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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蜜拉和彼得坐在屋外那道低矮的台阶上。他们没有碰触彼此。彼得清楚地记得这道距离。曾经有过那么几天,他相信悲痛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即使他并不值得,但蜜拉没有任何能够与她共享艾萨克的人,因而她仍留在他身边。但这小男孩才刚过世,情况就完全相反了。那时,悲痛使他们有了隔阂,成为他们手指尖之间一道隐形的屏障。现在,它回来了。

“这是……我的错。”彼得小声道。

蜜拉摇摇头:“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冰球的错。不要给那个该死的……不要给……不要帮他找借口!”

“蜜拉,他可是受这个球会调教出来的。我的球会。”

蜜拉没有搭腔。她已将双拳握得如此之紧、如此之久,以至于当她松手时,指甲印痕都要花上好几天才会消失。她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为了司法与法条而活,她坚信正义与人文主义、对抗暴力和血债血还。因此,她在内心最深处尽了一切努力驱赶此刻将她淹没的那种感觉,但那感觉是无从阻止的,它全力扫来,将她坚信的一切摧毁。

她要杀了他。她要杀死凯文。

安-卡琳和“雄猪”戈登站在停车场上,等着球队巴士从决赛场地返回。安-卡琳将会一直想起那种听觉效果:今夜全城一片寂静,却又感觉像是有一阵绵密的“嗡嗡”声。虽然到处都是灯火已经熄灭的屋舍,但人们知道,其实大家都还醒着,用手机和电脑互通有无,越来越生气,也越来越觉得悲惨不堪。熊镇的人们可是不多说话的。但是,这感觉有时又像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

戈登谨慎地搀起她的胳臂:“安-卡琳,我们必须等待。在我们确切知道……之前,我们不能去蹚这浑水。”

“彼得可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

“亲爱的,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能去蹚这浑水。”

安-卡琳点点头。当然,他们不能去蹚这浑水。每起事件都有两面。你必须听听凯文的说法。她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点。上天、众神、永恒的圣母可以为证,她是多么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点。

安娜站在地板上,羞惭地用双手遮住脸颊。玛雅惊骇地坐在床上,整个房间都是电脑的碎片与残骸。蜜拉走了进来,各用一只手搭在她们身上。

“安娜,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就像爱我自己的女儿一样爱你。”

安娜擦干脸颊,豆大的泪滴由鼻尖滴到地板上。蜜拉亲吻着她的头发,说道:“但是,安娜,你得先回家一阵子。我们家人得先……自己谈一谈。”

玛雅想为安娜抗议,但她实在太疲倦了。当大门关上时,玛雅再度躺下,沉沉睡去。睡了又睡,睡了又睡。

彼得开车送女儿最要好的朋友回家。屋舍的灯火均已熄灭,但他仍能感受到从窗户里传来的眼神。安娜下车时,他多么想说点什么,做个能够抚慰人心、给予教育和鼓励的明智家长。然而,他不知从何说起。因此,他能说出口的只是:“安娜,一切都会没事的。”

安娜拉紧夹克,让毛线帽盖住额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为了他的缘故而相信这一点。她并未成功。彼得看见小女孩因沉默的怒气而颤抖着,想到蜜拉和玛雅多年前吵架时的情景。当时正值青春期的女儿第一次真正地闹叛逆,蜜拉崩溃般地坐在厨房里,抽噎着说:“她恨我。我的亲生女儿恨我。”当时彼得紧紧拥抱自己的妻子,小声道:“你女儿崇拜你,她需要你。你要是曾经对这一点感到犹豫,那你只需要看看安娜。在所有可以选来做最好朋友的人当中,你女儿选了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所有的情感表露无遗。”现在的彼得真想下车,抱住安娜,让她别害怕,但他不是这种人。他本人太过害怕而没办法说谎。

车身消失时,安娜溜到屋内,摇醒小狗们,将它们尽可能地带到森林深处。在那里,她将脸埋进它们的毛皮,绝望地悲泣着。

它们的鼻息接触到她的颈间,它们舔着她的耳朵,用鼻尖嗅闻她。她永难理解:怎么会有人优先选择人类,而不是选择动物?

这天夜里,欧维奇家一张空床都不剩了。佳比的两个小孩睡在舅舅惯睡的床上,爱德莉与凯特雅睡在她们母亲的床上,妈妈则睡在沙发上。女儿们坚称,自己可以用客厅的家具当床睡,但妈妈将她们臭骂一顿,让她们不敢再作他想。隔天一大早,佳比陪着班杰从医院回来时,姐姐们和妈妈都盯着拐杖和被石膏裹起的脚,揍了他的脖子,对他尖叫着说他会把她们活活折腾死,而他却又是她们生命希望所寄,她们是多么爱他,而他真是一头蠢驴。

他睡在床边的地板上,就在姐姐的子女下方。当他醒过来时,两个小朋友已经带着毛毯爬下了床,蜷伏在他的身旁。他们穿着冰球球衣睡觉——球衣背号是16号。

蜜拉坐在女儿的床沿。当玛雅和安娜还小时,彼得常常打趣说,她们之间是多么不一样,尤其是睡觉时,“玛雅睡过觉以后,你甚至根本不需要整理床单。安娜睡过以后,你必须重新把床推到房间正确的一边”。玛雅睡醒时的肢体语言活像一头睡眼惺忪的小牛;安娜睡醒时的肢体语言则活像一个喝得烂醉、暴怒、仿佛在寻找手枪的中年人。人们唯一能想到的、这两个小女孩仅有的共同点,就在于名字:她们很讨厌别人称她们是“美雅”和“安妮”,因为全世界到处都是名叫“美雅”和“安妮”的人。当她第一次意识到居然还有和她同名的小孩时,她可真是气急败坏;考虑到当时她正值要求刀叉塑料柄颜色和食物的颜色要相配、在就寝时间以“爸爸!我的脚一样大,我——不——要——!”的理由大吵大闹均属正常的年龄,这就说明了一切。最令她光火不已的事情,就是居然还有人和她叫一样的名字。她和安娜都认定:名字就是一项私人物品,就像肺脏和瞳孔一样,都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在她的认知世界里,所有叫“玛雅”和“安娜”的人都是贼。蜜拉有时候认为,两人在五岁时学会阅读的唯一原因,就是知道自己的名字在文本中变得不一样。她们就是想与众不同。那一切感觉就像永恒,却又像是刚发生的事情。

人们长大的速度之快,快得无情。

彼得静寂无声地关上门。将沃尔沃车的钥匙挂在玄关的挂钩上。蜜拉和他在厨房里一坐数小时,一语不发。最后,蜜拉小声道:“现在,这一切和我们无关。重点是:她得撑过这一切。”

彼得将目光定在桌垫上,说道:“她是如此……坚强。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已经……比我还要坚强了。”

蜜拉的手指甲重新在皮肤上抠出深深的裂痕。

“彼得,我想杀了他。我要……我要看见他死。”

“我知道。”

当他穿越那道屏障、抱住她的身体时,两人都极力忍耐住喘息和呜咽声,这样才不会吵醒孩子们。这位律师和体育总监将会永远不停地用这件事来怪罪自己。

“彼得,不要将这整件事揽在你自己身上。这不是冰球的错。人家是怎么说的……‘环境造就了孩子的教养’?”

“也许这就是问题。也许这是个错误的环境。”他答道。

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家长们在冰球馆接走他们的孩子。他们沉默地坐车回家,家中唯一亮着的,就是屏幕。利特在黎明前来到波博的家,他们没多谈什么,只是分享着必须做点什么的感觉。采取行动。他们走过整座小镇,在更多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家门外将他们召集起来。他们犹如一群黝黑的小虫,在庭园间游走,在黑暗的天幕下握紧双拳,朝空荡荡的街道投去狂野的目光。时间一小时接一小时过去,直到日出。他们自觉遭到了攻击,感觉到自己正处于攻击之下。他们想对彼此尖叫,表明这支球队对他们的意义有多么重大,表明对球队的忠诚与关爱,以及他们多么敬爱自己的队长。但是他们无法言说。因此,他们试图找到别的方式来展现这份敬爱。他们并肩而行,像一支即将上前线开杀戒的军队。他们是多么想保护某个事物、伤害某人、杀人。他们正在追猎一个敌人,不管是谁都好。

亚马回到家,直接走到床边。法提玛安静地坐在另一个房间里。隔天早上,公交车将他们载到冰球馆。在那里,也没人吭声。亚马绑紧了冰球鞋鞋带,手持冰球杆,在狂怒中穿越冰球场,冲向远端的边线护栏,虐待自己。在满头大汗以前,他不准自己哭出来,否则,就会有人发现他在哭泣。

在一栋别墅里,一名父亲和一名母亲坐在餐桌旁。

“我只是说……你要想清除……”妈妈说。

“你相信这是我们的儿子干的?!要是你真相信这是我们的儿子干的,见鬼去,你算哪门子母亲?”爸爸狂吼道。

她崩溃似的摇摇头,目光盯着地板。当然,他是对的。她算哪门子母亲呢?她小声说,当然不是,她当然不相信这是他们的儿子干的。她只尝试说明:一切都已经是非颠倒,现在没人理性思考,我们只是得稍微睡一下。

“只要凯文还在警察局,我就不准备睡!你他妈的给我搞清楚!”爸爸宣布。

她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是否还能睡得着。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另一名父亲和另一名母亲坐在另一栋别墅里的另一张餐桌旁。他们在十年前离开了加拿大,搬回熊镇,只因这是他们所能想到最安全、最安适的地方。因为他们在内心深处是如此需要世界上存在某个感觉不会发生苦难的地方。

现在,他们没有交谈。一整晚都一语不发。即使如此,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我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我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我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我们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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