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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台风过后,第二天早晨,马上又变得碧空明净,秋气爽人。但是,昨夜那恐怖的记忆,始终像梦魇一般缠绕在幸子脑中,尤其是看到被吓坏了的悦子那副神经过敏的样子,她觉得不能犹豫了,上午就给大阪事务所的丈夫挂了加急电话,托他向筑地的滨屋旅馆订个房间。她想可能的话今天就搬过去。傍晚,滨屋旅馆来电话说:“刚才接到老爷从大阪打来的电话,我们已经把房间准备好了。”幸子对姐姐说:“晚饭我到那边去吃。请你留阿春在这里住三四天。请姐姐也到旅馆去玩一玩。”匆匆说了几句,她就往筑地去了。

幸子由雪子和阿春送到了旅馆,打算大家到银座散散步,再吃顿西餐。老板娘建议说:“那就不妨到尾张町的罗迈亚西餐馆去看看。”幸子让阿春作陪请雪子在那里吃了西餐,回来的路上又逛了逛夜市,在服部钟表店[服部钟表店:位于日本东京都中央区银座四丁目,是当时银座的标志性建筑。]的拐角处与雪子和阿春分了手,幸子和悦子走回滨屋旅馆时已是九点多钟了。把丈夫留在家中,同女儿两人住宿在旅店里,这在幸子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再加上夜阑人静时,昨夜的恐惧又袭上心头,她试服了阿达林,又喝了一点随身带来当药用的白兰地,还是辗转不眠,直到听见清晨电车的响声。悦子似乎也是如此,焦躁地不断嚷嚷“我睡不着”,她还撒娇说:“妈妈,我要明天就回去,不用请杉浦博士看病了,这样下去神经衰弱只会加重,还不如早点儿回去见见露米……”可是到了早晨,她却呼呼打着鼾睡得很香了。到了七点左右,幸子觉得反正也睡不着了,为了不惊醒悦子,悄没声儿地起来,拿了报纸,来到走廊上,在藤椅上坐下,从这儿能看见筑地川。

近来世界舆论集中在亚洲、欧洲发生的两个事件上,即日本军队进攻汉口和捷克的苏德台问题。幸子想了解结果如何,急不可待地读每天的晨报。但是来到东京以后,看的不是《大阪朝日新闻》《大阪每日新闻》,也许是对报纸的版面不熟悉,那些报道也难看进去,提不起兴趣,看了一会儿就腻味了,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筑地川两岸的行人。从前做姑娘时和父亲一起住过的采女町那家旅馆,就在河对面从此处看得见屋顶的歌舞伎剧院前面的小巷内。所以,这一带对幸子而言并非全然陌生,多少有些值得怀念之处,非道玄坂所能比拟。不过,那时东京剧场和演舞场还未修建,河畔景色也与今日大不相同。而且,父亲总是趁三月间放假时带她来,她从未在九月的这个时候来过东京。如今她坐在这里,哪怕身处闹市区,风儿吹在身上也觉得凉飕飕的,颇有秋意。现在阪神地区还不会有这种感触,也许是东京毕竟比关西冷,秋天也来得早些吧;也许这是台风过后一时的现象,炎热的日子还会卷土重来;也许是旅途的风比家乡的风更容易侵入肌肤……不管怎样说吧,还要过四五天杉浦博士才给悦子看病,该怎样打发这段日子呢?幸子想,到了九月菊五郎的剧院应该开演了,正好趁此机会带悦子去看看。悦子喜欢舞蹈,肯定喜欢歌舞伎的舞蹈剧。还有,等到她长大成人后,说不定歌舞伎剧的传统已经失落了,若不趁现在看看菊五郎他们的戏……幸子小时候每每由父亲带着去看雁治郎的演出,此时设身处地才产生了这种想法。但是,一看报纸她才知道,一流的歌舞伎剧九月份无论哪家都不开演。这样,除了每晚到银座去散散步以外,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想到这里,不知怎的突然动了乡情。倒不是因为悦子说了什么,而是她自己恨不得今天就启程回家,把悦子看病的事推到下一次。她转而又想,自己偶尔来住个把星期尚且如此思念关西,雪子住在道玄坂那个家里一心想回芦屋以至于时常哭泣,那种心情,她今日才真正体会到了。

十点左右,阿春打来电话说:“这儿的太太说想去看您,由我陪她去。老爷来了一封信,我会带去。另外还需要带什么吗?”幸子回话说:“没有什么要带的。不过,请你转告姐姐,要她在这儿吃中饭,请她早点来就是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幸子想,今天要把悦子交给阿春,时隔多年,自己和姐姐两个人从从容容地吃顿午饭,究竟上哪家馆子为好呢?她想起了姐姐爱吃鳗鱼,便向老板娘打听过去她和父亲常去的一家鳗鱼餐馆,那地方叫作蒟蒻岛,店名是“大黑屋”,不知那馆子如今还开没开?“啊,这我也说不上,如果是小满津,我倒是听说过。”老板娘翻过电话簿才又说道:“啊,有了,果然有家大黑屋。”于是,幸子托她用电话定下了房间。等姐姐来了后,她吩咐悦子跟阿春到三越百货店去玩玩,随后便和姐姐去大黑屋了。

姐姐说:“雪子好不容易找借口把梅子哄上楼,趁这当儿我赶紧换身衣服就来了,这阵子肯定叫雪子够受的。不过,我已经出来了,今天就慢慢儿吃吧。”姐姐眺望着餐厅外绕弯而过的河流说道。“这里真像大阪呀,没想到东京也有这样的地方。”

“真是太像了!当姑娘的时候,每次跟父亲到东京来,他总带我来这里。”

“这里叫蒟蒻岛,这是个岛吗?”

“谁知道呢,以前好像没有这样沿河的餐厅,不过地方肯定在这里。”幸子说着,也朝窗外纵目望去。当年跟随父亲来时,这条沿河大道还只有一边有房子,而现在沿河也建起了房屋,大黑屋将马路夹在中间,做好的饭菜像是从对面正屋端到沿河餐厅来。与过去相比,现在这座餐厅的景致更使人觉得身在大阪了。这是因为餐厅建在河流拐弯处的石崖上,另有两条河朝这个拐弯处汇集而来,恰成一个“十”字。坐在拉窗旁,不禁使人想起在大阪的四座桥边的牡蛎船[大阪市南区和西区的边界,西横堀川和长堀川十字交叉,分别有上系桥、岩屋桥、下系桥和吉野屋桥形成井字架设其上。河边系有牡蛎船,冬季供应广岛著名的牡蛎菜肴,从江户时代就享有盛名。]上朝外望见的景色。这里的“十”字河流之间,没有四座桥,只架设了三座。这一带的工商业者居住区,江户时代就有了,在关东大地震以前,它与大阪的长堀一带相似,有着古老街道共有的静谧感觉,但现在无论人家、桥梁和马路都已全部翻新,而来往的行人却稀疏了,使人觉得这是一条新开辟的街市。

“您要来点汽水吗?”

“嗯,那……”幸子看着姐姐的脸说,“喝点什么?姐姐?”

“喝汽水就行了,因为是午饭……”

“喝点啤酒总可以吧?”

“如果你能帮我喝半瓶的话……”

幸子知道姐姐在四姐妹中酒量最大。姐姐非常喜欢喝酒,有时好像很想慢慢地品尝似的,她最爱喝日本酒,也并不讨厌喝啤酒。

“姐姐近来恐怕没时间慢慢喝酒了吧?”

“倒也不是,每天晚上都陪你姐夫喝一点,再加上常常有客人来……”

“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麻布的哥哥来了一准得喝酒。他还说什么在那样简陋的屋子里,孩子们又吵又闹,喝起酒来别有一番滋味……”

“姐姐,那够你忙的!”

“不过,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只管酒就行了,不费什么事,至于下酒的菜用不着我一一吩咐,阿久都安排得好好的。”

“那姑娘现在真顶用了。”

“她最初也和我一样,老说不喜欢东京,还哭鼻子呢,总是念叨着‘让我回大阪,让我回大阪’。不过,近来倒是不大提起了。无论如何,我得留着她帮我,直到她出嫁为止。”

“她和春丫头哪个大些?”

“春丫头多大了?”

“二十了。”

“那就是同年的咯。幸子,那个春丫头也放不得呢,一定要留住她。”

“那姑娘十五岁来的,前后快六年了。我说过多少次叫她上别的地方去,她说什么也不肯走,不过,她实际上也是虚有其表,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

“我也听雪子这么说过,可是,你看前天晚上她那功劳可不小呢!在那种场合,阿久慌得团团转,比阿春可差远了,你姐夫也大吃一惊,直夸春丫头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她在那种时候,确实热情,有人情味,也够机灵的,上次闹水灾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姐姐要的中份烤鳗鱼段和幸子要的烤小鳗鱼串还没烧好,她们边吃边等,幸子一一数落了阿春的短处权当下酒菜。

听着别人夸奖自己的女佣,作为主人自有几分得意,绝无不快之感,也用不着宣扬人家的缺点,所以,当别人称赞阿春时,幸子总是不置可否地听着。何况像阿春这样获得外界好评的女佣是颇为罕见的。因为她善于交际,办事机灵周到,而且慷慨大方,自己的东西也好,主人的东西也好,都可以毫不吝惜地送人,所以在那些常来常往的生意人和手艺人中间大受欢迎,大家都“阿春姑娘、阿春姑娘”地捧着她。连悦子的班主任、幸子的那些太太朋友们,也特意托人传话说阿春实在是一位值得佩服的女佣,往往使得幸子目瞪口呆。最了解幸子苦衷的是阿春的继母,她住在尼崎,时常来芦屋请安,逮着幸子再三请托:“不管别人怎样说,这么个难侍弄、惹麻烦的姑娘,您都留下来使唤,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为了这姑娘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所以我知道太太您拿她有多头痛。万一您辞掉她,无论哪家也不会收留她这号人。哪怕给您添麻烦,也请您忍着性子留下使唤,不给工钱也行,您怎么骂她也可以,可一点也不能娇惯她,一天到晚训她都不为过。”

当初,张惣浆洗店的老板领着阿春找到幸子说:“有个十五岁的姑娘,名叫阿春,请您留下来使唤吧。”当时幸子看她长得俊俏可爱,有意试用一下。可是一个月不到,就越来越觉得自己雇错了人,明白了她继母说的“难侍弄、惹麻烦的姑娘”绝不是谦虚的客套话。令全家人最头痛的是这姑娘不爱清洁。在刚来试工时,幸子就注意到了她手脚又黑又脏,还以为是她家境遇使然。不久大家就明白了,她特别不喜欢洗澡、洗衣,原来是生性懒惰。幸子为了矫正她这些坏习惯,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提醒她注意,但只要稍不留神,她又故态复萌。其他用人干完一天的活儿必定要洗个澡,只有她到了晚上就在下房里打盹儿,连睡衣也不换就睡着了。她连贴身的衣裤也懒得换洗,脏衣服接连穿好几天也毫不在乎。为了把她弄干净,幸子甚至叫人看着她,强迫她脱光衣服去洗澡,又常常检查她的衣箱,把她乱塞在里面的脏衬衣、内短裙等统统抖搂出来,叫她当场洗干净。这比管教自己的女儿还要劳神得多。比幸子更直接深受其害的是女佣们。她们首先叫苦不迭,有的说:“自从春丫头来后,下房壁橱里都让她的脏衣服堆满了,脏得不成体统。她自己说什么也不洗,没法子,我们想帮她洗洗,掀出那些脏衣服一看,我们都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有太太的内裤!这个人,她嫌麻烦不洗衣服,连太太的衣服她都偷来穿。”有的说:“走到她身旁就臭气熏人,不光是身子臭,她还经常买零食吃,又偷嘴儿,胃也像是吃坏了,那口臭更难闻。晚上和她睡在一块儿真是遭罪。”有的说:“我们也惹上了她身上的虱子。”此类诉苦声不绝于耳,幸子曾几次跟她说明缘由,打发她回尼崎家里去;但总是被她父母轮番送回,讲一大串道歉的话,不管幸子同意与否,把她丢在这里就走了。据说,在尼崎家里还有两个弟妹,只有她是前妻所生,生性较劣,学校的成绩也比弟妹差得多。父亲对后妻有顾虑,而继母对父亲也多心,把她留在家里真是风波不止。她父母磕头作揖恳求幸子:“情况就是这样的,无论如何请您收留她,直到她出嫁为止。”特别是继母满腹牢骚,她说:“左邻右舍对这孩子评价出奇的好,连弟弟妹妹也都护着她,所以我动不动就被人误解,好像是我虐待了继女似的。我说这孩子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她父亲根本不信,还暗地里袒护她,我委屈得不得了,只有太太您能理解我。”听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幸子理解了她身为继母的尴尬的处境,反倒同情她了。

“总之,说起她不整洁,看看她衣服怎么个穿的就知道了,别的女佣也笑话她:‘春丫头,你连那里都露出来了。’可她直到现在一点儿也没改。她生性就是这样,怎么劝也是白搭。”

“是吗?她的脸不是很干净吗?”

“她就脸看得要紧,背着人化妆,还偷偷地抹我们的雪花膏和口红呢。”

“这姑娘怪怪的!”

“别看阿久不爱说话,但是她自个儿能动脑子做好饭菜。可这姑娘已经干了六年了,如果我不告诉她怎样做,她一样菜也做不好。到吃饭的时候我空着肚子回家,问她做了什么吃的,她总是说:‘没有,我还没做呢。’”

“是吗?听她说话倒是伶牙俐齿的。”

“她并不笨,不过,总而言之,她喜欢接待客人什么的,不愿做家中的零碎活儿。打扫客厅这类活儿,本来是每天必做的,可只要我们不盯着,她马上就撂下了。早晨你不喊她,她还是起不来,晚上依旧不换衣睡觉……”

这样说着说着,幸子想起许多事情,一半是觉得有趣,就又说了出来。阿春嘴馋,偷吃是她的拿手戏,从厨房端菜到餐厅的那一会儿工夫,糖煮板栗什么的少一两颗是常事。在厨房里,她也是嘴不停地嚼着,突然喊她时,经常吓得直翻白眼,慌慌张张背过身子去答应,这种事儿可说是家常便饭。晚上幸子叫她按摩,还不到一刻钟,她就伏在幸子身上打起盹儿来了,慢慢地,还厚着脸皮伸开腿躺下去,最后竟然在幸子铺盖上四仰八叉睡下了。有好几次,她不是打开煤气睡去了,就是忘记关电熨斗把衣服烧焦了,差点儿引起火灾。当时幸子决心要把她辞掉,到头来经不住她父母好说歹说,又留下了她。叫她出去办事,她总是在外面四处转悠,一去大半天。

“真是的,像她这样子,不久以后结了婚,不知道会怎么样。”幸子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如果嫁了人有了孩子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吧。唉,别那么说了,留着她吧,她不是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吗?”

“是呀,在我们家也待了六年了,就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了。虽然有点儿狡猾,但是还没有后娘带大的孩子那样乖戾。她性格直率,重情义,尽管觉得她是个惹是生非的姑娘,但是一点也不怨恨她,这姑娘毕竟品德不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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