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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卡塔莉娜好像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有女性魅力了。刚才我大吃一惊,怎么这样漂亮了呢?”贞之助说。他们一行从海滨大道走到生田前,进了今天上午预定了席位的与兵寿司店,按幸子、贞之助、雪子和妙子的顺序坐下,继续议论这些事。

“也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漂亮,是化妆的关系吧,再加上今天打扮得很精致。”

“她和‘汤豆腐’交上朋友后,改变了化妆方法,容貌给人的感觉也大不相同了。”妙子接着说,“她本人很自信地说:‘妙子小姐,你等着瞧吧,我到了欧洲一定找个有钱的男人结婚。’”

“那么,她没带什么钱去吧?”

“她过去在上海当过护士,她说如果生活困难就去做护士。这次肯定只带了些零用钱。”

“她今天就和‘汤豆腐’断绝关系了?”

“是吧。”

“作为最后的情意,他给了她一封信,让他姐姐收留她,‘汤豆腐’不也有点可取之处吗?他刚才朝甲板举起手,向女方挥了两三下手,就飘然转身走了,比我们还先离开。”

“真的,日本情侣是做不出来的。”

“日本人要学他的样,就变成醋豆腐了。[贞之助从鲁道夫诨名“汤豆腐”联想而来。日本人把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人喻为“醋豆腐”。日本有一段单口相声《醋豆腐》,说一个不懂装懂的少爷吃了变馊发酸的豆腐,店家糊弄他说是放了醋。]”

幸子姐妹像是没有听懂贞之助的这句俏皮话。

“这个,好像在哪本法国小说中写过吧?”

“是菲伦茨·莫尔纳尔[菲伦茨·莫尔纳尔(1878—1952):匈牙利剧作家、小说家。]的小说吧?”贞之助说。

狭窄的店堂内,顺着墙角并排摆放椅子,最多只能坐十来位客人,除贞之助他们外,有一个附近的证券街的老板模样的人带着两三名店员,另一头,有以花隈[花隈:神户市生田区的地名,位于神户车站北。]的一位老大姐为头的三名艺伎,这样就坐得满满当当的了,客人身后和墙壁之间,只能勉强容一人通过。尽管这样,还不断有人拉开拉门扫视早已客满的店堂,恳求甚至哀求老板找个座儿。可是,这家店的老板也是常见的寿司店老板那种类型,以待客简慢为卖点,哪怕是熟客,只要没有预约,他便摆出一副“有没有座位你一看便知”的面孔,粗暴地拒人于门外。因此,初来乍到的生客,如果没遇上好机会,他干脆不让你进门。即使是事先电话预订了席位的熟客,如果迟到了一二十分钟,或者请你吃闭门羹,或者叫你到附近去转悠个把小时再来。

原来这里的老板已去世了,听说曾在明治时代名噪一时的东京两国的“与兵卫寿司店”学过手艺,这家“与兵寿司店”店名即由此而来。但他做的寿司却与昔日两国与兵卫寿司大异其趣。这位老板虽说是在东京学的技艺,却是神户人,做出来的攥寿司颇有浓郁的京阪风味。譬如醋,他不用东京常用的那种黄醋,而用关西的白醋;他用的是东京人绝对不用的关西生产的纯黄豆制的发酵酱油;虾、乌贼、鲍鱼攥寿司,他总是劝顾客先要撒上点盐再吃。而且,他做寿司所用的鱼类,只要是在眼前的濑户内海所捕获的一概可用。据他说,没有不能做寿司的鱼,以前与兵卫的主人也是这种主张,在这一点上,他算是继承了东京与兵卫的传统。他用以做寿司的食材,从海鳗鲡、河豚、红鲷鱼、牡蛎、生海胆、比目鱼的鱼翅、魁蛤的肠、鲸鱼的瘦肉,到香蕈、松蘑、柿子、笋子,唯独不怎么用金枪鱼,至于古眼鱼、贝柱、青柳鱼、烤蛋等,在他店里更不见踪影。做寿司的鱼大多是煮熟了的,而虾和鲍鱼则必用鲜活的,当着食客的面捏成寿司。根据种类不同,他有时不用山萮菜,而用青紫苏、花椒芽以及花椒煮的小鱼虾等夹在饭团里。

妙子和这个老板老早就熟识了,或者她还是与兵的发现者之一。她经常在外面用餐,对于神户市从元町到三宫一带哪里有好吃的店了如指掌。这家店未迁来这里以前,还在交易所对面的一条窄胡同里,面积比如今更小,刚开张时她就发现了,也向贞之助和幸子他们介绍过了。据她说,这位老板的尊容,与《新青年》[《新青年》:大正九年(1920)创刊的专门发表侦探推理小说的杂志。]里侦探小说插图中那位头像大木槌的矮小畸形儿十分相似。贞之助他们以前就屡屡听妙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老板的言谈举止,他拒绝客人时的直通通的口吻,操刀时那种兴奋的表情、眼神和手势等。他们到店中一看,他那滑稽的模样果然让妙子模仿得惟妙惟肖。老板首先安置客人一排坐好,大致问一下客人从哪种寿司攥起。但实际上还是按自己方便的顺序,最初总是取出鲷鱼,切成一段段,按照顾客人数攥成寿司一顺端上,依次是虾子、比目鱼,按此顺序一种种地攥。当他端上第二轮寿司之前,如果第一轮寿司还没吃完,他就很不高兴。如果客人剩下两三个没吃,有时他会催促“还没吃完呢”。鱼的种类因日而异,但鲷鱼和虾寿司是他最为拿手的,无论何时从不缺货,所以最先攥出来的总是鲷鱼寿司。如有哪位客人冒冒失失地问“有金枪鱼寿司吗?”他是绝不会欢迎的。而且,有时遇上老板不称心时,给客人放很多山萮菜,呛得那客人“嗳呀”一声跳起来,或者眼泪直流,他在旁边窃窃地嗤笑。他就这么个毛病。

特别喜爱吃鲷鱼的幸子,一经妙子介绍后,一下子让这里的寿司迷住了,成了这里的常客。实际上,雪子受这里的寿司诱惑的程度与幸子不相上下。稍许夸张点说,把她从东京吸引到关西来的种种牵引力中,也许可以说也有这家的寿司。当她人在东京而心向关西驰骋时,最先想到的是芦屋的家,这个自不必说,而在头脑里某个角落,总不时浮起此处店堂的模样,老板的神态,以及在他的菜刀下仍然一蹦老高的明石鲷和对虾。雪子本来属于“西餐派”,并不是特别喜欢吃寿司。但是,在东京住上两三个月,老是吃红肉生鱼片,她舌尖就想尝尝鲜美的明石鲷了,那切口像螺钿一样莹莹闪光的美丽的白肉,在眼前时隐时现,这时她会产生奇妙的联想,似乎同时看见了阪急线沿线的明丽风光和芦屋的姐姐、外甥女的面影。贞之助夫妇也察觉到雪子在关西的乐趣之一是品尝寿司,所以,在她住在芦屋期间总要邀她来这里一两次。这种时候,贞之助就坐在幸子和雪子之间,不时悄悄为妻子和两位妻妹传杯递盏,以免引人注意。

“好吃,真好吃……”妙子刚才一直在赞不绝口地吃着,而雪子在悄没声儿地弯腰喝贞之助斟的酒。

“姐夫,”这时,妙子对贞之助说,“……这样好吃的东西,也请他们来尝尝就好了。”

“真的,”幸子也赞同地说,“把基里连科和老太太邀来就好了。”

“这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考虑到突然增加这么多人坐不坐得下,又不知道他们吃不吃这种东西……”贞之助说。

“说什么呀?”妙子说,“西洋人也喜欢吃寿司,对吧,老板?”

“对!他们吃寿司。”这时,老板正张开在水中泡胀的五根大手指,把活蹦乱跳的大对虾按在砧板上。“我们店里经常有西洋人来。”

“悦子她爸,舒尔茨太太不是吃过什锦寿司饭吗?”幸子说。

“是的,不过,那天的什锦寿司饭里没有放生鱼片。”

“生的也经常吃。不过,有的生鱼他们吃,有的不吃。金枪鱼他们就不怎么吃。”

“嗬,为什么呢?”证券公司的老板插嘴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金枪鱼、松鱼,这些鱼是不吃的。”

“喂,姐姐,那位卢茨先生——”一个年轻的艺伎满口神户口音,小声地对老艺伎说,“他光吃白肉的生鱼片,红肉的一点儿也不沾。”

“嗯,嗯。”老艺伎正掩着嘴用牙签剔牙,对她点头说,“西洋人大概是看那红肉生鱼片的模样感到恶心,所以不太吃。”

“的确是的。”证券公司老板说。

贞之助也接着说:“在西洋人看来,在雪白的米饭上放些看不出原形的血红的生鱼肉,确实叫人恶心吧。”

“喂,小妹。”幸子隔着丈夫和雪子瞅着妙子说,“要是让基里连科老太太来吃寿司,她会说什么呢?”

“不行,不行,在这里可不能学。”妙子强忍着没有模仿“老太太”的口吻。

“今天,你们几位到船上去了吗?”老板一边说着把虾肉切开,每隔五六分宽切一刀,再放在饭团上,随后在妙子和雪子、贞之助和幸子面前各摆了一份。去头的大对虾寿司如果他们一人吃一份,其他的寿司就吃不下了,所以只好两个人吃一份。

“是的,去送一位朋友,顺便看了沙恩霍斯特号。”

贞之助从装盐的小瓶里倒出混合了味精的佐料粉,撒在那还在颤动的对虾肉上,顺着切口挟起,送进口中。

“德国船虽说是豪华客轮,比美国的还是差远了。”幸子说。

“真的。”妙子说,“比上次那条柯立芝总统号差远了!那条船通体洁白、色调明快,可是德国船漆得阴森森的,活像条军舰。”

“小姐,请您快点吃啊!”老板的老毛病又来了,他见雪子盯着眼前的寿司还不动筷子,便催促道。

“雪姐,你在做什么?”

“这虾还在动呢……”雪子到这里来吃寿司时,最为难的是必须和其他客人吃得同样快。而且,对于这种切成一段段后虾肉还在瑟瑟颤抖的、被老板称为“活寿司”的东西,虽然雪子对其喜好不亚于鲷鱼,但是它还在哆嗦着,总觉得恶心,一直要看到它不动了才敢吃。

“就是活的才值钱嘛!”

“快吃吧,吃下去也不会变成妖精。”

“对虾即使变成妖精也没什么可怕的。”证券公司老板打趣道。

“对虾倒不怎么可怕,不过,吃青蛙才可怕呢!是吧?雪子。”

“嘿,有那样的事吗?”

“嗯,你是不知道的,我住在涩谷的时候,有一次,姐夫请我和雪子上道玄坂的烤肉串店。鸡肉串呀什么的倒没什么,最后又杀青蛙来烤,杀青蛙的时候青蛙呱呱直叫,我俩脸都吓白了,雪子说她那天一整夜都听见青蛙的叫声……”

“啊呀,快别说了……”雪子说着又仔仔细细端详那虾肉,直到“活寿司”确实不动了才拿起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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