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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病室在二楼,奥畑和雪子听见汽车的停车声,立即从最近的楼梯走下楼来,迎接已经走进大门的幸子。

“请您来一下……”奥畑使了个眼色给幸子,“……客套话暂且免了,有些事必须先跟您谈……”说着,他领幸子走进一楼的里间。

原来,斋藤医生刚来看过了,奥畑送他出门时,医生微微歪着头说:“病情确实不太妙,好像已经相当衰弱。另外,还有一种征兆,虽然还不大明显,或许又是我过虑,触诊的时候觉得她肝脏好像有些肿大,也许是并发了肝脓肿。”奥畑问他那是一种什么病,他说:“就是肝脏有脓。像那样体温剧烈波动、怕冷发抖,恐怕不仅仅是赤痢,只能认为是并发了肝脓肿。但是,仅凭我个人意见,还难以断定,我想,请阪大的有关专家来会诊才能放心。您看如何呢?”奥畑继续问下去,医生说,这种病是因为其他部位的脓细菌侵入造成的,往往来自赤痢,而且,脓肿物只有一个还容易治疗,若是多发性的,即肝脏内有多个脓肿,就相当麻烦了。脓肿在与肠粘连的部位破裂还算好,如果在肋膜、气管和腹膜方向破裂,大抵不可救治。斋藤医生虽没有明言,但听他那口吻似乎已确定是肝脓肿了。

“哎,不管怎样,看看病人再说。”幸子听完奥畑和雪子的轮番介绍,急忙走上二楼。

病室是朝南的六铺席间,外面有个小阳台,出入口是西式房门,虽然铺了榻榻米,但是没有壁龛,一直到天花板都是白的,除了一面墙有壁橱外,大体像西式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在一个墙角有个三角架,上面摆着像是西洋古董的、污秽的、沾有蜡泪的烛台,还有两三种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破烂货以及像是妙子很久以前做的褪了色的法国偶人。在墙上只挂着一幅小出楢重[小出楢重(1887—1931):日本画家,大阪人,是关西西洋画坛领袖人物。]的小型玻璃画。这本来是煞风景的房间,但是病人盖了一床豪华之至的厚绉纱羽绒被,胭脂色底上是白格子花纹,从阳台那边的六尺宽的双层玻璃拉门射进来的阳光,满满地照在上面,使得房间的色调像鲜花怒放一般明快。

据说,病人现在体温稍有回落,她右侧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像是在等待幸子的出现。妙子的病容,幸子已听阿春说过,她深恐自己难以承受最初四目相对那瞬间的冲击。不过,也许是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幸子觉得,虽说妙子变了样,但她消瘦的程度还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严重,只是圆脸拉长了,浅黑色的皮肤变得更黑了,只有眼睛显得格外大。

除此以外,还有更引起幸子注意之处,因为长时间没洗澡,病人全身污垢不堪自不待言,而且,还给人一种不洁之感。说起来这是她平素行为不检点的结果,平日借助巧妙的化妆遮掩过去了,但现在赶上她身体衰弱,一种阴暗的、无妨说是淫猥的阴影晕映在她的面孔、脖子和手腕等处。幸子对这一点的感受并不很明确,不过,她看见病人精疲力竭地耷拉着手臂瘫在床上,感到她不只是为疾病所苦才如此憔悴,而是数年来放荡不羁的生活把她摧残得疲惫已极,如同一个长途跋涉的旅行者因疾病而颓然倒下了。像妙子这样年龄的女人,长期卧床不起时,会瑟缩得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似的楚楚可怜,有时甚至显露出一种纯净、圣洁的风韵,但妙子恰恰相反,往日的青春气息消磨殆尽,完全暴露出实际的年龄,不,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而且,令幸子感到奇怪的是,她那种现代女子的风度已荡然无存,活脱像个茶楼饭馆——而且是低级的不正经的茶楼——的女招待。长期以来,姐妹之中唯独这位妹妹与众不同,颇有些品行不端;但无可争辩的是,在她身上毕竟仍有不少大家闺秀的气质。可是现在她脸上那混浊、灰暗、松弛的皮肤,却呈现出花柳病之类病毒侵蚀的肤色,使人不禁联想到那些沦落在花街柳巷的女人的肌肤。其原因之一,也是和她身上盖的那床花里胡哨的羽绒被形成对照,病人复杂的不健康状况就更为显眼了。说起来,似乎只有雪子早就注意到了妙子的这种“不健康”,一直暗中提防着。比如说,妙子洗完澡后,雪子绝不进那个浴盆,幸子的贴身衣服哪怕是内裤她也毫不在乎地借去穿,可她从来不借用妙子的。不知妙子是否觉察了这件事。但是,幸子不仅隐隐约约有所察觉,而且还注意到雪子变得如此谨慎小心,似乎是偶然听说奥畑患了慢性淋病以后的事。老实说,妙子矢口否认她和板仓、奥畑之间有肉体关系,坚称只是“清白的交往”,幸子并不十分相信,却一直极力避免深入追究这个问题。雪子虽然默不作声,却老早就对妙子表示出无言的谴责和轻蔑。

“小妹,怎么样?说是你瘦得很厉害,我看也不那么瘦嘛。”幸子尽量用与平日无异的口气说,“今天拉了几次了?”

“从早晨起拉了三次了。”妙子像往日一样毫无表情,低声却清晰地回答,“不过,老想拉,又什么也拉不出。”

“那正是这种病的特征,不就是所谓的里急后重吗?”

妙子嗯了一声,说:“我再也不敢吃青花鱼寿司了。”这才见她挤出一丝笑容。

“真的,今后绝对不要吃青花鱼了。”幸子说罢,又郑重其事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斋藤先生说了谨慎从事为好,为了慎重起见,想找另一位医生来商量一下,我想请栉田医生来给你看看。”

幸子突然说出这些话,是因为她考虑到,三个人背地里嘀嘀咕咕商量,反而会刺激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病情严重的病人的神经,倒不如这样直接把话挑明。斋藤医生提议去阪大请个高明的专家来会诊,固然言之有理,但恐怕弄不好反使病人多心,所以先请栉田医生来看看,征求他的意见以后再做决定不迟。幸子说话时,妙子茫然失神的眼光落在眼前的榻榻米上,呆呆地听着。

“喂,这样行吧?”幸子催促说。

“我不想让栉田医生到这种地方来……”不知妙子想起了什么,她突然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知什么时候,她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要是让栉田医生知道我在这里,可是耻辱呀……”

护士知趣地迅速起身出去了,幸子、雪子和奥畑吃惊地看着在病人脸上滚滚流淌的泪水。

“得了,这件事,让我慢慢问小妹吧……”中间隔着病人坐在幸子她们对面的奥畑,因为睡眠不足而脸面浮肿,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衣,外面套着蓝灰色的绸便袍,这时好像掩盖不了狼狈的神色似的一边说,一边向幸子这方投来诉苦似的一瞥。

“得了得了,你觉得不好就算了……这事儿,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最重要的是不要使病人激动,所以幸子这样安慰妙子。尽管这样,幸子却感到情况不妙,为什么妙子突然说出那种话呢?奥畑像是知道个中原委,但幸子却想象不出是何原因。

今天幸子是瞒着丈夫出来的,又快到午餐时间了,所以她在病室里待了个把小时,看到病人平静了,便决定暂时离去。

她打算在札场路坐电车或者公共汽车回去,便穿过那个曼播,抄近路向国道走去。雪子送到半路上,叫阿春稍后一点跟着,自己和姐姐并肩而行,边走边说道:“昨天晚上有件古怪事呢。昨天半夜大概是两点钟吧,我和护士睡在病室对过的房间里。晚上一般都是我和护士轮流守在病室里。昨天晚上病人的情况似乎略有好转,像是十二点左右就睡着了。奥畑说:‘今天晚上我来代替你们,你们好好睡一觉吧。’听了他的话,我们两个人就睡在对过的房里,他留在病室里,像是在病人枕边和衣而睡似的。我听见‘嗯——嗯——’的叫声,心想不知是病人痛苦得呻吟还是在做噩梦,尽管有启少爷陪着,我还是急忙起来了,我把病室门推开一半的时候,听见他连连叫着‘小妹、小妹’,同时听见小妹喊了一声‘阿米’。小妹就叫了那一声,像是随即就醒来了,不过,那一声确实是在喊‘阿米’,我看见小妹清醒过来了,又轻轻地关上门,躺到被子里去了。病室那边后来也鸦雀无声了。当时我想大概没什么事了,我也放心了,这时几天来的疲劳都涌出来了,打了两三小时的瞌睡。四点多钟天快亮了,小妹照例又开始肚子痛、拉肚子了,启少爷一个人顾不过来,就把我叫醒了,后来我就一直没睡了。今天早晨回想起来,那声‘阿米’一准是叫板仓。昨天夜里小妹是梦见了那个死去的男人而被魇住了。说起来,板仓是去年五月死的,转眼又是一周年忌辰了。板仓死得不寻常,所以小妹好像非常怀念他似的,直到现在还每个月到冈山的乡下去上坟,我看这也是一个原因。正赶上板仓一周年忌辰即将到来的时候,小妹却重病缠身,而且躺在他的情敌家里,这对小妹的神经不会没有影响。小妹是城府很深的人,内心想什么不容易看出来。但是,这些天来,她心里肯定惦记着板仓的事,所以才做了个这样的梦。不过,这完全只是我的想象,不知说对了没有?不管怎么说,小妹从今天早晨起,肉体的痛苦过于剧烈,顾不上精神上的痛苦,等到肉体上的痛苦终于消停以后,她的精神还是非常萎靡、沮丧。而启少爷比小妹更要面子,表面上他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可是,连我都有这种看法,他不可能不介意的。刚才小妹突然说出那种话来,还是和这件事有关。虽然,这不过是我的臆测而已,但是小妹自从昨天晚上被板仓的亡灵魇过后,难道会不介意躺在启少爷家里吗?她可能感到,只要躺在他家里,这病就不会好,也许会反复不愈,逐渐恶化,终于死掉。因此我认为,她刚才说那句话并非忌避栉田医生,而是表示她个人的意志,她不愿意住在这个地方,可能的话,她希望我们把她转到别的地方去。”

“不错,说不定她就是这个意思。”

“我再仔细地问问她,可是,启少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我忽然想起来了……如果给小妹换地方的话,蒲原医院怎么样呢?……如果把情况讲清楚,他那里准会接受……”

“嗯,嗯……不过,蒲原大夫能治赤痢吗?”

“这样嘛,只要他借给我们病房,我们请栉田医生去出诊。”

蒲原医院位于阪神线沿线的御影町,是一家外科医院,院长蒲原博士从阪大的学生时代起,就经常出入莳冈家在船场的店铺和上本町的邸宅,和莳冈家姐妹从小就熟识。当年,父亲听说有一位公认的高材生姓蒲原的缺少学费,通过别人向他伸出了援手。后来,蒲原留学德国和回国后创办这家医院时,父亲都负担过一部分费用。蒲原是一位有专家风度的外科专家,对手术颇有信心,医院很快就发展起来了,不到几年,就把莳冈家接济他的费用全部偿还了。那以后,凡是莳冈家的人和船场店铺的店员去看病,治疗费都大幅打折,无论如何他也不肯多收钱。不消说,这是他在报答穷学生时代莳冈家对他的恩情。另一方面,他原籍千叶县的木更津市,像个关东的热血汉子,有大将风度,极重感情,有与众不同的性格。若是向这位蒲原大夫开诚布公说明原委,请他以一个适当的理由接收妙子住院,以他素日的性情来判断,显然不会说“不”的。不过,那是一家外科医院,还得烦劳栉田医生出诊治疗。所幸蒲原和栉田是同学,而且交情匪浅。

雪子将幸子送到曼播南边出口时,幸子对她说:“我打算回去后就跟蒲原医生和栉田医生商量。无论如何,既然病情这样严重了,要预想到万一出现斋藤医生说的那种情况,不管病人是否愿意,都不能继续把她留在启少爷家里了。这段时间里也不能大意,你首先要千方百计说服斋藤医生,请他立刻给妙子注射林格氏液和维他康复,如果你说服不了,就要启少爷去跟他说。”幸子嘱咐了这些后,便与雪子分手了。

幸子回家后立即给蒲原医生挂了电话,不出所料,他马上答应了,并且说准备一间特别病房,随时都可以把病人送去。接着,幸子又给栉田医生挂电话,但这位大忙人很难找到,幸子挨家挨户向患者家里打电话,好不容易才联络上,并征得了他同意。这时已是六点多钟了。幸子恨不得立刻送妙子去住院,但事先还得做好各种安排。虽然嘴上没说,贞之助内心里也很忧虑,幸子必须向贞之助介绍这几天的情况,要他支付各种费用,所以决定明天早晨再送妙子去住院。这样,把这个决定通知西宫方面已是七点多钟了,但是阿春在半夜十二点左右赶回来,传达了雪子的话,把那以后发生的各种事情讲了一遍:

首先是病人的情况,幸子走后不久病人就说发冷,身体直抖,体温一时升到四十度以上,到傍晚还有三十八度左右。关于注射林格氏液,奥畑在电话里跟斋藤医生软磨硬泡,他才勉强同意打一针看看,过一会赶来的却是那位老先生。他来是来了,但是看过以后想了一会儿却说,还是用不着注射林格氏液。好不容易护士做好了准备,老先生却吩咐她停了,并急忙把注射器装进药箱里回去了。雪子一看这情况,越发感到要换医生,等到病人稍微平稳时,便和妙子说无论如何也要请栉田医生来看看,再次征求妙子的意见。果然不出所料,妙子虽然没说明理由,却说不愿意老躺在这里,医院也好,甲麓庄也好,反正希望转到别处去;转到别处后就请栉田医生来治疗,唯独不愿他到这里来。奥畑在床旁一动不动、屏声静息地听着,所以妙子说话时有所顾虑,但还是把这意思表明了。奥畑听了病人的话后非常焦躁,他说:“你不要那样说,就住我这儿,什么也别介意!”他不断劝妙子改变主意,但是病人充耳不闻似的,只管和雪子说话。终于,奥畑气得青筋暴起,提高了嗓门说:“你为什么讨厌起我这里了?”雪子看那情景,察觉到由于昨晚妙子的梦呓,两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缝。但雪子并不提那件事,只是劝解奥畑不要和病人争吵,她说:“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们做姐姐的不能把生病的妹妹长期放在这里,芦屋的姐姐也是这样说的。”接着,雪子告诉奥畑,蒲原医院的住院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才使奥畑勉强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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