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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所有成人都经历过内心无力的日子。当我们不再知道自己一直努力奋斗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现实和日常生活将我们埋葬时,我们纳闷着自己究竟还能挺多久。奇妙的是,我们在这种状态下撑过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长,而且我们不会崩溃。只是可怕的一点在于:我们从来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能挺多久。

在全家人睡着时,蜜拉仍在屋子里到处走动,点着人数。她的妈妈每天晚上总是会数着蜜拉和她的五个兄弟姐妹。妈妈总是说,她无法理解有子女的人怎么能不这样做,在生活中的每时每刻,他们怎么能不担心自己会失去他们。“一,二,三,四,五,六。”蜜拉听见她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每个孩子都躺在那儿,安稳地闭着双眼,感到自己被看见,得到认可。这是她最美好的童年回忆之一。

她驾车从小小的熊镇起程,来到位于森林外那座较大的城市。路上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大多数正常上班族所能忍受的极限。但是,当你下车感受到自己仿佛穿越了整个宇宙时,你就会发现这个过程其实仍快得惊人。即使这些如湖泊般较大的城市比作为她出生地的首都小,但和森林相比,这里仍是另外一片天地。一片比较广大的天地。同事们会互相激励,讨论文学、艺术和政治,也可以追剿反对者,和他们斗争。

她常听到“不懂冰球的她却选择嫁给一名冰球选手,真是怪事”。然而这并不是真相,她不理解的只是冰球训练。她总是觉得比赛充满逻辑性。肾上腺素和饥饿感逼近恐惧的界限,冲出悬崖,飘浮或被吞噬。这种感觉蜜拉理解。她在法院、在庭审室体验过这种感觉。法律是另外一种游戏,有另外一种规则,不过,你要么就是竞争心理强烈的那种人,要么不是。就像熊镇居民说的,“有些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直到十九岁为止,蜜拉从未在人口数低于一百万的城市里居住过。也许,这就是她面对一切而仍能在这片森林子民的土地上建立家园的原因。她了解他们对奋斗的热爱,她和他们一起分享这股热爱。只有天晓得,蜜拉可是在一群从来不用在家族经营的小餐馆里洗碗的富家子弟中通过奋斗才挺过法学学程、拿到法学学士学位的。她知道,关于为成功而奋斗相当有趣的一件事,就是你从来不会真正停止奋斗。你会一直担心从顶峰跌落,你会一直向上爬。闭上眼睛,你仍然可以感受到乳酸与痛楚。

进入球会总监的办公室时,彼得已经感到胃痛不止。办公室里是一团乱,旧照片与奖杯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其中一张桌子的角落放着几只昂贵的酒瓶,还有高尔夫球杆,半开的衣柜里备着一件西装外套及干净的衬衫。它们都将派上用场。球会总监坐在书桌前,吃着三明治,吃相很猛,简直就像一条德国牧羊犬在尝试啃食一个填满美乃滋的气球。彼得试图阻止自己用餐巾纸擦拭球会总监和书桌的冲动,不过他至少成功控制自己没有用餐巾纸擦拭球会总监。

“你可以把门关上吗?”球会总监边嚼边说。

彼得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肠胃绞紧。他知道镇里每个人都以为他很天真,以为他不知道事情的动态。然而,他只能抱持希望。他关上了门,遏制住了这样的想法。

“我们会任命戴维担任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球会总监说着,就像教学视频一样不经思索、脱口而出。

彼得苦涩地点点头。

球会总监一边用手掸掉领带上的面包屑,一边说:“大家都知道,你和苏恩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欲言又止,像是以此来表达歉意。

彼得没搭腔。球会总监用裤管擦干手指尖。

“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你那种表情看起来像是我把你家的小狗卖给餐馆做香肠似的。彼得!我们必须以球会的利益为重!”

彼得低头看着地板。他服从团队纪律,而这就是他的自我认同。其中的基础就在于了解自己的角色,以及自己角色的权限。今天,他将必须多次对自己重复这段话,迫使大脑操控自己的心。当初说服他担任体育总监的是苏恩;当他感觉责任太沉重时,苏恩的门总是对他敞开着。

“恕我直言,你们知道我不同意这个决定。我不认为戴维已经准备好了。”他低声说。

他避免和球会总监进行任何眼神接触,而是任由自己的目光扫过墙壁,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只有在觉得非常不自在时,他才会真正避免眼神接触。蜜拉说,只要一发现自己处于任何类型的冲突中,他就会开始“想象自己在进行不定向飞靶射击”,即便是在超市里,当收款员找错零钱时,他都会全身冒冷汗,想缩成球状,紧张地指出零钱找错了。球会总监背后的墙壁上装饰着锦旗与照片,其中一面已经陈旧褪色的锦旗上写着“文化、价值、归属”。现在,他们正准备把那位一手打造他们周遭所有事物的男子给炒掉,彼得真想问问球会总监,他对这句标语的意义作何感想。不过,他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球会总监两手一摊,说:“我们知道戴维带兵严厉,但是他打出了成绩。而且,赞助商们可是花了大笔投资……看在上帝的分上,彼得,他们让我们免于破产。现在,我们得到了扬名立万的机会,用我们自己的产品——青少年代表队打出的成绩。”

彼得的双眼第一次看着总监,咬牙切齿地回答:“我们可不是要开发‘产品’。我们又不是在量产钉子。我们是在培养人才。这些小男生都是血肉之躯,不是商务计划书,不是投资目标,球会的‘新血培育计划’不应该是工厂,不管某些赞助商是怎么想的……”

他紧紧抿住嘴唇,就此打住。球会总监抓挠着自己的胡楂。两人看起来都累了。彼得再次低头看着地板。

“苏恩认为,戴维对青少年代表队训练得太凶。要是被他说中了,我很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喃喃道。

总监露出微笑,耸耸肩说:“彼得,你知道吗,如果你对煤炭施加足够的压力会发生什么事吗?它会变成钻石。”

安德森家从来不玩“地产大亨”游戏,这倒不是因为爸妈不想玩,而是因为孩子们拒绝玩这种游戏。他们最后一次玩这种游戏时,蜜拉把游戏盘悬在点燃的炉火上威胁说,要是彼得不承认自己作弊,她就要烧了游戏盘。爸妈的竞争力实在太强,导致玛雅和里欧拒绝玩这种游戏,以避免出糗。里欧喜欢冰球,因为他热爱身为团队一分子的感觉。不过,他担任器材管理员可能会和担任中锋一样快乐。玛雅选择了吉他。即使蜜拉真的尝试过,看能否比赛谁的吉他弹得比较好,但根本行不通。玛雅和运动有关的最后一点回忆是在六岁时输掉一场桌球淘汰赛,当时另一个女孩撞翻了她,害她输掉了比赛。负责颁发奖牌、主持儿童组比赛的小组长不得不把自己锁在打扫用具柜里,这样蜜拉才找不到他。回家路上,玛雅必须一再安慰母亲。此后,玛雅就宣布打算学一种乐器。

蜜拉感到最骄傲也最嫉妒的时刻,莫过于看到女儿第一次搭上扬声器在车库里演奏大卫·鲍伊的音乐、彼得打鼓伴奏的情景。彼得的节奏感很好,能学会打鼓。为此,她对他又爱又恨。当玛雅爱上吉他时,他就能通过这种方式接近她。

彼得的胸口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他无法从椅子上起身。

球会总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威严,并说:“理事会希望由你告诉苏恩这一决定,由你来面对媒体的访谈。我们必须向大家展现,对这个决定我们是一致认同的。这很重要。”

彼得用手指关节搓了搓眉毛,问道:“什么时候?”

“在青少年代表队的总决赛后。”

彼得抬起头,惊讶道:“你是说明天的半决赛以后吧?”

总监沉静地摇摇头说:“假如他们输掉半决赛,戴维就得不到这份工作。理事会将另觅人选。假如是这种情况,我们会多花一两周时间。”

彼得的世界土崩瓦解。

“你是在说笑吗?你是认真的吗,把苏恩炒掉,找一个外人来顶替?”

球会总监的头再次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他打开一包薯片,抓了一小把,吃完后在西装外套上把手上的盐粒擦掉。

“拜托,彼得,现在不要再天真下去了!假如青少年代表队夺冠,我们获得的关注是不可估量的。赞助商、区政府,大家都会想加入!但是,理事会对‘几乎’是不感兴趣的……看看我们,看看球会……”

球会总监略显急切地摊开双臂,嚼着薯片,碎屑落得满桌都是,但仍不为所动地继续说:“彼得,不要再伪善下去了!你花在这个球会上的所有时间都不是为了‘几乎’,你不是为了‘几乎’才成为体育总监的。没人会在乎这些小男生如何努力奋斗,所有人只会记得计分板上的最终比分。戴维完全没有担任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的经验,如果他带队赢了这场比赛,我们可以忽略这一点。但是,如果他没有赢……老天爷……你知道人生的规则:你如果不是赢家,就只会和其他人一样。”

球会总监和体育总监凝视彼此许久,他们不再多说什么,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假如彼得不遵照理事会和赞助商的指示去做,他也会被取代的。球会优先。永远是球会优先。

这个家庭中四个成员的个性差异大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即使蜜拉已经不再提醒他们彼得其实承认过自己作弊,但她仍然不时会想到那片“地产大亨”的游戏盘,然后觉得……可耻。针对这一切,自从她有了小孩以后,她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因为她并不善解人意,没有耐心,不是个万事通,不会准备精美的餐盒;因为她不只满足于当个妈妈,还想从人生中掘取更多事物。她听到熊镇其他女人在她背后叹息说:“噢,她可是有全职工作的,你能想象吗?”就算你再怎么努力让这种话消失,总会有一部分陷在心里。

上班是一种解脱。虽然承认这一点让她感到很羞耻,但她非常清楚:自己对工作非常在行,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只是家长。即使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度假期间孩子们那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彼得和孩子们在海滩上高声嬉闹,所有人快乐地笑成一团,蜜拉还是感觉自己拥有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实。这一切仿佛不是她所应得的,她仿佛只是向全世界展示一张经过修饰、完美无缺的家庭照。

工作也许很艰难、使人精疲力竭,但它是明确果决的,充满逻辑性。当父母就从来不是这样。在工作时,如果她做对了所有事情,那么一切通常都会按照计划进行。但是,身为一个妈妈,即便她把宇宙间应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对,结果还是没有差别,糟糕的事情仍然会发生。

成为体育总监时,彼得获得了一个惨痛教训,就是他得很快习惯大家总是对他心存不满。对于一个总是想让大家服从的人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苏恩让他别害怕,他的妥协能力将使他能够撑下来,他懂得聆听,能用大脑做出艰难的决定,而不是意气用事。

苏恩这么说的时候,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解雇。也许苏恩年事已高,已经改变了想法;也可能是他自己发生了变化,彼得不知道。彼得走出球会总监的办公室,关上门。他站在走廊上,无奈地将额头抵着墙壁。他知道规则,大家都知道规则,你的球会如果不是独树一帜,就是和其他人一样。

苏恩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比较轻松。他觉得他总是使大家失望。

蜜拉办公室的一角竖立着一排家庭合影,每张合影的间距越来越小。其中一张是全家搬到加拿大当天她和彼得的合照,当时他刚拿到加入NHL的合同。今天她一坐进扶手椅,就注意到了这张照片。她看着照片中自己那瘦削的身影,不禁笑出声来。老天爷,他们当时是那么年轻。她刚取得法学学士学位,并怀有身孕,而他正要成为超级巨星。在那样的场合、那样的时间点上,在那魔幻般的几个星期里,一切是如此简单。当她想起照片上的笑容是如何迅速地消逝时,笑容便迅速收敛起来。

彼得在季前训练营跌断了腿,他归队后必须从小联盟起步。当他终于打入NHL赛场时,他刚出赛四场就再度跌断了腿。他花了整整两年才再度归队,但是在第五场比赛才开始六分钟,他就再次摔倒,倒地不起。她直接尖叫出声。她可以赌咒,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这样为了哪个男人而抛下一切。她陪他经历了九次手术,陪他做了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时数的复健,见过不知多少个物理治疗师和专科医生。这名男子的一切天赋、流过的所有汗水到最后只剩下泪水和不平。他虽有雄心壮志,却已经力不从心。她仍记得医生告诉她彼得永远无法再在精英联盟出赛时的情景——没有人敢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他。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而女儿也即将出世。当时蜜拉就已经决定要给她取名为玛雅。几个月以来,彼得虽然就在他们身旁,心却不在他们身上。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的“前冰球选手”的,因为他们从来没能达到与我们其他人相同的高度。这就像是返乡的士兵一样。当他们没有武器,也不再有任何值得奋战的事物时,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此之前,彼得全部的人生已经被球队训练、日程和长途客场旅程占据,甚至连用餐时间、训练时长、睡眠时间都被规划好了。对那种人来说,最难学会的一个单词,就是“日常生活”。

有些时候,蜜拉想放弃,要求离婚。但她记得在彼得从小成长的房间里,各处散落着写有愚蠢的标语的碎纸,而其中一条标语是:“我们唯一撤退的时候,就是瞄准的时候。”

彼得孤身一人站在走廊上。苏恩办公室的门是紧闭的。二十年来,彼得第一次看见那扇门是紧闭的。对于无须正眼看着苏恩,彼得觉得莫名地感激。他想着球会总监办公室墙壁上的那几个字:文化、价值、归属。他唯一能想到的是苏恩在某次季前训练营时对他说的话:“文化是我们所鼓励,也是我们所容许的事物。”那感觉恍若隔世。对教练苏恩而言,他的标准是在森林里狂奔,直到呕吐为止;但若只是把苏恩当一个人来看待,他人生的标准也是如此。

彼得取来咖啡。咖啡的味道很臭,仿佛杯底有尸体,但他还是喝下去了。他在走道的墙壁前停下来。这里悬挂着球队夺得全国亚军时的团队照片,这是球队最伟大的回忆。罗宾·霍特和彼得在最中央一排,两人并肩而站。彼得回到熊镇以后,他们甚至从未交谈过。但每天彼得都在想着,如果他们互换位置,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假如罗宾更有才华,去了加拿大;假如是彼得留在这里,待在工厂上班;假如一切完全不同。

某天早上,在孩子们醒来以前,蜜拉将彼得从床上拉起来。她逼他坐下来,看着熟睡的孩子们。“现在,这才是你的球队。”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边说着,直到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滑落在她的脸颊上。

那一年,他们获得新生。他们留在加拿大,在人生的每个角落里奋斗着。蜜拉在律师事务所谋得一个职位,彼得则担任半时制的保险推销员。他们让生活稳定下来,顺利着陆。然而,就在蜜拉开始规划未来时,就在那几个晚上,他们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劲。

在童年时,小男孩们一直被谆谆告诫:他们只需要拿出自己最好的表现。假如你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这就够了。彼得的双眼正视球队团体照中的自己,当时的他真是年轻得不可思议。就在他们在首都输掉最后一场比赛的那天晚上,他初次邂逅蜜拉。他们能一路杀进决赛真是奇迹。但对彼得来说,比一场比赛更重要的是,小镇少年有机会向大城市展示:钱不能买到一切。首都各大报纸用贬低的笔调把这场比赛形容为“来自荒野的嘶喊”,彼得用双眼盯着每个队友,号叫道:“他们也许有钱,但冰球是我们的!”他们使尽全力,但仍功亏一篑。

当天晚上,球队外出庆祝夺得亚军。整个晚上,彼得独自坐在酒店旁一家小型家族经营式餐馆里。蜜拉站在酒吧里。彼得当着她的面哭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他无法再度正眼看着自己出生的小镇。因为他使他们所有人失望了。作为第一次约会,这是很奇怪的场合。事后他想到这件事不禁莞尔。她对他说了什么?“你都没有想过,不要一直这样自怜下去吗?”这让他笑出声来。接下来几天,他也是笑个不停。在那以后,他每天都为她倾倒。

在那件事以后,蜜拉有一回喝了葡萄酒,在酒后提高了说话的音量。她是如此紧贴着他的耳朵,以至于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被震聋了。当他低下头、贴近她的头时,她小声道:“你这该死的、可爱的小白痴,你都不知道我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你的吗?你是个来自森林、迷失了方向的小镇少年。但我知道,一个拿到全国亚军却因为担心让所爱的人失望而仍哭个不停的人,会是一个好丈夫的。他也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他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他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家庭陷于任何麻烦。”

蜜拉清晰地感受到黑暗一点一点袭来,那是让所有父母感到最惊恐的事情,他们起身聆听那细小、幽微的呼吸声。每天晚上,当她一如往常听见他们的呼吸声时,她都觉得自己很愚蠢,无事自扰。“我怎么会变成这种人?”她心想。她对自己承诺:她会放轻松,因为她知道,不会有事的。然而,第二天晚上,她仍然醒着,盯着天花板,摇着头,直到她告诉自己:“今晚再确认一次就好!”她溜下床,将手掌放在孩子们小小的胸膛上,感受胸口的起伏。然后,某天晚上,其中一人的胸口落下,再也没有起来。

她崩溃了。在医院等候室里的所有时间,等在小男孩床边的那些夜晚,直到顾问在那天早上告诉彼得这件事——因为没人敢告诉蜜拉。他们完全崩溃了。假如彼得没有告诉蜜拉,他们是否还能继续生活下去?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当他们搬离熊镇时,蜜拉感到庆幸不已。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会快乐地搬回这里。但是,他们能从这里再次出发。彼得、蜜拉,以及玛雅。然后,里欧加入了他们。他们很开心。或者可以说,作为一个承受过重大、无法被时间冲淡的悲痛的家庭,他们这样已经算是很开心了。

但蜜拉仍然不知道,她该怎么处理。

彼得将手放在边框的玻璃上。蜜拉仍能不断地使他心跳加速,他对她的爱仍像是青春男女那般纯洁。他会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鼓胀,让他无法呼吸。

蜜拉错了。彼得保护不了他的家庭。在过去的每一天里,彼得始终在想他当时是否能够采取不同的行动。他可以和上帝谈条件吗?如果他牺牲所有的才华,放弃一切成就,包括自己的生命,上帝会用什么来回报他?他是否能代替自己的大儿子躺在棺木里?

夜里,蜜拉仍然在房里逡巡着,数着他们的孩子。一个,两个,三个。

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另一个,已经进入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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