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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人生中,没有几件事情是比承认自己的虚伪更困难的。

亚马在路肩与积满雪的渠道之间走着,他又湿又冷,但大脑早在双脚麻痹以前就麻痹了。当一辆老旧的萨博车从他身旁驶过、停在他前方十米处时,他正走到赫德镇与熊镇之间的半路上。他们等着他,而他走得很慢,前座坐着两名介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男子。他们身穿黑色夹克,眼神充满警戒。他知道他们是谁。究竟是要正眼看着他们,还是避开他们的眼神,他不知道哪个更危险。

几个月前,地方报社专访了一名即将与熊镇冰球协会甲级联赛代表队比赛的球员。那名敌队球员来自南方,有点不知好歹。当新闻记者问到他对熊镇绰号“那群人”、暴力球迷的恶名是否心生畏惧时,他答道:“老天爷,我才不怕来自鸟不拉屎的森林区的几个该死的小混混。”

隔天,当那支球队的巴士驶过森林区时,它被几辆厢型车挡住去路。从树丛间冲出三四十个身穿黑色夹克、手持粗树枝的蒙面男子。他们在那里站了十分钟,让坐在车里的队员对车门即将被砸烂、巴士即将被洗劫做好准备,却没有动手。突然间,那些男子又隐没在森林里,厢型车纷纷倒退,那辆巴士落荒而逃。

那名对报社侃侃而谈的球员喘息着,转向一名比较年长的球员,问道:“他们怎么不动手?”那名较年长的球员回答道:“他们只是在抗议。他们希望你想想看:当巴士循反方向开回去时,他们能干出什么。”

熊镇代表队输了那场比赛,但那名对报社放话的球员打出有生以来最烂的比赛。当他回到自己住的城里时,早已有人专程来到那里,将他车子的窗户捣烂,在车内塞满树枝与树叶,一把火烧了那辆车。

“你就是亚马吧?”前座男子问道。

亚马点点头。驾驶者朝车后门点点头:“想不想搭个便车啊?”

亚马不知道是接受比较危险,还是拒绝更危险。但他最后还是摇摇头。两名男子并未露出受辱的神色,甚至微笑起来,说:“散步很舒服吧?我们理解。”

他发动汽车引擎,缓缓放开离合器,但在车身开始移动以前,他又从窗口探出头来,补充道:“亚马,我们看到了你在半决赛上的表现。你的心脏够强。等到你和其他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一起加入甲级联赛代表队,我们就可以再次组成一支真正的强队,一支由真正的熊镇男人组成的真正熊镇代表队。你懂吗?你、班杰、菲利普、利特、凯文。”

亚马知道,当那名男子说出凯文的名字时,车内的男子正在审视着他的脸部表情。这正是他们停车的原因。他的下巴迅速地起伏着,他们的双眼迅速地交会。他们知道:他知道真相。

他们祝他散步愉快,随后离开了他。

彼得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一片漆黑的电脑屏幕。他正在思考着“行为检点的男生”。他曾在无数个房间里无数次说过这几个字,无数人点头同意——即使他知道,没有人能够确切说明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体育圈,这个词的使用方式令人费解,因为它暗示着,你在冰球场下的为人会影响你在冰球场上的身份。这是一件很难承认的事情。因为假如你喜欢体育,假如你喜爱任何事物,真的,你真的会希望它存在于一个气泡里。你希望那里就是一个地方,唯一的地方。无论外在的世界是如何变化,那里的一切永远保持不变。

这也是彼得始终宣称“必须区分政治和体育”的原因。几年前,他有次曾和蜜拉为此争吵过。当然了,他的太太嗤之以鼻,说道:“不是吗?如果不是政治盖成了冰球馆,你以为是谁盖成了冰球馆?那你以为,只有喜欢冰球的人才缴税吗?”

在那次争吵后不久,甲级联赛代表队的一场比赛中发生了一件事:一名熊镇代表队的球员情绪失控,直接将冰球杆砸在一名敌队球员头上。那名对手才二十岁,前途无量,但随之而来的脑震荡与颈部伤害毁了他的职业生涯。而那名熊镇代表队球员被驱逐出场,但并没有遭到长期禁赛。

当他离开冰球场时,两名男子守在通往更衣室的路上等他:他们是敌队的助理教练,以及其中一名赞助商。随之而来的是口角与一场笨拙的斗殴,戴着手套的球员一拳击中助理教练的脸,赞助商则扯下球员的头盔,试图以头槌方式攻击他。然后,那名球员用冰球杆猛击赞助商的膝盖,将他打倒在地上。没有人受重伤,但那名球员被警方约谈,罚金是他好几天的薪资。

彼得记得那起事件,因为蜜拉在那季剩余的时间里逼他讨论这件事情。“所以,有人在离冰球场三米的地方和别人打架就可以报警处理?可是,同一个人在一分半钟以前,在比赛中用冰球杆打了一名二十岁年轻人的头,他就只需要立场正确,稍微觉得愧疚就没事了?”她叫道。

彼得没能吵赢她,因为他不愿说出自己真正的感受:他觉得,就连在选手通道内发生的事情都不应该报警。这倒不是因为他喜欢暴力,也不是因为他想为那名球员的行为辩护,而是他希望用冰球来解决冰球的问题。在那颗气泡内解决问题。

他总是觉得,要向任何一个不喜爱体育的人解释清楚其中的原委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他甚至不确定能不能说服自己。他也不知道这能告诉他什么。

承认自己的伪善,是非常困难的。

球会总监在裤子上将手擦干,感觉冷汗往下滴到脊髓的底部。他一整天都在讲电话,努力拖延,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选择。赞助商撤回资金援助、理事会成员退出球会的威胁已经非常明显而强烈,而每个人都在问同一件事情:“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仿佛球会就得选边站似的。球会总监对于能代表一项不受意识形态、宗教与其他信仰影响的通俗运动感到很骄傲。他并不信上帝,但他有着对体育活动的信仰。他也坚信一个球会统驭人心的力量,因为它对自身的定义就是一个球会。观众席可是很特殊的,观众席上的观众有贫有富,地位有高有低,政治立场有左派也有右派。随着球季进行,时间一周周过去,而社会上还剩下多少这样的地方?冰球使多少麻烦分子免于毒瘾与牢狱之灾?体育活动为这个社会省下了多少钱?为什么一旦有坏事发生就是“冰球的问题”,而所有的好事都得归功于其他因素?人们对幕后的繁重工作从不赞赏,这让球会总监气疯了。你在这里所需要的外交手腕比在联合国还要多。

电话再次响起。一次,再一次。最后他站起身来,来到走廊上,即使胸口满是压力,他仍努力保持正常呼吸。然后,他走到彼得的办公室前,站在门口,平静地说:“彼得,也许你应该回家。等到……这场风暴过去……”

彼得坐在椅子上,没有看他。他已经将私人物品打包塞进箱子,甚至没有打开自己的电脑。他只是在等着。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只是害怕别人怎么想?”

球会总监蹙起眉头,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彼得,你完全知道,我觉得这整个……情况……糟透了!真是糟透了!你女儿的遭遇真是太……太……”

彼得站起身来,说道:“玛雅,你总可以称呼她的名字吧?你可是每年都会去她的庆生会的。你还记得吗?是你教她骑自行车的。就在这里,就在冰球馆前面。”

“我只是试着……拜托,彼得……理事会只是试着负责任地……解决这件事情。”

彼得的眉毛颤抖着,这是他内心无法抑制狂暴的怒火显现的唯一具体征兆。

“负责任?让我猜猜看。理事会还是宁愿我们循‘内部途径’解决这件事吧?宁愿我们不要把警方和媒体扯进来,只要‘正眼看着彼此,讨论这件事情’?今天人们在电话里告诉你的不就是这种事吗?那是强奸!这种事你要怎么循‘内部途径’解决?”

彼得举起箱子来到走廊上时,球会总监避开他,随后终于不悦地清了清喉咙,说道:“彼得,她的话和他针锋相对。我……我们得以球会为重。在所有人当中,你更应该了解这层道理。球会对此是不能表态……”

彼得没转身就回答道:“球会已经表态了。它已经表态了。”

他将箱子塞进汽车后座,但仍将汽车留在停车场上。他缓缓地走遍小镇,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校长刚放下话筒,电话就再度响起,一个声音接一个声音,一名家长接一名家长。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答案?他们在期望什么?这可是刑事案件,得让法庭去做主,说得好像经营学校还不够困难似的。女孩的母亲是律师,男孩的父亲是全镇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两人可是针锋相对。谁会想站在中间?这总不该是学校的任务吧?因此,校长对每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同一件事:“拜托,不要把这件事泛政治化!你们想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要把这件事泛政治化!”

珍妮的弟弟在保安公司上班,好处在于,因为她总会在夜间警铃误响时到学校来,她对校舍建筑有相当深刻的了解。例如,她知道隐藏着让扫烟囱工人通往屋顶狭长阶梯的小隔间究竟在顶楼的哪个位置。此外,老师可以在食堂正上方处的通风口后方吸烟,而不被校长或任何学生看见。在某些日子里,她比平常更需要这种地方。

珍妮就是在食堂正上方的通风口处看见班杰在午餐后穿越学校操场的。青少年代表队的其他球员都逃课去声援凯文。班杰出于自己的意愿待在这里的事实只能解释为:他刻意和他们唱反调。

安娜坐在自己的教室里,教室里满是学生,不断讨论玛雅和凯文的事情。玛雅则坐在另一间完全没人说话的教室里。她看见同学们在桌间互传纸条,还有藏在他们膝盖上的手机。

现在,她对他们而言的意义已经定型了:她顶多就只是个被强奸的女孩,而在最坏的情况下,她更是个说谎的女孩。他们永远不让她有其他身份。她在每个房间、每条街上、在超市里和冰球馆里行走时,宛如一块爆裂物。就连那些相信她说法的人都会吓到不敢碰触她,因为当她爆炸时,他们可不想被弹片打到。他们将会静静地退开,转往另一个方向。他们希望她就此消失,希望她从未存在过。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痛恨她,他们当中并非每个人都恨她;他们当中并非每个人都在她的置物柜上涂写“婊子”,他们都没有强奸她,他们可不都是坏人。但是,他们都保持沉默。因为,那样比较容易。

她在课上到一半时起身离开教室,老师对此没有发出任何抗议。她穿越空荡荡的走廊,进入一间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握拳用力砸向镜面。玻璃碎裂开来,几秒钟后,她的大脑才感觉到疼痛,她在真正感受到痛苦以前,还来得及看见鲜血。

班杰看见玛雅进入卫生间。他拼命说服自己往反方向走,保持沉默,别扯进这件事。但他随后就听见碎裂声,以及碎玻璃落在瓷砖水槽上的叮当声响。而他本人可是亲手打碎过足够多面镜子才认出这种声音的。

他敲了敲门。当她没有回应时,他从门缝间喊话:“我可以把门踹开,或者你开门。你自己选吧。”

她正站在地板上,笨拙地用卫生纸包住手指关节。卫生纸缓缓变成红色。班杰在身后掩上门,朝那面镜子点点头:“你这样会走七年的厄运哦。”

也许,玛雅应该感到害怕,但她没有精力感到害怕。她甚至感受不到恨意。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现在对我来说都没区别了,对不对?”

班杰将手插进口袋。受害人和加害者最要好的朋友沉默地站着。一个是婊子,一个则是好哥们。玛雅清了清喉咙、压制住自己的呜咽,说道:“我才不管你想怎么做。我猜,你痛恨我。你认为我说谎,让你最好的朋友惹上麻烦。可是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

班杰将手抽出口袋,小心地将几片碎玻璃从水槽里拿出来,再将它们一片一片扔进垃圾桶。

“错的是你。”

“你滚。”玛雅嘶吼道,朝门口走去。班杰灵巧地一闪身,让她无须和他产生肢体接触。她过了好久才察觉到,这个动作真是太体贴了。

班杰的音量是如此小,以至于她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班杰说:“错的是你,玛雅。因为你以为,他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珍妮在课间有一小时的空当,她打算趁着走廊上还空空荡荡,去卫生间洗掉手指上的烟味。当她见到玛雅走出来时,便停住了。玛雅手指流着血,满脸泪水,仿佛刚猛力击打了某个物体。玛雅并未看见珍妮,她只管朝另一个方向,朝着出口跑去。

下一刻,卫生间里发出一个爆裂声,一座水槽被从墙上拔起扔到了地板上,一座马桶被踢得稀巴烂,一个垃圾桶被直接扔出窗户。没过多久,走道上就挤满了成人和学童,但里面的一切早已被精巧地摧毁,破坏殆尽。校长、一名工友和两名警卫必须同心协力才抓得住班杰,将他拽出卫生间。

事后学校会说明,这是“一名根据书面记录极具攻击性的学生的一次情绪爆发”。他们将会说:“考虑到他和那个被指控犯下……嗯……你们知道的……的关系,这是可以理解的。”

珍妮站在那里,盯着那堆废墟,而后直视着班杰的目光,看着他被带走。这小男孩只是因为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玛雅砸碎了一面镜子,就砸烂了整个卫生间,毫不眨眼地接受了退学和赔偿修理费。他觉得,她已经流了够多血了。珍妮将是唯一知情的大人,而她将永不透露此事。她也知道:必须隐藏自己。

她又回到食堂正上方的通风口,将一整包香烟抽完。

蜜拉在办公室里埋首研究关于过去性犯罪案件的判决与判例复印件,持续和同事们讨论,针对战争全面动员。她同时感受到了所有情绪:愤怒、悲伤、无力感、复仇心、恨意、威胁、惊恐。然而,当手机震动、女儿的名字在屏幕上亮起时,只一眨眼,一切就从她身上流泄而出。上面只有渺小的四个字:“你回家吗?”从来没有一名母亲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开车驶过那片森林。

玛雅坐在别墅里浴室的地板上,冲掉手上的血,最后完全崩溃。她隐瞒了一切,咬牙顶住一切,努力不表现出自己正在保护她所关爱的人,使得他们不会像自己一样痛苦。她可没法承担他们的疼痛。她无法忍受,造成别人悲伤的过错还要追加在这一点上。

“我不希望那些魔鬼看到我流血……”她对自己的妈妈耳语。

“有时我会害怕,他们也许得这样做才会了解你是个人。”妈妈将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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