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那天,在回神户的火车上,幸子也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事。她回味前夜的捕萤,从昨夜到今天上午在蒲郡纵情游玩的乐趣,但是,刚才和雪子分别时,她孤苦伶仃地站在站台上目送她们远去的身姿,以及眼圈褐斑和昨天一样明显的憔悴的面容,却长久地萦绕在她脑海中。随即,幸子又一次回想起这次令人不愉快的相亲。至今为止,她不知参加了多少次雪子的相亲。这十年来,如果连这样简略的会见也算上的话,大概不下五六次了,但她们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感到自卑。以前她们总是自以为条件优越,抱有自信和自豪参加相亲,而对方只是一味乞求她们同意,她们总是说“不同意”而使对方“落选”。但是,这次从一开始她们就处于下风。最初接到菅野来信时本当一口回绝,她却先让了一步。后来在菅野家听到遗孀那番话时,要拒绝的话也并非拒绝不了,她却又让了一步。就算是看在菅野遗孀和姐夫的面子上一让再让,可在昨天相亲宴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呢?既往历次相亲,幸子总认为无论带雪子到哪里都问心无愧,很愿意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妹妹,可昨天每当泽崎看雪子时,她总是提心吊胆的。思来想去,幸子总觉得昨天她们是“考生”,而泽崎是“考官”。一想到这里,幸子就感到自己和雪子受到了从未受过的屈辱。更主要的是,妹妹如今的容貌有了不容否认的缺陷,尽管微不足道,但毕竟是缺陷,这种忧虑也沉重地压在她心上,不能轻易消除。看来不能指望这次相亲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是今后怎么办呢?如此看来,当务之急是要治好雪子那块褐斑。然而,那块褐斑果真能顺利消褪吗?褐斑治不好的话,恐怕雪子就更难嫁出去了。不过,昨天出现那种情形,可能是因为那褐斑特别深,再加上光线、位置和角度都构成了不利条件。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今后再也不能怀着以前那种优越感去“相亲”了。恐怕今后再有相亲的机会,她又不得不像昨天那样心惊肉跳地看着对方打量自己的妹妹。

妙子也看出幸子异常郁闷,似乎并不完全是疲劳所致,像是在思索什么似的,趁着悦子去给萤火虫笼子浇水去了,妙子悄悄问道:

“昨天的情况怎么样?”

幸子像是懒得开口似的,过了一两分钟才像是突然记起了似的说:

“昨天呀,简简单单地就结束了。”

“这次不知道怎么样。”

“哎……怎么说呢,反正到那里去的时候火车抛了锚……”幸子说完又沉默了,妙子也没再追问。

那天晚上回家后,幸子向丈夫报告了昨天的情况,只是没有详细说那些不愉快的遭遇,以免夫妇俩再咀嚼一遍苦果。贞之助说:“假如对方肯定要拒绝的话,倒不如由我们主动拒绝对方。对付他那样的对手,不要被他小看了我们才好。”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冲着菅野家和本家也不能这么做。而且,无论怎么说,幸子还心存侥幸,抱有一线希望。但是,不容他们夫妇仔细考虑对策,像是追随幸子而至似的,很快就来了菅野遗孀的这样一封信:

莳冈幸子夫人妆次:

谨启者,日前承蒙远道莅临寒舍,只缘地处穷乡,招待不周,失礼之至,今又不揣冒昧,恳请诸位于今秋前来采摘蘑菇,无任翘盼。

现寄呈泽崎氏今日来函一通,请夫人寓目。特意斡旋,却徒劳无功,纵尽绵薄,而结果如斯,良深愧歉,还请宽宥一二。然日前犬子曾托名古屋某相识了解对方情形,昨已收到复函,据其所云,窃以为纵令对方执意恳求,贵府亦未必俯允,可知原非特别值得惋惜之姻缘。唯有劳夫人及诸位旅途奔波,歉疚之情,无以言表。信末请代向雪子小姐殷勤致意。

---菅野安 谨具

---六月十三日

同一信封内还有泽崎的一张信笺:

菅野安夫人:

时值梅雨,天气沉闷,恭颂阖府倍加康健。前日承蒙多方斡旋,且赐款待,深致谢忱。所述者,有关莳冈小姐之事,后经商议,皆曰碍难联姻,故请向对方转述此意,事关贵府亲戚,故急切奉复如上。

承蒙种种关怀之处,再次向夫人致谢。

---泽崎熙 拜具

---六月十二日

这两封极不自然的信,在种种意义上说,必然使贞之助夫妇再次感到不愉快。首先,这是第一次被对方明确宣告“落选”,即第一次被打上“败者”的烙印。对此他们早有思想准备,且当别论。最令夫妇俩生气的是泽崎和菅野遗孀的来信的写法以及处理这件事的方式。虽然说这些已毫无用处,比如泽崎的信是用钢笔写在一张条格信纸上(日前遗孀给幸子看的那封信是用毛笔写在卷筒纸上),像凑数似的写得满满当当,光看这个就令人不舒服。信中虽说“后经商议”,但不难推测实际上他十号那天就已经拿定主意了,他本要立即回绝,还是客气了一下,回去后隔了一天才写信。但这封信既不是直接写给幸子的,就不必用这样不自然的语气,完全可以采取使菅野遗孀多少能够理解的回绝方式。他只说“碍难联姻”,又不说明理由,且不说那么老远把别人叫来一趟已是过分了,就是对菅野家不也是失礼吗?还有“皆曰碍难联姻”的“皆”究竟是指谁呢?从前面的文字“后经商议”看大概是和家属、亲戚商量,大家都说难以联姻。果然如此,那百万富翁的见识又从何谈起呢?无论如何,这个“皆曰”一句更加虚伪得令人作呕。菅野遗孀把这封信原封不动转来又是何居心呢?假如她不知其内容还情有可原,有必要把一封不是给幸子的信特意寄给她看吗?难道菅野遗孀对这封信的写法毫无感触吗?照说菅野遗孀应该不动声色地藏起这封信,另外编一个不伤女方感情的借口,告诉幸子亲事没有谈成,这才算她没白活这么大岁数!“纵令对方执意恳求,贵府亦未必俯允,可知原非特别值得惋惜之姻缘”云云,事到如今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丝毫不能使人宽慰。总之,菅野遗孀作为一个颇有历史渊源的地方豪族的夫人,却不能理解都市人的细腻心理。贞之助夫妇的结论是,错就错在不了解她是这么一位粗枝大叶的人而托她做媒。这样一来,自然要归咎于姐夫。在贞之助他们看来,菅野遗孀姑且不论,这件事是姐夫提出来的,他们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才同意去相亲的。作为熟知菅野遗孀行事作风的姐夫,既然介入此事,应该事前做做调查,估摸一下可能性。而姐姐来信说,辜负菅野家的好意会使姐夫为难,亲事谈不谈得成在其次,只希望能让雪子去见见面。既然这样说,那么姐夫也要考虑雪子的立场,事先问清菅野遗孀是否已经调查过了。如果姐夫有这么点儿关怀就好了。可他只是传传话后就撒手不管了。到头来,贞之助、幸子和雪子除了徒添烦恼以外一无所获,只是为了顾全姐夫的面子折腾一番罢了。贞之助私下担心,自己和幸子倒也没什么,姐夫和雪子的关系可能会因此恶化。好在这两封信,没有寄给本家而是寄给幸子了。幸子听从丈夫的意见,故意拖延了半个月才向姐姐写了封信,在信笺上若无其事地写上一句,已收到菅野姐姐来信,那件事好像进展不顺利,并且补充了一句:希望姐姐委婉地告诉雪子,如果难以启齿暂时不讲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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