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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彼得坐在空荡的青少年代表队更衣室里的一条长凳上。其中一张写着充满戏剧性、激励人心字句的纸条掉落在地上,它已经起皱,被踩上了鞋印。彼得一次又一次地读着它。他记得苏恩是什么时候将它贴上去的。当时,彼得刚学会阅读。

他是个直直朝黑暗坠落的孩子,而冰球找到了他。苏恩将他拉到水面,而这个球会让他浮了起来。妈妈在他上小学时过世,而爸爸总是在欢乐的醉汉与邪恶的酒鬼之间摆荡。要是一个小男孩找到能够抓握的东西,他就会一直握住,直到关节发白为止。苏恩总是在那里,无论输赢,无论是在熊镇,还是在地球的另一端。当伤病来袭,当职业生涯画上句号。当时,彼得在一年内埋葬了自己的父亲与儿子,是苏恩打电话给他,说这里有个球会需要协助。而彼得需要体会这种感觉:他在人生中能够掌握某个东西。

他知道当冰球告诉你“你已经玩完”时的那种寂静感——你会很快开始想念冰球场、更衣室、队友们、巴士旅行和加油站卖的三明治。他知道自己十七岁时是如何看待那些在冰球场外转来转去、成天唠叨着自己的丰功伟业、充满悲剧性的冰球选手的,而随着每个球季过去,他们的听众越来越少。体育总监的工作给了他延续团队生活的机会——打造更伟大的事物,能够活得比他本人更长久的事物。但是,这是伴随着责任的:做出困难的决定。与痛苦共存。

他拾起那张掉到地上的纸片,最后一次读着它:“想怎么收获,就先怎么栽。”

今天,他要说服那名当初将他拉到水面上的男子自愿辞职。赞助商与理事会甚至不愿意把苏恩炒掉,甚至不愿意给他遣散费。彼得被派去告诉他,只管安安静静地离开,因为这样对球会是最好的。

苏恩始终独自住在那栋小小的房子里,他很少有访客,但来过的访客都对屋内的井然有序感到惊讶。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一个终生光棍的老男人家里可能会乱七八糟,摆着成堆的报纸、啤酒罐和比萨纸盒。但是,他的家并非如此。干净、整齐、清爽,墙上甚至没有挂着冰球海报,书架上更没有堆着奖杯。苏恩对任何纪念品都不感兴趣,他在窗边摆着盆栽,夏天休赛期间,他就在屋后那座小小的花园里种花。一年中剩下的时间里,他有冰球相伴。

他喝下即溶咖啡,喝完后马上就清洗杯子。有一次他被问到,如果想成为成功的冰球教练,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他回答道:“要能喝下非常劣质的咖啡。”在所有的日子里早出晚归、待在冰球馆里、烧焦的咖啡壶、廉价咖啡机、担任教练时随队出征、路边与世隔绝的小咖啡店,借用学校餐厅场地举行的训练和竞赛,家里有着昂贵浓缩咖啡机的人,怎么能够忍受这一切呢?你得习惯没有别人所拥有的东西——休闲时间、家庭生活、好喝的咖啡。只有最刚强的男人才能忍受这种运动——那些在需要时,能够喝下冷咖啡的男人。

他步行穿过这座小镇,跟几乎每个年过三十的人打招呼。这么多年来,在某些时刻,他甚至当过每个人的教练。然而,青少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他每年能够认出的熟面孔越来越少。他和城里的孩子之间已经失去了共通的语言,这让他像传真机一样遭到淘汰。当越来越多的青少年选择不打冰球时,他其实并不理解为什么人们认定他会相信“孩子就是我们的未来”。哪有孩子不打冰球的?

他走在通往森林的路上,就在拐进通往犬舍的弯道时,他见到了班杰。小男孩太晚捻熄香烟,被他发现了,但苏恩装作没看到。当他自己还是球员的时候,队友们常在各节间的休息时间抽烟,有些人会喝高浓度烈啤酒。时代变了,但他并不确定,比赛是否正如某些教练所想的那样,发生了变化。

他在篱笆前方停下来,看着奔来跑去的小狗们。那名长发小男生站在他身边,面露不解之色,但并没有询问他的来意。苏恩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上周六的比赛打得真好,班杰。打得漂亮。”

班杰低垂着头,沉默地点点头。苏恩不知道这是出于害羞还是谦卑。因此,他指向篱笆,补充道:“你知道,当戴维刚成为教练的时候,我总是告诉他,最好的冰球员就像是最好的猎犬。他们生来就很自我,他们总是为了自己而狩猎。因此,你需要栽培他们、训练他们,直到他们也开始为你、为他们的队友狩猎。直到那时,他们才能够成为非常非常好的球员。”

班杰将眼睛旁边的刘海拨开,问道:“那你想要一只吗?”

“我已经想了很多年了。但过去我总认为,我没有时间养一条小狗。”

班杰将双手插进夹克的口袋,用脚跺地,将鞋子上的一点雪甩掉。

“现在呢?”

苏恩笑了起来:“我感觉,我很快就会比平常有更多一点的休闲时间了。”

班杰点点头,在这段对话中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都喜欢戴维,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是为你而战。”

“我知道。”老人应道,再次拍拍小男孩的肩膀。

苏恩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他不确定这是否对班杰有任何帮助。但就在苏恩与戴维一直争论十七岁球员是否该加入甲级联赛球队时,他们对此其实意见完全一致。他们意见不一致的,是该让哪个十七岁球员加入甲级联赛队伍。凯文或许有才华,但班杰具备其他所有条件。苏恩总是比较关心绳线的长度,而非气球的大小。

爱德莉从屋内走出来,用手弄乱弟弟的头发,握了握苏恩的手。

“我是苏恩。”苏恩说。

“我知道你是谁。”爱德莉说,随即问道,“你觉得下个球季会是什么情况?我们还有机会提升排名吗?你得吸收一两个溜冰好手入队,没错吧?把那些第二线、第三线的蠢驴甩掉吧。”

苏恩花了一两秒钟才察觉,她说的是甲级联赛代表队,而不是青少年代表队。他已经非常习惯,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家属老拿这支青少年代表队说事,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我们总是有机会的。但是,橡皮圆盘不只是会滑动……”

“它也会弹跳!”爱德莉笑道。

苏恩面露惊讶之色,班杰友善地解释道:“爱德莉在赫德镇打过球。她是个强硬的队员,被赶出场的次数比我还多。”

苏恩赞赏地笑了。

爱德莉朝篱笆比了个手势,说:“所以,有什么是我们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我想买一条狗。”苏恩说。

爱德莉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肩膀,面容严肃,却带着友善的笑容。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买狗,苏恩。但是,我可以送你一条。因为你建立了这个球会,挽救了我弟弟的人生。”

班杰用鼻孔呼吸着,将眼神聚焦在小狗身上。苏恩的嘴唇缓缓地颤抖着。当他平静下来时,他说:“所以……你会将哪条小狗推荐给一位退休的老伯父呢?”

“这一条。”班杰毫不犹豫地指着其中一条。

“为什么?”

现在,是小男孩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因为,它是一项挑战。”

戴维独自坐在冰球馆的看台上。仅此一次,他向上看着天花板,而非低头看着冰面。

他的偏头痛又犯了,承受着超乎往常的压力,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的事。由于他的女朋友始终无法从他身上获得任何回答,她在家里已经放弃与他沟通的企图。他活在自己的脑海里,他的脑海二十四小时都被冰球场盘踞着。即便如此(或者说,这就是原因),他仍然无法将目光从那面挂在他上方,写着“文化、价值、归属”的破烂的旧旗帜上移开。

今天他预计要向当地媒体发表一篇谈话,是赞助商安排的。戴维抗议,但球会总监只是哼笑一声:“你想让媒体少写些关于你的事吗?告诉你的球队,不要那么认真比赛!”他已经能够想象所有问题。“为什么凯文·恩达尔这么优秀?”他们会问。戴维会一如往常给出教科书式的回答:“天赋和训练。对于无数件小事情,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是,那并非实情。

他将永难恰当地向媒体说明这一点。但若是追根究底,一个教练永远无法创造出这么一名球员。让凯文登峰造极的原因是他不可动摇的求胜心,不是因为他讨厌输球,而是因为在他的认知世界里压根儿不存在没能赢球的概念。他残忍无情。这是任何人都教不来的。

这是一项美妙的运动,但它也是很艰难的。上帝啊,这群小男生花费了多少时间?戴维自己又做出了多少牺牲?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这一辈子就只是训练、训练、训练。而当事实证明你不够好的时候,你还剩下什么?什么都不剩了。没有教育,没有社会支援网络。像凯文那样优秀的球员,也许可以成为职业选手,也许赚了几百万元。至于那些几乎和他一样好的选手呢?他们会到冰球馆外行道树另一边的工厂去上班。

戴维看着那面旗帜。只要他的球队继续战无不胜,他就能保住这里的工作。但要是他们输了呢?他自己与工厂的距离又剩下多少步呢?除了冰球,他还懂什么?他别的什么都不懂。

在二十二岁心怀完全相同的想法时,他刚好就坐在这里。当时,苏恩坐在他身旁。戴维问起那面旗帜,问起它对苏恩有什么意义,苏恩回答道:“归属就是指,我们针对同一个目标努力,我们各司其职,借此达到目标。价值在于我们热爱彼此,信赖彼此。”戴维沉思许久,而后问道:“那文化呢?”苏恩看起来变得严肃许多,最后字斟句酌地说:“对我来说,文化就是我们所鼓励的事物,也是我们所容忍的事物。”

戴维问他是什么意思,苏恩回答道:“大多数人,不会只是做我们告诉他们的事情。他们做的,是我们允许他们逃脱的事情。”

戴维闭上双眼,清了清喉咙,而后站起身来,朝下方的冰球场走去。他没有再抬头看天花板。这个星期,那些旗帜将不具任何意义。只有比赛结果才有意义。

彼得经过球会总监的办公室,即使现在是下午,里面却已挤满了人。赞助商和理事会成员热情高涨、情绪沸腾,只有一种比赛才能让成年男子有这种情绪。其中一名理事会成员有六十多岁,他将自己的钱投给了三家不同的建筑公司。他疯狂地扭臀,借此描绘他觉得熊镇冰球队在半决赛对对手造成的影响,说道:“整个第三节就是高潮!他们到这里来以为可以拿下我们!他们会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恢复不过来!”

其中一部分男子笑着,有几个没笑。假如他们当中有人有什么想法,至少没人说出来。毕竟这只是开玩笑,理事会成员会像队友一样表现出宽宏大量。

那天稍晚,彼得将会开车前往“尾巴”所拥有的那家大型超市,他将会坐在童年好友的办公室里,闲聊着昔日的比赛,说着他们五岁在溜冰学校相遇时就一直在说的笑话。“尾巴”会请他共饮威士忌,彼得将会婉拒;但在离开前,他将会说:“你的库房有没有什么职位?”

“尾巴”将会犹疑地抓挠着胡楂,问道:“给谁的职位?”

“罗宾。”

“我们库房职位的候补名单上排了一百个人,你他妈的讲的是哪个罗宾?”

彼得起身,穿越“尾巴”的办公室,走到墙上的一张旧照片前,那是一支来自森林间的小镇、夺得全国亚军的冰球队的照片。首先,彼得会指着照片中的自己,然后指着“尾巴”,而罗宾·霍特就站在他们之间。

“尾巴,‘我们要照顾彼此’,这不就是你说的话吗?‘来自熊镇的熊。’”

“尾巴”盯着那张照片,羞愧地点头同意:“我会去和人事部门研究一下。”

两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自己二十岁左右的照片前握握手。不管是好是坏,这总是一场比赛。而这又不仅仅是一场比赛,并不总只是一场比赛。

更衣室里满是青少年代表队球员,却未被声音淹没。他们没有交谈,只是穿戴上护具。班杰并未现身。大家都察觉到了,却没有人说话。

利特兴味索然地试图打破沉默,说到凯文派对上的一位女孩为自己口交。但当他不愿意说出那女孩是谁时,他的谎言就变得非常明显。利特不能保密是人尽皆知的。利特看起来似乎想要说些别的,但他惊恐地望了望凯文,没再多说什么。他们走向冰面。利特用胶带固定好自己的护腿,挫折不已地将胶带尾段撕开,扔在地板上。波博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更衣室时,才趋身向前,将它们捡起来扔进了废纸篓。他和亚马从未谈过这件事。

训练进行到一半,凯文才在比赛中断时找到一种在冰上够接近亚马的方式,这样才能和他私下交谈。亚马倚着自己的冰球杆,趋身站着,凝视着自己的冰球鞋。

“你觉得你看见的那件事……”凯文开口。

他没有威胁的意图,口吻也不严厉,或含有命令的意味。他几乎是在耳语:“你知道,妞儿都是怎么一回事。”

亚马多么希望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并勇敢地说出来。然而,他的双唇仍然紧闭。凯文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部。

“我们,我和你,会在甲级联赛代表队成为非常好的搭档的。”

当班特吹响哨音时,他便滑回板凳席。亚马跟在后面,目光不离自己的冰球鞋,而不敢直接朝下方看着冰面。他害怕看见自己在冰面上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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