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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清晨降临熊镇,对尘世间人们渺小的生命完全漠不关心。一块硬纸板被贴在一扇破裂窗户的内侧,一对疲倦不堪的姐弟并肩睡在大厅的床垫上,远离所有其他窗户。里欧在睡梦中蜷曲着身体,贴向玛雅。当他四岁大、晚上做噩梦时,就常以这种方式睡在她旁边。

彼得和蜜拉坐在厨房里,握着彼此的手。

“你会不会因为我不会打架,就觉得我不像男人?”他低声问道。

“你会不会因为我会打架,就觉得我不像女人?”她问道。

“我……这……我们得让孩子们离开这里。”他低声说。

“我们保护不了他们。亲爱的,这和我们住在哪里没有关系。我们保护不了他们。”她回答道。

“我们不能这样过下去,我们就是不能这样过下去。”他抽噎着。

“我知道。”她说。然后她亲吻他,微笑着说:“可是,你是很有男子气概的。你在其他许多方面,非常、非常、非常有男子气概。比方说,你从来不承认自己有错。”

他贴近她的发梢,回答:“你很有女人味。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比方说,在玩猜拳的时候,从来不能信任你。”

即使是这样的早晨,两人还是笑了起来。因为他们应该笑,也必须笑。他们仍然有这样的福气。

拉蒙娜站在毛皮酒吧外,抽着烟。街上空空荡荡,天色暗沉。然而,就算天气不好,她仍然从大老远就认出了那条小狗。当苏恩从黑暗中出现时,她嘶哑地咳嗽了一声。如果她少抽一点烟,少抽四五十年的烟,咳嗽声或许就会变成咯咯的笑声。

苏恩喊了一声,但小狗完全忽略他,扑向拉蒙娜的牛仔裤,急切地想博得她的注意力。

“你这老傻瓜,现在养狗啦?”她露齿一笑。

“这也是个不听话的小浑蛋。很快我就会拿它来做三明治!”苏恩恨恨道,可是他显然非常喜爱那毛茸茸的小动物。

拉蒙娜咳嗽起来。

“喝咖啡吗?”

“我可以加一点威士忌吗?”

她点点头。他们走到室内,跺跺脚,喝着咖啡,而小狗则很有技巧地开始啃着其中一张椅子。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苏恩难过地说。

“嗯。”拉蒙娜说。

“可耻,真可耻。这就是世道啊。”

拉蒙娜倒了更多威士忌。苏恩盯着杯子。

“彼得来过吗?”

她摇了摇头,朝着老人扬了扬眉毛,像是在问:“你跟他谈过没有?”

苏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拉蒙娜什么也没说。这一点,她太了解了。要请某人喝咖啡,真是既困难又容易。

“苏恩,球会已经不再是你的工作了。”她呢喃着。

“我还没正式被解雇,在这……这一切之中,他们好像忘记有这么回事了。可是,的确,你说得对。这已经不是我的工作了。”

拉蒙娜倒了更多威士忌,在威士忌上滴了一点点咖啡,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为他而叹息,也是为自己叹息。

“所以,我们还能聊什么呢?一个老太婆和一个老饭桶,坐在这里瞎扯淡。看在上帝的分上,还不如吐一口痰。”

苏恩对她露出讽刺的一笑:“你一直都是个心理学家,一直都是如此。”

“我是酒保。你总是那么吝啬,不肯付钱买真正的好东西。”

“我好想念霍格。”

“你只有在我吼你的时候,才会想念他。”

苏恩捧腹大笑,笑得如此大声,连小狗都跳了起来。它恼怒地吠了一声,然后继续啃家具。

“我真怀念你对霍格大吼大叫的样子。”

“我也是。”

他们倒了更多威士忌,以及稍微多一点的咖啡。沉默、记忆、说不出口的话、被压抑的语句。最后,苏恩终于开口:“凯文做的事情真是丢人现眼。去他妈的丢人现眼。我很担心球会。它已经有七十年的历史了,但我可不敢保证它明年会继续存在。要是这小子被判有罪,我很担心人们会把他的行为归罪于冰球。各地的学术界人士就是在等着这种事情发生,他们可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现在,一切都是冰球的错了。”

拉蒙娜迅速、用力地赏了他一个耳光,让这个老男人差点从酒吧椅子上摔下来。而在吧台另一边,怒气冲天的拉蒙娜嘶吼道:“这就是你待在这里的原因吗?来讲这种事情?仁慈的耶稣啊……你们这些臭男人。这永远都不是你们的错,对不对?你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承认,是你们这群人调教了这群男生,而不是冰球?不管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我总会遇见把自己的愚蠢归咎于自己创造出的废物的男人。‘宗教导致战争’‘枪械会杀人’,都是陈腔滥调、屁话!”

“我……不是这个意……”苏恩试图辩解,但她准备再赏他一耳光,他只好低下头去。

“我讲话的时候,你就乖乖闭嘴!该死的男人!你们才是问题!宗教不会导致战争、枪械不会杀人,而且天杀的,你们最好给我搞清楚,冰球从来没有强奸过任何人!可是,打仗、杀人和强奸这种事,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苏恩清了清喉咙:“男人?”

“男人!永远是那些该死的男人!”

苏恩局促不安地挪动着,那条小狗蜷曲着身体,满脸羞愧地龟缩在角落。拉蒙娜小心地整理了头发,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对自己承认:关于咖啡这件事情,也许终究没有那么复杂。

然后,她将两人的酒杯斟满,替小狗拿了一条萨拉米香肠。她绕过吧台,坐在老人身旁。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承认道:“我也很想念霍格。如果他在这里,你知道我们应该说什么吗?”

“不知道。”

“应该说我和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对的。这样,他就不用告诉我们了。”

苏恩露出微笑:“你那个男人,一直都是个小杂碎。”

“他就是这样。”

在小镇的另一区,札卡利亚没有惊动任何人爬出了自己家的公寓。他背上背着一个袋子,手上抓着一个水桶。他戴着耳机,全身上下充满音乐。今天,他就满十六岁了。在这十六年里,他得到的只有嘲弄与拒绝。他的一切——内在、外在、说话、举止与谈吐,都遭到排斥。在学校、更衣室、网络上,甚至任何地方,他都遭到排挤。一个常遭到霸凌的小孩周围的人们都认定,他或她想必过一阵子就习惯了。因此,虽然这样的现象不明显,但这最后会击垮一个人。不,你永远也不会习惯的。它一直像火一样燃烧着。只不过,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保险丝有多长。从他九岁或十岁以来,他就想自杀了。

珍妮接到弟弟的电话,他说警报器又响了。她睡眼惺忪,恼怒地开车到学校。她用手电筒搜寻了整栋建筑物,却什么都没发现。她已经通知弟弟,告诉他,她已经准备放弃。她心想,一定又是雪片落在某台感应器上引起的。就在这时,她踩到了某个湿湿的东西。

整个熊镇排名第二的猎人正在清洗一辆老旧小卡车后部的血迹。安娜和她的爸爸整夜都在追踪足迹,直到发现那头身负重伤、倒在地上的动物。它拖着自己的身躯,走进了森林深处。他们以人道、毫无痛苦的方式结束了它的生命。安娜将防水帆布盖在小卡车的基座上,从驾驶座取来两把来复枪,用一双经验丰富、本该属于年长猎人的手检查那两把枪。

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街道更远处打冰球。其中一个邻居是年过八十的老人,正站在自家的邮筒旁边。类风湿关节炎让他举步维艰,当他去拿报纸时,好像拖着隐形的砖块。当他正走回屋时,突然停下来,看着安娜。直到几年前,这位邻居还经常和安娜的父亲一起去打猎。从安娜出生以来,他们就一直住在隔壁。在她还小的时候,他总是给她手工太妃糖。现在,他们都不说话,那位老人只是嘲弄似的在自己面前吐了一口唾液。进入屋子时,他用力关上门,力道大到外面挂钩上一面绣着熊头图案的绿色旗帜都随之飘摇。

那些正在打冰球的男孩抬起头来,其中一人还穿着9号球衣。他们看着安娜,脸上的表情透露出父母在家里所谈论的事情。其中一个男孩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然后,他们转身背对她。

安娜的父亲走过来,将手搭在女儿肩膀上,他感觉她在他的指尖下颤抖着,而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她想大哭,还是尖叫。

札卡利亚一直都想自我了断。他在脑海里不止一次地想过寻死的细节。要在他们能看到的地方。强迫那些狗娘养的背负着逼死他的阴影,继续苟活下去。“就是你干的。”这不会很费劲:一条绳子、几样工具、某个能支撑你的物体。有板凳当然很好,但一只倒置的水桶也能派上用场。他手上正拿着一个水桶,其他所有必备物品全在他的帆布背包里。

唯一让他没在几年前自我了断的原因就是亚马。他只需要一个和他很像的朋友就够了。利法和札卡利亚的友情从来没有那样稳固。因此,当亚马被升上青少年代表队、选择不同的生活时,对札卡利亚来说,一切就消失了。

亚马是他活下去的理由。在最黑暗、最艰难的夜里,是亚马告诉他:“阿札,总有一天,你赚的钱会比那群狗娘养的还多,比他们有权有势。那时,你会变得非常宽宏大量。因为你知道,没有权力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所以,就算你可以伤害他们,你还是不会伤害他们。这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你十五岁时曾经有过的那些朋友,这一辈子将不再能拥有。今天是札卡利亚的十六岁生日,他闯进学校,毫不在乎他是否已经关闭了警报器。他把水桶放在地上。

珍妮看着地板,一颗心简直就要蹦出胸口。那是一片在她面前缓缓扩散的水坑。她所站的位置接近入口,以及那一排排属于高中生的置物柜。一股酸味直钻进她的鼻孔。她的弟弟靠得更近,两把手电筒指着同一个方向。

“地板上是什么东西?”他问。

安娜用力地咬牙,声音大到连她的父亲都听到了。他低声说道:“安娜,他们只是觉得害怕,他们只是在找代罪羔羊。”

安娜真想尖叫。她真想使劲拉开邻居家的门,扯下那面绿色旗帜,吼道:“那为什么不抓凯文来当代罪羔羊?嗯?”她想大声尖叫,让高地其他邻居都能听见。大声吼道:她爱冰球。爱冰球!可是,她是女生,如果她这样告诉一个男生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会说:“真的?你是女生,你喜欢冰球?很好!谁在一九八三年赢得斯坦利杯[Stanley Cup, NHL的冠军杯名称。]?一九九四年NHL得分榜第七名又是谁?怎么样?如果你喜欢冰球,你就应该能回答这些问题!”

熊镇的女孩们是不允许对冰球抱持“部分喜欢”的。最理想的情况是她们一点都不喜欢冰球。因为如果你喜欢运动,你就是女同性恋;如果你喜欢球员,你就是个贱婊子。安娜真想把那个该死的邻居压到墙边,告诉他:那些男生在更衣室里说一堆愚蠢的笑话,而更衣室就像罐头一样,把他们密封起来,让他们更慢成熟,甚至让有些人从根烂起。他们没有任何女性朋友,这里没有女子球队。因此他们学到:冰球是他们的专利。他们的教练教导他们:女生只会“让人分心”。因此他们学到:女生的存在,就是为了性交。她想指出,镇上所有老一辈的男人称赞他们“奋斗不懈”“永不后退”,却没有一个狗娘养的告诉他们:当一个女生说“不”的时候,天杀的,这就意味着她“不要”!这座该死的小镇的问题不在于一个男生强奸一个女生,而是每个人都假装他没做过这件事!所以,现在其他男生都会认为,他做的事情是没关系的。因为没人在乎嘛!安娜想站在屋顶尖叫:“你们根本不管玛雅的死活!你们其实也不管凯文的死活!因为对你们来说,他们不是人,你们只会用价格来衡量他们,而他的价格就是比她高很多嘛!”

她想做许多事情。但是,整条街空空如也,而她保持沉默。对此,她恨透了自己。

“地板上是什么东西?”珍妮的弟弟重复道。

“是水。”她回答。

她知道,不管有没有关闭警铃,知道怎么闯进这里的学生并不多。她不知道,做了这件事的人是否在保安公司人员出现前就能顺利脱身,还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那天早上,珍妮的第一节课是到九年级的某个班代课。她看见札卡利亚手上沾着墨水。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溶剂味。走廊上,其中一个置物柜上本来潦草地涂着“婊子”,但他花了一整个晚上把它涂掉。因为他知道成为别人任意伤害的对象是什么感觉。因为他知道这座小镇里,强者都是怎么对付弱者的。

珍妮没对札卡利亚说些什么。她知道这是他沉默的抗议。她决定不告诉任何人,昨天夜里是谁闯进了学校。这就是她无声的抗议。

安娜和爸爸走进屋子时,他的手指仍然笨拙地搭在她的肩膀上,但她却从他的身旁溜开。他看着她提着来复枪,走进地窖。他看见她内心的愤恨。他将会记得,自己这样想过:“在全世界我所不想成为的男人之中,我特别不想成为伤害女儿闺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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