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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妙子搬到位于国道公共汽车的本山村车站北面的甲麓庄公寓。据阿春说,那是一栋新建筑,孤零零地建在田野中,公寓比较简陋,设备还不齐全,开业没多久。

过了三天,幸子想请妙子吃午饭,便和雪子一道去神户,打电话去公寓,说是妙子不在。阿春也说,如果不是一大早就去,多半时候她都不在家。虽然如此,幸子还是一心盼望她这几天会回来一趟,而几天过去了,始终不见妙子人影,连电话也不来一个。

不知贞之助是相信了妻子和雪子真和妙子“断绝关系”了,还是明知她们之间背地里有联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总之,表面上已把妙子逐出家门,他似乎也满足了。悦子听说小姨现在租借了甲麓庄公寓做工作室,吃住都在那里,虽然觉得有点蹊跷,但终究还是认可了。幸子和雪子想,过去也常常见不着妙子,和以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实际上,仿佛家庭中“嗵”地一下打开了个大窟窿似的,其实,这种感觉早就有了,并不是出了这件事才成了这光景。然而,一想到有个见不得人的妹妹,她们就感到愁闷不堪。

为了消愁解闷,她俩几乎隔两天就去一趟神户,找些新旧电影看,有时甚至一天看两场。这一个月来,数一数她俩看过的电影有:《阿里巴巴女都之行》[《阿里巴巴女都之行》(Ali Baba Goes Town):戴维·巴德拉导演,埃迪·坎特主演的美国喜剧电影,讽刺罗斯福新经济政策。]、《早春》[《早春》(Das Madchen Irene):1936年制作的德国电影。赖因霍尔德·顺彻尔导演,利尔·达戈弗尔主演。讲述青春期的悲欢和母子的纠葛,在当时已进入纳粹时代的电影中属于富于艺术性的佳作。]、《美丽的青春》[《美丽的青春》(Hélène):1936年制作的法国电影。]、《城堡剧场》[《城堡剧场》(Burgtheater):1937年制作的奥地利电影。菲利·福斯特导演,伯尔纳·克劳斯主演,出色地描写了维也纳的美妙的气氛。]、《少年之街》[《少年之街》(Boys Town):1938年制作的美国电影。诺曼·陶罗格导演,米基·鲁尼、斯潘塞·特雷西等主演,特雷西饰演感化不良少年的神父,演技高超,获得当年的奥斯卡男主角奖。]和《苏伊士》[《苏伊士》(Suez):1939年制作的美国电影。艾伦·达安导演,蒂龙·鲍华、洛雷特·杨格主演,讲述围绕开凿苏伊士运河的谋略和恋爱故事。]等。每当她们漫步街头时也留心会不会偶然碰到妙子,但终于一次也没碰上。因长时间音讯杳然,有一天早晨,幸子要阿春去看看。阿春回来后说:“我到那里的时候她还没起来呢,精神挺好的。我说:‘太太和雪子小姐都惦着您呢,请您回去一次吧?’她笑着说:‘我过几天就去,请她们不用担心。’”

到了十二月的某一个星期,她们盼望已久的法国电影《没有铁窗的监狱》[《没有铁窗的监狱》(Prison San Barreaux):1938年制作的法国电影。莱奥尼德·莫吉导演,有名的描写少女感化院的优秀电影,饰演希罗茵的女演员科琳娜·里什埃尔的演技也获得好评。]上映了,她俩去神户看这部影片。就从那天起,幸子患了重感冒,只得暂时停止外出了。

十二月二十三号上午,时隔两月之久,妙子来了,因为从二十四号起悦子的学校开始放假了。妙子把过新年要穿的衣物装在提箱里,说了个把小时话后,她说过了初七再来给她们拜年,就回去了。一月十五号上午,她来了,喝了小豆粥,这天她稍微从容一些,直到下午才回去。

幸子自从去年年底患感冒以来,有些怕冷,老躲在家里,而喜爱看电影的雪子也决不单独去那些娱乐场所。她年纪老大不小了,还是非常怯生,去买点东西也要拉个伴儿。过去,幸子为了让她学点技艺,还亲自陪她去书道、茶道的师傅那儿。幸子说,老这样陪着也不是个事,所以现在是每三次要她单独去一次。另外,就是叫她隔一天去打一针。从去年以来幸子就想一定要让雪子接受治疗,消除脸上的褐斑。根据阪大皮肤科的意见,到栉田医生那儿注射女性荷尔蒙和维生素C。除了这些,每星期两次悦子学完钢琴后,由雪子辅导她复习。这就是雪子近来的全部功课。

幸子一个人在家时,也老趴在钢琴旁消磨时光,连钢琴也弹厌了就到楼上的八铺席间练习毛笔字,或者把阿春叫来教她弹琴。阿春从前年秋天开始跟幸子学琴,幸子当时教她一些大阪七八岁小姑娘入门时的练习曲,例如有“三月三女儿节,千金小姐摆偶人”的这首歌和《四季之花》[《四季之花》:山登万和在明治中期创作的筝曲。适合初学者的曲子,短而整齐。]等等,幸子高兴就教教她,现在她已经能弹《黑发》《万岁》了。这位不愿上女子中学却甘愿当女佣的姑娘,看来还爱好技艺,只要说今天教她弹琴,她就赶忙把该做的活儿做完。她还请妙子教了《雪》和《黑发》的舞蹈动作,也都大体掌握了。现在幸子正在教她弹《鹤之声》[《鹤之声》:地呗。玉冈检校作曲,创作于安永(1772—1780)年间,为最简单的地呗,适合辅导初学者。]。

“……是谎言呢?咚锵,还是真话呢?……”

阿春这一段总是弹不好,总是用琴来弹“是谎言呢”这句歌词,所以这两三天幸子一直让她反复练这一段,连悦子都记住了,还学她哼这一段。

“阿春,这是对你的报复。”悦子说。这是因为平常悦子练钢琴遇到不容易弹好的旋律时,阿春总是毫无礼貌地用嘴哼出来,使悦子很恼火。

这个月底,妙子又来了一次。这天上午,实际上快到中午了,幸子一个人正在客厅里听收音机,她走进来了,问声:“雪姐呢?”说着搬一把椅子坐到火炉旁。

“刚才到栉田医生那里去了。”

“去打针吗?”

“嗯……”幸子本来是在听时令菜肴的节目,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谣曲了,便说:“小妹,关掉收音机吧。”

“等一下,你看看它。”妙子用下巴示意依偎在姐姐脚旁的铃铃。

铃铃也是刚才来到火炉前趴着的,似乎很惬意地闭着眼在打盹儿。听妙子一说,幸子注意看它。只见谣曲的鼓声响一下,铃铃的耳朵也动一下。似乎只有那耳朵对那鼓声反射性地运动着,猫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这是怎么回事,这耳朵……”

“真奇怪……”

两人稀罕地看了一会伴随着鼓声摆动的猫耳朵。谣曲播完后,妙子站起来关了收音机。

“打针怎么样?有点效果吗?”她回到座位上来,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怎么说呢……那玩意儿需要长期坚持治疗……”

“要打多少次才行呢?”

“医生也没讲要打多少次,只说要有耐心坚持下去。”

“是不是非得结了婚才会好呢?”

“栉田医生说,也不一定。”

“我看打针也不会使褐斑完全消失。”妙子说着话头一转,“对了,卡塔莉娜结婚了。”

“是吗,给你来信了?”

“昨天我在元町碰到了基里连科,他从后面喊着‘妙子小姐、妙子小姐’追上来,对我说‘卡塔莉娜结婚了,两三天前来了信’。”

“和谁结婚了?”

“就是她当秘书的那家保险公司的经理。”

“到底让她逮着了一个。”

“她给基里连科的信中,还有一张经理家的屋子的照片。卡塔莉娜在信中说:‘我们现在住在这里。我丈夫说了要把母亲和哥哥都接来照顾,请你们快点到英国来吧,旅费可以随时寄来。’从照片上看,那是一栋像城堡一样的大宅邸,可豪华呢。”

“她可真逮住了一条大鱼,准是个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大爷吧?”

“哪里的话,听说他才三十五岁,还是初婚呢。”

“真的吗?”

“她说过‘到欧洲以后我一定找个有钱的男人结婚,你们等着瞧吧’,现在,终于让她达到目的了。”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日本的呢?不是还不到一年吗?”

“是呀,是去年三月底走的。”

“这样算来也只有十个月。”

“去英国也就半年左右吧。”

“才半年就找上那样的丈夫,可真了不得。到底是美人。”

“你说美人,像卡塔莉娜那样的不有的是吗?难道英国那地儿不出美人?”

“基里连科和老太婆会去英国吗?”

“似乎不想去。那老太婆说:‘像咱们这样过着悲惨日子的人,到英国去会给女儿丢脸,住在日本,什么也不让女婿知道就得了。’”

“哎,西洋人也有这种心理啊。”

“对了,据说,她和前夫之间生的那个女孩,也谈妥了,现在已经领回来了。”

看来妙子并无他事,就是为了聊聊卡塔莉娜的事才来的。幸子劝她说,雪子马上就会回来,吃了午饭再走,但妙子似乎已和奥畑约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说自己还会来的,只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就走了。

妙子走后,幸子又独自对着炉火沉思起来。的确,卡塔莉娜结婚的事,是值得妙子特地来告诉她的。年轻有钱的经理和新雇用的女秘书相恋,最终娶为妻室,这只是电影里编造的情节,在现实社会中寥寥无几,可是,毕竟还是有的。照小妹所说,卡塔莉娜既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也没有出类拔萃的才干,这样的女人都交上了好运道,可见这种事情在西洋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是一位保险公司的经理,拥有豪华邸宅的三十五岁的未婚绅士,和一位仅仅是半年前才雇用的、无依无靠、对其来历出身毫无所知的女性移民结婚,即便她是绝代佳人,以日本人的常识来判断也是不可想象的。听说英国人很保守,可是在婚姻问题上却有这样自由的观念。卡塔莉娜说要找一个有钱的男人结婚让人看看,幸子原以为那不过是不谙世事的青年女子梦一般的希望,姑妄听之而已。没成想卡塔莉娜却出人意料地认真,大概她确信只凭自己的美貌就可以达到目的,才只身离开日本远渡英伦。

也许拿一个亡命的白俄姑娘与大阪的大家闺秀相比不恰当,不过,既然也有像卡塔莉娜那样的女子,那自己的姐妹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呢?就连姐妹中最敢作敢为甚至被称为“异类”的妙子,在紧要关头也多少有些惧怕社会舆论,到现在还是不敢和自己喜欢的人公然同居。而比妙子还小的卡塔莉娜,却能抛开母亲、哥哥和家庭,阔步走向世界,靠一己之力迅速地开拓自己的人生路。当然,这并非说羡慕像卡塔莉娜这样的人,但是,雪子比她要强得多,姐夫、姐姐共有四人之多,直到如今,还没能给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婿,这又是何等地窝囊!?像雪子那样的老实人,幸子决不想让她去仿效卡塔莉娜,就是要她去学也学不来,这正是雪子的可贵之处。但是,作为监护者的本家姐姐夫妇和自己两口子,面对那位俄罗斯姑娘不感到无地自容吗?即使被卡塔莉娜耻笑“你们这些人跟着她都干了些什么哟!”那也是毫无办法的……幸子想起了去年在大阪车站站台上,临别时,姐姐叹了一口气,悄悄地对她说:“我如今的心情是只要有人肯要雪子,无论是谁都行。哪怕将来离婚也得先凑合找一个。”过不久,大门的门铃响了,像是雪子要到客厅来了。幸子低下头去,将发热的脸对着熊熊燃烧的炉火,偷偷揩掉眼眶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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