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也许是换了睡觉的地方,更可能是疲劳过度,幸子此时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早晨起床比平时要早,又冒着暑热在汽车和火车上颠簸了半天,晚上又和孩子们一道,抖擞精神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来回奔跑,该走了七八里路吧……不过,捕萤这事儿,以后回忆起来还是令人怀念的……说起捕萤,幸子只是在大阪的木偶剧场文乐座看过《朝颜日记》[《朝颜日记》:即根据山田案山子(近松德叟)的遗稿、由翠松园主人校补的江户时代新剧净琉璃《朝颜故事写实》。天保三年(1832)在大阪首演。描写深雪和驹泽次郎左卫门的爱情悲剧。]的“宇治”的场面——木偶深雪和驹泽在游船上窃窃私语的情景。因此,不由得对妙子的那番话信以为真,以为捕萤的妙趣在于身着印花长袖和服,在原野的晚风中,衣袖和衣襟翩然飘舞,手执团扇这儿那儿追扑着流萤,何等风流雅致!但实际并非如此。菅野遗孀早就叮嘱了:“因为需要穿过暗夜的田间小路和草丛,会要弄脏衣服,请换上这些衣服。”她说着,分别递给幸子、雪子、妙子甚至悦子各人一件花纹精选的细洋布单和服,不知是她特意为今夜捕萤准备的,还是她平时为客人储备的。妙子笑着说:“真正捕萤可不能像画上那样。”因为夜色愈黑愈好,所以捕萤的乐趣与衣着的争奇斗艳毫不相干。

他们出门时,还能模模糊糊识别人脸,而走到说是有萤火虫的小河边时,天色一下子暗下来了……说是条小河,实际上只是一股比田野中的水沟稍宽的普通的水流,两岸全是高耸茂密的狗尾巴草之类,把小河覆盖得几乎看不见了,最初他们只能看出百米开外有一座土桥。说是萤火虫既怕人声又怕灯光,所以打老远他们就拧灭了手电,不出声儿悄悄地向河边走去。但一直走到河边时,还没见它们的踪迹,有人在暗中嘀咕:“今天晚上不会出来吧?”“不,出来很多萤火虫了,请到这边来!”这是耕助的声音。他们钻进河边的草丛里看时,正是四周残留的最后一点光辉逐渐溶入墨一般浓的暗夜的微妙的时刻,只见从小河两岸的草丛中,三三两两的萤火虫描着和狗尾巴草一样的低低光弧,向中间的小河轻轻飞去……放眼望去,萤火虫沿着这条小河的两岸,无边无际地在两岸间飞来飞去……刚才没见着它们,是因为那草丛高耸,而在那之间翻飞的萤火虫,不肯飞往上方来,依恋地贴着水面低回摇曳……在坠入完全的黑暗前的那顷刻间,浓重的黑暗从凹陷下去的河面缓缓地扩散着,但人们还朦朦胧胧地看得见近处的野草在夜风中摇动,远远地,远远地,直到这小河的尽头处,都看得见萤火虫拖曳着数不尽的弧线,在河两岸交错飞舞,忽明忽灭。那幽灵一样的萤火,幸子现在闭着眼睛还历历在目,甚至像是把长长的光弧曳入幸子的梦中……真的,这一晚上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瞬间。哪怕只体味到这一点,这次捕萤也就不虚此行了……诚然,捕萤不像赏花那样如同一幅画,也许可以把它说成带有冥想性质吧,充满童话世界的气氛,富于儿童趣味……要表现那个世界,可能用音乐比绘画更为合适,应该有人把那种感受谱成了古琴或者钢琴曲……

深更半夜,幸子想就在自己这样闭着眼睛躺在铺盖上的时候,在那条小河边,那些萤火虫在一整夜间无声无息地闪耀明灭着,无休止地飞来飞去,想着想着,她就沉浸于一种不可言喻的浪漫的心境中去了,仿佛自己的灵魂飞出去了,混在那成群的萤火虫中,沿着水面忽高忽低、在风中摇摆着飞舞……她记得她们追逐萤火虫时,发现这是一条漫长的、笔直的、没有尽头的小河。她们时不时从架在河上的几座土桥上来回奔走,互相提醒不要掉进河里……一边警惕着眼睛和萤火虫一样发光的蛇,一边走着。跟来的菅野家六岁男孩惣助,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敏捷地跑来跑去。他父亲,今夜担任向导的菅野家的户主耕助,时不时担心地高喊着“惣助!惣助!”。这时萤火虫已经多得不可胜数,大家都毫无顾忌地纵声喊叫。她们已经让萤火虫诱引得分散开了,如果不随时互相呼唤,还担心有人会丢失在黑暗中。幸子不知什么时候和雪子走在一起了,断断续续地听见对岸悦子叫“小姨,小姨”和妙子回答的声音……因为起了一点风,她们的呼喊声有时依稀可闻,有时又消失了。究竟玩这类孩子们的游戏时,三人之中数妙子最活泼,身体灵活,所以,这种时候总是叫她陪着悦子……幸子现在躺在铺盖上,还似乎听到微风中对岸传来的呼唤声:“妈妈!妈妈在哪儿?”“在这儿呢!”“二姨呢?”“也在这儿!”“我捉了二十四只萤火虫!”“小心别掉进河里了!”

耕助拔起路旁的野草,扎成一把扫帚的样子拿在手上。幸子不解其意,原来他是让萤火虫停在上面好捕捉它们。耕助说:“以萤火虫闻名的地方要数江州的守山一带和岐阜市的郊外。可是,那些地方的萤火虫,大多数是作为名产贡献给贵人的,所以禁止捕捉。这里虽然不是有名的产地,却随便捉多少也没有人管。”捉得最多的是耕助,其次大概是惣助。父子俩勇敢地走到水边去捕捉。耕助手中那把草束萤光闪耀,成了一把闪光的玉帚[玉帚:古代正月初子日扫蚕室用的笤帚。]了。

幸子姐妹弄不清楚要走到什么地方才往回走,因为耕助一直没说回去,幸子便提议说:“风刮大了,咱们慢慢回去吧。”耕助答道:“已经在往回走了,不过,走的不是来时的那条路。”尽管如此,走了很久还没有到,幸子她们才知道不经意间走得相当远了。突然,耕助说:“喂,到家了。”幸子一看,她们不知不觉地已经回到了菅野家后门来了。大家手上都拿着装了几只萤火虫的容器,幸子和雪子把容器放在袖口里用手握着……

晚上发生的这些事,在幸子脑海中像那萤火一样毫无顺序地纷沓而来,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呢?她睁开眼睛,在小电灯的柔和的光照中,只见头上的拉窗的上部,挂着一块白天曾见过的匾额。那上面是有奎堂伯[奎堂伯:指伯爵清浦奎吾(1850—1942),政治家,熊本人,1924年出任首相,晚年曾获赐鸠杖。]所书的“烂柯亭”三个大字,右上角盖有“御赐鸠杖”[御赐鸠杖:杖头刻成鸽子形状的老人用的拐杖。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八十岁以上重臣由宫中赐以鸠杖。]的印章。不知“奎堂”为何许人的幸子,她只看了看“烂柯亭”那三个字。昏暗的套间里仿佛有个光点斜着掠过。她抬头看时,原来是不知从哪儿迷迷糊糊飞进来的一只萤火虫,被蚊香熏得东逃西窜。刚才,她们把捉回来的萤火虫大部分都放飞到庭院花草中去了,其中也有不少飞进房里来了,她们临睡前关木板套窗时,全都赶到院子里去了,这也许是躲在哪个旮旯里的一只吧。那萤火虫怯怯地在五六尺高的空中飘着,已经衰弱得没力气再飞了,便斜着掠过房间,落在她挂在墙角衣架上的衣裳上,而且像是沿着和服的花纹往上爬,钻进袖子里了,透过青灰色的绉绸,看得见它发出微弱的光芒。幸子怕蚊香烟雾太浓会刺激喉咙,便起来弄灭了那插在白陶狐狸香炉里的蚊香,接着就顺便捉住那只萤火虫——萤火虫爬在手上怪不是滋味,因而她用手纸轻柔地把它捏住——从套窗的活动窗缝中将它放到外面去。她从窗缝往外一看,刚才在树木丛中、池塘周围有许多萤火虫闪耀,大概逃回小河边去了吧,一个不留地都飞走了,庭院又恢复了一片漆黑。

幸子又躺到铺盖上,还是睡不着,一边翻来覆去,一边倾听似乎睡得很香的她们三人的鼻息声。在这八铺席间里,沿着壁龛,这头睡的是幸子和妙子,另一头是雪子和悦子,四个人头对着头。忽然,幸子听到有人发出了极轻微的鼾声,仔细一听,原来是雪子。她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赞美着,她的鼾声竟是这样细微、轻柔,如此可爱。这时,她原以为睡着了的妙子说:

“二姐,你还没睡?”她一动不动轻轻问道。

“嗯……我一点儿也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你一直没有睡着吗?”

“嗯……我换了地方就睡不着。”

“雪妹睡得可香呢,她在打呼噜。”

“雪姐打呼噜就像猫儿打呼噜似的。”

“真的,玲玲就是那样打呼噜的。”

“明天就要相亲,她还这样无忧无虑呀。”

幸子想起在睡眠方面妙子比雪子神经质,乍一想似乎相反,但实际上,妙子向来睡觉不踏实,稍微有点儿动静就醒了。人不可貌相,雪子倒像是毫无挂虑似的,累极了时哪怕在火车上她也可以坐在椅子上昏昏入睡。

“明天,那个人到这里来吗?”

“嗯,十一点左右来,一起吃午饭。”

“我干什么呢?”

“你和小悦,由耕助领着去看关原,雪子、我和菅野姐姐三个人和他会面。”

“你跟雪姐说了吗?”

“刚才稍微讲了一下,不过……”

今天,因为悦子没离身旁,幸子一直没机会和雪子商量明天的事情。刚才捕萤时,在路上趁着只有两人在一起时,幸子低声对雪子说:“明天中午见面。”但雪子只“嗯”了一声再没往下问了,只是静静地跟着她在黑暗中走着,幸子也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机会,只好默然无语了。幸子觉得,正像妙子所说的,听她那轻松的鼾声,她并没把明天的相亲当一回事。

“像雪姐这样经历过好多次了,也许对相亲也无所谓了吧。”

“可能是那样的吧,不过,她也太淡漠了。”幸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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