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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有些人会说:冰球是黑白的。他们可真不聪明。法提玛和蜜拉坐在座位上。这时,蜜拉突然说了声抱歉,站起身来,走到台阶前,拦住一名法提玛认识、在工厂担任中阶主管的中年男子。蜜拉恼怒地抓着他的红色围巾。

“克利斯特,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它摘下来!”

很显然地,那名男子并不习惯被责骂,尤其不习惯被一个女人责骂。他瞪着她说:“你是认真的吗?”

“你是认真的吗?”蜜拉喊道,声音大到足以让台阶上其他人看向他们。

男子四下张望,脸颊上带着明显的不确定感。每个人都看着他,他听到有人在他后方嘀咕:“看在上帝的分上,克利斯特,她是对的!”他却不知道是谁。其他声音很快加入。克利斯特缓缓摘下他的围巾,将它收进口袋。他的太太带着歉意贴向蜜拉,小声道:“我试着劝阻他。但你知道男人都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他们就是不了解冰球。”

蜜拉笑着离开,坐回法提玛身边。

“一条红色围巾。他肯定是疯了!抱歉,我们刚才聊到什么?”

在熊镇,事情不是以黑白区分的。事情是以红和绿区分的。红色,就是赫德镇的颜色。

亚马的指尖沿着自己球衣的缝线处摸索。深绿色球衣、银色的背号,还有那头绣在胸口的棕熊。那是熊镇的颜色:森林、土地、冰原。他的球衣号码是81号。他在男童冰球队的号码是9号,但在这里,它是凯文的号码。他所在的更衣室一片混乱。当然了,球衣号码16号的班杰一如往常躺在角落熟睡着。而青少年代表队的其他球员都蜷缩着坐在自己的板凳上,被开赛时间越接近、声音就越大越兴奋地给建议的家长们逼了回去。所有体育项目中都存在这种趋势:家长总是认为,子女对某件事情越是在行,他们自己的专业知识就会自动增加。他们仿佛觉得相反的情况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噪声的音量大到使人无法忍受,其中最吵的人非玛格·利特莫属——当你的儿子是首发阵容的一员时,这就是一种特权。班杰的妈妈从未涉足过更衣室,凯文的妈妈几乎从不到冰球馆来。因此,多年来玛格在这座巢穴里可谓呼风唤雨。在小威廉满十三岁以前,每场比赛后她都会到这里来,解下他的冰球鞋。她和她的丈夫牺牲了购买第二辆车和到国外度假的计划,这样他们才有钱搬到恩达尔家旁边的那栋别墅,这样两家的儿子才能变成最好的朋友。她对威廉未能取代班杰成为凯文最要好朋友的事实所感到的挫败已经开始转变为直截了当的敌对情绪。

当戴维走进来时,所有在更衣室里的大人爆出一阵乱流般的指责、质疑与询问。他直接从他们之中穿过,仿佛他们不存在似的。班特跟在他的后方,将这些家长朝着门边赶去。玛格·利特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把挥开他的手。

“我们在这里是要支持这支球队!”

“那就请你到看台上去。”戴维说着,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让她失控了:“看看你,戴维!有这么多场比赛,你却偏偏要在这场比赛改变阵容,你这算什么领导风格?”

戴维不解地朝着她扬起眉毛。威廉·利特看起来一副想死的样子。

“他在这里干吗?”玛格直指亚马质问道。

亚马的表情像是和威廉有着共同的想法。戴维刻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逼使其他成年人闭嘴。

“我不会向任何人证明我选择的球队阵容是对的。”

玛格前额的血管像教堂的钟铃一样震动着。

“你得向我证明!这些孩子为你卖命了十年,在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比赛前,你竟然从男童冰球队拉了一个人上来。”

她夸张地朝着房间里的其他成年人比着手势,成功地逼使他们点头,发出同意的咕哝声,而后再瞪着戴维,逼问着:“你知不知道这场比赛对我们有多重要?对我们大家有多重要?你知道我们为了这项运动做出了多少牺牲吗?”

亚马局促不安,像是要直接冲出走廊,离开冰球馆,再也不回来。戴维的脸迅速变得通红,就连玛格也直接退向墙边,但这无助于解除亚马的不安。

“你想跟我谈牺牲?”戴维嘶吼着,直接走向她,完全不给她回答的机会。

“看看他!”他指着亚马,就在玛格来得及做出反应以前,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到小男孩面前。

“看看他!你竟然站在这里说你的儿子比他更值得在这场比赛中出战,你是认真的吗?你敢说他们是踏着同一条路来到这里的?你再告诉我,你们全家人比他还要努力?看看他!”

他放手时,玛格·利特的手臂颤抖不已。戴维只是简短地拍了拍亚马的肩膀,他的拇指轻推了一下小男孩的颈部,正视他的双眼,一语不发。只是这样。

随后,戴维穿过更衣室,将手搭在威廉·利特的脸颊上,小声道:“威廉,我们是为了自己打球,不是为了任何人。你和我,我们是为了自己而战。因为是我们领导自己打到这里的。不是其他任何人。”

威廉点点头,擦了擦眼睛。

波博的双脚不断地踏着地板。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安静地坐着。当班特将包括玛格在内的所有家长撵走时,那股沉默强烈到足以让人窒息。在这种情况下,波博无法保持安静,他从来做不到这一点。他不是凯文,也不是班杰,他总是必须努力奋斗才能成为众人注意力的核心,成为更衣室的中心。就他的记忆所及,他对角落感到恐惧不已,对被遗忘、不被承认感到恐惧。现在,他看见自己所有朋友的头低垂在胸口,他是多么乐于站起来发表一篇振奋人心的演讲,那种你在电影里可以看见的演讲。然而,他却没有言辞,也没有能力发表这种演讲。他只想打破这股沉寂。因此他站了起来,清了清喉咙,说:“嘿,小子们,你们知道女同性恋吸血鬼对其他的女同性恋吸血鬼都说些什么吗?”

青少年代表队球员惊讶地看着他。波博坏笑着说:“一个月以后见!”

队上有些人笑了起来,这就足以鼓励波博继续搞笑下去:“你们知道女同性恋通常都是怎么死的吗?”

又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毛球!”波博喊道,然后发表自己重要的终极笑话,“你们知道女同性恋为什么这么容易感冒吗?缺少维生素D!”

现在,整间更衣室里的人笑成一团。他才不管他们是跟着他笑,还是在笑他。只要他们在笑就好了。骄傲之际,他转向面不改色的戴维,喊道:“教头,你有没有什么好听的笑话啊?”

更衣室再度陷入沉寂。戴维纹丝不动,坐在那儿。波博的脸先是变得通红,然后再转白。最后是班特出手解救了他,也毁灭了他。他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各位可知道,为什么波博每次性交之后都会哭,耳朵还会痛?”

波博局促不安地挪动着,有些家伙开始不胜期待地咯咯笑着。

班特脸上爆出一朵大得惊人的坏笑:“因为防狼辣椒喷雾器和警铃!”

所有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爆笑声像一阵风暴,使整个更衣室震动起来。最后连戴维都露出了微笑。事后,他会多次回想起那一刻:一个笑话是否总只是一个笑话,某个特定笑话是否太过分,更衣室里面和外面的规则是否不同,为了在比赛前缓和紧张情绪、摆脱焦灼的心情而逾越界限是否属于可接受范围,或者他应该介入,制止班特,对这些小伙子说些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他们尽情欢笑。当他回到家、凝视着女朋友的眼睛时,他会想起这件事。他将永难忘怀。

与此同时,亚马坐在角落里,听着自己的笑声。因为这是一种放松方式。因为,这让他感觉到自己是球队的一分子。因为和周围所有人发出一样的噪声自有其美妙之处。对此,他将永远感到羞耻。

班杰醒来时,发现是凯文摇醒了他。能够在玛格·利特的战术性谈话与班特的幽默感中保持沉睡,是他最主要的天赋之一。而能得到这样做的机会,就更绝对是一项特权了。有些家长总会质疑班杰在冰球场上与球场外的行为,但是戴维总是这么说:“如果其他球员在冰上时能为我发挥出班杰的一小部分威力,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在球队板凳上睡觉。”

波博坐回位置上时,活像个在自己最要好朋友面前被一个大人摧毁的青少年。另一个成年人坐在他旁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拇指抵着他的脖子。波博抬起头来,戴维对他微笑。

“在队上,你是我见过的最无私的球员,你知道吗?”

波博抿着双唇,戴维更贴近他了。

“今晚,你会被排在第三组后卫出赛。我知道,对此你会很失望。”

波博努力忍住泪水。在童年早期,他凭借自己的体格与力量成为队上最优秀的后卫;但最近这几年来,他糟糕的溜冰技巧使他开始走下坡路。首先,他被降到第二组后卫。现在则被降到第三组。戴维温和地将手搭在他的脖子上,专注地盯着他说:“但是,我需要你。你的球队需要你。你举足轻重。因此,今晚我要你竭尽所能,在每次攻守转换上全力以赴。我需要每一滴血。要是你能为我提供这一点,要是你信赖我,我承诺: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戴维站起身时,波博的双脚再度踏着地板。要是戴维在那一刻命令他出去把某个人杀掉,他将会毫不犹豫地照做。当戴维站在更衣室中央时,经过十年共处,每个男孩都有着相同的感受。他的眼神依序扫过每一个人。

“我不准备多说。你们知道对手是谁。我知道,你们比他们强。因此,我只期待一件事情。我只容忍一件事情。除非你们将它带给我,否则别回到这间更衣室来。”

他挑上凯文的目光,像老虎钳一样地盯住它。

“赢。”

“赢!”凯文目光阴沉地重复。

“赢!”戴维重复着,握紧双拳挥向空中。

“赢!”整间更衣室的人同声吼道。

他们从板凳上蹦起来,喘息着,跺着脚,猛击着,准备在队长的领导下出场。戴维走了过去,在每个人的头盔上重重拍了一下。当他走到前端、手指已经搭在门把上时,他用只有身穿9号球衣的小男孩才能够听到的音量小声道:“我为你感到骄傲,凯文。我爱你。不管今晚发生什么事,如果你打出有史以来最好或最糟糕的比赛,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是会选你,不会选其他球员。”

大门开启。凯文并没有走上冰球场。

他如风暴般席卷了冰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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