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冠的晚餐

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不是故意要和詹姆斯·泰勒一醉方休,我现在依然想不起这是怎么回事。诚然,他到了以后很是心烦意乱,立刻点了一瓶菜单上最贵的香槟,接着又要了一瓶上好的红酒和几瓶威士忌。但我原本打算把酒都留给他喝。我不确定在随后的两个小时里,我探出了多少口风;但我确定,至少在谁是杀害艾伦·康威的凶手以及杀人动机方面,我没有丝毫进展。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觉自己也快要死了。

“老天,我讨厌这个该死的地方。”他一屁股在桌边坐下,这句话就是他的开场白。他换上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那件黑色夹克,内搭一件白色T恤,很有几分詹姆斯·迪恩[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1931—1955),美国男演员,一个具有“垮掉的一代”反叛精神与浪漫特质的偶像。]的风采。“抱歉,苏珊,”他接着说道,“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葬礼。那个牧师对艾伦可没什么好话。听听他的嗓门!我是说,沙哑低沉是一回事,可他就像恨不得自己替他挖好坟墓。我甚至不想出席,但是卡恩先生坚持要我去,而且他一直在帮助我,所以我觉得欠他一份人情。当然,这下大家都知道了。”我看着他,面露不解:“钱啊!我得到了房子、土地、现金,还有图书版权,全部!没错,他给弗雷德的也不少——那是他亲生儿子——他还关照了他姐姐。还有一笔给教堂的遗赠。罗伯森逼他付钱,换取那块墓地。还有一两笔花销。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晚饭我请,顺便说一句——算艾伦的。你找到缺失的章节了吗?”

我告诉他没有。

“真遗憾。我一直帮你在屋里翻找,但不走运。不过,想想从今往后,你就要和我打交道了,我是说,书的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叫马克·雷德蒙的人已经给我打电话聊过《阿提库斯的冒险》。只要别让我看那些东西,我欢迎他继续改编。”他瞥了一眼菜单,二话不说把它推到一边。“他们都恨我,你知道的。当然了,他们还要假惺惺的。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不敢说实话,但你还是能发现他们大部分人看我的眼神很鄙夷。我是艾伦的‘屁股男孩’,万分走运现在继承了遗产。他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女服务员端上一瓶香槟,往两个杯子里倒酒,他没有说话。我忍不住笑了。他刚刚成为百万富翁,却还在抱怨,虽然是以一种轻松甚至幽默的方式在调侃——他是故意在拿自己打趣。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明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格兰其庄园推向市场,”他说,“他们可能会因此怨恨我,但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卡恩先生说它可能值几百万英镑,而且约翰·怀特已经向我透露过他感兴趣。我跟你提过他吗?他是隔壁的对冲基金经理,非常富有。不久前,他和艾伦大吵了一架。与投资有关。在那之后,他们两个甚至不说话了。很有趣,不是吗?你在乡村里买了一栋占地大约五十英亩的房子,你合不来的人偏偏是你的邻居。总之,他可能会从我手中买断全部产权——拿下额外的土地。”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我会在伦敦置业。我一直都想这么做,打算尝试重振我的事业。我想回到表演行业。如果他们要制作《阿提库斯的冒险》那部剧,他们甚至可能会让我演一个角色。这样做会为图书造势,对吧?他们可能会让我饰演詹姆斯·弗雷泽一角,所以我最终会扮演一个一开始就是以我为原型的角色。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叫弗雷泽吗,顺便问问你?”

“不,我不知道。”

“艾伦是拿休·弗雷泽的名字给他命名的,就是在电视上扮演波洛搭档的那位演员。还有阿提库斯·庞德居住在法灵顿的坦纳公寓?这是艾伦开的另一个玩笑。他们在拍摄波洛那部剧的时候是在一个名叫弗罗林公寓的地方实地取景。你明白了吗?坦纳[坦纳(Tanner),英国旧时价值六便士的硬币。]?弗罗林[弗罗林(Florin),英国旧时价值两先令的硬币。]?它们都是旧时的硬币。”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他以前还玩其他文字游戏。他会把秘密藏起来。”

“你指的是什么?”

“呃……名字。他有一本书的故事发生在伦敦,所有的名字实际上都是地铁站名之类的;还有一本书,里面的人物叫作布鲁克、沃特斯[沃特斯,即萨拉·沃特斯(Sarah Waters,1966—),英国当代作家,被文学杂志《格兰塔》评选为“二十位当代最好的青年英语作家”之一(2003),代表作《轻舔丝绒》。她的作品大多涉及同性恋这一主题。]、福斯特[福斯特,即爱德华·摩根·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1879—1970),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代表作《莫瑞斯》。]、王尔德[王尔德,即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de,1854—1900),爱尔兰作家、诗人、剧作家,英国唯美主义艺术运动的倡导者,代表作诗集《斯芬克斯》。]……”

“他们都是作家。”

“他们都是同性恋作家。他用这个游戏来打发时间。”

我们又喝了一些香槟,点了炸鱼和薯条。餐厅在旅馆另一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就在葬礼宴客大厅附近。餐厅里面有几家人在吃饭,但我们有幸被安排在了角落里的一桌。光线昏暗。我向詹姆斯询问艾伦·康威是如何创作的。他作品里揭示了多少内容,就同样隐藏了多少内容。这位畅销书作家与他实际创作而成的作品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脱节。他为什么要设置这些暗号、文字游戏,还有隐晦的引用?难道单纯讲故事还不够吗?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詹姆斯说,“他工作极其努力,有时一天工作七八个小时。他有一个笔记本,里面记满了有用线索和诱导线索——都是这些东西。谁在何时何地做了什么。他说把这些捋顺让他很头疼,如果我走进房间打扰了他,他真的会冲我吼。有时,他会说起阿提库斯·庞德,好像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我感觉他们不是铁哥们——如果这么说不奇怪的话。‘阿提库斯正在毁灭我!我受够他了。我为什么要再写一本关于他的书?’他总是会说这种话。”

“所以他才决定杀了侦探?”

“我不知道。他在最后一本书里死了?我一点儿都没看过。”

“他生病了,最后会死掉。”

“艾伦总是说,这个系列有九本书。他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很重要。”

“笔记本找得怎么样了?”我问道,“我想你还没找到吧。”

詹姆斯摇摇头。“还没有。对不起,但是我很确定它不在那栋房子里。”

那么,无论拿走《喜鹊谋杀案》最后几章、把艾伦硬盘里的稿件删得一字不剩的那个人是谁,他也要确保那些笔记消失了。这些做法向我透露了一些信息。这个人了解他的工作习惯。

之后的聊天更多围绕艾伦和詹姆斯的生活展开。我们喝完香槟,开始喝那瓶红酒。那几家人用完餐,陆陆续续离开。晚上九点,餐厅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有种感觉,詹姆斯很孤独。为什么一个男人要把他三十岁前最后的宝贵青春埋葬在弗瑞林姆镇这样一个地方?事实是,他没有什么选择。他和艾伦的关系定义了他,如果没有别的因素,这应该也是他想要结束这段关系的理由。詹姆斯跟我说话时非常放松。也许是因为最开始的那支烟,也许是因为不寻常的境遇让我们成为朋友。他向我讲述了他早年的生活。

“我是在文特诺[文特诺,英格兰的一个海滨度假小镇和民政教区,创建于维多利亚时代,位于怀特岛南海岸。]长大的。”他说,“在怀特岛上。我讨厌那里。起初,我以为它是岛屿的缘故,因为我被大海包围着。但实际上,是我的问题。我的父母都是耶和华见证人[耶和华见证人,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由查尔斯·泰兹·罗素在美国发起,属于基督教非传统教派的一支。],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这是事实。妈妈以前常常在岛上四处传教,挨家挨户分发《守望台》[《守望台》,耶和华见证人定期发行的一本刊物。]。”他稍作停顿,“你知道她最大的不幸是什么吗?没有门可串。”

詹姆斯的问题不在于他的宗教信仰或是他父权制的家庭结构(他有两个哥哥),而是,在他的成长环境中同性恋被认为是一种罪恶。

“我十岁的时候就清楚我的性取向,一直到十五岁我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他说,“最糟糕的是,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我和哥哥们一直都不亲近——我想,他们觉察到了我和他们不同,而且生活在怀特岛上,我感觉就像成长在五十年代。那个地方现在没那么闭塞了——至少,我听说是这样。纽波特[纽波特,英国威尔士的第三大城,仅次于卡迪夫和斯旺西,位于威尔斯东南,靠近英格兰。]有家同志酒吧,到处都有同志邂逅区。但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长辈们来到家里,之后的寒暄热络,都会让我感觉形单影只。后来,我在学校里遇到一个男孩,我们开始厮混,而就是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必须要离开,因为如果我留下来,总有一天会光着屁股被父母抓个正着,我毫不夸张。然后他们就会对我避之不及,这就是耶和华见证人闹别扭时对待彼此的态度。等我拿到普通中等教育证书[普通中等教育证书,即英国普通初级中学毕业文凭,相当于国内的初中文凭。]后,我决心要成为一名演员。我十六岁就离开了学校,设法在尚克林剧院找到一份工作,在后台打杂,但两年后我从岛上离开,来到了伦敦。我想,看到我离开,我的家人应该很高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詹姆斯上不起戏剧学校,但是在别处接受过表演训练。他在一家酒吧里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把他介绍给一位制片人。制片人让他出演了几部电影,但那些影片无法在英国主流荧幕上亮相。“我被别人爱抚。”对于曾经出演色情片的那段经历,他的言语直白而露骨。当第二瓶红酒的瓶塞被启出,我们早已笑声喧天。他还在伦敦和阿姆斯特丹当过男公关。“我不介意干这行,”他说,“一些客人很变态,但是大多数都还不错——一群胆战心惊、害怕被发现的中年男人。可以告诉你,我有很多常客。我很享受性爱和金钱,也能照顾好自己。”詹姆斯在西肯辛顿租了一套小公寓,在里面提供服务。他的某位客人是选角导演,他甚至设法给他弄到了几个正当的角色。

后来,他遇到了艾伦·康威。

“艾伦是位典型的客人。他结婚了,儿子年纪轻轻。他在互联网上看到我的照片和联系方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是一位著名作家,担心我会敲诈他或是将我的故事卖给八卦小报。那简直太愚蠢了。现在没有人这么干了。”詹姆斯某天在一档早间栏目中看到艾伦在宣传他的一本书,这才知晓他的身份。其实,这反倒提醒了我。阿提库斯·庞德最初上市的时候,艾伦百般拒绝在电视上露面,完全不同于其他作家。当时,我以为他是害羞;但是,如果他正过着双面人生,那就完全说得通了。

我们吃完主菜,喝光两瓶酒,踉踉跄跄地走到庭院里抽烟。漆黑而澄澈的夜空中挂着一抹惨白的弦月。我们坐在星空下,詹姆斯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喜欢艾伦。”他说,“有时候他会变成一个可怜的老浑蛋,尤其在他创作的时候。他从侦探小说中赚了那么多钱,可他却似乎从未感到开心。但我开心。这又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吗?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他需要我。一开始,他付钱让我陪他一晚。后来我们一起旅行过几次。他带我去了巴黎和维也纳。他告诉梅丽莎他在收集素材。他甚至带我去美国参加了一场签售会。如果有人问起,他就说我是他的私人助理;每次住酒店我们各自有单独的房间,当然,两扇门相邻。那时,他已经定期支付我一笔零用钱,不允许我见其他人。”

他吐出一口烟,凝视着雪茄顶端亮起的星火。

“艾伦喜欢看我抽烟,”他说道,“我们做爱之后,我会抽支烟,光着身子,他就看着我。抱歉我让他失望了。”

“你怎么让他失望了?”我问道。

“我心痒了,想出门。他要写书,我待在弗瑞林姆镇很无聊。你知道吗,我比他小二十岁,在这里无事可做。于是,我返回伦敦,说要去见朋友,但他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很明显。我们为此争吵,但我没有让步,最后他把我赶出门,给我一个月时间收拾东西。我的某部分自我也许还在期盼我们能够和好,但实际上我很高兴这段关系结束了。我对钱不感兴趣。可人们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就会认为我只是贪图他的钱财,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很关心他。”

我们回到餐厅里,几杯威士忌下肚,詹姆斯告诉我他未来的计划,早已忘记他之前和我提过。他会抽一段时间去度假——挑个炎热的地方。他打算重新尝试表演,“我甚至也许会去戏剧学院。我现在上得起了。”尽管说起艾伦,他嘴上是那么说,但他已经开始了另一段关系,这一次是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在桌边,长发飘飘,醉眼蒙眬,突然感觉他不会幸福。我不禁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他需要艾伦·康威,就像艾伦·康威需要阿提库斯·庞德一样。除此之外,故事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是开车来的,但我不想让他独自开车回家,虽然只有一英里的路程。我像一位年迈的阿姨,没收了他的钥匙,让旅馆帮他打了一辆出租车。

“我应该留在这儿,”他说,“我付得起房费。我买得起整家旅馆。”

这是他离开前说的最后两句话,我望着他的背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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