倒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笨蛋。”安娜叹了一口气。

“傻瓜。”玛雅笑道。

“好吧,听听这个:你希望自己鼻子上总流着鼻涕,还是希望跟一个总是流鼻涕的男生在一起。”

“自己总是流鼻涕。”

“噢,你的回答实在太符合你的本性了。”

“你会提出这种问题,才符合你的本性。”

安娜试图拍打玛雅的大腿,但玛雅灵巧地避开了,还用力地打了朋友的手臂一拳。安娜尖叫着,她们互相嘲笑着。

你在十五岁时所拥有的朋友,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里欧坐在前座,他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够无视姐姐与她最要好朋友声波频率的“超能力”。他转向爸爸,问道:“你今天会来看我练球吗?”

“我……我尽量……可是妈妈总会来看吧?”彼得回答。

“妈妈都会来看。”里欧说。

里欧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非做出指控,但彼得仍有这种感觉。他频繁地看着车内的时钟,以至于必须敲敲它,才能确保它没有停止转动。

“你压力很大吗?”安娜从后座问道。要是你刚好压力很大,在听到她说话的腔调时,你绝对会扔东西。

“我只是要去开会,安娜。谢谢你的关心。”

“跟谁开会?”安娜问。

“球会总监。我们要讨论明天的青少年冰球联赛……”

“大家怎么都在讨论青少年代表队,你们应该知道,这只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吧?没人真正在乎的!”

她只是在开玩笑,其实她很爱冰球。但玛雅旋即嘶吼道:“今天不准你跟他这样说!”

“他很迟钝的!”里欧附和着。

“什么,迟钝?谁很迟钝?”彼得问。

玛雅很快从后座向前探过身来,说:“爸爸,你不用把我们一直送到学校。你在这里停车就可以了!”

“没关系的。”彼得坚持。

“哦,不……对你是没关系。”玛雅呻吟道。

“现在是怎么回事?你认为我会让你丢脸,嗯?”

安娜很给力地插嘴道:“没错!”

里欧补充道:“而且啊,她不希望别人看见你,要是这样,她的全班同学都会凑上来聊冰球。”

“这有什么错吗?我们是一座冰球小镇啊!”彼得震惊地说。

“但是,这该死的人生,这一辈子不见得非得献给冰球啊。”玛雅解开安全带,考虑要不要拉开车门,直接滚出车外。积雪仍然很厚,她觉得自己不会受伤,似乎值得冒险一试。

“你为什么这么说?里欧,她为什么这么说?”彼得在前座脱口而出。

“能不能请你停车?或者你只要放慢速度,你放慢速度就行了。”玛雅哀求道。

同时,安娜急切地敲着里欧的肩膀,说:“好吧,里欧,听着:永远不能再打冰球,或是永远不能再打电动游戏,你选哪个?”

里欧瞥了爸爸一眼,害臊地咳了咳。他解开安全带,摸索着车门的把手。彼得仿佛被打败似的摇摇头说:“里欧,你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你竟然不敢回答!”

蜜拉驾着沃尔沃车驶离熊镇。今早,她听见彼得在浴室里呕吐。这就是体育活动对这座小镇的成年男性带来的影响。它对明天就要比赛的十七岁青少年代表队队员岂不是会造成同样的影响?熊镇的已婚妇女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我希望我的丈夫能够以看着冰球的方式看着我。”蜜拉太了解这个笑话的来源了,因此她从来不笑。

她知道小镇的男性是怎么评论她的。她知道,当他们聘任彼得时,她并不是他们想看到的那种忠心耿耿的体育总监之妻。他们不把球会当成雇主,而是把它当成一支军队:士兵受征召时就必须入伍,家属则得骄傲地站在门口向他们挥手道别。蜜拉第一次见球会总监,是在一场由赞助商们所筹办的高尔夫球赛上。在晚餐前的酒会上,他将一只空酒杯放在她手上。在他的冰球天地里,女人是如此稀少,以至于他看见不认识的女人就认定她是服务员。

当发现自己弄错时,他只是哈哈大笑,似乎认为蜜拉也应该觉得这种情况很好笑。她并没跟着笑,他便叹气道:“你总该有点幽默感吧?”当他听到她有意继续发展和彼得事业无关的职业生涯时,他惊讶地喊道:“那谁来照顾孩子们啊?总得有人给他们哺乳吧?”当时,她真的尝试闭嘴——也许还说不上是“真的”,但事后她觉得自己实在已经“尝试”过了。她转向球会总监,意味深长地朝他那肥如意大利香肠、滑动不止、抓着一个鲜虾三明治的手指比了个手势,然后指了指他那在绝望的衬衫纽扣下紧绷的腹部,说:“我觉得,这应该要由你负责。你的胸部其实比我的大。”

下一次举办高尔夫球赛时,“欢迎携眷参加”便从邀请函中被删除了。男人们的冰球天地越来越宽广,女人的则越来越小,而最能证明蜜拉对彼得爱情的一点,莫过于她那天并没有到冰球馆去痛揍某人一顿。她学到:你在熊镇生活,脸皮必须厚一点,这对承受严寒和羞辱都是有帮助的。

十年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发现:装一组性能优良的汽车音响帮助很大。她调高音量。她播放起里欧和玛雅最喜欢的、不时发出“大声一点!大声一点!”叫好声的曲目。这不是因为她喜欢那种音乐,而是这样做会让她感觉更亲近他们。孩子还小时,他们每天早上离家出门后,大人总会悬着一颗心。他们相信这一切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改观,但情况不但没有改观,反而越来越糟。因此,她在手机里存了他们的播放曲目,上面的每首歌都是精心挑选的,其中任何一首在广播电台播放时,其中一个孩子就会“大声一点!大声一点!”地叫好。她将音量调得非常高,以至于都能感觉到车门门板的震动。有时,森林里的寂静会让她陷入疯狂。下午,天幕很早就从树顶笼罩下来,而且几乎全年如此。对一个生长在大城市、习惯用大自然风景作为屏幕保护程序和背景画面的人来说,这是很难适应的。

当然,熊镇的所有人都痛恨大城市,他们对所有自然资源都在森林里,但所有的钱全都流到其他地方,一直怀恨在心。有时你会感觉:这就是这里的人们喜爱不宜居气候的原因,因为这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这提醒他们自己的力量与顽固。彼得教蜜拉的第一句谚语就是:“熊鄙弃森林,其他人鄙弃熊镇,森林的子民更要自救!”

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某些事物,但有些事物则是她永远都无法理解的。比如,在一个所有人都会钓鱼的地方,竟然连一间寿司店都没有;或者,为什么这些定居在连野生动物都难以承受的气候里的强硬人民竟能如此心直口快。蜜拉还记得,当她问彼得为什么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如此痛恨大城市的居民的时候,他是这么回答的:“大城市的人寡廉鲜耻。”他总是在意人们的想法——当他们受他人之邀去餐馆吃晚饭时,如果她点了一瓶太贵的葡萄酒,彼得是会气炸的。这正是他拒绝定居在位于高地、较为昂贵的别墅区的原因——即使蜜拉的薪水使他们住得起高地。他们住在镇中心的小房子里完全是出于礼貌,即便蜜拉试图用“住在高地就会有更多空间放你的密纹唱片”为理由游说彼得,他仍不为所动。

十年了,蜜拉仍然未能学会在熊镇生活,她只是与它共存而已。沉默使她想买个小鼓,在街上来场嘉年华游行。她将汽车音响的音量调得更高,双手拇指放在方向盘上。她跟着每首歌曲狂野地高唱着,以至于她在头发黏附在后视镜边框上时,几乎将车驶到道路外。

她为什么在意体育活动?她才不在意体育活动。她在意的是从事体育活动的人。因为她梦想着:有一年夏天,就那么一年的夏天,彼得能正眼看看自己生活的小镇,而不会对其中的一切视而不见。

当苏恩走向冰球馆入口时,他的胸口在厚实的肩膀下起伏着。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实际年龄,软绵绵的身体移动着,就像将连身运动衫套在一袋水母身上。然而,当他推开门时,他的心中仍一如往常平静下来。放眼世界,这可是他唯一理解的地方。因此,他试图记住它所给予他的一切,而不是他们想从他手上夺走的一切。他一生都奉献给了运动,还见识了超出绝大多数人所能形容的事物:他有幸亲历的几个魔幻时刻,得以见证两名永恒不朽的巨星诞生。

大城市里那些高谈阔论的人永远理解不了这一点:一个这么小的冰球协会怎么能发掘出一个不世出的天才。这就像在一片冰封的庭园中看见一株盛开花朵的樱桃树。你得等上许多年,可能是一辈子,甚至是好几辈子,才能碰到一次这种情况。这种情况碰到一次就已经堪称奇迹了,更别说碰到两次,简直是不可能的——除了在这里以外。

第一次是彼得·安德森。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苏恩刚接任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训练员,在溜冰学校里见到了彼得——一个瘦削、刚开始学溜冰的小男孩,戴着别人留下来的手套。他眼眶发青,他老爸是个酒鬼,大家都察觉到了,却无人过问。当所有人都没把彼得和冰球联系在一起时,苏恩注意到了。这怪兽般巨大的力量改变了他的人生。这个走路摇摇摆摆的小男孩终于长大成人,带领这个一直不被众人看好、处于破产边缘的球会差点赢得全国冠军,而后自己也打进NHL。这是一条从森林通往巨星的道路,简直难如登天。但是,悲剧性的命运随后便从他手中夺走了一切。

在身处加拿大的蜜拉与彼得处理完葬礼之后,苏恩打来电话,告诉他们熊镇冰球协会需要一位体育总监。他说这座小镇及其冰球协会正急需协助,刚好彼得也需要挽救某些事物,于是安德森一家便搬回了故里。

第二次则是在十多年前。当时,苏恩意识到他们是在寻找一名冰球球员,而其他人则以为他们只是在找寻一个平凡的小男孩。于是,他和彼得便从森林里的搜索队中溜了出来。黎明时分,他们在湖面上发现了凯文,他双颊冻僵,眼神凶猛,像熊一般。彼得将这个七岁的小男孩扛回家,苏恩则安静地跟在一旁,沉重地呼吸着。隆冬之际,整座小镇再度弥漫着樱桃树的味道。

同一年,甲级联赛代表队伤病问题不断,人才缺乏。在停车场上,苏恩拦住一名个性沉默、心灰意懒且准备离队的二十二岁球员。当其他人只将他视为一名失败的球员时,苏恩却看到了他身上作为资质优秀的训练员的特质。那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名叫戴维,他不安地站在苏恩面前,小声道:“我不是当训练员的料。”然而,苏恩对他吹了声口哨,说:“那些自认为是好教练的人,永远不会成为好教练。”戴维领导的第一支球队由一群七岁的小球员组成,凯文正是其中一名球员。戴维命令他们赢。他们就赢。赢个不停。

现在凯文十七岁,戴维是青少年代表队的训练员,两人在下一季都将进入甲级联赛。加上彼得,他们构成夺取冠军的“三位一体”:在冰上奋战的双手,休息室里的精神喊话,办公室里运筹帷幄的大脑。苏恩的发现终将招致自己的毁灭。彼得会炒了他,戴维将抢走他的工作,凯文将对大家证明:这是正确的决定。

苏恩看见了未来。而现在,未来已经离他而去。他推开冰球馆的门,迎接着场馆里的所有声音。

为什么打冰球?亚马从未问过这个问题。打冰球可是很痛的,无论是在肉体上、心理上或精神上,它都需要非人的牺牲。它能折断他的双腿、撕裂他的韧带,逼迫他在天亮以前起床。它占用了所有时间,吞掉了一切精力。所以,为什么打冰球?因为他小时候曾听过一句话:“冰球选手,是没有资历与长幼之分的。”他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当时,五岁的亚马还在溜冰学校就读。甲级联赛代表队训练员苏恩下到冰层上和孩子们说话。当时苏恩就已经是个胖老头了,但他两眼直视亚马,说:“你们当中有人天赋异禀,有人不是。你们当中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有人出生时则一无所有。但是,记住!一旦站在冰球场上,你们就都是平等的。你们在这里还会知道一件事:意志力,可以战胜阶层。”

假如让孩子们知道,只要保持饥渴就能够成为某个领域的佼佼者,孩子们就能轻易地爱上这个领域。而在所有人当中,亚马最为饥渴。对他和母亲而言,冰球是进入这个社会的通道。他还想更进一步,想使它也成为离开这个社会的出口。

他全身每个部位都感到疼痛,每个细胞都在哀求他躺下休息,但他转了个弯,眨眨眼,甩掉汗水,将冰球杆握得更紧,冰球鞋踏在冰面上。他使出最快的速度、最猛的力道冲刺,一次,一次,再一次。

到了一定的年纪,所有事物都不能再让我们感到惊讶,这一点适用于人,更适用于冰球。精明的专家对这种体育项目竭尽毕生心血,所有的理论在一本比一本厚的手册中都被分解为最小单位的分子。在绝大多数的日子里,任何人都能体会到,已经没有什么独特的主意了。教练们可是一个比一个有自信,他们已经想过、说过、写过一切理论了。有些日子则比较罕见——偶尔,冰上仍然会发生无法形容的事情,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改变一切的事情。对此,你无法事先做准备,如果你全身心投入这项运动,你就只能相信:在目睹新奇的大事时,你能够认得出来。

工友走向看台,想在一根陈旧的栏杆上添几颗新的螺丝钉。看见苏恩打开大门,他惊讶不已,苏恩可从没这么早到过。

“你今天是闻鸡起舞啊,这么早到。”工友咯咯笑着。

“在熄灯号响起之前,你总得卖力工作吧。”苏恩疲倦地笑道。

工友不胜悲戚地点点头。正如之前提过的,苏恩即将被炒的消息早已在全城不胫而走。苏恩走向看台,准备去自己的办公室,这时却停下脚步。工友扬起一边眉毛。苏恩的视力已大不如前,他眯着眼看,朝冰上那个小男孩点点头,问道:“那是谁?”

“亚马,男童冰球队的一个十五岁的小男生。”

“一大清早,他在这里干吗?”

“他每天早上都在这里。”

那小男孩把自己的手套、毛线帽与夹克放置于冰面上的直线之间,作为标识物。他全速冲刺,抵达这些标识物,并在不减速的情况下转换方向,急停,射门。橡皮圆盘从未离开过冰球杆。来回五次、十次,他还能保持同样的强度。每次滑行结束时的射门,都命中球门网的同一个位置。一次。又一次。

“每天早上?是有人因为某件事情处罚他,还是怎么回事?”苏恩继续问道。

工友咯咯笑了起来,回答说:“他就是喜欢冰球。老先生,你记得那种感觉吧?”

苏恩没有答话,看着自己的手表,嘀咕一声,开始爬上看台。就在几乎来到最上方一排座位时,他停了下来。他试图再往上爬,但已经力不从心。

他在溜冰学校见过亚马,他在那里见过这些小男孩中的每个人,但当时的印象远没有现在深刻。冰球是一种熟能生巧的运动。同样的练习、同样的动作,直到成为深深烙印在脊髓的本能。橡皮圆盘不只会滑动,还会弹跳,因此加速度比最高速度重要,手眼协调能力比蛮力重要。你能从冰球场上得到的奖励,取决于比别人更迅速变换方向、思绪的能力,这就是区分高下与胜负的关键。

这种游戏仍能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日子早已屈指可数。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们事先不会得到提示,我们只能相信自己能够认出这种情况。因此,当冰刀鞋底的回声向上传到看台时,苏恩站着不动,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回首看了最后一眼。他看着那个十五岁的小男生转身,一手轻柔地握着冰球杆,摆好姿势,重新像闪电般地加速。苏恩将会记得,这真是人生中的一大福气——第三次见证不可能的事正在熊镇发生。

工友将头从栏杆的螺丝钉旁抬起,察觉到那年老的训练员坐进看台顶层一排的座椅。起先,他看起来像是患了重病,然后工友意识到,这只是因为他以前从没看过那老人笑起来的样子。

苏恩以鼻呼吸,眼眶里满是泪水。整座冰球馆弥漫着樱桃树的气味。

为什么人们在乎体育活动?

因为它讲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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