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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弗朗西斯·派伊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睡袍,一张皱巴巴的床单盖住半个身子。她一直在喝香槟。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半空的玻璃杯和一个装着冰块的桶,里面斜倚着一个酒瓶。舒缓心情还是庆祝胜利?在弗雷泽看来,二者皆有可能。他们刚才进门时,她脸上的表情很值得玩味。她很生气被打扰,但与此同时,她又好像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她不愿意交谈,但又已经准备好回答她必然要直面的问题。

她不是一个人。房间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穿白色衣服,就像是一名板球运动员。他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里,跷着腿。毋庸置疑他们是母子俩。他有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深褐色头发,发丝掠过额头,下面是一双同样傲慢的眼睛。他啃着一个苹果。无论是母亲还是儿子,看上去都没有因为发生的不幸而伤心难过。她就像染上了流感,卧病在床;而他来探望。

“弗朗西斯……”杰克·达特福德开始介绍他们,“这是警探丘伯,为巴斯警察局效力。”

“出事的那个晚上我们有一面之缘。”丘伯提醒她,“你被救护车送走时,我就在旁边。”

“哦,是的。”她的声音沙哑,似乎漠不关心。

“这是庞德先生。”

“庞德。”庞德点了点头,“我在协助警方。这是我的助手詹姆斯·弗雷泽。”

“他们想问你几个问题。”达特福德想要留在房间里,于是故意说道,“如果你同意,我就在这儿转转。”

“没关系,不用麻烦了,谢谢你,达特福德先生。”丘伯抢先替她回答,“如果我们需要,会打电话给你。”

“我真的觉得我不应该丢下弗朗西斯一个人。”

“我们不会占用她很长时间。”

“没关系,杰克。”弗朗西斯·派伊重新靠回她先前摞起来垫在身后的靠垫上,转头看着三位不速之客,“我想我们应该把未完成的事了结一下。”

气氛忽然间有些尴尬,达特福德苦苦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甚至连弗雷泽也看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想要提醒她,关于那趟伦敦之行,他说了些什么。他想确保她和他的陈述保持一致。但是庞德绝不可能让这件事发生。将嫌疑对象隔离开来,让他们各自露出马脚,这就是他的手段。

达特福德离开了。丘伯关上门,弗雷泽拉过三把椅子。卧室里有很多大件的家具,层层叠叠的窗帘如瀑布般垂落,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衣柜是定制的;还有一个古董梳妆台,弓形的桌腿支撑着摆得满满当当的梳妆台:大大小小的瓶子、盒子、钵状器皿和各种型号的刷子。热爱读查尔斯·狄更斯作品的弗雷泽,立刻就想到了《远大前程》中的赫薇香小姐。整个房间显得廉价而俗气,还有几分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庞德在椅子上坐下。“我恐怕不得不问你一些与你丈夫有关的问题。”他开口说道。

“我很理解。这是一件可怕的差事。谁愿意做这样的事呢?请继续吧。”

“你也许希望你的儿子先离开一会儿。”

“但是我想留下来!”弗雷德抗议道。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傲慢,更不合礼节的是,他的话没有就此打住,“我从来没有见过活的侦探。”他无礼地盯着庞德,“你怎么会有一个外国名字?你在为苏格兰场效力吗?”

“不要无礼,弗雷德,”他的母亲阻止道,“你可以留下来,但是你不能插嘴。”她的视线落回庞德身上,“开始吧!”

庞德摘掉眼镜,擦干净,又重新戴上。弗雷泽猜测,在这个男孩面前说话让他有些不适。庞德从来都不善于和孩子相处,尤其是英语国家的孩子,他们从小到大都被灌输德国人是敌人的观念。“太好了,首先,请问,你知道你的丈夫最近几周有受到过任何威胁吗?”

“他有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或是接到过什么电话,暗示他有生命危险?”

床头柜上放着一部硕大的白色电话,就在冰桶旁边。弗朗西斯先是凝视着那部电话,然后回答:“没有,他为什么会有呢?”

“我认为,他卷入了一场土地纠纷。就是新开发的……”

“哦!你是说丁格尔幽谷!”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轻蔑,“嗯,这我就不清楚了。村子里一定会热火朝天地讨论一番。这里的人非常狭隘,马格纳斯预料到会有人反对。但是死亡威胁?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在你丈夫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丘伯插了一句,“信上没有署名,是打印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写这封信的人确实非常愤怒。”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封信中有非常明确的威胁性的语言,派伊女士。我们还发现了武器,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把配发的左轮手枪。”

“呃,我对此一无所知。枪通常是放在保险箱里,而且马格纳斯没有和我提过半句有关恐吓信的事。”

“请问,派伊夫人……”庞德语带歉意,“你昨天在伦敦去了什么地方?我无意探听你的隐私,”他匆匆忙忙地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有必要确认牵扯到这个案件里的所有人的行踪。”

“你觉得妈妈她牵涉其中了?”弗雷德急切地问道,“你认为是她做的?”

“弗雷德,安静!”弗朗西斯·派伊倨傲地瞥了一眼儿子,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庞德。“这就是探听隐私,”她说,“而且我已经告诉过警探我当时在做什么,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卡洛塔和杰克·达特福德吃午饭。吃了很久。我们在谈生意。和钱有关的那些事我一窍不通,杰克帮了很大的忙。”

“你什么时候离开伦敦的?”

“我乘坐的是七点四十的火车。”她停顿了一下,也许是意识到有很长一段时间空白有待解释,“午饭后,我去购物了。我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是沿着弓街闲逛,去了福南梅森[1]百货。”

“在伦敦打发时间十分惬意,”庞德附和道,“你没有去画廊看看?”

“没有。这次没有。我想,考陶尔德画廊应该有展览,但我没什么兴致。”

所以达特福德是在撒谎。就连詹姆斯·弗雷泽也意识到,这两个人对那天下午的行踪的表述互相矛盾,但在他们俩都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时,电话铃响了——不是卧室里的电话,而是楼下的。派伊夫人瞟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话,皱了皱眉头。“拜托,你能去接一下电话吗,弗雷德?”她询问道,“不管是谁,告诉他,我在休息,不想被打扰。”

“如果是为了爸爸的事呢?”

“就告诉他们,我们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好孩子。”

“好吧。”因为要离开房间,弗雷德有些不高兴。他慢吞吞地离开椅子,走出门去。楼下的电话铃声在楼道回荡,丁零丁零响个不停。不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这部电话坏了,”弗朗西斯·派伊解释道,“这是一栋老房子,不是这儿坏了就是那儿坏了。目前是电话,上个月是电器。我们还得做木工,处理腐朽的木头。人们可能会抱怨丁格尔幽谷的开发项目,但至少新房子是现代化设施,生活便利。你们是不知道生活在这样一个老古董堆里是什么滋味。”

弗雷泽忽然想到,她已经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早已偏离了她在伦敦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这个话题。但是庞德似乎并不太关切。“你丈夫被谋杀的那天晚上你是几点回到派伊府邸的?”他问道。

“呃,让我想想。火车大约晚上八点半到站,开得很慢。我把车停在了巴斯火车站,等我开车回到这里,大概已经九点二十了。”她停顿了一下,“我到的时候,有一辆车开走了。”

丘伯点点头。“你确实和我提到了这件事,派伊夫人。我想,你没看清司机的模样。”

“我可能瞥到一眼,但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个男人。那是一辆绿色的汽车,我已经跟你说过。它的牌照上有‘FP’两个字母。我恐怕说不清是什么牌子的车。”

“里面只有一个人?”

“是的,在驾驶座位上。我看见他的肩膀和后脑勺。他戴着一顶帽子。”

“你看见汽车开走了,”庞德说,“你怎么看见有人在开车?”“司机急急忙忙的,把车开上主路的时候刹了一下车。”

“他开去巴斯的方向?”

“不是,是反方向。”

“然后你向大门口开去。府邸的灯都亮着。”

“是的,我开门进去,”她打了个寒战,“立刻就看到了我丈夫,然后马上报了警。”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派伊夫人似乎确实筋疲力尽了。当庞德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你知道你丈夫保险箱的密码吗?”他试探道。

“是的,我知道。我在那里放了几件贵重的珠宝。保险箱还没有被打开,对吧?”

“没有,完全没有,派伊夫人,”庞德安慰道,“虽然很有可能,它近期因为什么原因被打开过,因为用来隐藏它的那幅画和墙面没有完全对齐。”

“那可能是马格纳斯打开过。他把钱放在里面,还有些私人文件。”

“密码是?”丘伯问道。

她耸耸肩。“向左转到17,右转到9,左转到57,然后把转盘转动两圈。”

“谢谢你。”庞德微笑着道谢,同情地说,“我相信你已经累了,派伊夫人,我们就不再耽误你更多时间了。我还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和你丈夫书桌上发现的一张纸条有关,那张纸条似乎是他亲手写的。”

丘伯带来了那张字条,现在它被装进了塑料物证袋里。他把它传给派伊夫人,她快速地浏览用铅笔写成的三行字:

阿什顿H

Mw

一个女孩

“这是马格纳斯的笔迹,”她说,“而且也没什么神秘的。他有一个习惯,打电话时会做笔记。他总是爱忘事。我不知道‘阿什顿 H’是什么。‘Mw’?我想那可能是人名的首字母缩写。”

“‘M’是大写,但是‘w’是小写。”庞德指出这个细节。

“那么,它有可能是一个单词。他有时候也会这么记。如果你让他外出时买张报纸,他就会简略地记下‘Np’。”

“有没有可能这个‘Mw’在某种程度上激怒了他?他没有记更多的笔记,但画了几道线。你看他差点用铅笔把纸划破。”

“我不知道。”

“那这个女孩呢?”丘伯插话说,“有可能是谁?”

“我也无法告诉你。显然,我们需要一个新管家。我想有人能给我推荐一个女孩。”

“你们的前任管家是玛丽·布莱基斯顿——”庞德开口接了一句。

“是的。那段时间真可怕,太可怕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出远门,去了法国南部。玛丽一直和我们在一起。马格纳斯非常喜欢她。她崇拜他!从她搬进木屋的那一刻起,她就对他感恩戴德,仿佛他是什么君王,而她受命加入了皇家护卫队。我个人觉得,她很烦人,虽然我不该对死者出言不逊。你还想了解什么?”

“我注意到,你丈夫的尸体在那个宽敞气派的大厅里被发现,里面少了一幅画,它原来挂在门口。”

“这和这些事能扯上什么关系?”

“我对每一个细节都感兴趣,派伊夫人。”

“那是我的肖像画。”派伊夫人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马格纳斯不喜欢它,所以把它扔出去了。”

“最近?”

“是的。实际上,不超过一周前。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弗朗西斯·派伊的身体再次陷进靠垫里,暗示谈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庞德点点头,弗雷泽和丘伯见状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离开。

“你怎么看?”走出房间后,丘伯问道。

“伦敦的行程她肯定在撒谎。”弗雷泽说,“要我说,那天下去她和那个叫达特福德的家伙——他们一定没有去购物。”

“显然派伊夫人和她的丈夫已经不再同床共枕了。”庞德表示赞同。

“你怎么知道的?”

“房间的布置再明显不过了,刺绣的枕头,房间里没有任何男人的痕迹。”

“所以,这两个人有充分的理由杀害他。”丘伯喃喃自语,“书中最老掉牙的动机。谋杀亲夫,卷产私奔。”

“你说得可能没错,警探。也许我们会在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保险箱里找到他遗嘱的复印件。不过他的家族已经在这幢府邸生活了很多年;我认为,府邸有可能直接由他的独子或是后嗣直接继承。”

“那他也是个混账。”丘伯直言不讳地评价。

事实上,保险箱里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里面有几件珠宝,价值大约五百英镑的不同国家的货币,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一些是最近的,还有一些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丘伯全部拿走了。

他和庞德在门口分别,丘伯要回家,他的妻子哈莉特会在他们位于哈姆斯维尔的家中等他。他有本事立刻判断出她的心情好坏。他之前和庞德吐露过心声,她会用织毛衣的速度来表达心情。

庞德和弗雷泽与他握了握手,然后一起回到女王的军队酒吧,房间是否舒适还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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