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作者:川端康成

夏末——不,这里应该说是初秋,桃井银平在轻井泽出现了。他先买了条新的法兰绒裤,换下旧裤子,在新衬衫上再套一件新毛衣。这是一个浓雾之夜,冷飕飕的。他连藏青色的雨衣都买来了。在轻井泽要买齐全套现成衣服倒是很方便的。鞋也很合适,旧鞋就在鞋店里脱下扔掉了。可是,裹在包袱皮里的旧衣物又怎么处理呢?把它扔在空别墅里,到来年夏天不至于被人发现吧。银平拐进小路,来到空别墅的窗际,伸手开窗,窗板却钉死了。撬开它吧,眼下又有点胆怯,觉得像犯罪似的。

银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作为罪犯受到追捕。也许受害者没有控诉自己的犯罪行为。他把那包旧衣服扔进后门口的垃圾箱里,心情痛快了。不知是避暑客懒惰还是别墅管理人怠慢,没有好好清除垃圾箱,把那包东西塞进去时,发出了压挤湿纸的声音。那包旧衣服把垃圾箱的盖子撑得有点隆起,银平没有介意。

刚走了约莫三十来步,他回头看了看,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只见垃圾箱周围,成群的银色飞蛾在雾霭中飞舞。银平停下脚步,打算将那包东西取回来。银色的幻影却从头顶的落叶松上闪过一道朦胧的蓝光,而后消失了。落叶松像是两旁的街树,绵延不断。尽头是一扇装有饰灯的拱门。那原来是土耳其澡堂。

银平进了院落,就用手摸了摸脑袋。发型还合适。他的一手绝技,就是用安全剃刀修剪自己的头发,总是令人惊叹不已。

被称为土耳其女郎的澡堂女把银平领到浴室里。从里面关上门,澡堂女便脱去白罩衫,上身只剩乳罩。

这澡堂女还帮银平解开雨衣的扣子。银平猛地躲闪了一下,便听任她摆布了。她蹲在他脚前,连袜子都替他脱下。

银平进了洒了香水的浴池。瓷砖的颜色映衬出一泓碧绿的池水。香水味儿并非最佳的。但银平从信浓这家小客栈到那家小客栈,一路东躲西藏地走过来,对他来说,这种香气宛如鲜花的芳香。他从浴池里出来,澡堂女帮他冲洗全身。她蹲在他的脚前,连脚趾缝都用手给他洗净了。银平俯视着澡堂女的头。她的秀发披散在双肩上,好像旧时的妇女沐浴后披散着头发一样。

“给您洗洗头吧。”

“什么?连头都给洗吗?”

“来……给您洗。”

银平忽然胆怯起来。他只用安全剃刀修剪过头发,经过澡堂女这么一说,心里嘀咕道:自己好久没有洗头,够臭的。可他还是用双肘支在膝上,向前探出头去。她用肥皂水搓揉他的黑发,他已不畏缩了。

“你的声音真悦耳动听啊!”

“声音……”

“对,听后久久萦绕在耳边,依依不肯消散,仿佛有一种异常优美愉悦的东西,从耳朵的深处渗到脑髓里来。任何蛮横的人听到这种声音,也会变得和颜悦色……”

“哪儿的话,声音太娇了吧。”

“不是娇,而是无法形容的甜蜜……充满了哀愁,洋溢着爱,是明朗而清脆的。也不同于歌声。你,是在谈恋爱?”

“不,要是就好啰……”

“等一等……你说话的时候就别那么使劲挠头……害得我也听不见你说什么。”

澡堂女停下了手,困惑地说:

“真叫人难为情,我没法说话了。”

“人的声音居然如此像仙女的声音啊。即使只在电话里听两三句,也觉得余韵无穷,惋惜不已。”

银平说罢眼眶噙满了泪水。他感到这位澡堂女的声音里,充满了纯洁的幸福和温暖的同情。也许是一种永恒的女性的声音,慈母般的声音吧。

“你老家在哪儿?”

澡堂女没有回答。

“是天国吗?”

“哎呀,在新潟。”

“新潟……是新潟市?”

“不,是个小镇。”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还带点颤抖。

“是雪国,身材很美啊。”

“不美呀。”

“身材也美,而且我从未听过这样优美的声音。”

搓洗完毕,她用提桶里的热水给他冲洗了好几遍,然后用大毛巾裹住他的头,擦了擦,又简单地给他梳了梳头。

接着,在银平腰间围上了一块大毛巾,让他进了蒸汽浴箱里。她是打开四方木箱的前板,轻轻地把他推进去的。箱子上方的板上有一道槽,可以把头伸出来。待把头放在箱子正中后,澡堂女就落下盖子,把那道槽也堵住了。

“是断头台嘛。”银平不由得吐出一句。他睁大眼睛,有点害怕,左右转动着露在洞外的脑袋,扫视了一下周围。

“也常有客人这么说。”

她没有发觉银平的恐惧心理。银平望了望入口的门扉,把视线落在窗子上。

“把窗关上吗?”她朝窗那边走去。

“不。”

由于弥漫了蒸汽浴的暖气才打开窗户的吧。浴室里的亮光洒在室外的榆树绿叶上。榆树粗大挺拔,亮光照射不到繁枝茂叶的深处。银平仿佛听见微弱的钢琴声透过幽暗的树叶传过来。音不成调,无疑是一种幻听。

“窗外是庭院吗?”

“是。”

夜间微亮的绿叶笼罩下的窗前,站着一位肌肤白皙的裸体姑娘,这是银平无法置信的世界。姑娘光着脚站在粉红色的瓷砖上。果然是一双年轻人的脚,膝盖后面凹陷的地方却蒙有阴影。

银平心想,如果自己独自在这间浴室里,大概也会像把脖颈露在板洞外被人勒紧一样,感到忐忑不安吧。他坐在椅子似的东西上,从下半身热起来。后面好像也是一块热板,他把背靠在上面。箱子的三面都是热的,也许都在冒出蒸汽。

“要待几分钟呢?”

“各人爱好不同,一般十分钟……习惯了,也有待上十五分钟的。”

入口处的衣柜上,放着一只小座钟。澡堂女看了看,才过了四五分钟。她拧干了一条毛巾,放在银平的额头上。

“哎哟,热气已经开始蒸腾了。”

银平只有脑袋露在板箱外,是一副正经的面孔。他已有余暇思考,自己大概很滑稽吧。他抚摸着暖乎乎的胸膛和腹部,都是湿漉漉的了,不知是汗珠还是蒸汽。他闭上了眼睛。

客人进入蒸汽浴箱以后,澡堂女就忙不迭了。传来了舀浴池热水和洗刷冲澡处的声音。银平听起来恍如海浪拍击着岩石一般。两只海鸥在岩石上大展双翅,彼此用嘴相啄。故乡的海,浮现在他的脑际。

“几分钟了?”

“七分钟了。”

澡堂女又将拧干的毛巾放在银平的额头上。银平泛起一股清凉的快感,冷不防将脖颈向前伸了伸。

“好痛呀!”他这才苏醒过来。

“怎么啦?”

澡堂女以为银平是被热气蒸晕了,将落地的毛巾捡起来,又贴在银平的额上,用手按住。

“要出来吗?”

“不,没什么。”

银平产生了幻觉。那是一种追随在这个嗓音优美的姑娘后头的幻觉。那是东京的某条电车道。人行道两旁的银杏树还残存在他的记忆里。银平汗流浃背。他意识到脑袋露在板洞外,形似套上枷锁,身体动弹不得,也就歪起脸来。

澡堂女离开银平身旁。对银平这副模样,她有点不安。

“就这样只伸出脑袋,你看我有多大岁数?”银平试探着问了一句。澡堂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男人的岁数,我可猜不着。”

她没有端详银平的脑袋。银平也没有机会说明自己是三十四岁。他估计澡堂女还不到二十岁。从肩膀、腹部乃至腿脚来看,她都是个处女,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她几乎没有擦胭脂抹粉,脸颊现出稚嫩的粉红色。

“好了,出来啦。”

银平的声调带着几许哀伤。澡堂女把银平咽喉前面的板子打开,抓住绕在他颈上的毛巾的两端,小心翼翼地把银平的脖子拉了出来,就像拖贵重的东西似的,然后给他揩拭全身的汗水。银平在腰间围了一条大毛巾。澡堂女在靠墙的躺椅上铺了白布,她让银平趴在那上面,从肩膀开始,给他按摩了。

按摩不仅是揉捏,还用巴掌打,银平过去是一无所知的。澡堂女的手掌虽是少女的手掌,却格外有力,连续在背上猛烈拍打。银平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这勾起了他的回忆:幼小的孩子用圆乎乎的巴掌使劲拍打自己的额头,自己低头看他,他就拼命打在自己头上。这是什么时候的幻觉呢?不过现在这个幼小的孩子是在墓地的底层用手疯狂地敲打着覆盖在他身上的土墙。监狱那堵黑黢黢的墙壁从四面向银平逼过来。银平出了一身冷汗。

“是在扑什么粉吗?”银平说。

“是的,您觉得不舒服吗?”

“不。”银平慌忙说,“又出一身汗啦……如果有人听见你的声音,还觉得不舒服,这瞬间,正是他要犯罪哩。”

她突然停住了手。

“我这号人一听见你的声音,就觉得其他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其他一切都消失,也是危险的。声音,像是不断流逝的时间和生命,既抓不住,也追不上的啊。不,不是这样。就说你吧,你什么时候都能发出优美的声音。但是,你这样一沉默下来,无论谁也不能勉强你发出优美的声音呀。即使强迫你发出惊讶声、愤怒声或者哭泣声,你发出的声音也是不会动听的。因为用不用自然的声音说话是你的自由啊。”

澡堂女就是因这种自由而沉默不响。她从银平腰部按摩到大腿,连脚掌心、脚趾都按摩到了。

“请翻过身来,仰卧……”澡堂女低声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

“这回请您仰卧……”

“仰……是仰卧吗?”

银平一边用手按住围在腰间的大毛巾,一边翻过身来。澡堂女刚才略带颤抖的喃喃细语,恍如一阵花香扑进耳朵里,银平动了动身子,花香也随之扑来。芳香般的陶醉,从耳朵渗入心田,在过去是不曾体会到的。

澡堂女将身体紧紧地靠在窄小的躺椅上,站着摩挲银平的胳膊。她的胸脯贴在银平的脸上。乳罩系得不是那么紧,白色棉布的边缘却使得肌肤略微有些勒进去。但胸部和乳房发育得还不十分成熟。她的长脸蛋略带古典色彩。额头不宽阔,也许是没把头发梳得鼓起,而是往后梳理的缘故,显得颀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清澄了。从脖子到肩头的线条也还没隆起,胳膊圆乎乎,娇嫩欲滴。澡堂女的肌肤光泽逼得太近,银平不得不闭上眼睛。他眼里看见的,是木匠用的钉箱里装满了细钉,钉子都耀出锐利的光。银平睁开眼,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涂的是白色。

“我饱经风霜,身体比年龄显得苍老吧。”银平喃喃自语。但是他还没说出自己的年龄。

澡堂女不由得问道:“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三十四岁啦。”

“是吗?很年轻嘛。”她控制自己的感情,压低声音说,然后轮到按摩银平的头部,按摩靠墙那边的胳膊。躺椅的一侧贴着墙壁。

“脚趾又长又干瘪,有点像猿猴哩。你知道,我很能走路……每次看到这丑陋的脚趾,我总是毛骨悚然。你那只白嫩的手连那儿都按摩到了。你给我脱袜子的时候,没吓一跳吗?”

澡堂女没有搭话。

“我也是在本州西北海边长大的。海岸边的黑色岩石凹凸不平。我常光着脚丫,用长脚趾紧紧抓住岩石似的在上面行走。”银平半真半假地说。银平为了这双难看的脚,在青春期不知编过多少回这种谎言了。这双脚连脚背的皮肤也是又厚又黑,脚掌心皱皱巴巴,长脚趾骨节突出而弯曲,令人望而生畏,这倒是事实。

如今他仰卧着让人按摩,看不见脚丫,就手搭凉棚望了望。澡堂女给他从胸部揉到胳膊,正是乳房上方的部位。银平的手长得不像脚那样异常。

“您在本州西北什么地方呢?”澡堂女以自然的声音说。

“本州西北的……”银平支支吾吾,“我不愿意谈自己的出生地。我和你不同,我已经没有故乡了……”

她并不想了解有关银平老家的事,也没有留心去打听的样子。这间浴室的照明不知是怎样装置的,在澡堂女身上竟没投下阴影。她一边按摩银平的胸膛,一边将自己的胸部倾斜过来,银平闭上了眼睛,手足无措。他想把手伸在腹侧,又担心会不会触到她的侧腹。他总觉得,哪怕只是指尖触到人家,自己也会马上挨一记耳光的。于是,银平一阵冲动,仿佛真的挨揍了。他吓了一跳,想睁开眼睛,可眼皮怎么也睁不开。他用力拍打眼睑,眼泪几乎都要淌出来,痛得如同用烧热的针扎了眼珠子一样。

打在银平脸上的,不是澡堂女的巴掌,而是蓝色的手提包。挨打的时候,他不知道是手提包。挨打之后,才看到手提包落在自己脚边。银平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人家用手提包揍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总之,手提包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脸上却是千真万确。在这当儿,银平苏醒过来……

“啊!”银平喊了一声。

“喂喂……”

银平要把那女子叫住。他想提醒她失落了手提包。可是那女子已经消失在药铺拐角那边了。蓝色的手提包,就在马路当中。它的存在仿佛成了银平犯罪的确凿证据。只见手提包的铜卡口处露出了一叠千元钞票。银平一开始看到的不是钞票,而是作为犯罪证据的蓝色手提包。因为她扔下手提包逃走,他的行为似乎构成了犯罪。银平就是在这种恐惧中把手提包捡起来的。发现千元钞票而大吃一惊,那是捡起包以后的事了。

后来银平也曾怀疑过,那家药铺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奇怪的是,屋敷町没有一家商店,却孤零零地存在这家破旧的小药铺。但是,蛔虫药的招牌明明立在店铺入口的玻璃门一旁。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进入屋敷町的电车道拐角处,有两家对称的相同的水果店。两家都摆了一排装着樱桃、草莓的小木箱。银平尾随那女子走过来的时候,除了那女子以外,什么也没看见。不知为什么,那时唯独两家相对的水果店突然跳入他的眼帘。也许是他想把通往那女子家的拐角记住的缘故吧。水果盒里的一粒粒摆得整整齐齐的草莓,也都刻印在眼睛里了。那里确实有水果店呀。或许是电车道拐角处,只有一侧有水果店,自己错以为两侧都有吧。那种时候未必不会把一件东西看成是两件。后来,银平的思想反复在斗争,想去弄清楚是不是有水果店和药铺。事实上,那条街是否存在也不大明确。他只是在脑子里描画着东京的地理,大致估计罢了。对银平来说,那是女子的去向,就是一条路,仅此而已。

“对了,她大概不是打算扔掉的吧。”银平一边接受澡堂女的腹部按摩,一边无意地喃喃自语,一下睁开了眼睛。没等澡堂女发觉,他又把眼帘垂下。他的眼神也许有点像地狱里怪鸟的眼神。关于女子的手提包的事,幸亏自己没有走嘴把东西的名称和扔东西的人说出来。银平抽紧肚皮,而后痉挛起来。

“痒得慌呀。”银平说罢,澡堂女放松了手。这回真是痒了。银平美滋滋地放声笑了起来。

不管是那女子用手提包揍银平也好,还是将手提包扔给银平也罢,直到现在,银平仍是这样解释:那女子一定以为自己是冲着手提包里的钱才这样跟踪她的;她的恐惧心理爆发了,才扔下手提包逃跑的。不过,也可能那女子不是打算扔手提包,而是用手里的东西来赶走银平,不料用力过猛,手提包脱手而出了。无论哪种情况,从女子将手提包一晃横打银平的脸部这点看来,两人的距离是相当的近。许是来到寂无人声的屋敷町之后,银平不由自主地缩短了跟踪的距离吧。又许是女子发现银平的来势,才冷不防扔下手提包逃走吧。

银平的目标不在于钱财。他没有发现,也不曾想过女子手提包里装了一大笔款子。他本来打算消灭这明显的犯罪证据,拾起手提包才发现里面装着二十万元大钞。两叠平整无折的十万元钞票,还有存折。看来女子是在刚从银行出来回家的路上,她定会以为自己是从银行开始就给人盯梢的。除了成叠的钞票外,只有一千六百块钱。银平打开存折,只见上面支出二十万元之后还剩下约莫两万七千元。这就是说,她把大部分存款都提取了。

银平从存折上了解到,女子名叫水木宫子。如果说他的目标不是图财,而是被女子的魔力牵萦,那么,他应该将这笔钱和存折送还给宫子。但是在银平来说,是不会将钱归还原主的。正如银平尾随女子一样,这笔钱财恍如有魂魄的精灵,也紧追着银平。银平偷钱,这还是头一遭。与其说是偷,莫如说是钱财魇住银平,总不愿离去。

拾手提包的时候,哪谈得上是偷钱。捡起一看,手提包就包含着犯罪的证据。银平把手提包挟在西服的腋下,小跑到电车道。偏巧不是穿大衣的季节,银平买了一块包袱皮,急匆匆地出了店铺,用包袱皮把手提包裹起来。

银平租了二楼一间房子,过着独身的生活。他将水木宫子的存折和手帕一类东西,放在炭炉上烧了。没有记下存折上的地址,也就不晓得宫子的住处了。直到此时,他还没有打算把钱归还原主。烧存折、手绢和梳子固然会有气味,却还好些,如果烧手提包的皮革,定会更臭,于是他用剪子把手提包剪成碎片,一片一片地往火上添,花了好多时间。手提包的铜卡口、口红和粉盒上的金属不易燃烧,半夜里就扔到阴沟里。即使被人发现也不要紧,这些都是常见的东西。他将用剩的口红挤了出来,不觉打了个寒战。

银平注意收听广播,仔细阅读报纸,却都没有报道有关抢劫装有二十万元现金和存折的手提包的消息。

“唔,那女子还没去报案呢。她一定有什么隐私不能去报案吧。”银平喃喃自语,蓦地觉得有一堆奇怪的火焰照亮了阴暗的内心深处。他尾随那女子,是因为女子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可以说他们都是同一个魔界里的居民。银平凭经验明白这点。想到水木宫子可能和自己是同类,他就心荡神驰了。于是,他后悔没记下宫子的住址。

银平跟踪宫子的时候,宫子肯定害怕。即使她自身没有这种感觉,恐怕也会有剧痛般的喜悦吧。人,哪能只有主动者的快乐而没有被动者的喜悦呢?街上有许多美女,银平却偏偏选中宫子跟踪,难道不就像麻药中毒者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吗?

银平第一次跟踪的女子——玉木久子的情况就明显是这样。说是女子,久子不过是个少女。她年纪比声音优美的澡堂女还小,是个高中学生,是银平的学生。银平和久子的事情被发觉以后,他被开除教职了。

银平尾随到久子家的门前,他被那扇门的威严吓得停住了脚步。连接石墙的门扉,在铁柱格子的上方刻有蔓藤的花样。门扉敞开。久子从蔓藤花饰的对面,回过头来朝银平喊了声“老师”。她那苍白的脸上飞起一片潮红,艳美极了。

银平也脸颊发热,用嘶哑的声音说:“啊,这里是玉木的家吗?”

“老师,有什么事吗?您是到我家来的吧?”

哪有不打招呼就悄悄跟踪来到学生家里的道理呢。

“是啊,太好啦。这样的房子免于战火洗劫,真是奇迹啊。”银平佯装感叹的样子,望了望门扉里头。

“我家全烧掉了。这里是战后才买的。”

“这里是战后……玉木,令尊是干什么的呢?”

“老师,您有什么事吗?”久子越过铁门上方的蔓藤花饰,用愤怒的目光瞪了银平一眼。

“嗯,对了。脚气……噢,令尊知道专治脚气的特效药吧?”银平边说边哭丧着脸,心想,在这座豪华的大门前谈脚气这等事,成何体统。但是,久子却认真地反问道:

“是脚气吗?”

“唔,是脚气药。玉木,喏,你在学校不是对同学说过治疗脚气的特效药吗?”

久子睁大眼睛,要把事情追忆起来似的。

“老师都快走不了路了。你能帮忙问问你父亲脚气药的名字吗?老师在这儿等你。”

银平一直目送着久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门口,他才逃跑了。他那双丑陋的脚,仿佛在追逐着自己。

银平曾推测,久子大概不至于把自己被跟踪的事告诉家里或学校吧。那天晚上,他苦于头痛的折磨,眼皮忒忒地痉挛,不能成眠。就是睡着,也不时惊醒,睡不长久。每次醒来,他都用手揩去额上渗出的冷冰冰的急汗,凝聚在后脑门的毒素冲上脑顶,然后绕到额头,便觉得头痛了。

银平第一次闹头痛,是从久子家的门前逃出来,在附近的繁华街上流连徘徊的时候。在人声杂沓的人行道正中,他站立不住,按着额头蹲了下来。头痛,同时还感到一阵眼花。像是街上响起叮叮当当的中大彩的铃声,又像是消防车疾驰过来的铃响。

“您怎么啦?”一个女子的膝盖轻轻碰了一下银平的肩膀。银平回头抬眼望了望,她似乎是战后常出现在繁华街道上的野鸡。

于是,银平不觉间将身子倚靠在花铺的橱窗上,免得妨碍过往的行人。他将额头几乎贴在橱窗的玻璃上。

“你一直跟踪我吧?”银平对女子说。

“还算不上是跟踪。”

“不是我跟踪你吧?”

“是吧。”

女子回答暧昧,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要是肯定,女子下面应该会接着谈些什么。女子却停顿了一会儿,银平等得有点焦急。“既然不是我跟踪你,就是你跟踪我喽。”

“怎么说都行……”

女子的姿态映在橱窗的玻璃上,也像是映在橱窗玻璃对面的花丛之中。

“您在干什么呢?快点站起来吧。过路人都在看呐。哪儿不舒服呢?”

“哦,脚气。”

银平张口就是脚气,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脚气痛得走不了路。”

“真没辙。附近有个好人家,歇息去吧。把鞋子袜子都脱掉就好喽。”

“我不愿意让人家瞧见。”

“谁也不看您的脚丫嘛……”

“当心传染。”

“不会传染的。”女子说着,一只手插进了银平的胳肢窝里。“喂,咱们走吧!”她说着倚靠在银平身上。

银平用左手手指按住额头,凝望着映在花丛中的女子的脸。这时,对面花丛中出现了另一张女子的脸,可能是花铺的女主人吧。银平好像要抓住窗对面的一簇洁白的大丽花,用右手撑顶着橱窗的大玻璃,站了起来,花铺老板娘皱起她那双细眉,盯着银平。银平担心自己的胳膊顶破大窗玻璃流出血来,便把身体的重心倾到女子这边。女子叉开双脚站得稳稳当当。

“要逃跑可不行呀!”话刚落音,她冷不防地掐了一下银平的胸口。

“哎呀,好痛。”

银平挺痛快的。他不知道自己从久子的家门前逃走以后,为什么要辗转来到这条繁华街。可那女子掐他的瞬间,他脑门变得轻松多了。恍如站在湖边承受山上迎面吹来的习习凉风,顿时神清气爽。这应是新绿季节的凉风。银平感到,仿佛自己用胳膊肘捅穿了花铺那面湖水般的大窗玻璃,一湾结了冰的湖,涌上他的心头。那是母亲老家的湖。那湖边虽有城镇,母亲的故乡却是农村。

湖上雾气弥漫,岸边结冰,前头锁在云雾之中,无边无垠。银平邀请表姐弥生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散步。不,与其说邀请,不如说是引诱出来的。少年银平曾经诅咒和怨恨过弥生,还曾起过这样的邪念:但愿脚下的冰层裂开,让弥生陷进冰层下的湖水中。弥生比银平大两岁,银平的鬼点子比弥生多。银平虚岁十一岁时,父亲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母亲惴惴不安,要回娘家去。比起在优裕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弥生,银平确是更需要有些鬼点子。初恋之所以是他的表姐,也许是因为有一个秘密愿望,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亲。银平幼年的幸福,是同弥生漫步在湖边小路上,双双将倒影映在湖面。银平一边凝望着湖一边行走,思慕着湖面两人的倒影将永不分离,直到天涯海角。然而幸福是短暂的。比他大两岁的少女,约十四五岁,作为异性,似乎要遗弃银平。再说,银平的父亲亡故,母亲故乡的乡亲们都很忌讳银平家。弥生也疏远了银平,公开地瞧不起他。那时候银平起过这样的念头:但愿湖面的冰层裂开,弥生沉在湖底里就好了。不久,弥生便同一个海军军官结了婚,现在可能成了寡妇。

如今银平从花铺的窗玻璃,又联想到湖面的冰层。

“你拧得人家好痛啊。”银平一边摩挲胸口一边对野鸡说,“拧出青瘢来啦。”

“回家让太太看看吧。”

“我没太太。”

“您说什么呀。”

“真的,我是独身教员。”银平不在乎地说。

“我也是个独身女学生呐。”女子回答。

银平心想,这女子肯定是信口开河。他也不再看她一眼,可一听到是女学生,又头痛起来。

“是脚气痛吗?所以我说不要走那么多路嘛……”女子说着看了看银平的脚板。

银平思忖,自己跟踪到玉木久子的家门前,这回反过来要是玉木久子跟踪自己来了,让她看见自己同这样的女子散步,她会怎么想呢?银平抽空子回头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虽不知道进了门的久子是否还到大门口来,不过他确信,此刻久子的心肯定会追赶自己来的。

第二天,久子那班有银平上的国语课。久子在教室门外伫立。“老师,药。”她说着,敏捷地将一包东西塞进银平的衣兜里。

银平昨晚头痛,没有备课,再加上睡眠不足,疲劳不堪,这堂课就让学生作文。题目自由选择。一个男学生举手问道:

“老师,也可以写生病的事吗?”

“噢,写什么都可以。”

“比如说,虽说粗鲁些,写脚气可以吗?”

他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学生们都望着这男生,没有人将奇异的视线投向银平。他们似乎并不是嘲笑银平,而是在嬉笑那个男生。

“写脚气也可以吧。老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供参考。”银平说着望了望久子的座位。学生们还在嬉笑。不过这笑声似乎是袒护银平无罪。久子只顾埋头写着什么,没有抬起脸来,连耳朵也绯红了。

久子把作文交到教师的桌面上。这时,银平看清楚她的作文题目是《老师给我的印象》。他心想:是写自己无疑了。

“玉木,请课后留一下。”银平对久子说。久子不愿让人发觉似的微微点了点头,向上翻了翻眼珠,瞟了一下银平。银平感到仿佛挨她瞪了一眼。

久子一度离开窗际凝望着庭院,待到全体同学把作文都交齐以后,她才转过身来,走近了讲坛。银平慢悠悠地把作文扎好,站起身来。一直走到廊道上,他什么也没有言语。久子跟在后头,同银平相距一米远。

“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药。”银平回过头说,“脚气病的事,你是不是对谁说了?”

“没有啊。”

“对谁都没说吗?”

“嗯。对恩田说过。因为恩田是我的好友……”

“对恩田说了?”

“只对恩田一人说了。”

“对一人说,就等于对大伙说嘛。”

“不可能吧。我是私下同恩田说的。我和恩田之间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保留。我们相约过,无论什么事都要说实话。”

“是这种好友关系吗?”

“是啊。就说家父脚气的事吧,我正和恩田谈着,就被老师听见了。”

“是这样?但是,你对恩田不保守任何秘密吗?这是假话吧。你好好想想看。你说你对恩田没有什么秘密可保留,那么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同恩田在一起,把心里的事一桩桩地连续谈上二十四个小时吗?那也是谈不完的呀。比如,睡觉时做的梦,早晨醒来又忘了,你又怎样对恩田说呢?也许那是同恩田关系破裂、企图杀死她的梦呢。”

“我不做这样的梦。”

“总之,所谓好友彼此没有秘密可保留,这是一种病态的空想,是一张掩盖女孩子弱点的假面具。所谓没有秘密,只是天堂或地狱的故事,人世间是绝没有这等事的。你说对恩田没有秘密,你就不是作为一个人存在,也就不是个活人了。你扪心自问吧。”

久子一下子不理解银平说的这番道理,也无法领会他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她好不容易才反驳了一句:

“难道友情就不可信吗?”

“没有秘密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友情的啊。岂止没有友情,连一切人的感情也不会产生。”

“啊?”少女还是不能理解似的,“凡是重要的事,我和恩田彼此都说的。”

“那,谁知道呢……最重要的事,还有好像海滨尽头的细沙般无关紧要的事,你不一定都对恩田说嘛,不是吗?令尊的和我的脚气究竟有多重要呢?对你来说,恐怕是无足轻重的吧。”

听了银平这番故意刁难的话,久子仿佛被人把脚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来似的。她脸色刷白,哭丧着脸。银平用和蔼的口吻继续抚慰说:

“你家里的事,难道你什么都告诉恩田吗?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没说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写我的事。就以它来说,你写的事有些也没有告诉恩田吧。”

久子用噙满泪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银平,沉默不响了。

“玉木,令尊战后事业成功,真了不起啊。我虽不是恩田,可我也想听你详谈一次啊。”

银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显然带着强迫的口气。那样一座宅邸,如果是战后买的话,就难免让人怀疑多半是靠所谓黑市买卖的不正当手段或犯罪行为弄来的钱。银平向久子吩咐了一句,企图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踪久子的行为正当化。

不过,银平想到发生昨天的事情以后,久子今天仍来上自己的课,想到她把脚气药带来,又写了题为《老师给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担忧了。他再次确认了昨夜的推测。另外,银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汉或梦游般地跟踪久子,是因为被久子的魅力所牵萦。久子已经将自己的魅力倾注在他身上。久子昨天被跟踪,说不定她已意识到自身的魅力了吧。毋宁说她暗暗自喜呢。银平被这不可思议的少女弄得神魂颠倒了。

银平觉得给久子施加压力应适可而止,便抬起头来,只见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尽头,盯着这边。

“你的好友担心,等着你呐。那么……”银平放开了久子。久子打他面前走过,向恩田那边跑去,那副样子不像是个少女。她远离银平,垂头丧气,仿佛越走越慢了。

三四天后,银平向久子致谢说:

“那药真灵。多亏你的药,全好了。”

“是吗?”久子十分快活,脸颊染上红潮,浮现出可爱的酒窝。

事情不止如此,她和银平之间的关系被恩田信子揭发,学校甚至把银平革职了。

此后,又过了几个春秋,银平如今在轻井泽的土耳其澡堂里,一边让澡堂女按摩腹部,一边浮想久子的父亲在那宏伟壮观的洋房里,坐在豪华的安乐椅上,用手揪脚皮的姿态。

“唔,有脚气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痒得可受不了。”银平说着,轻蔑地一笑。

“有脚气的人会来这儿洗澡吗?”

“难说。”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那是过着奢侈生活,脚柔嫩的人才长的呢。高贵的脚,却生长着卑贱的病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像我们这双猿猴般的脚,脚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长不出来的。”银平嘴上说着,心里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双丑陋的脚心,潮乎乎地贴在上面离不开似的。

“这是连脚气都讨厌的一双脚呐。”

银平皱了皱眉头。此刻格外舒适,为什么要对这漂亮的澡堂女谈及脚气的事呢?难道非说不可吗?肯定是那时候对久子撒了谎的缘故。

在久子家门前,银平说自己为长脚气所懊恼,打听治脚气的药名,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个谎。三四天后,他向她致谢说“脚气全好了”,也是在继续撒谎。银平并没长什么脚气。上作文课时他说了“没有经验”,这倒是真的。久子给他的药,他全扔掉了。他对野鸡说自己闹脚气弄得筋疲力尽,这依然是心血来潮,接着上次的谎言撒的谎。撒过一次谎,开口就是谎言。如同银平跟踪女子一样,谎言也总跟在银平的后头。罪恶恐怕也是这样吧。犯过一次罪,罪恶总跟在后头,让你重犯。恶习也是如此。尾随一次女子,这毛病又让银平再次跟踪女子了,就好像脚气病那样顽固,不断传染,绝不根绝。今年夏天的脚气,暂时治好了,明年夏天还会长出来。

“我没长脚气吧。我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银平脱口而出,仿佛是在斥责自己。哪有人会用肮脏的脚气,去比喻跟踪女人的美妙的战栗和恍惚呢?莫非是撒过一次谎,谎言又让银平这样联想吗?

但是,在久子家门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谎生了脚气,这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脚长得丑陋,有点自卑感呢?眼下银平的头脑里忽地掠过了这个念头。这么说来,跟踪女子也是这双脚干出来的,难道还是跟丑陋有关吗?想起来了,银平惊愕不已。莫非是肉体部分的丑陋因憧憬美而哀泣?丑陋的脚追逐美女,难道是天国的神意吗?

澡堂女从银平的膝头一直摩挲到小腿。她背向银平。也就是说,银平的脚当然是完全置于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好,行了。”银平有点着慌。他将长长的脚趾关节往里弯曲,收缩起来。

澡堂女用美妙的声音说:

“给您修剪脚趾甲好吗?”

“脚趾甲……啊,脚的趾甲……给我修剪脚趾甲吗?”银平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样子,“相当长吧?”

澡堂女用手掌贴在银平的脚心上,以她柔软的手把猿猴般弯曲的脚趾舒直,一边说:

“是长点儿……”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轻巧又细心。

“你长待在这儿就好喽。”银平说。他想通了,听任澡堂女摆布他的脚趾了,“想看你的时候,到这儿来就可以了。想让你按摩,只要指定号码就行了吧?”

“嗯。”

“我不是陌生的过路人,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更不是过路时不跟踪就会失去第二次见面机会的人。我说得似乎太玄妙了……”

银平想通了,任凭摆布,毋宁说这是脚的丑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热泪。让澡堂女用一只手支撑着修剪脚趾甲,把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暴露出来,这是银平从来没有过的。

“我的话虽然有点玄妙,却是真的啊。你有过这种经验吗?把陌生人当作过路人分手后,又感到可惜……这种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使我这样倾心。同这样的人萍水相逢,许是在马路上擦肩而过,许是在剧场里比邻而坐,或许从音乐会场前并肩走下台阶,就这样分手,一生中是再不会见到第二次的。尽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识的人叫住,跟她搭话。人生就是这样的吗?这种时候,我简直悲痛欲绝,有时则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办不到啊。因为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那就只有把她杀掉了。”

银平最后说得过分了,猛然倒抽口气。他掩饰似的说:

“刚才所说的,有点言过其实。要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挂个电话,这多好。只是你不同于客人,你是被动的啊。你喜欢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来,但是来不来就主听客便,也许他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你不觉得人生无常吗?所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银平盯着澡堂女的脊背,只见她的肩头随着修剪趾甲的动作微微起伏。修剪完毕,她依然背向银平,踌躇了一会儿。

“您的手呢……”她回头冲着银平。银平躺着把手举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没脚趾甲长得长哩。也没有脚丫脏。”

他不拒绝。澡堂女也给他修起手指甲来。

银平明白,澡堂女对他越发厌烦了。刚才胡言一通,也给澡堂女留下自己令人作呕的感觉。跟踪的极端,真的就是杀人吗?和水木宫子的关系仅仅是捡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第二次见面。就如同过路分手一样,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离了,分别后就难以再见。追到绝境,却没杀人。也许久子和宫子都在他手够不着的世界里消失了吧。

久子和弥生的脸,鲜明地浮现在银平的眼前,简直令人吃惊。银平把她们的脸同澡堂女的脸相比较。

“你这样周到,客人不再来才怪啦。”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声音这么悦耳动听。”

澡堂女把脸扭向一旁。银平害羞似的闭上眼帘。从眼缝里,朦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拿掉它吧。”银平说着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摇了摇头。银平用力一拽,手中的松紧带收缩了。久子呆呆地望着银平手中的乳罩,敞着胸。银平扔掉右手中握着的东西。

银平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几岁?可能小两三岁吧?如今久子的肌肤大概也像这澡堂女那样变得白皙了吧。银平身上飘溢出久留米产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他少年时代的穿着。这是由女学生久子身穿的青哔叽裙子的颜色引起的联想。久子把脚伸进那青哔叽色的裙子里。她落泪了。银平的眼眶里也镶着泪珠。

银平的右手手指毫无力气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银平的手,右手拿着剪子,利索地修剪着。银平觉得这是在母亲老家的湖边,和弥生手牵手漫步在冰湖上,他的右手是瘫软无力的。

“你怎么啦?”弥生说着折回岸上。银平心想,那时如果紧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层之下了吧。

弥生和久子并非过路人,银平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并且有联系,随时都可以见到。尽管如此,银平依然跟踪她们。但最终还是被迫离开她们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说。

“耳朵?耳朵怎么弄?”

“给您弄弄,请坐起来……”

银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轻柔地揉着银平的耳垂,将手指伸进他的耳朵里,他就觉得手指在里面微妙地转动似的。掏出耳朵里混浊的空气,耳朵轻快了,还多少蕴蓄些香味。听见微妙的细碎声音,随着声响又传来微妙的震动。仿佛澡堂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继续敲打伸进银平耳孔的那只手指。银平顿觉奇异,恍恍惚惚了。

“怎么啦?好像是个梦啊。”他说着掉过头去,却看不见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将胳膊稍稍偏向银平的脸,重新将手指伸入他的耳朵里,这回是慢慢地旋转。

“这是天使的爱的喃喃细语啊。我要把迄今凝结在耳朵里的人间的声音全都拂除,只想听你那悦耳的妙音。好像人间的谎言也从耳朵里消失了。”

澡堂女将赤裸的身躯靠到赤裸的银平身上,对银平演奏出天上的音乐。但她谦虚地说:

“手艺太粗糙了。”

按摩结束了。澡堂女给依然坐在那里的银平穿上袜子,扣上衬衣的纽扣,穿上鞋,系好了鞋带。银平自己做的,只剩下系好裤腰带和打上领带了。他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时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接着,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门口。一走出夜幕笼罩下的庭院,银平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的幻影。有两三只绣眼鸟连同各式各样的虫子一并挂在蜘蛛网上,青色的羽毛和可爱的白眼圈,鲜艳夺目。绣眼鸟只要扑打翅膀,蜘蛛网就会弄断吧。可是它们紧紧地合起翅膀,挂在网上。看样子蜘蛛若一靠近,它们就会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待在网中央,尾部向着绣眼鸟。

银平把眼抬得更高,仰望着黑黝黝的森林。母亲老家的湖岸,夜间失火了,那里正映现着这般情景。银平仿佛被映现在水面上的夜火吸引。

水木宫子被人抢走了装有二十万元的手提包,可是她没有去警察局报案。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元是一笔大钱,与命运相关,但她却有口难言。也许可以这样说,银平大可不必为这件事吓得逃到信州,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跟踪银平,可能就是他手中的钱吧。看来不是银平偷了钱这件事,而像是钱本身追逐着银平不放。

虽然银平是偷了钱,但他差点就要对宫子说,手提包掉了。可见这不能构成抢劫的罪名吧。宫子也并不认为是被银平抢走的,也没有明确下结论是银平偷的。宫子在马路当中扔掉手提包回家的时候,在场的只有银平一人,首先怀疑银平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宫子并没有亲眼目睹,也许银平没有捡到,而是其他行人捡去呢。

“幸子,幸子!”

那时宫子一跨进大门,就呼唤女佣。

“我把手提包弄丢了。你给我去找找好吗?就在那家药铺前。赶紧跑去吧。”

“是。”

“慢吞吞的,就被别人捡走啦。”

宫子喘着粗气,登上了二楼。女佣阿辰紧跟宫子上了二楼。

“小姐,听说您丢了手提包……”

阿辰是幸子的母亲。阿辰先到这家,然后再把女儿叫来。宫子过着独身生活,这个小小的家庭本来不必雇两个女佣,可是阿辰抓住这家的弱点为所欲为,她的存在超过了女佣的身份。阿辰有时把宫子称作“太太”,有时又叫作“小姐”,有田老人到这家来的时候,她一定把宫子称作“太太”的。

有一回,宫子受她诱导,无意中向她说:

“京都的旅馆里,侍候我的女佣,在我独身一人的时候,就叫我‘小姐’呢。有田在场的时候,尽管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大,她还是唤我‘太太’……‘小姐’的称呼也许是把人看作小傻瓜吧。不过,听着倒有几分令人可怜。我很是悲伤啊。”

阿辰回答说:“那么以后我也这样称呼您吧。”从此以后,她就这样沿袭下来了。

“但是,小姐,走路丢掉手提包,不是有点蹊跷吗?手上又没有拿其他东西,只拎着一个手提包嘛。”

阿辰瞪圆了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视着宫子。

阿辰的眼睛不睁大也是滚圆的,活像镶嵌着的一对小铜铃。和阿辰长得一模一样的幸子,她的小眼睛一睁圆,着实可爱。阿辰也许是眼尾短细的关系,看上去眼睛过分突出,显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不免要提高几分警惕。事实上,同阿辰的眼睛碰在一起,从她的眼神来看,她的眼睛深处不知隐藏着什么东西。那双淡茶色的眼眸反而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阿辰那张白皙的脸也是又圆又小。脖颈粗大,胸部丰腴,越往下越肥胖。双脚却很小。女儿幸子的小脚之可爱,简直令人瞠目。但是母亲的脚脖子很细,小脚也显得有点丑陋。母亲和女儿都是小个子。

阿辰的脖颈肉乎乎的。虽然是仰视宫子,脑袋并没有抬起多少,只是向上翻了翻眼珠子。宫子站立在那儿,阿辰仿佛看透了宫子的心。

“掉了就掉了嘛。”宫子用责备女仆的口吻说,“证据就是手提包没有了嘛,不是吗?”

“小姐,您不是说就掉在那家药铺前吗?可是哪有这种道理呢,那样一个手提包,连丢掉的地点,甚至是在附近丢掉您都知道,竟也能丢掉了……”

“掉了就是掉了嘛。”

“往往有这种情况,如同容易把伞忘了一样。可是明明手里拿着的东西怎么会掉呢?这比猿猴从树上掉下来还不可思议哩。”

阿辰又端出了奇妙的比喻来。

“一发觉掉了,您拾起来不就好了吗?”

“那还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掉了当场就发觉,还能丢得了吗?!”

这时宫子才发觉自己依然穿着外出的西服裙。她上了二楼,直挺挺地立着一动不动。宫子的西服衣橱、和服衣柜都在二楼四叠半的房间里。有田老人来时,是用贴邻的八叠的双人房间,更衣倒是很方便。这也说明阿辰的势力已在楼下扩张开来。

“请你到楼下拧条手巾来,要用凉水的。我出了点汗。”

“是。”

宫子以为自己这么一说,阿辰就会下楼;再加上自己光身擦汗,阿辰不会再待在二楼了。

“好,我把冰箱里的冰块加在洗脸盆的水里,让您擦吧。”阿辰回答。

“你就不用管了。”宫子皱了皱眉头。

阿辰下楼梯,与正门的门扉开启是同一时刻。

“妈妈,我从药铺前一直找到电车道,都没找到太太的手提包。”门口传来了幸子的话声。

“我也估计到了……你上二楼告诉太太吧。那你是不是去报告派出所了呢?”

“哦?还要去报告派出所吗?”

“真粗心,没法子,去报告吧。”

“幸子,幸子。”宫子从二楼呼唤,“不用去报告了,里面又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

幸子没有回答。阿辰将洗脸盆放在木盘上,端到二楼来。宫子连西服裙也脱掉,只剩下一件衬裙了。

“给您擦擦背好吗?”阿辰使用了非常恭敬的话。

“不用了。”宫子接过阿辰给她拧好的手巾,伸出双腿,从腿脚擦起,连脚趾缝都擦到了。阿辰将宫子揉成一团的袜子展平叠好。

“行了,那是要洗的。”宫子将手巾扔到阿辰手边。

幸子一上二楼,在贴邻的四叠半房间的门槛处,双手着地施礼说:

“我回来了。小姐,手提包没找到。”

她的举止带几分滑稽,可爱极了。

阿辰对宫子有时分外殷勤,有时粗心大意,有时又黏黏糊糊、亲亲昵昵,一时一变,反复无常。但她对女儿却严格进行这种礼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时,她指教幸子给老人系鞋带。有一回,患神经痛病的有田老人将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肩膀上要站起来。宫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让幸子从宫子手里将老人夺过去。但是,宫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经把她的企图详细地告诉了十七岁的幸子。阿辰还让幸子抹上了香水。宫子提及这件事时,阿辰便回答说:

“因为这孩子体臭得太厉害了。”

“让幸子去报告警察局怎么样?”阿辰追逼似的说。

“你真啰唆。”

“多可惜呀。里面有多少钱呢?”

“没装钱。”宫子说着闭上眼睛,把冰凉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心脏跳动又加快了。

宫子有两个银行存折。一个是用阿辰的名义,存折也放在阿辰手里。这笔钱是不让有田老人知道的,这是阿辰给出的主意。

二十万元,是从宫子名下的存折里提取的。不过,取钱这件事,即使对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担心一旦有田老人发觉,会问起二十万元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地去报告警察局了。

在某种意义上,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元是出卖青春的代价,是宫子的血汗钱。宫子为了它,只得任凭半死的白发老人摆布自己年轻的身躯,浪费了自己短暂的黄金年华。这笔钱掉落的一瞬间就被人捡去,没给宫子留下什么,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如果把这笔钱花了,花完之后,也是可以回忆起来的。但把这笔钱积蓄起来,又白白地丢失了,那么回想起来会令人心痛。

丢失二十万元的时候,宫子并不是没有一瞬间的战栗。那是快乐的战栗。宫子觉得与其说她惧怕跟踪自己的男子而逃跑,不如说是对突然涌现的快乐感到震惊才转过身来。

当然,宫子不认为是自己把手提包丢了。正如银平不明确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一样,宫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还是扔给他。但是手上有强烈的感觉。手心热乎乎的,有点麻木了,传到胳膊,传到胸部,全身剧痛,恍恍惚惚麻木无觉了。在男子跟踪的过程中,她浑身热血沸腾,蕴蓄在体内的东西瞬间仿佛全部燃烧起来。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后的青春一时复活了,像是一种复仇的战栗。如此看来,对宫子来说,花了漫长岁月积蓄二十万元的自卑感,这一瞬间像是全部得到补偿了。因此,钱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价就获得多大补偿。

事实上,一切却又好像与二十万元毫无关系。在用手提包打男子还是将手提包扔给男子的时候,宫子简直把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手提包从自己手中脱落也没有发觉。不,在她转身就逃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宫子弄丢手提包是自然的。另外,将包朝男子扔去之前,宫子实际上已忘却手提包,也忘却包里还有二十万元现金。那时心里只涌起被男子跟踪的感情波澜。当这波澜猛然撞击心扉的一刹那,手提包丢失了。

宫子跨入了自家的大门,那种快乐的麻木依然残留着。她为了掩饰过去,就径直登上了二楼。

“我想脱光,请你到楼下去吧。”宫子从颈项揩到胳膊,对阿辰说了这么一句。

“到洗澡间去洗洗怎么样?”阿辰用怀疑的目光望了望宫子。

“我不想动了。”

“是吗?但是,在药铺前——从电车道来到这里才丢的,这是确实的吧。我还是到派出所去问问……”

“我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人跟踪……”

宫子只想早点独自拭去战栗的痕迹,不留神说走了嘴,阿辰眨动着滚圆的眼睛。

“又给跟踪了?”

“是啊。”

宫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而,话既说出,快乐的依恋也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直竖了。

“今天是直接回家的吗?又领着男子到处走才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阿辰回头看了看坐在那里的幸子,说:

“幸子,发什么愣呀?”

幸子眨了眨眼睛,刚站立起来,突然打了个趔趄,满脸绯红了。

宫子经常被男人跟踪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银座,宫子悄悄地对老人说:

“有人跟踪我呐。”

“什么?”老人刚要掉过头去,宫子制止说:

“不能看!”

“不能吗?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呢?”

“当然知道啰。刚才从前边来的那个大高个嘛,他头戴蓝色帽子呢。”

“我没注意,刚才过去的时候,是不是给盯上了。”

“真糊涂,难道您要我问他,你是过路人还是闯入我生活中的人?”

“你高兴了吗?”

“要不真的问问看……唔,打赌吧。看他跟到哪儿……我真想打个赌呐。跟一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进去那家布店瞧着好啰。我走到那头再折回来,这段路有人跟踪,您就得输给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哟。”

“如果宫子你输了呢?”

“什么?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啰。”

“可不许耍赖,回头或者跟他搭话呀。”

“当然啰。”

有田老人预料这次打赌定会输的。老人心想即使输了,宫子还是让自己通宵枕着她的胳膊。可是,自己入梦了,谁知道还是不是枕在她的胳膊上呢。老人苦笑着走进了卖男服布料的布店里。目送着宫子和跟踪她的男人,老人心中不可思议地激荡着青春的活力。这不是忌妒。忌妒是不容许的。

老人家里有个美人,那是以女管家的名义雇来的。她比宫子大上十几岁,是个三十开外的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分别枕着这两个年轻人的胳膊,被她们抱着头,含着乳房,就像在母亲怀里。对老人来说,唯有母亲才能使他忘却这个世界的恐怖。老人告诉女管家和宫子她们彼此的存在。老人吓唬宫子:假使她们两个相互嫉妒,自己在恐怖之余,也许会变得狂暴,从而加害于她们,或是引起心脏麻痹猝然暴死。这么说是信口开河,老人有一种臆想被害的恐惧症。至于心脏衰弱的事,宫子早已知道,在必要时用柔软的掌心安详地给他摩挲胸口,或把美丽的脸颊悄悄地贴在他的胸间。这个叫梅子的女管家不见得不忌妒。宫子凭经验不由得觉察到有田老人刚进自己的家,讨好自己的日子,就是被梅子忌妒之时了。年轻的梅子对这样的老人还会有怨心吗?宫子觉得无聊,产生了一种厌世的情绪。

有田老人常在宫子面前夸奖梅子是“家庭式”的,所以宫子有时也感到老人是想从自己身上寻求一种娼妇式的东西。不过,对宫子也好,对梅子也罢,很明显老人渴望的是母性的温存。有田两岁时,生母就和父亲离婚了,接着来了继母。这个情况,老人对宫子反复说了好几遍。

“就说继母吧,如果是像宫子或梅子那样的人,到我们家来,我该有多幸福啊。”老人对宫子撒娇地说。

“这谁知道呢。我嘛,您要是继子我就虐待您。您一定是个可恨的孩子吧。”

“是个可爱的孩子呐。”

“为了弥补做继子受虐待的痛苦,您这把岁数,还找来两位好母亲,您不是很幸福吗?”宫子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说。

老人却答道:“的确是啊。我很感谢哩。”

有什么可感谢的!宫子似乎动怒了。但对于这年近七旬还在辛勤工作的人的这般情形,她不禁又觉得可以从中悟到一点人生的哲理。

有田老人是个辛勤工作的人,他对宫子慵懒的生活感到焦灼。宫子一个人待着无所事事,每天过着似等非等老人的生活,青春的活力也逐渐消失了。女仆阿辰干吗这般精神百倍呢?宫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外出旅行,总是由宫子陪伴。阿辰给她出主意,让她虚报房费。就是说,在账单上多开账目,将多收部分退给宫子。即使有旅馆给办这种事,宫子也觉得自己委实太凄惨了。

“要不就抽点茶钱和小费,请太太到隔壁房间去算账吧。老爷是讲究体面的,让他多给点茶钱和小费,他一定会给的。去隔壁房间之前,从中抽一部分,比如给三千元就抽一千,藏在腰带里或者罩衫胸间,人家是不会知道的。”

“哎呀,真叫人吃惊,这太小气,太琐碎了……”

然而,算算阿辰的工资,恐怕就不觉得琐碎了。

“可不琐碎呀。要攒钱嘛,得积少成多。像我们这种女人……要积蓄点钱,就得日积月累啊。”阿辰极力地说,“我是同情太太的,怎能忍心眼看老头子白白地吮吸太太的青春血液呢。”

有田老人一来,阿辰连声调都变了,简直好像烟花女子一样。对宫子来说,刚才阿辰那番话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宫子不禁寒心。但是比起阿辰的声调或话语,更使宫子寒心的是,有如日积月累的贮钱或与其相反,时光迅速流逝,宫子的青春年华也就消逝了。

宫子和阿辰所受的教育不同。战败以前,宫子是在所谓蜜罐儿中抚养成长的孩子,她的确没想到连付旅馆费都要从中捞取油水。她觉得似乎可以证实出谋划策的阿辰,在厨房里零零星星地揩过油了。就拿一剂感冒药来说,阿辰去买同幸子去买,价钱就相差五元十元的。阿辰就是这样积少成多的。她究竟积攒了多少钱呢?宫子出于好奇,也曾起过一个念头:从阿辰的女儿幸子那儿探听探听吧。看样子阿辰没有给她女儿零花钱,大概连存折也没给她女儿看过。反正数目有限,不屑一顾。然而对阿辰积少成多,犹如蚂蚁般的秉性又不能等闲视之。总之,阿辰的生活是积极的,而宫子的则无疑是病态的。宫子的年轻美貌,似乎是一种消耗品;相形之下,阿辰活着却不需消耗自己什么东西。宫子听说阿辰曾被阵亡的丈夫弄得吃尽了苦头,心中油然生起一种轻松的感觉。

“他逼得你哭了?”

“当然是哭了……几乎没有一天不把眼睛哭得红肿。他甩过来的火筷子,扎在幸子的脖颈上,如今还留着一块小伤疤呢。在脖颈后头,您瞧瞧就明白。那伤疤是再好不过的证据啦。”

“什么证据……”

“还问什么呢,小姐。不明白的,要说也说不出来啊。”

“可是,像你阿辰也会受人欺侮,可见男人还是了不起啊。”宫子佯装不知道的样子。

“是啊。不过,唉,要瞧你怎样看啰。那时候,我迷上了我的丈夫,简直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啊……如今狐狸精已经不附在身上了,太好啦。”

听阿辰这么说,宫子不禁又回忆起自己的少女形象来,那时由于战争,自己失去了初恋的情人。

宫子是在富裕家境中成长的,所以在某些时候,她对金钱恬淡无欲。二十万元对如今的宫子来说虽是一笔巨款,但已经失去的东西也只能算了。宫子家在战争中失去的,与最近失去的二十万元不能同日而语。当然,宫子是无法赚到二十万元的。出于需要,她才从银行提取这笔钱。宫子一时大惑不解。如果捡钱人把这二十万元巨款送回来,也许是会见报的。银行存折也放在里面,失主的姓名和住址都写得清清楚楚,会由捡钱人直接送到失主家里,或是由警察前来通知。宫子三四天来都很留意看报纸。她觉得跟踪她的男人也会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还是那男人偷走了吧?要不然就是那男子捡到了手提包,或者即使没有捡到,他不是应该紧紧跟踪上来才是吗?还是挨了人家用手提包打,吓得逃跑了呢?

宫子弄丢了手提包,是在银座让有田老人买白色夏季衣料后刚过一星期的事。在这一周内,老人没到过宫子家中。老人是在发生手提包事件翌日晚上才露面的。

“哎呀,您回家啦。”阿辰兴冲冲地相迎,把打湿了的伞接过来,又说:“您是走路来的吗?”

“啊,真是倒霉的天气。可能是梅雨天哩。”

“您感觉痛吗?幸子,幸子……”阿辰呼喊幸子。“对,对,我让幸子洗澡去了。”阿辰说着,就赤着脚走下地给老人脱鞋。

“如果已经烧好洗澡水,我想洗个澡暖和暖和。阴森森的,像今天这样天气骤冷,就……”

“有点不舒服了吧?”阿辰说着皱了皱那双小眼睛上面的短眉毛,“哎呀,我干了一件不合适的事。不知道您回来,我让幸子先洗澡去了,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

“幸子,幸子,赶紧出来吧。你把浴缸表面那层轻轻舀出来,弄干净点……那边也好好冲冲……”阿辰急匆匆地走了,她把水壶坐在煤气炉上,点燃了浴缸的煤气,又折回来。

有田老人依然穿着雨衣,他伸出双腿自己摩挲。

“您洗澡时让幸子给您按摩一下吧?”

“宫子呢?”

“噢,太太说她看完新闻片就来……她是到新闻影院去,很快就会回来的。”

“请你给我叫个按摩师来。”

“嗯。是往常那个……”阿辰说着站起把老人的衣服拿过来,“洗澡之后更衣吧。幸子!”

阿辰又唤了一声幸子。

“我去把她叫来。”

“她已经洗好了吗?”

“嗯。已经……幸子!”

约莫一小时后,宫子回来时,有田老人已经躺在二楼的床铺上,让女按摩师给按摩了。

“很痛啊。”他小声地说。

“阴沉的雨天你还出门呐。再洗一个澡,可能会清爽些。”

“是啊。”

宫子不由得依靠着西服橱柜坐了下来。大概有一周没看见有田老人了。只见他脸色发白,心力交瘁,脸上和手上的淡茶色老人斑更加显眼了。

“我去看新闻片来着。看了新闻片,就觉得生气勃勃。路上本想不去看新闻片了,去洗头,可是美容院已停止营业,所以……”宫子说罢,看了看老人刚刚洗过的头。

“润发剂真香啊。”

“幸子拼命洒香水,香喷喷的。”

“据说她体臭得厉害。”

“嗯。”

宫子进入了洗澡间,洗了头。她把幸子唤来,让幸子给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幸子,你的脚多可爱呀。”

宫子原先将两只胳膊肘支在膝上,这会儿伸出一只手去触摸眼皮底下幸子的脚背。幸子忒忒的颤抖,直传到宫子袒露的肩膀上。幸子也许是继承了阿辰的秉性,手脚似乎也有些不干净。她只拿了宫子扔在纸篓里的用旧的口红、断齿的梳子、掉落的发夹子一类的小玩意儿。宫子也知道幸子憧憬和羡慕自己的美貌。

浴后,宫子在白地蓟草花纹的单衣上披了一件短外褂,然后给老人按摩腿脚。她思忖着:倘若自己住进老人家里,恐怕就得每天给老人按摩腿脚了吧。

“那个按摩师,手法很高明吧?”

“拙劣得很。还是来我家那个高明哩,她一来娴熟干练,二来按得认真。”

“也是个女子吗?”

“对。”

宫子想起老人家里那个所谓女管家梅子,也是每天都给老人按摩的,就不由得厌烦起来,手劲也没有了。有田老人攥住宫子的手指,让她按摩坐骨神经末梢的穴位。宫子的手指紧贴上去。

“像我这样细长的指头恐怕不带劲吧。”

“是吗……未必吧。年轻女子的手指充满了爱的力量,好极了。”

一股凉意爬上了宫子的背脊。她的手指一离开穴位,又被老人攥住了。

“像幸子那样,手指短短的不是很好吗?您让幸子学习按摩怎么样?”

老人沉默不语。宫子倏然想起雷蒙·拉迪盖[Raymond Radiguet(1903-1923),法国现代剧作家、诗人。]的《魔鬼附身》里的一句话来。她是看过电影才读原作。玛尔特说:“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遭到不幸。我哭了。可不是吗?对你来说,我实在是老。”“这种爱的语言,就像孩子般使人珍惜。从今以后,即使我感到怎样的热情,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也决不会说自己老了而哭泣,再没有东西比这种纯洁的爱情更能扣动人们的心弦。”玛尔特的情人是十六岁。十九岁的玛尔特比二十五岁的宫子年轻多了。委身老人、虚度年华的宫子,读到这里受到异常的刺激。

有田老人总是说宫子长得比实际年龄还年轻。这不仅是老人的偏袒,无论谁都觉得宫子年轻。宫子也感到有田老人之所以说自己年轻,是因为老人喜欢并思慕自己风华正茂。老人害怕并伤心的是宫子的容颜失去姑娘的本色,或者身体肌肉变得松弛。一加思索,年近七旬的老人,对一个二十五岁的情妇,尚且盼望她年轻,不免令人感到奇怪的肮脏。但是宫子不知不觉忘了责备老人,毋宁说有时被老人牵诱,似乎也盼望自己年轻。年近七旬的老人,一方面期望宫子年轻,另一方面又对二十五岁的宫子渴望着一种母性的爱。宫子并不打算满足老人这种欲望,但有时候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像母亲一般。

宫子一边用拇指按住趴着的老人的腰部,一边用胳膊支住,要骑上去似的。

“你就骑在腰上吧。”老人说,“轻轻地踩在上面吧。”

“我不愿意……让幸子来弄好吗?幸子个子小,脚丫也小,更合适吧。”

“那家伙是个孩子,还害羞呐。”

“我也觉得害臊嘛。”宫子边说边想,幸子比玛尔特小两岁,比玛尔特的情人大一岁。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您打赌输了,就不来了吗?”

“那次打赌吗?”老人好像甲鱼般转动着脖子,“不是的,是神经痛呐。”

“是因为到您家来的按摩师手法高明吗?”

“嗯,噢,也可能是吧。再说我打赌输了,又不能枕你的胳膊……”

“好吧,就给您弄。”

宫子很了解,有田老人已经让她按摩了腰腿,剩下的就是把脸埋在她怀里,享受符合年龄的快乐。繁忙的老人,把自己在宫子家里过的时间,称作“奴隶解放”的时间。这句话让宫子想起,这才是自己的奴隶时间呢。

“洗澡后穿单衣要着凉的,行了。”老人说着翻过身来。一如所料,这回老人想享受枕胳膊。宫子对按摩也腻烦了。

“可是,你被那个戴蓝帽子的男人跟踪,是什么滋味呢?”

“心情痛快呗。同帽子的颜色没关系嘛。”宫子故意绘声绘色地说。

“如果只是跟踪,戴什么颜色的帽子倒无所谓,不过……”

“前天,有个奇怪的男子一直跟踪我到那家药铺,我丢了个手提包。太可怕了。”

“什么?一周之内竟有两个男子跟踪你?”

宫子让有田老人枕着胳膊,一边点点头。老人同阿辰不一样,他觉得走路丢了手提包,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也许他对宫子被男子跟踪一事惊愕不已,无暇怀疑别的了。老人的震惊让宫子多少感到愉快,为此放松了身体。老人把脸埋在她怀里,从温乎乎的胸怀中掏出双手按在太阳穴上。

“你是我的。”

“是啊。”

宫子像孩子般地回答过后就一声不响了,眼泪簌簌地掉落在白发苍苍的老人的头上。灯熄灭了。也许那男子已经捡到手提包了吧。那男子下定决心跟踪宫子的瞬间,欲哭未哭的神情,浮现在昏暗之中。

男子像是“啊”的一声呼唤,事实上听不见,宫子却听见了。

与男子擦肩而过,驻足回首的当儿,宫子的头发、耳朵和脖颈顿时渗出一股刺骨的悲伤来。

他“啊”地喊了一声,头晕目眩,眼看就要倒下去。这般情形,事实上看不见,可宫子却看见了。这声呼唤,事实上听不见,宫子却听见了。宫子回首瞥见男子欲哭未哭这一瞬间,那男子便决定跟踪她了。这男子似乎意识到悲伤,但他已经迷失了自己。宫子当然不会迷失自己,却感到从男子躯壳摆脱出来的影子,仿佛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宫子起初只回头一瞥,后来再没有掉头看后面了。她对男子的相貌已了无印象。如今只有那张朦胧欲哭的扭曲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在她的脑际。

“真有魔力啊。”过了一阵子,有田老人才喃喃自语了一句。宫子忍不住眼泪直流,没有作答。

“你是个有魔力的女人啊。有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男子跟踪,你自己不害怕吗?肉眼看不见的恶魔住在这里面呢。”

“好痛啊!”宫子的胸缩了一下。

宫子想起含苞待放的妙龄,乳房开始作痛的时候来。当时自己那洁净的赤身形象又如在眼前。如今虽说显得比年龄年轻,可已经完全是女人的身体了。

“净说些用心不良的话,难怪神经痛了。”

对他荒唐的说法,宫子随便回敬了一句。随着体型的变化,宫子心想,一个纯朴的姑娘如今也变成了用心不良的女人了。

“有什么用心不良?”有田老人认真地说,“让男子跟踪,有意思吗?”

“没有意思。”

“你不是说心情痛快吗?陪着我这样的老头子,你大概有怨恨要报复吧。”

“报复什么呢?”

“这个嘛,也许是对人生,也许是对不幸吧。”

“说心情痛快也好,说没有意思也罢,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啊。”

“是不简单啊。所谓对人生报复,不是简单的事。”

“那么说,您陪着我这样年轻的女人,是要对人生报复喽?”

“啊?”老人支吾了一声,却又说,“不是什么报复。要说报复,我是属于遭报复的一方,也许是正遭报复的一方呐。”

宫子没有留心听他的话。她心里在想:自己既已说出手提包丢了,是否坦白里头装有一笔巨款,让有田老人补偿呢?但二十万元这笔钱太大了,金额该说多少呢?虽说是向老头子要的钱,却是自己的存款,自己随便支配。假使说这是供弟弟上大学用的钱,向老头子请求时会容易些。

小时候,有人说如果宫子同弟弟启助调个个儿,是男人就好了。然而自从被有田老人蓄为小妾之后,她可能是丧失了希望的缘故,养成了挥霍的毛病,性情变得懦弱了。“妾者爱计较容貌,正室则不讲究,这是理所当然的。”宫子在一本什么书上读过古人这样一段话,她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很是悲伤,连对美貌的自豪也失去了。她被男子跟踪的时候,这种自豪感也许又涌了上来。宫子本人也明白,男子跟踪自己,不只是因为自己貌美。也许正如有田老人所说的,自己洋溢着一股魔力吧。

“不过,这令人担心啊。”老人说,“有种捉迷藏游戏吧。常被男子跟踪,不就像捉恶魔游戏吗?”

“也许是那样吧。”宫子奇妙地回答,“人当中有一种迥异的魔族存在,也许真有另一种魔界的东西呢。”

“你感觉到它了吗?你这个人真可怕啊。小心犯错哟,否则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的兄弟姐妹中可能有这种情况,就以我那个女孩子般的老实弟弟来说吧,他也写了遗书呢。”

“为什么?”

“这是很无聊的。弟弟本想同他要好的朋友一起升大学,可是自己又去不了,如此而已……这是今年春上的事了。这位朋友姓水野,他家境好,人也聪明。他对我弟弟说:‘入学考试时,如果可能,我教你,就是写两份答案也可以。’弟弟的成绩也不坏,可是他胆小,临场怯阵,担心在考场上犯脑贫血,结果真的犯了脑贫血。即使考试通过,也没指望入学,所以更胆怯了。”

“这个情况,你以前没说过嘛。”

“就是告诉您,又有什么用呢?”

宫子顿了顿,接着又说:

“这个姓水野的孩子,成绩很好,没有问题。母亲为了让弟弟入学,花了好多钱呢。为了祝贺弟弟入学,我也在上野请他们吃晚饭,然后到动物园去观赏夜樱。有弟弟、水野、水野的恋人……”

“哦?”

“虽说是恋人,只有十五岁呐,是周岁……就在动物园观赏夜樱的时候,我被一个男人跟上了。他带着太太和孩子,却竟把她们扔在一边,跟踪起我来了。”

有田老人显得十分惊讶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要这样做?我羡慕水野和他的恋人,感到哀伤。但决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呀。”

“不,还是因为你的关系。你不是挺愉快的吗?”

“你真残酷!我哪儿愉快过啦?就说丢手提包的时候,我非常害怕,就用手提包打了他。也许是扔给了他。当时不顾一切,现在什么也记不清了。手提包还装了我的一大笔款呢。母亲要向父亲朋友借一笔款子供弟弟上大学,正在伤脑筋的时候,我想给母亲点钱,就从银行把钱支出来,回家路上……”

“里面装了多少钱?”

“十万元。”宫子不由自主地说了半数。老人倒抽了口气。

“嗯,确是一笔巨款啊。就这么被那男子抢走了……”

宫子在幽暗中点了点头。她的肩膀突突地颤抖,心也扑通扑通地跳。老人也感觉到了。宫子把金额说了半数,更加感到屈辱了。那是搀杂着某种恐惧的屈辱。老人用手慈祥地抚爱宫子。她想那半数大概会得到补偿吧,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不要哭了。这种事如果重复多遍,将来就要犯大错呀。被男子跟踪的事,你所说的前后矛盾百出嘛,不是吗?”有田老人平静地责备了一句。

老人枕着宫子的胳膊入睡了。但是宫子却未能成眠。梅雨连绵不断。只听呼呼的鼾声,让人仿佛不知道有田老人的年龄了。宫子将胳膊抽出来。这时她用另一只手将老人的头悄悄抬了抬,却没把老人弄醒。这老人讨厌女人,可竟在女人身旁,毋宁说是依靠女人才安稳地睡着。这事如同刚才老人所说,宫子也感到是一件矛盾百出的事,而且矛盾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可憎。有田老人之所以讨厌女人,默默中宫子也完全明白。老人三十来岁的时候,妻子出于忌妒自杀身亡了。也许是女人可怕的忌妒心渗进他的骨髓,他一看见女人有点忌妒的神态,就马上拒之千里。宫子出于自尊自重,也出于自暴自弃,本来不忌妒有田老人什么,不过她毕竟是个女人,一时失言,终于脱口说出了带有忌妒性的话。老人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使宫子的忌妒完全冻结了。她感到落寞惆怅。然而,老人讨厌女人,好像不仅是因为女人的忌妒,也不是由于自己老迈。对于生来讨厌女人的人,宫子嘲笑说:女人有什么可忌妒的。可是一想到有田老人和自己的年龄问题,又觉得说什么老人讨厌女人或喜欢女人之类的话,未免太可笑了。

宫子忆起自己曾羡慕过弟弟的朋友及其恋人。她也是从启助那里听说,水野有个叫町枝的恋人。宫子在祝贺弟弟他们入学那天,第一次见到了町枝。

“简直没有看见过那样纯洁的少女啊。”启助以前曾经这样讲过町枝。

“十五岁就有恋人,不是早熟吗?不过,是啊,虽说是十五岁,虚岁就十七啦。现在的孩子十五岁有恋人,还是有好处的呀。”宫子又改口说:“不过,阿启,女人真正的纯洁你懂吗?光凭萍水相逢,恐怕很难了解吧。”

“当然了解。”

“你说,什么是女人的纯洁呢?”

“这个问题哪能谈得清楚哟。”

“阿启你那样看,可能也是那样吧。”

“就说姐姐吧,一看见那个人就能了解嘛。”

“女人的用心不简单哟,并不像阿启你那样天真……”

也许启助还记得宫子这番话,宫子在母亲家中第一次同町枝相见时,启助比水野的脸更红,他有点慌了神。宫子不好让弟弟的朋友上自己家里来,便决定在母亲家中聚会。

“阿启,姐姐也赏识那个孩子。”宫子在里间一边给启助穿上新的大学制服,一边说。

“是吗?哎哟,竟忘穿袜子了。”启助说罢,坐了下来。

宫子掀了掀蓝色百褶裙,也在他面前坐下来。

“姐姐也为水野祝福吧。为此我才叫町枝一起来的。”

“是啊,我祝福他。”

莫非启助也喜欢町枝?宫子很同情意志薄弱的弟弟。

启助神采飞扬地说:“据说水野家是极力反对的,于是就给町枝家写了信……信中措词很不礼貌,气得町枝家也火冒三丈。就说今天吧,町枝是偷偷来的。”

町枝一身女学生的水手服。她带来了一小束蝴蝶花,说是祝贺启助入学的。她把花插到放在启助书桌上的玻璃花瓶里。

宫子准备去观赏上野公园的夜樱,邀他们到了上野的中国饭馆。公园人山人海,简直无立锥之地。樱树凋残,花枝也不青翠。可是借助灯光,花色仍浓,呈粉红的颜色。不知町枝是少言寡语,还是顾忌宫子,不怎么说话,只是谈起了自家的庭院里,樱花花瓣落满了刚修剪过的枝头,清晨起来映入眼帘,实在太美了。她还说,来启助家的路上,看到像半生不熟的蛋黄似的夕阳,浮现在护城河畔的街树樱花丛中。

这清水堂旁边过往的行人稀稀疏疏。走下昏暗的石阶时,宫子对町枝说:

“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曾叠了纸鹤,同母亲一起到清水堂,把它吊起来,祈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

町枝没有言语,她同宫子一起在石阶上驻足不前,回首望了望清水堂。

那条直通博物馆的路,人潮汹涌,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拐往动物园的方向。东照宫的甬道两旁,点燃着篝火。她们登上了石板道。排列在甬道上的石灯笼,在篝火的相映下形成一个个黑影,上面漫掩着簇簇樱花。赏花客东一团西一簇地围坐在石灯笼后面的空地上,中央都点着蜡烛,人们在设筵摆宴。

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时,水野充当了盾牌,在后面护卫着町枝。启助距他们两人稍远,站在醉汉和他们两人之间,仿佛在保护着他们两人。宫子抓住启助的肩膀,躲闪着醉汉,心想,启助这么有勇气啊!

町枝的脸映着篝火的亮光,显得更加艳美了。她那面颊的颜色,宛如一本正经地紧闭着嘴的圣女。

“姐姐。”町枝说罢,冷不防地躲藏到宫子背后,几乎贴了上去。

“你怎么啦?”

“学校的同学……和父亲一起呐。是我家的近邻。”

“町枝也要躲藏吗?”宫子边说边和町枝一起回过头去,无意中抓住了町枝的手不放,就这样继续往前走。接触町枝的手的瞬间,宫子几乎喊出声来。虽同是女性,却带来了无尽的凉爽与快意。不仅是她柔滑腻润的手,还有她那少女的美,渗进了宫子心中。

“町枝,你很幸福啊。”宫子只说了这样一句。

町枝摇了摇头。

“呀,为什么呢?”

宫子吃惊地盯着町枝的脸。町枝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你也有不幸的事吗?”

町枝沉默不语,把手松开。宫子已经好几年没有同女朋友手牵着手走路了。

宫子和水野经常见面。这天晚上她的视线几乎被町枝吸引过去。她一见町枝,就勾起绵长的忧愁,仿佛想要独自走向遥远的地方。即使在马路上和町枝擦肩而过,恐怕也会回头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吧。男人跟踪宫子也是出于这种奔放的感情吗?

厨房里传来了瓷器掉落或倒下的声音,宫子才苏醒过来。今晚老鼠又出来了。要不要起来到厨房去看看呢?宫子犹豫不定。好像不止一只老鼠。也许有三只。她觉得老鼠好像也被梅雨淋湿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洗后披散的头发,悄悄地抑制住那股冰凉的感触。

有田老人心胸郁闷,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宫子蹙起眉头,心想,又来劲了。她远远地躲开他。老人经常被噩梦魇住。宫子已经习惯了。老人像行将被勒死的人,肩膀大起大伏,胳膊好像要拂掉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宫子的脖颈。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把他摇醒就好了。可是宫子将身体绷紧,纹丝不动。她心头涌上了一缕残忍的思绪。

“啊!啊!”

老人一边喊叫一边挥舞着手,他是在梦中寻觅宫子。有时候,只要他紧紧搂住宫子,无需睁眼,也会平静下来。但是,今晚他的悲鸣把自己惊醒了。

“啊!”

老人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贴近宫子。宫子安详地把身体放柔和了。每次都如此。

“您做了可怕的噩梦吧?”宫子连这样的话也没说。然而,老人不安似的问:

“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没说什么,只是被噩梦魇住了。”

“哦。你一直没睡着吗?”

“睡不着。”

“哦,谢谢。”

老人把宫子的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颈项底下。

“梅雨天更不行啦。你睡不着,大概也是梅雨的关系哩。”老人羞惭地说,“我还以为我的喊声太大,把你吵醒了呢。”

“就算睡着,还不是要经常起来吗?”

有田老人的喊声,把睡在楼下的幸子也吵醒了。

“妈妈、妈妈,我害怕。”幸子胆怯,紧紧搂住阿辰。阿辰抓住女儿的肩膀,一边把她推开一边说:

“怕什么呢,不是老爷吗?老爷才害怕呢。老爷有那个毛病,一个人睡不好觉啊。就是旅游,也要带太太去,非常宠爱太太呢。要是没有那个毛病,按他的年龄是不需要女人的。他只不过是在做噩梦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嘛。”

六七个孩子在坡道上戏耍,中间也杂有女孩子。大概是学龄前儿童,从幼稚园回家的吧。他们中的两三个手持短木棒,没拿短木棒的孩子也装作拿了,大家弓着腰,佯装拄手杖的样子。

“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他们边唱边打拍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歌词就这么几句,翻来覆去地唱个不停,不知有什么意思。与其说是在疯吵戏谑,莫如说他们有一股认真的劲头,潜心于自己的举动。他们的姿势越来越夸张,越来越激烈了。一个女孩子踉踉跄跄地倒下去了。

“哇,痛啊,痛啊。”女孩子模仿老太婆的动作抚摩着腰部,又站起来,加入了合唱。

“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

坡道尽头就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缀满新草,松树不规则地散布各处。虽然松树并不粗大,但它们的丰姿呈现在春日黄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画在纸隔扇或屏风上的棵棵青松。

孩子们从坡道正中,蹒跚地朝映着夕阳余晖的方向爬上去。尽管他们东摇西晃,但这条坡道上,威胁孩子们的汽车很少过往,人影也稀稀疏疏。东京的屋敷町何尝没有这种地方?

这时候,一个少女牵着一只柴犬从坡道下面登上来。不,还有个人,是桃井银平跟在这个少女后面。但是,银平已醉心于少女而丧失了自己。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这是个疑问。

少女在坡道一侧的银杏树荫下悠悠漫步。只有一侧街树林立,有街树一侧才有人行道。另一侧紧挨柏油马路,赫然屹立着一道石头墙。这是一家大宅邸的石头墙,沿着坡道绵延而上。战前街树一侧是贵族的宅邸,内宅深广。人行道旁挖了一条深沟,垒着石崖。也许是有点模仿护城河的形式。沟对面是平缓的斜坡,种植着小松树。松树也残留着前人精心修剪过的痕迹。松林上方可以看见一堵白色的围墙。围墙低矮,耸着瓦顶。银杏树高耸,芽叶稀疏,不足以把枝头掩盖,其高度和方向迥异,在斜阳的辉映下浓淡有致,娇嫩得如少女的肌肤一般。

少女上身穿着白毛衣,下身是粗布裤子。卷起了灰色的蹭旧的裤边,露出红色的格子,鲜艳夺目。叠短的裤子和帆布运动鞋之间,可以窥见少女白皙的脚。浓密光滑的黑发披垂在双肩上,从耳朵到脖颈白净得出奇,实在美极了。她牵着狗链,肩膀稍微倾斜。这位少女奇迹般的魅力牵掣着银平。光是红色格子的叠边和白帆布运动鞋之间看到的洁白肌肤,就足以使银平的内心充满了哀伤,以致想死,或想把少女杀死。

银平回忆起从前故乡的表姐弥生,回忆起从前的学生玉木久子,但如今他感觉她们根本无法与这位少女相提并论。弥生肌肤白皙,却黯淡无光。久子肌肤微黑,却色泽凝重。她们都没有这少女那种天仙般的风韵。再说,同与弥生游玩时的少年银平和接近久子时的教师银平相比,现在的银平落魄潦倒,心力交瘁。虽是在春日的黄昏,他却仿佛置身刺骨的寒风之中,衰萎的眼眶里镶满了泪珠,登上一小段坡道,他便气喘吁吁,膝盖以下麻木无力,已追不上少女了。银平还没有看见少女的脸。他想,至少要同少女并肩走到斜坡上,哪怕是谈谈狗也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下就有此良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银平张开右掌挥了挥。这是他边走边激励自己的习惯。此刻唤起这样的感触:手里捏着还有体温的死老鼠,睁大眼睛、嘴流鲜血的老鼠死尸。那是湖畔弥生家的那只日本梗在厨房里逮到的老鼠。狗叼着老鼠不知该怎么处置,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弥生的母亲对它说了些什么,然后拍了拍它的头,它就乖乖地放开了。老鼠落在地板上,狗又要跳跃过去,弥生却把狗抱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真棒,真棒呀。”弥生抚慰着狗说。然后她命令道:“银平,你把老鼠拿走吧。”

银平连忙把老鼠捡起,老鼠嘴里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板上。它的身体还温乎乎的,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虽说瞪大眼睛,却是老鼠那可爱的眼睛。

“快点扔掉吧。”

“扔在哪儿?”

“扔到湖里去好啰。”

银平到了湖边,抓住老鼠的尾巴,使劲往远处扔去。在黑黢黢的夜里,只听见扑通响起孤寂的水声。银平一溜烟地逃回家去。弥生不就是大舅舅的女儿吗?银平悔恨不已。那是他十二三岁的往事了。他做了一个被老鼠吓呆了的梦。

小狗逮过一次老鼠,就老记住这件事,每天都盯着厨房。人同狗说些什么,狗就如同听到老鼠声,飞奔到厨房去。没见它的踪影,它肯定蹲在厨房角落里。可是它又不能像猫那样。抬头望见老鼠从搁板顺着柱子往上爬,它就歇斯底里地吠叫起来,活像被老鼠附身,变得神经衰弱了。银平憎恶那只眼睛变色的狗。他从弥生的针线盒里偷了一根带着红线的缝针,伺机扎穿狗的薄耳朵。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吧。事后大家吵吵嚷嚷,如果缝针带着红线穿过狗耳朵,人们就会怀疑这是弥生干的。银平在狗耳朵上一落针,狗发出悲鸣逃之夭夭,没有扎成。他将缝针藏在口袋里,折回自己家中,在纸上画了弥生和狗的像,用那根红线缝了好几针,然后放进书桌的抽屉。

银平想同牵狗的少女谈谈狗,也就不由得联想起那只逮老鼠的狗。银平讨厌狗,谈狗也不会有什么好话。他觉得要是接近少女牵着的那只小狗,小狗定会咬他的。但是,银平没有追上少女,当然不是狗的缘故。

少女边走边弯下腰,解开了小狗脖圈上的链条。小狗获得了解放,跑到少女前面,又跑回少女后边,越过少女,飞跑到银平的眼前。它嗅了嗅银平的鞋。

“哇。”银平呼喊一声,跳了起来。

“阿福,阿福。”少女呼喊着小狗。

“喂,请帮个忙。”

“阿福,阿福。”

银平失去了血色。小狗回到了少女身边。

“啊,太可怕了。”银平打了个趔趄,蹲了下来。这个动作有点夸张,虽是为引起少女的注意,可银平确是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心房激烈地跳动,稍稍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按着额头,半睁眼睛,只见少女又将链条挂在小狗脖子上,连头也不回便爬上了斜坡。银平义愤填膺,感到无比屈辱。他猜测那只小狗嗅他的鞋,一定嗅出了脚的丑陋吧。

“畜牲,我要缝那只狗的耳朵。”银平嘟囔了一句,跑步登上坡道。在追上少女时,怒气消失了。

“小姐。”银平用嘶哑的声音呼喊。

少女只扭过头来,垂发飘拂,那脖颈之美,使银平苍白的脸也燃烧起来。

“小姐,这只狗真可爱呀。是什么种呢?”

“是柴犬。”

“哪里的呢?”

“甲州。”

“是小姐的狗吗?每天都固定时间出来遛狗吗?”

“嗯。”

“散步总走这条路吗?”

少女没有作答,但看样子她也不觉得银平特别可疑。银平回头望了望坡道下面。哪儿是少女的家呢?在新绿丛中像有一户和平幸福的家庭。

“这只狗会捉老鼠吗?”

少女没有一丝笑容。

“捉老鼠的是猫,狗不捉老鼠对吧。不过,倒是有的狗捉老鼠,从前我家里那只狗可会抓老鼠哩。”

少女连看也不看银平一眼。

“狗和猫不同,即使捉到老鼠也不吃。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去扔死老鼠。”

银平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厌烦的话,那只从嘴角流出鲜血的死老鼠又浮现在眼前。他窥见了老鼠咬紧的白牙齿。

“那是叫日本梗的种类吧。那家伙颤动着弯曲的细腿奔跑,我很讨厌。狗和人,都是有各式各样的啊。狗能这样同小姐出来散步,真幸福啊。”银平说。他大概忘却了方才的恐惧,弯下腰身想去抚摸狗的脊背。少女忽然将链条从右手倒到左手,让狗躲开了银平的手。银平的眼里映现出狗在移动。他想去紧紧搂住少女的脚,好容易才按捺住涌上心头的这种冲动。每天傍晚少女必定牵着狗,登上这条坡道,在银杏树荫下散步。躲在土堤上偷看这位少女吧。脑际倏地掠过这一希望,很快也就打消了刚才那个坏念头。银平心怀释然。他有一种新鲜的感觉,恍如赤裸着身子躺在嫩草上一样。少女将永远地朝着土堤上银平所在的方向,登上这坡道来。这是多么幸福啊。

“对不起。这只小狗很可爱,我也是喜欢狗的……只是,我讨厌捉老鼠的狗。”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坡道尽头就是土堤。少女和狗踏着土堤的嫩草走去了。一个男学生在土堤对面站起身,走了过去。少女先伸出手去握住男学生的手。银平一阵目眩,惊讶不已,原来少女是借口遛狗到这儿来幽会的!

银平发现少女那双黑眼睛是被爱情滋润才闪闪发光的啊。这突然的震惊使他头脑有点发麻了,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么想在这清亮纯净的眼中游泳,在那泓黑色的湖水中赤身游泳啊。银平心中交织着奇妙的憧憬和绝望。他无精打采地走着,很快便登上了土堤,仰身躺在嫩草上,凝望苍穹。

原来学生是宫子弟弟的同学水野,少女是町枝。宫子为了祝贺弟弟和水野入学,把町枝也叫来观赏上野的夜樱,是约莫十天前的事了。

在水野看来,町枝那一双几乎占满整个眼眶的黑眼珠水灵灵的,闪烁着亮光,美极了。水野被吸引过去,看她看得入迷了。

“早晨,我真想看看町枝醒来时那双眨巴着的眼睛啊。那时的眼睛该多好看啊。”

“一定是睡眼惺忪吧。”

“不会的。”水野不相信,“我一睁眼就想见町枝你呐。”

町枝点点头。

“一直以来,我是醒来两个小时内才能在学校见到町枝呀。”

“醒来两个小时内,你是说过的。打那以后,清晨一起来我也就想到两小时内……”

“那就不是睡眼惺忪啦。”

“谁知道呢。”

“有拥有这样一双黑眼睛的人,日本是个好国家啊。”

这双墨黑的眼睛把眉毛和嘴唇衬得更美了。黑发和眼色相互辉映,实在艳丽到了极点。

“你是借口遛狗从家里出来的吧?”水野探问道。

“我没说,可我牵着狗,一看我这副模样就明白了嘛。”

“在你家附近会面,很冒险啊。”

“我不忍心欺骗家里人。如果没有狗,我就出不来了。就是能出来,也会挂着一副羞涩的脸回去,家里人一看就会明白呀。水野,你们家比我们家更不同意我们的事吧?”

“不谈这个啦。反正我们俩都是从家里出来,又要回家去的,如今想家中的事,太没意思了。既然是出来遛狗,就不能待太长时间吧。”

町枝点点头。两人在嫩草地上坐下来。水野把町枝的狗抱起放在膝上。

“阿福也认得水野哩。”

“假使狗也会说话,它说出去,咱们从明天起就不能再会面啦。”

“即使不能见面,我也要等着你,这行了吧。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你那所大学。这样一来,又能在醒来两小时内……”

“两小时内吗……”水野喃喃地说。

“总会有不等两个小时也行的时候,一定会的。”

“我母亲说太早了,她不信任我。但我觉得早了倒是幸福。我想更小更小的时候就能遇到水野你呢。无论年纪多小,初中时代也好,小学时代也好,只要遇到你,我一定会喜欢你。我还是个婴儿时,就被人背着走这条坡道,在这土堤上游玩。水野,你小时候没走过这坡道吗?”

“好像没走过。”

“是吗?我经常想,我还是婴儿时,是不是也在这坡道上见过水野你,所以,我才这样喜欢你的……”

“我小时候要是走过这斜坡就好了。”

“小时候,人家总说我可爱。在这坡道上,我经常被一些不相识的人抱起来呐。那时我的眼睛比现在更大更圆。”町枝黑黑的大眼睛看向水野,“前些时候,各家中学都在举行毕业典礼。下了坡道,往右拐就是护城河,那里有小船出租。牵着狗穿过去,就可能看见一些今年刚初中毕业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把毕业证书卷成圆筒,拿在手里,乘着小船。我想他们大概是为了纪念别离才来划船的,真令人羡慕啊。有的女孩子手拿毕业证书,倚靠在桥栏上望着同学们划船。我中学毕业时,还没认识你呢。水野,你同别的女孩子游玩过吧?”

“我才不跟女孩子们玩呢。”

“是吗……”町枝歪了歪脑袋。

“天气转暖,小船下水之前,护城河有的地方还结冰,那里有很多野鸭。我记得那时还想,踏在冰上的鸭子和浮在水面的鸭子哪个冷呢?据说因为有人打野鸭,它们白天逃到这里来,一到傍晚,要么回到乡村的山坳,要么回到湖里……”

“是吗?”

“我还看见庆祝五一节举着红旗的队伍从对面的电车道通过呐。当时银杏树刚刚吐出嫩叶,一面面红旗通过其间,我只觉得美极了。”

他们两人所在坡下的护城河被填平了,从傍晚到夜间变成高尔夫球的练习场。那对面的电车道上,屹立着银杏树,黑色的树干在一簇簇嫩叶下面显得特别醒目。黄昏的天空在树梢顶端笼罩上桃红色的雾霭。町枝用手抚摩着水野膝上的狗脑袋。水野双手紧紧握住町枝这只手。

“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低沉的手风琴声。我闭上眼睛就躺下来了。”

“什么曲子?”

“是……好像是《君之代》……”

“《君之代》?”町枝吓了一跳,她靠近了水野,“什么《君之代》,水野你不是没当过兵吗?”

“也许是我每天晚上很晚收听广播《君之代》的缘故吧。”

“每天晚上我都静静地说声‘水野,晚安’。”

町枝没有把银平的事告诉水野。她并不觉得自己曾被一个奇怪的男人缠住搭话,而且早就忘记了。银平正躺在嫩草上,要看还是能够看见的。即使看见他,也不会注意到他就是刚才那个男子吧。银平却不能不注意他们两人。一阵泥土的凉气爬上他的脊背。正处在穿冬大衣和稍暖的大衣之间的季节,银平却没有穿大衣。他翻过身来,面向町枝他们两人。他不是羡慕他们两人的幸福,而是诅咒他们两人。他闭上眼睛不久,就浮现出一幕幻影,仿佛看到他们两人乘着熊熊的烈焰从水上漂荡而来。他觉得,这般情景证明了他们是不会永远幸福的。

“阿银,姑妈真漂亮啊。”

银平仿佛听见了弥生的声音。银平曾和弥生双双坐在湖边盛开的山樱树下。樱花倒映在水中。不时传来小鸟的啁啾声。

“姑妈说话时露出牙齿,这是我最喜欢的。”

说不定弥生会感到遗憾,那样一个美人为什么嫁给像银平父亲这样的丑男子呢?

“父亲是姑妈唯一的同胞之亲。我父亲说,阿银的父亲既已过世,让姑妈带着阿银回到我们家住好了。”

“我不干!”银平说罢,涨红了脸。

他是为要失去母亲而觉得厌烦,还是为能和弥生住在一起而感到腼腆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那时节,银平家中除母亲外,还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妈。大姑妈是离婚回到娘家的。银平虚岁十一那年,父亲死于湖里,他头部带有伤痕。有人说,他是被人杀死扔在湖里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怀疑,可能是在岸边和什么人争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弥生家里有人指桑骂槐,说银平的父亲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来自杀嘛。十一岁的银平痛下决心:假使父亲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这个仇人不可。他到了母亲老家,就来到浮上父亲尸体的地点附近,躲在胡枝子的繁枝茂叶之中,观察过往的行人。他绝不想让杀死父亲的人平安无事地通过那里。有一回,一个牵着牛的男人走过来,牛发起脾气,银平吓晕了。有时还绽开白胡枝子花,银平折了一朵花,带回家里,夹在书本里做标本,他发誓要报仇。

“就说我母亲吧,她也不愿意回去呀。”银平对弥生愤愤地说,“因为我父亲在这村上被人杀了。”

弥生看见银平刷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弥生还没有告诉银平,村里人传说银平父亲的幽魂会在湖边出现呐。据说只要经过银平父亲死亡的那湖岸边,就会听见脚步声尾随而来,回首顾盼却不见人影。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脚步不能走动,人跑远了幽魂的脚步声也就听不见了。

连小鸟的啁啾声从山樱梢顶传到下面的枝头,弥生也都联想到幽魂的脚步声。

“阿银,回家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银,你没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吗?”

银平使劲拽住了站起来的弥生的手。弥生倒在银平身上。

“阿银。”弥生喊了一声,弄乱了和服的下摆,逃走了。银平追了上去。弥生喘不过气,停下了脚步,猛地搂住银平的肩膀。

“阿银,同姑妈一道到我家来吧。”

“不愿意!”银平边说边紧紧地拥抱她,眼泪旋即从眼眶里流溢出来。弥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着银平,久久才开口说:

“姑妈曾对家父说:‘如果住在那种房子里,我也会死去的。’这话我听见了。”

银平拥抱弥生,仅此一回。

众所周知,弥生的家、银平母亲的娘家,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门世家。她为什么要嫁到门不当户不对的银平父亲家里来呢?母亲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呢?银平对此抱有怀疑,是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母亲已经同银平分离回到了娘家。银平上东京攻读后,母亲患肺病在娘家与世长辞,原来从她那里得到的一丁点学费也断绝了。银平的家,祖父也已故去,现在剩下祖母和姑妈还健在。听说姑妈要了一个在婆家生下的女儿来抚养。银平长年没同家乡通信,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否已经出嫁。

银平感到自己尾随町枝来到嫩草坪上随便躺下来,同从前自己在弥生村庄的湖边上,躲在胡枝子花丛中相比,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一样的哀伤掠过银平心间。为父亲报仇的事,他已经不再那么认真思考了。纵令杀父的仇人还在世上,现今也已老态龙钟。如果有个老丑的老头子来找银平,忏悔杀人的罪过,他会不会像消除了缠身的魔鬼那样痛快呢?会不会唤回当年两人在那里幽会的那种青春呢?往昔山樱花倒映在弥生村子里的湖面上的情景,如今还清晰地浮现在银平心上。那是一泓平静得连一丝涟漪也没有的、大镜一般的湖水。银平闭上眼睛,想起了母亲的容颜。

这时候,牵着小狗的少女从土堤走了下去,银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男学生站在土堤上目送她。银平也猛然站起来,目送走下坡道的少女。映在银杏树叶上的夕影浓重起来了。已无过路行人,少女连头也不回。走在前头的小狗,拖着链条,急于回归。少女迈着轻快的小步,太美了。银平心想,明天黄昏,这少女一定还会登这坡道的。他想着想着吹起口哨来,朝着水野站立的方向走去。水野发现了银平,望着他,他也没有停止口哨。

“你真快活啊。”银平对水野说。

水野不予理睬。

“我跟你说话呐,你真快活啊。”

水野皱起眉头,望了望银平。

“哎呀,不要挂着一副讨厌我的面孔嘛。在这儿坐下来谈谈吧。如果有人得到幸福,我就羡慕他的幸福。我就是这种人。”

水野背向他正要走开,银平就说:

“喂,别逃跑呀。我不是说坐下来谈谈吗?”

水野转过身来说:

“我才不逃跑呢。我跟你没事可谈。”

“你搞错了,你以为我是想敲竹杠吗?来,请坐下来。”

水野仍站立不动。

“我觉得你的恋人很漂亮。这不行吗?真是美丽的姑娘啊。你太幸福了。”

“那又怎么样?”

“我想同幸福的人谈谈。说实在的,那姑娘实在太漂亮,我尾随她来了。她原来是同你幽会,我大吃一惊。”

水野也惊愕地望了望银平,刚想往对面走去,银平从后面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来,咱们谈谈吧。”

水野猛推了一下银平。

“浑蛋!”

银平从土堤上滚落下去,倒在下面的柏油马路上,右肩膀异常痛。在柏油马路上盘腿坐了一会儿,用手按着肩膀,站起身来,他爬上土堤,对方已渺无踪影。银平胸部难受,喘着粗气坐了下来,又突然趴下去。

少女回去之后,银平为什么要接近男学生,同他搭话呢?他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他一边吹口哨一边走去,恐怕是没有恶意的。看样子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和那学生谈谈少女的美。假如那学生采取诚挚的态度,他可能会把学生还没发现的少女的美告诉对方。可是那学生却表现得令人有点讨厌。

“你真快活啊。”银平贸然冒出这句话,实在是太笨拙了。其实可以说点别的事。尽管如此,却被学生推撞,滚落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已无力气,身体着实衰弱。真想痛哭一场啊。他一只手抓住嫩草,一只手抚摩疼痛的肩膀,桃红色的晚霞朦朦胧胧地映入了眯缝的眼睛。

从明天起,那少女不会再牵着狗出现在这坡道上了吧。不,说不定到明天学生还不能同少女联系上,她明天还可能登上这长满银杏街树的坡道来。可是,学生已经认得自己,自己已不能在这坡道或土堤上了。银平扫视了土堤一圈,也没有找着一处藏身之地。身穿白毛衣、卷起裤边露出红格子的少女的姿影,从银平的脑际迅速地消逝。桃红色的天空,把银平的头都染红了。

“久子,久子。”银平用嗓眼里发出的嘶哑声音,呼唤着玉木久子的名字。

他乘上出租车去同久子会面,不是在霭霭晚霞的时辰,而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镇上的天空燃烧着淡淡的霞红。透过车窗玻璃,眼前的市镇一片浅蓝的颜色,而从摇下的驾驶席车窗看见的天空颜色不同。银平向司机的肩膀探过身去问道:

“天空是不是呈现一片淡淡的霞红色?”

“是啊。”司机用无所谓的口吻答道。

“是染上了霞红吗?什么原因呢?莫不是我眼睛的关系?”

“不是眼睛的关系。”

银平仍然探着身子,闻到了司机旧工服的气味。

打那以后,银平每次乘出租车,都自然而然地感到眼前是一片淡淡的桃红色世界和淡淡的蓝色世界。透过车窗看到的是浅蓝色。相形之下,从摇下的驾驶席车窗看见的却成了桃红色。他本以为仅此而已,不料实际上天空、市镇房屋的墙壁、马路,连街树的树干也出乎意料地都抹上了桃红色。银平不能相信了。春秋两季里,一般行车多是关闭客席的车窗,打开驾驶席的窗口。银平的身份不是到哪儿都能乘小汽车的,不过每次乘车,这种感觉总重复出现。

于是,银平形成一种习惯的想法:司机的世界是温暖的桃红色,客人的世界则是冰冷的浅蓝色。客人就是银平本身。当然,通过玻璃的颜色看到的世界,是清明澄澈的。东京的天空或是街道都凝聚着灰尘。也许是浅桃红色的吧。银平常常从座席上探出身子,将双肘支在司机身后的靠背上,凝望着桃红色的世界,混浊空气的温热使他的心情烦躁起来。

“喂,老兄!”银平真想把司机揪住。这可能是要对某种东西反抗或挑战的苗头。假使把司机揪住,他也就快要成为狂人了。银平迫近司机后面,即使露出咄咄逼人的神色,市镇和天空似乎也都是桃红色的,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会对司机构成任何威胁。

另外,也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吧。银平通过出租汽车窗玻璃的光怪陆离,第一次分辨出淡桃红色的世界和浅蓝色的世界,那是在去见久子的路上。而他向司机的肩膀探过身去,那是见久子的姿势。在这种出租车上,银平总是想起久子。司机的旧工服发出的气味,不久便引来了久子蓝哔叽服的香味,而后无论从哪个司机身上都会感受到久子的气味,即使司机穿上新工服也是一样。

第一次把天空看成桃红色的时候,银平已被学校革职,久子也已转校,两人背人耳目悄悄地幽会。银平担心事情会演变成后来这个样子,曾悄悄对久子说:

“可不能跟恩田谈啊。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久子好像是在秘密的场所里,脸颊染红了。

“能够保密,就会感到甜蜜愉快。一旦泄露,就会变成可怕的复仇鬼闹翻了天的。”

久子脸上露出了酒窝,向上翻了翻眼珠,凝视着银平。这是在教室走廊的一头。一个少女跳起抓住靠窗的樱枝,就像抓住单杠悠荡着身体一样,树枝摇晃个不停。透过走廊上的窗玻璃,也是听得见树叶摩挲声的。

“除了两个当事人,恋爱中是绝不能有第三者的。听明白了吗?就说恩田吧,现在已是我们的敌人,成了社会上的耳目之一啦。”

“可是,说不定我会对恩田谈呢。”

“那可不成。”银平害怕地环视四周。

“太痛苦了呀。假使恩田体贴地问我‘阿久你怎么啦’,我可能就瞒不了她。”

“干吗要同学体贴呢?”银平加重语气说。

“我一见到恩田,一定会哭出来。昨天我回家,用水洗了洗哭肿的眼睛,可还是不解决问题。夏天冰箱里有冰块可能好用些……”

“别那么漫不经心。”

“我太难受了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久子乖乖地把眼睛移向银平。从眼神来看,与其说她的这双眼睛望着银平,莫如说是让银平看着她这双眼睛。银平感受到久子肌肤的温馨,他沉默不语了。

银平和久子建立这种关系以前,曾想过向恩田信子探询一下久子家庭的内情。据久子说,她对恩田无所不谈。

然而,银平觉得恩田这个学生有点难以接近,向她打听久子的事,又怕她看透自己的内心活动。恩田的学业成绩优秀,个性也很倔强。有一回上课时间,银平给她们读福泽谕吉[福泽谕吉(1834-1901),日本思想家、教育家、评论家。]的《男女交际论》:

“川柳[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的短诗。]诗句写道,‘走二三百米,夫妇始相伴’。”

下面又是:

“比如夫出外旅行,妻依依惜别;妻病魔缠身,夫亲切看护;公公婆婆就看不惯,是违背公婆之意,此等奇谈世上也并非没有啊。”

女学生们听了哄堂大笑,恩田却一笑不笑。

“恩田,你没笑吗?”银平说。

恩田不作答。

“恩田,你不觉得可笑吗?”

“不可笑。”

“自己虽不觉得可笑,大伙都觉得可笑而笑了,你笑笑不也很好吗?”

“我不愿意。和大家一起笑也未尝不可。但大家笑后,我不跟着笑也可以嘛。”

“诡辩。”银平一本正经的样子,“恩田说不可笑,大伙觉得可笑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不可笑吗?这篇东西,福泽谕吉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写的,战后的今天读了也不觉得可笑,那就成问题啦。”银平接着这么说,话说到中途,突然不怀好意地问道:“话又说回来,有人见过恩田笑吗?”

“见过,我就见过。”

“见过。”

“她常笑的呀。”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边笑边回答。

银平后来回想,这个恩田信子和玉木久子之所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久子也把异常的性格隐蔽起来。久子身上似乎荡漾着一股引诱银平跟踪的魅力,她深藏在内心的情感不是接受了银平的跟踪吗?久子这个女性像霎时触电而战栗一样,醒悟过来。她委身于银平的时候,恐怕是和大多数少女一样吧。连银平也感到一阵战栗。

对银平来说,或许久子是他第一个女人。他们在那所高中是教师和学生的关系,银平却爱上了久子。他觉得这段日子是以往半生最幸福的时刻。父亲在世时,幼年的银平在农村曾向往过表姐弥生,那无疑是纯洁的初恋,只不过年纪太小了。

银平不能忘记,九岁还是十岁那年,他做了鲷鱼的梦而受到了表扬。故乡的海里,那深黑色的波浪上,飘浮着一艘飞艇。细看原来是一尾大鲷鱼。鲷鱼是从海里跳跃起来的,而且长时间地飘浮并停留在空中。不止一尾。鲷鱼从一簇又一簇的波浪之间跳跃起来。

“啊,大鲷鱼!”银平喊着醒过来了。

“这是个吉祥的梦,了不起的梦。银平要发迹啦。”人们这样传扬开去。

在那之前几天,从弥生那里得到一本画册,里面附有飞艇的画。他没有见过飞艇的实物,但是当时已经有了飞艇。大型飞机发展起来后,如今没有飞艇了吧。银平所做的飞艇和鲷鱼的梦,如今也成了过去。这与其说是做了发迹的梦,不如说是梦卜,有可能是与弥生结婚的梦兆吧。银平并没有发迹。即使没有失去高中国语教师的职务,也是没有希望发迹了。没有像梦中美丽的鲷鱼那样从人潮中跃起的力气,也没有在人头之上的半空飘浮的力量。归根到底,可能是堕入了幽黑的浪底的因果报应。自从和久子燃起鬼火之后,幸福短暂,沦落却很快。正如银平对久子警告过的,她向恩田泄露的秘密,可能变成复仇的魔鬼闹腾起来,恩田的告发毫不留情。

打那次之后,银平决计在教室里尽量不瞧久子一眼。难办的却是不由自主地把视线移到恩田的座位上。银平把恩田叫到校园一角,请求她保守秘密,还威胁过她。然而,恩田对银平的憎恨不是出于正义感,而是出于直觉的强烈的追查罪恶之感。银平就是向她申诉爱情的可贵,她也断然地说:

“老师太不纯洁了。”

“你才不纯洁呢。人家向你坦白了自己的秘密,你却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还有比这种事更不纯洁的吗?难道你心上爬满了蛞蝓、蝎子和蜈蚣吗?”

“我没向任何人泄露过啊。”

然而,不多久,恩田给校长和久子的父亲投了信。那是匿名的投信,据说信上署“蜈蚣缄”。

银平终于按久子选择的地点幽会了。久子家在战后买的房子,在过去来说是郊外,不过战前山手的宅邸遭战火洗劫,已是残垣断壁,只留下部分钢筋水泥墙。久子害怕被人发现,喜欢在这样的墙后同银平幽会。现在这屋敷町的废墟,大都修盖了大大小小的屋宇,空地已经不多。一个时期令人生畏的废墟景象或危险也消失了。那地方确实被人们遗忘了。那里杂草丛生,高得足以把他们两人隐藏起来。当时还是女学生的久子,也许认为这里原来是自己的家,从而感到安心。

久子是很难给银平写信的。银平也不能给久子写信,不能往久子家里或学校里挂电话,不能托人捎口信,同久子联系的途径几乎都不通了,只好在这块空地的钢筋水泥断壁的内侧,用粉笔写点留言,让久子到这儿来看。约定好写在高墙的下端。野草掩盖,不易被人发现。当然不能写得太复杂,充其量写上希望见面的日子和时间,起一种秘密告示板的作用。有时银平也来看久子写下的留言。久子决定了幽会时间,就可以用快信或电报通知银平。而银平则需要早早提前将日子和时间写在墙上,然后等待看到久子写上答应的暗号。久子受到监视,夜间很难出来。

银平在出租汽车里第一次看到桃红色和浅蓝色那天,就是久子找他的日子。久子蹲在近墙的草丛中等待着银平。有一回银平对久子这样说道:“这堵墙的高度不正说明你父亲太残酷无情了吗。墙上还插着玻璃碴儿和钉尖吧。”的确,从周围新建的平房,是窥不见墙这边的。即使修建一户两层洋房,由于新式设计,楼房低矮,从二楼探出身子,庭院的三分之一也遮掩在视野之外。久子了解这一情况,就待在靠墙的地方。门原先是木造的,没被烧毁。这土地不准备出售,大概不会有好奇的人进来。午后三点左右,就可以在此幽会了。

“啊,你刚从学校回来吗?”银平说着一只手搭在久子的头上,然后蹲了下来,靠过去用双手捧住久子苍白的脸。

“老师,没有时间呀。放学回家的时间家里人都掌握了。”

“我知道。”

“我说有《平家物语》的课外讲座,想留下来,可家里不允许。”

“是吗?久等了。脚麻木了吧?”银平把久子抱到膝上。光天之下,久子有点腼腆,滑了下来。

“老师,这个……”

“什么?钱?怎么啦?”

“我偷来给您的呀。”久子闪烁着炯炯的目光,“两万七千元呢。”

“是令尊的钱吗?”

“母亲的钱。”

“我不要。马上就会发觉的。还是放回去吧。”

“发觉的话,点把火将房子烧掉好喽。”

“你又不是蔬菜店的阿七[江户时代一蔬菜店老板之女,因躲避火灾逃入寺院,与寺中小和尚相恋,为双宿双飞而火烧寺院,最终被处以火刑。]……哪有人为了两万七千元就烧掉值一千多万元的房子呢?”

“这是母亲背着父亲积攒的私房钱,她不会嚷出去的。我也再三考虑才偷出来。既已偷出来又把它放回去,那就更可怕了。一定会全身颤抖,被人发觉的。”

银平收下久子偷来的钱,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银平出谋划策,而是久子自己的主意。

“老师嘛,勉强可以维持生活。我有个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是一家公司经理的秘书,那经理姓有田,这个朋友不时让我为经理撰写讲演稿。”

“有田先生……那人叫有田什么?”

“叫有田音二,是个老人。”

“哎呀,是我这个学校的理事长呐。他……父亲就是拜托有田先生帮我转校的。”

“是吗?”

“原来理事长在学校的讲话稿,也是桃井老师写的啊?我过去不知道呀。”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是啊。明月一出来,我就想老师大概也在赏月吧;风雨的日子,我就想老师的公寓不知怎么样了。”

“据秘书说,那位有田老人正在为一种奇怪的恐惧症苦恼。秘书拜托我,在讲稿里尽量不要写妻子、结婚一类的话。我觉得在女子高中发表讲话,当然要写上。有田理事长演说中间,恐惧症没有发作吧?”

“没,我没有注意呢。”

“是吗?啊,在众目睽睽之下……”银平独自点了点头。

“所谓恐惧症发作,是什么样的呢?”

“情况各种各样。说不定我们自己也有。我佯装发作给你看看吧。”银平说罢抚摸着久子的胸部,闭上眼睛,故乡的麦田便浮现在脑际。一个女人骑着农家的无鞍马,从麦田对面的道路奔跑过去了。她将一条白手巾围在脖颈上,在前面打了结。

“老师,哪怕勒脖颈也行啊。我不想回家了。”久子温情脉脉地窃窃私语。银平发现自己一只手抓住久子的脖颈,不禁愕然。他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试着量久子的脖子。银平双手的指尖接触在一起了。他让那包钱滑进久子的胸口。久子马上蜷曲着胸部,后退了一步。

“把钱拿回家吧……这样做,你我都要犯罪的。恩田不是告发我是个罪人吗?据说她的信里这么写道:像那样一个阴郁的人,那样一个撒谎的人,以前一定干过许多坏事……你最近见过恩田吗?”

“没见过。也没来信。那种人我不认识。”

银平沉默了片刻。久子给他铺开一块尼龙包袱皮。这样反而传来了泥土的凉气。四周的草吐出一阵阵清香。

“老师,请您还跟踪我吧。不让我发觉地跟踪我吧。还是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好了。这回的学校路远了。”

“而且,在那扇豪华的门前面,你装作才发现的样子是吗?然后你在铁门里涨红脸瞪着我是吗?”

“不。我会让您进来的。我家很大,不会被人发现。我的房间里也有地方可以躲藏起来。”

银平感到欣慰,心情十分激动。这个计划不久便实现了。但是,银平却被久子的家人发现了。

之后岁月流逝,银平离开了久子。被那个可能是牵狗少女恋人的学生从土堤推下来之后,他一边望着桃红色的晚霞,一边情不自禁地呼唤着“久子、久子”,回到公寓里。土堤的高度是银平身高的两倍,肩膀和膝盖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翌日傍晚,银平又不由自主地到银杏树林立的坡道上去看少女。那位纯洁的少女对他的跟踪毫不在意,银平也这样想:自己一点也不想加害她,不是吗?就像悲叹掠空而过的大雁一样,他仿佛是在那里目送光辉年华的流逝。银平是个不知明日命运的人。那少女也不是永远都美。

银平昨天同学生搭话,被学生认识了,他不能在银杏树的坡道上流连徘徊,更不能在学生等待少女的土堤上待下去。耸立着街树的人行道和旧时贵族的宅邸之间有一道沟,银平决定躲在那里面。万一被警官怀疑,就佯装醉酒摔下或者被暴徒推落,呼喊腰腿痛便可以了。佯装醉酒是可以对付过去的,他为了呼出点酒气,喝了少许酒才出门。

昨天就知道沟很深,可下去一看,觉得与其说深不如说宽了。沟两侧是很美观的石崖,沟底也铺上了石子,草从石缝生长出来,去年的落叶已经腐烂了。如果把身子靠近人行道这边的石崖,径直登上坡道的人大概发现不了。银平躲藏了二三十分钟,连石崖上的石头也想咬上一口。石缝里绽开的紫花地丁,跳入了眼帘。银平蹭行过去,将紫花地丁含在嘴里,用牙齿咬断咽了下去。非常难咽。他使劲强忍住欲滴的泪珠。

昨日的少女,今日又牵着狗在坡道下面出现了。银平张开双手,抓住石头的角,仿佛要被石头吸进去,焦急地抬起头。手颤抖着,只觉得石崖行将倒塌似的,心脏的悸动撞击着石头。

少女上身仍穿着昨天的白毛衣,下身不是裤子,而是换了深红裙子,还穿了双漂亮的鞋子。白色和深红色在街树和嫩绿中浮现,走了过来。从银平的上面通过时,少女的手就在银平眼前。白皙的手从手腕到胳膊显得更加洁白。银平从下面抬头望见了少女洁净的下巴颏,他“啊”地叫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这儿,这儿。”

昨天的学生在土堤上等候。在快到土堤的坡道半路上,从沟底望去,他们俩膝盖以上的身躯在青草丛中移动着向土堤而去。银平等少女回家,直到黄昏时分,少女还没打坡道经过。大概是学生同少女谈了昨天那奇怪男子的事,所以她避开这条路了。

而后,银平不知多少回在银杏树林立的坡道上彷徨惆怅,或在土堤的青草地上长时间仰脸躺着。可是,看不见少女。少女的幻影,夜间也把银平诱到这坡道上来。银杏的嫩叶很快变成郁郁葱葱的绿叶。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洒落在柏油马路上。黑压压地压在头顶的街树威胁着银平。他想起当年在本州西北部的故乡,夜海的黑暗突然使自己感到害怕而跑回家的往事。从沟底传来小猫的叫声。银平驻步,往下看了看。没有看见小猫,却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在动。

“果然,这倒是个扔猫崽的好地方。”

有人把刚生下来的猫崽整窝放进箱子里扔了,不知道几只。它们悲鸣,挨饿,死去。银平试着把这些猫崽比作自己,特地倾听猫崽的哀鸣。但是那天夜里,少女没有在坡道上出现。

六月初,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条消息:距坡道不远的护城河上将举办捕萤会。那是一条有小船出租的护城河。那少女一定会来参加捕萤会的。银平这样相信。她常常牵着狗散步,她的家肯定就在附近。

母亲老家的湖也是有名的萤火虫产地。自己曾由母亲领着去捕萤火虫,将捕到的萤火虫放在蚊帐里伴睡。弥生也这样干过。隔扇敞开,他和隔壁房间的蚊帐里的弥生比着数谁的萤火虫多。萤火虫飞来飞去,很难数清。

“阿银真狡猾。总是那么狡猾啊。”弥生坐起来挥舞着拳头说。

最后,她开始用拳头敲打蚊帐,蚊帐摇来晃去,停在帐中的萤火虫飞了。可是不起作用,弥生更加焦灼。她每挥舞一次拳头,膝头都蹦跳一下。弥生穿着元禄袖、短下摆的单衣,卷到了膝盖上。于是膝盖仿佛渐渐往前移动,弥生的蚊帐边向银平的方向鼓起,形成了奇妙的形状。弥生恍如罩着蚊帐的妖精。

“现在你那边多了。瞧瞧后面。”银平说。

弥生回过头去。

“当然多呀。”

弥生的蚊帐摇晃着。帐中的萤火虫全部飞起来,萤光点点,看起来确实很多,这是无可争辩的。

银平至今还记得,当时弥生的单衣是大十字碎白道花纹。可是,和银平同一帐中的母亲又怎么样呢?对弥生的闹腾,什么也没说吗?银平的母亲姑且不说,弥生的母亲是跟她一起睡的,也没斥责吗?旁边应该还有弥生的弟弟。除了弥生以外,其他人全想不起来。

近来银平时不时地看见母亲娘家的湖面上夜间闪电的幻影。电光一闪,几乎照遍了整个湖面,而后又消失。闪电过后,湖边飘起了萤火虫。将湖边的萤火虫看作是幻影的继续也未尝不可。萤火虫是后想起来的,这点记忆可是不准确。许多时候,夏天闪电过后都有萤火虫,或许由于这种原因后来才加上萤火虫的幻影吧。就算银平多么富于幻想,也不会将萤火虫的幻影认作在湖上死去的父亲的幽魂。但湖面上夜间闪电消失的瞬间,却叫人不愉快。每次看到幻影的闪电,陆地上又宽又深的水纹丝不动地承受夜空忽地出现的闪光,都让银平强烈地感到自然的灵怪或是时间的悲鸣,因而忐忑不安。闪电照亮了整个湖面,这大概是幻影的所为。银平也知道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也许他是在想:如果遭到巨大的雷击,苍穹瞬间闪烁的光明会照亮身边世界的一切。宛如他第一次接触怯生生的久子一般。

久子从那之后突然变得大胆起来,银平万分震惊,或许就像遭到雷击。银平被久子诱进她家里,他成功地悄悄溜进了久子的起居室。

“房子果然很大啊。我都不认得回去的退路了。”

“我送你走嘛。从窗口出去也成。”

“可是,这是二楼吧。”银平有点畏怯。

“把我的腰带接起来当绳子用嘛。”

“家里没有狗吗?我很讨厌狗。”

“没有狗。”

久子只顾闪烁着目光凝视银平。

“我不能同老师结婚。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能在我的房间里,哪怕一天也好。我讨厌一直待在草丛深处。”

“草丛深处,这个词有单纯的草丛间的意思,只是现在使用这个词,一般是指另一个世界、九泉之下的意思啊。”

“哦。”久子心不在焉。

“国语老师的职务都被革去了,何苦谈这些呢……”

但是,有这样的教师,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好的。这个社会多可怕啊!银平想象不到女学生的洋房竟这样华美和奢侈。他被它的气势压倒,以致沦为被追赶的罪人。这个银平,同从久子如今的学校门口一直跟踪到家门口来的银平,简直判若两人。当然,久子明明知道却佯装不知道。她已经完全被银平掌握了。虽然这是玩弄阴谋诡计,但却是久子追求的,也是银平乐意的。

“老师。”久子冷不防地握住银平的手说,“现在是晚饭时间,请您等一会儿。”

银平把久子拉到身边亲吻了一下。久子希望长吻,将身体重心都放在银平的胳膊上。银平不得不支撑住久子,这给他多少增添了勇气。

“我去吃饭时,老师,您干什么好呢?”

“唔,你有没有相册?”

“没有呀,我没有相册,也没有日记本,什么都没有。”

久子仰望着银平的眼睛,摇了摇头。

“你也不曾谈过童年时代的回忆啊。”

“那太没意思了。”

久子连嘴唇也没揩揩就走出去,不知她是带着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同家人共进晚餐的。银平发现墙壁凹陷处帷幔的后面是间小小的盥洗室,他小心翼翼地拧开了水龙头,认真地洗洗手,洗洗脸,然后漱了漱口。似乎还想洗洗那双丑陋的脚,可又觉得脱下袜子,抬脚放在久子洗脸的地方,实在难以做出来。再说即使洗了,脚也不会变得好看,也只能再次看清这脚的丑陋。

久子如果不为银平做三明治端出来,恐怕家里人还不会发现他们这次私会。她用银盘盛着全套咖啡餐具一起端进来,这未免过于大胆了。

响起连续的敲门声。久子急中生智,倒像责问似的说:“是妈妈吗?”

“是啊。”

“我有客人。妈妈,您别开门。”

“是哪位?”

“是老师。”久子用细小而有力的声音断然说。这当儿,银平蓦地站了起来,仿佛沐浴在疯狂的幸福之中。他手中有枪的话,也许会从后面向久子开火,让子弹穿过久子的胸膛,射向门那边的母亲。久子倒在银平这边,母亲倒在对面。久子和母亲隔门相对,两人势必向后面倒下。但是久子就连倒下也做了个漂亮的转身动作,转向银平,抱住他的小腿。从久子的伤口喷出来的血,沿着银平的小腿往下流,濡湿了脚背,脚上发黑的厚皮一下子变得宛如蔷薇的花瓣,漂亮极了,脚心的皱纹舒开,像樱贝一样润泽光滑;脚趾原像猿趾一样长,骨节突出,弯曲干瘪,很快就被久子温热的鲜血冲洗,变得像服装模特儿的脚趾那样,样子好看多了。银平忽然意识到久子温热的血不会那么多,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血也从胸膛的伤口喷涌出来。银平神志不清,像被阿弥陀佛驾御的五色彩云笼罩住了似的。这种幸福的狂想,也不过是一瞬之间。

“拿到学校去的脚气涂剂,里面搀混着久子的血。”

银平听见了久子父亲的话声。他吓了一跳,摆好了架势。原来是幻听,是很长时间的幻听。银平醒悟过来后,满目都是久子面对门扉亭亭玉立的丰姿,他的恐惧也就消失了。门扉外侧,鸦雀无声。银平透过门扉可以看见母亲被女儿瞪得全身颤抖的形象。那是一只被雏鸡啄光了羽毛的赤裸的母鸡。可怜的脚步声从走廊上远去了。久子冒冒失失地走到门前,咔嚓一声把门锁上,掉转头来看了看银平。银平依然是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把手。久子精疲力尽,把脊背靠在门扉上,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当然,母亲走后,父亲踏着粗暴的脚步声来了。他嘎哒嘎哒地摇动着门把手。

“喂,开门!久子,开门啊!”

“好了,见见你父亲吧。”银平说。

“不。”

“为什么?只好见见了嘛。”

“我不想让父亲见您。”

“我不会胡来的。我连手枪也没有嘛。”

“我不想让他见您。请您从窗口逃走吧。”

“从窗口……好吧,我的脚就像猿脚。”

“穿鞋可危险啊。”

“我没穿鞋。”

久子从衣橱里取出两三条腰带,把它们连接起来。父亲在门外终于咆哮了。

“就给您开,请等一会儿。我们不会殉情的……”

“说什么?真不像话!”

看样子他遭到了突然袭击,门外一时寂然无声。

久子将从窗口垂吊下去的腰带的一头缠在两只手腕上,一边使劲地支持住银平的重量,一边淌着泪珠。银平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久子的手指,便顺着腰带轻巧地滑落下去。他本来是打算把嘴唇贴上去,由于正朝下看,结果是鼻尖碰上了。银平本来还想亲吻她的脸颊以表示谢意和告别。可是,久子弯下腰身,将膝盖顶着窗前的墙壁,使劲挺起胸部。待在窗下的银平够不着她的脸颊。银平站到地面时,感激地拉了两次腰带,给她信号。拉第二次时,手上没有反应。腰带在窗户射下来的光线照映之下,滑落下来了。

“啊?给我吗?我就拿走啦。”

银平穿过庭院,边跑边挥动胳膊,腰带利索地缠在一只胳膊上带走。他猛一回头,瞥见久子和似是她父亲的人并排站在他逃脱出来的窗户边上。看起来她父亲也不会扬声呼喊。银平像猿猴般越过饰有蔓藤花样的铁门逃走了。

这个久子,如今大概已经结婚了吧。

打那以后,银平只见过久子一面。他当然经常去久子所说的“草丛深处”——那方旧宅邸的废墟。没有发现久子在草丛中等待,也没有看见久子写在钢筋水泥墙内侧的留言。然而,银平并不死心。就是在积雪的冬天,那儿的草已经枯萎了,他还是不时地前去察看,从没有停止过。可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当春天的嫩草带着浅绿色重新繁盛起来的时候,银平又能在其中与久子幽会了。

不过,那次是久子和恩田信子两个人。莫非久子打那以后为了找寻银平,也时常到这儿来,只是走岔而没有相遇吗?起初银平也很激动,后来他从久子惊愕的表情中明白了,她全然不是在等候自己,而是在这里同恩田相会。在昔日的秘密地点,同那个告密者恩田相会,究竟为什么呢?银平又不能轻率地张嘴探问。

恩田像要压住久子呼喊“老师”似的,使劲喊了同样的一声:“老师。”

“玉木,你还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吗?”银平低头望着恩田的头,用下巴颏指了指。两个少女坐在一块尼龙包袱皮上。

“桃井老师,今天是久子的毕业典礼呐。”恩田抬头瞪了银平一眼,用类似宣言的口吻说。

“啊,毕业典礼……是吗?”银平不觉附和了一声。

“老师,从那以后,我一天也没上过学校。”久子诉说。

“哦,是吗?”

银平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颤动。也许是顾忌仇敌恩田,也许是暴露出教师的本性,他不由自主地说:

“不上学也能毕业啊。”

“有理事长打招呼,当然能毕业啰。”恩田回答。这对久子来说,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

“恩田,你是个高材生,我请你住口!”银平又向久子问道:“理事长在毕业典礼上致贺辞了吗?”

“致贺辞了。”

“我已经不给有田老人写演说稿了。今天的贺辞,同以前的风格不同吗?”

“很简短。”

“你们两人在说些什么呢?你们两人的关系不见得没话可说的吧?”恩田说。

“如果你不在,积压在我们心头的话,倾吐也倾吐不尽呢。但是我再也不敢让奸细听见,吃那份苦头了。你有话对玉木说,就快点说完吧。”

“我不是奸细。只不过想从不纯洁的人手中保护玉木罢了。多亏我的信,玉木才可以转校,她虽然没有上学,却能免遭老师的毒害。我认为玉木是个很值得爱护的人。不管老师怎样惩罚我,我都要同您斗争。玉木你憎恨老师吧?”

“好,瞧我治治你,不快点逃跑可危险啊。”

“我不离开玉木。我是来这里和玉木碰头的。请老师回去吧。”

“你在充当监督侍女吗?”

“没人委托我那样做。那是肮脏的想法。”恩田扭脸不理睬了。

“久子,咱们回去吧。你就满怀怨恨和愤怒,与这个肮脏的人诀别吧。”恩田冲久子说。

“喂,我讲过了,我还有话同玉木说,还没把话说完呢。你走吧。”银平轻蔑地摸了摸恩田的头顶。

“肮脏。”恩田摇了摇头。

“对了,什么时候洗头的?不要太臭太脏的时候才洗哟。要不就没有男人抚摩呐。”银平冲着令人气愤的恩田说,“喂,还不走?我是不在乎拳打脚踢女人的。我是个无赖汉哟。”

“我这姑娘遭拳打脚踢也无所谓。”

“好。”银平刚要动手拽住恩田的手腕,回头对着久子说:“可以揍吧。”

久子用眼睛示意,像是赞同。银平就势把恩田拖走了。

“讨厌、讨厌,你要干什么!”

恩田拼命挣扎,企图咬银平的手。

“哎呀,你想亲肮脏男人的手吗?”

“我要咬!”恩田叫喊,却没有咬。

从焚毁的大门遗迹走上大街,由于有人,恩田挺直了身子走。

银平紧攥住她的一只手不放,叫住了一辆空车。

“这是出走的姑娘。拜托了,她家里人在大森站前等着她,赶紧把她送去。”银平胡诌了一通之后,把恩田抱起似的推到车厢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千元纸币扔到驾驶台。车子奔驰而去。

银平返回墙壁内侧,看见久子依然坐在包袱皮上。

“我把她当作出走的姑娘,推进了出租车,让司机把她送到大森去,花了一千元。”

“恩田为了报仇,又会给我家里写信的。”

“她比蜈蚣还毒!”

“不过,也许不写。恩田想上大学,她也劝我来着。她好像要当我的家庭教师,让我父亲给她出学费。恩田家经济状况不好……”

“你们在这儿会面,就是谈这件事吗?”

“是啊。过年的时候,她给我来过几次信,说是想见见我。可我不愿意让她到我家里来,我就回信说我能出席毕业典礼。恩田也就在校门口等我了。不过,我也是想到这儿来一次。”

“打那以后,我不知道到这儿来过多少次了。就是在积雪的日子里也……”

久子现出可爱的酒窝,点了点头。乍看这少女,谁都想不到她同银平会发生那种事情。就是从银平身上,谁能看出他有什么“毒辣手段”的痕迹呢。

久子说:“我在想,老师会不会来呢。”

“即使街上的雪都融化了,这里的雪还是残存着的。墙壁很高……看样子把马路的雪都耙到这里来了。门里都堆成雪山了。对我来说,那像是我们两人爱的障碍。我总觉得在那雪堆下掩埋了婴儿。”最后银平说了一通奇怪的胡话,猛然恍悟,缄口不语了。久子用明亮的目光望着他,点了点头。银平慌忙改变了话题。

“这么说,你打算同恩田上大学喽……学什么专业呢?”

“没意思,女孩子上什么大学……”久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时候的腰带,我还珍藏着呢。你是给我留作纪念的吧?”

“一松口气,就离手了。”这话也是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的。

“受到令尊的严厉斥责了?”

“他不让我单独外出。”

“我不知道你连学校也不去。早知这样,我趁黑夜从窗口偷偷进去就好啰。”

“有时,半夜里我也从那个窗口望着庭院。”久子说。

久子被禁闭的日子里,似乎恢复了少女的纯洁。银平悲叹自己似乎丧失了理解和掌握这个少女的心理活动的灵感。没有说话的兴头和机会。不过,银平即使坐在刚才恩田坐过的包袱皮的一端,久子也不躲避。久子身穿崭新的蓝色连衣裙,领子上饰有花边,华丽极了。可能是为了参加毕业典礼吧。也许银平看了也不会晓得,她已化过近来时兴的巧妙的不着痕迹的妆容了。她身上飘溢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银平把手轻轻地搭在久子肩上。

“走吧,两人逃到远方去吧。到那寂静的湖边去怎么样?”

“老师,我已下决心不再见您了。今天能在这儿见面,我也感到很高兴,但这是最后一次。”久子不是用摈弃的口吻,而是以平静的倾诉的语气说,“非见老师不可的话,我会不顾一切去找老师的。”

“我将沦落到社会的底层啊。”

“哪怕老师在上野的地下通道,我也会去的。”

“现在就去吧。”

“我现在不去。”

“为什么?”

“老师,我受伤了,还没康复。我恢复元气之后,还迷恋老师的话,我会去的。”

“噢……”

银平顿时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我完全明白了。你最好还是不要下到我的世界来。被我拉出来的人,会被封锁在深渊的。要不就可怕喽。我和你来自不同的世界,我将终生向往你,回忆你,感谢你。”

“我若能把老师的事忘掉,我就忘掉。”

“对,这就行了。”银平加重语气说,心头一阵悲痛,“不过,今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出乎意料,久子点了点头。

在车子里,久子也是沉默不语。转眼间,她泰然自若的脸微微泛起了红潮,紧紧地闭合眼帘。

“你睁眼看看,有恶魔。”

久子睁开了大而美的眼睛,却不像是在看恶魔。

“真寂寞啊!”银平说着,吻了吻久子的眼睫毛。

“还记得吗?”

“记得。”

久子平淡的耳语,拍击着银平的耳膜。

此后银平再没见到久子。他曾不知多少回在那废墟上流连徘徊。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门围起了一道板墙。杂草被除净,土地被平整,约莫一年半两年之后,开始大兴土木了。这小户的人家,不像是久子父亲的宅邸。是卖给谁了吧。银平一边听着木匠美妙的刨木板声,一边闭上眼睛伫立在那里。

“再见!”银平向远方的久子说,心想,但愿和久子在这里的那段回忆,能给新建住户的人家带来幸福就好了。刨声就那样在银平脑中旋荡,他心情无限愉悦。

银平以为已将这座房子卖给了别人,也就再没到这“草丛深处”来了。其实,银平哪儿知道久子已经结婚,并且迁到这个新居来呢。

银平相信,他的“那个少女”,一定会来有小船出租的护城河参加捕萤会。这是多么可怕的信念,它促成了第三次邂逅。

捕萤会连续举办五天。一个晚上,银平果然盼来了町枝。一连几天,银平都来过了。报上刊登这次捕萤会的消息是在开始两天以后,如果说少女也是受晚报的诱导前来的话,那银平的预感就不是那么准确了。他把那张晚报揣在兜里,走出家门,心里早已装满了见少女时的那份心思。似乎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表现少女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银平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方,描画漂亮小鱼的生动形状,一边反复做着动作一边行进。他听见了天上的舞曲。

“来世我也要变成一个年轻人,有一双美丽的脚。你像现在这样就成了。让我们两人跳个白色芭蕾舞吧。”他自言自语地说出了憧憬。少女的衣裳是古典芭蕾的洁白。衣裳下摆展开,飘了起来。

“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少女啊。只有在美满的家庭里才能养育出那样的少女。那样迷人的美貌也只能维持到十六七岁吧。”

银平觉得那少女迷人的时间是短暂的。现在的少女们那含苞待放的蓓蕾吐出高雅的清香,沾染上了学生的傲气。那少女的美,是被什么东西洗得如此洁净,又为了什么从内在发出了光亮呢?

小船码头也贴出了“八点开始放萤火虫”的告示。东京的六月,七时半天才擦黑。日落之前银平在护城河的桥上来回踱步。

“乘小船的客人请拿号等候。”不断传来扩音器的叫唤声。捕萤会生意兴隆,不免令人感到这是出租小船的铺子招徕客人的一招。因为还没有放萤火虫,桥上的人们只好呆呆地看看上下船的人,望望水上的行舟。银平等候一位少女,只有他是生气勃勃的,小船和人群都没跳入他的眼帘。

银平还曾到过银杏树林立的坡道两趟。他考虑是不是再去那沟道里躲起来,可又回忆起前次躲藏的情形,便把手搭在石崖上,蹲了下来。捕萤的傍晚,这条坡道上也有行人来往。一听见脚步声,银平赶紧走下坡道。脚步声一阵接一阵,他没有回头。

来到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眺望熙熙攘攘的捕萤会,只见桥对面的街灯已把低矮的天空照得通亮,汽车的前灯也在马路上摇曳。噢,快能见到她了。银平格外兴奋。不知为什么,他没拐到护城河那边,一直走过桥到了对面。那边就是屋敷町。追赶银平而来的脚步声,当然拐向了捕萤会那边。但是,那脚步声好像是在银平的脊背上贴了一张黑纸,银平将胳膊绕到身后。墨黑的纸上,标着一个红色的箭头。箭头指示着捕萤会的方向。银平心焦如焚,竭力想拿掉脊背上的纸,可手够不着。胳膊疼痛,关节嘎嘎地响。

“你不能到背上的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吗?我替你把箭头取下来吧。”

传来了女人的温柔声音。银平扭回头去,后面没有谁跟来。只有从屋敷町到捕萤会去的人群冲着他来了。原来是女广播员的声音。银平刚才听见的话声,不是女广播员的声音,而是广播剧的道白。

“谢谢。”银平向梦幻中的声音招了招手,轻轻松松地走了。他思忖着:不知为什么,人总有短暂的一瞬是会被宽恕的。

桥头有出售萤火虫的铺子。一只五元,一笼四十元。护城河上还没飞起萤火虫。银平走到桥中央,好不容易才发觉在水中稍高的望楼上有一个很大的萤火虫笼子。

“撒,撒,快点撒!”

孩子们不住地叫喊。他们知道从望楼上撒萤火虫,意味着捕萤会要开始。

两三个汉子登上了望楼。一队队小船泊在望楼的边上,围上了好几层。船上有的人手拿捕虫网和竹竿。桥上和岸上的人群,也有人手拿网和小竹。把柄相当的长。

过桥的地方也可以看见有人卖萤火虫。

“对面的是冈山产,这边是甲州产。对面的是小萤火虫,小得很哩。品种完全不同啊。”

银平听见这话便靠近看了看。这边的萤火虫一只十元,是对面的一倍价钱;一笼装七只,一百元。

“我要大的,请装上十只。”银平说着,交了两百元。

“都是大的,七只以外,再要十只?”

卖萤的汉子把胳膊伸进一个大棉布袋里,从湿漉漉的口袋里,闪出了萤火虫微弱的光。汉子一次抓出一两只,放进筒形的笼子里。笼子很小,银平觉得没有装足十七只,他一只手放在头上遮着光,卖萤的汉子呼呼地吹了吹。笼子里的萤火虫都放出光来,汉子的唾沫飞溅到银平脸上了。

“不再放十只?太冷清了。”

卖萤人又放进了十只。这时孩子们扬起一阵欢呼声。银平溅了一身水花。从望楼上朝天空撒放的萤火虫,像行将熄灭的焰火,无力地掉落下来。有的萤火虫快落到水面又勉强挣扎着向旁边飞去,被船上的客人用网和小竹捉住了。萤火虫加起来大概不足十只。为了争夺这些萤火虫,网、小竹都浸上水,闹腾了一阵子。他们一挥舞先前濡湿了的小竹子,水星就飞溅到岸上的人身上。

“今年气候寒冷,萤火虫不怎么飞啦。”有人这么说。看样子这是每年的文娱活动。

人们以为又要继续撒放,却不是。

“九点以前,还放一次萤火虫。”对岸的小船码头前传来广播声。望楼上的两三个汉子一动不动。参观的人群静悄悄地等待。还传来了划桨声。

“早点撒放不好吗?”

“不放呐。一撒放不就完了吗?”

大人们在纷纷议论。银平拎着装有二十七只萤火虫的萤笼。他手头上已有足够的萤火虫。为了避开水星飞溅,他从水边退到后面,倚靠在警察岗亭前的树上。离开了人墙,更容易观察桥上的动静。岗亭的年轻警察挂着一副和蔼可亲的脸,几乎全神地向着护城河那边。银平站在他身旁,油然生起一种奇妙的安心感。站在这儿是不会把那少女错过的。

过不多久,望楼上又继续撒放萤火虫。说是继续,不过是那汉子一把抓了十来只抛下罢了。许是有点难捉,许是掌握了良机,群众喧腾的浪潮一浪高似一浪,再次掀起了高潮。银平也和警察一样并不悠闲。许多萤火虫呈垂柳形飘落下来,一般飞不很远。有的却稀罕地飞远了,也有的朝桥这边飞来。桥上的男女老少自然团团围在望楼一侧的栏杆边上。银平在他们后头边走边找少女。不少孩子站在栏杆之外,手拿捕虫网伺机而动。真佩服他们不掉落下去。

人们靠拢过来,围成一团,一片骚动。大家都想扑住萤火虫。萤火虫就这样优哉游哉地飞走了吗?银平又回忆起了在母亲老家的湖上看到的萤火虫。

“喂,落在你的头发上啦。”

桥上的男人冲着望楼下的小船呼喊了一声。萤火虫落在姑娘的头发上,姑娘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呼喊自己。同船的男子把这只萤火虫抓住了。

银平发现了那个少女。

少女把两只胳膊搭在桥栏杆上,俯视着护城河。她身穿白棉布连衣裙。少女的背后也是人山人海,银平只能从人缝间窥见少女的肩膀和半边脸。但他不会看错。他后退了两三步,然后缓慢地悄悄靠近她。少女被飞舞着萤火虫的望楼吸引住,没顾得回过头来。

她恐怕不是一个人来的吧。银平的视线落在少女左边的青年身上,顿时感到被人捅了一下胸口似的。不是那个在土堤上等待牵狗的少女、把银平从土堤上推下来的男学生,而是另一个男人,只需从背影就可以判断出来。他穿着白衬衫,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也是学生的模样。

“打那以后,只过了两个月。”银平觉得少女恋心变化之快,如同践踏了鲜花一样,感到震惊不已。少女的恋心,比起银平对少女的向往,不是太无常了吗?虽说两人同来观赏捕萤未必就是情侣,不过银平感到,她同那位恋人之间似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银平钻进少女身边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之间,抓住了栏杆,侧耳静听。又放萤火虫了。

“我想抓一只萤火虫给水野。”少女说。

“萤火虫嘛,都带着郁闷的气氛,带去探病不好吧?”学生说。

“睡不着的时候看看,总是好的吧。”

“会使他感到寂寞的。”

两个月前见到的那个学生生病了吗?银平领会了。他担心把脸探出栏杆会被少女发现,所以决计在稍许靠后的地方,凝望着少女的侧脸。少女稍高的束发,从发结往前梳理得油光波滑,实在艳美。比起在银杏树林立的坡道上那副打扮来,更加自然,落落大方。

桥上没有燃灯,一片昏暗。伴随少女的学生,比先前的学生显得更加纤弱。他们肯定是朋友。

“这次去探病,你打算谈捕萤的情景吗?”

“今晚的情景?……”学生反问自己,“我一去,能够谈町枝的情况,水野一定很高兴。如果谈到两人去参加捕萤活动,水野大概会想象满天飞萤吧。”

“我还是想给他萤火虫啊。”

学生没有回答。

“我不能去探望他,心里着实难过。水木,一定要把我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跟他谈。”

“我平时也跟他谈了,水野也都知道的。”

“水木,你姐姐邀请我欣赏上野夜樱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町枝很幸福’,可是我不幸福啊。”

“假如听说町枝不幸福,我姐姐会吓一跳的。”

“我吓唬吓唬她怎么样……”

“唔。”

学生扑哧笑了,仿佛要避开对方的话头。

“打那以后,我也没见过姐姐。你最好还是让她觉得有的人天生就是幸福。”

银平看清了,这个姓水木的学生也是向往町枝的。同时他预感到即使那个姓水野的学生病愈,他同町枝的爱也会破裂。

银平离开栏杆,悄悄地走到町枝的背后。棉布连衣裙似乎厚了些。银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钥匙形状的萤笼铁丝挂在町枝的腰带上。町枝没有察觉。银平一直走到桥的尽头,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挂在町枝腰间的微微发亮的萤笼。

少女不觉间发现腰带上挂着萤笼,她会怎么样呢?银平很想折回到桥中央混在人群里窥视一下。这又不是用剃刀去割少女腰身的罪犯,本来是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他的脚却从桥上向后移动。由于这个少女的关系,现在银平发现自己的感情非常脆弱。也许不是发现,而是重见了感情脆弱的自己。他赞同这种自我辩护,无精打采地朝着与桥相反的银杏树林立的坡道走去。

“啊,大萤火虫。”

银平仰望星空,心想把萤火虫看作星星也不奇怪,反而满怀激动的心情,再次脱口说了声:

“大萤火虫。”

开始听见雨点打在银杏树叶上的声音。雨滴非常大,非常稀疏。雨声像是一半化成水落下的雹子声,又像是从房檐落下的雨滴声。是不可能下到平地上的雨,是落在某个高原的阔叶树上,在野营之夜也清晰可闻的雨。尽管在高原上,当作夜露的降落声则是过密了。银平不记得曾登过高山,也不曾记得在高原上野营过,从哪儿来的幻听呢?当然,那是来自母亲老家的湖边吧。

“那个村庄算不上是高原。这种雨声,现在才第一次听到。”

“不,这种雨声确实是在什么时候听见过。也许是在深山老林里——欲止的雨声。积存在树叶上的雨滴声,比从天上降下的雨声更多更密。”

“弥生,被这种雨淋湿,可冷啦。”

“唔,町枝这个少女的恋人,也许是到高原去野营,被这种雨打湿才生病的。由于那个姓水野的学生的诅咒,才在这银杏树上听到声音。”

银平自问自答。听着没有落下的雨声,任凭想象自由驰骋。

今天在桥上,银平知道了那少女的名字。倘使昨天,町枝或银平中一个人故去了,就无从知道她的名字了。光是知道町枝这个名字,也算是了不起的缘分。那么,银平为何要远离町枝所在的桥,去攀登明知町枝不在的坡道呢?前往捕萤会的护城河途中,银平曾不由自主地两次来到这条坡道上。见到町枝之后,他觉得町枝一定会走这条坡道的。留在桥上的少女,她的幻影正在这些银杏树下移动着。她拎着萤笼去探望病中的恋人。

银平只想试试这样做,除此别无目的。他把萤笼挂在少女的腰带上,恍如在少女的身上燃烧自己的心。事后来看,可以认为这是银平感伤的表现,也可能是少女很想把萤火虫送给病人,银平这才悄悄将萤笼送给她的。

梦幻的少女在白色连衣裙的腰带上挂着萤笼,攀登着银杏树林立的坡道,去探望病中的恋人,梦幻的雨打在梦幻的少女身上……

“唔,就是作为幽灵,也是平平凡凡的。”银平这样自我嘲笑。不过,如果町枝如今同那个姓水木的学生在桥上,那么也应该同银平在这条黑暗的坡道上。

银平撞在土堤上了。他刚要登上土堤,一只脚抽筋,他抓住了青草。青草有点潮湿。另一只脚没那么疼痛,他还是爬上去了。

“喂。”银平喊了一声,站起身来。一个婴儿从银平爬过的地方的背面学着他也在爬行,像是在镜面上爬,银平像是在同土地背面的婴儿合掌一样。这是冰冷的死人的手掌。银平慌了神,回想起了某温泉浴场的一家妓院,澡盆底变成了一面镜子。银平爬到土堤尽头。这里就是町枝的恋人水野喊了声“浑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从土堤滚落下去的地方,那天正是他第一次跟踪町枝。

町枝在土堤上对水野说过,她看见了庆祝五一劳动节的红旗队伍从对面的电车道上通过。银平留神望着一辆都营的电车从那条电车道上缓缓行驶过去。黑夜中车窗透射出来的光线,把街树的繁枝茂叶映得摇摇曳曳。银平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土堤上也没有梦幻的雨声。

银平大喊一声“浑蛋”,就从土堤上滚落下来。翻滚得不甚高明,掉落在柏油马路上,一只手还抓着土堤的青草。他爬起来,闻了闻那只手的味儿,从土堤下面的道路走远了。银平觉得仿佛有个婴儿在土堤的泥土里跟着他走动。

银平的孩子岂止下落不明,而且生死不详,这是他人生不安的原因之一。银平相信,假使孩子活着,有朝一日肯定会偶然相遇的。但是,那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别的男人的孩子呢?他也不大清楚。

银平学生时代,一天傍晚,在住宿的那户人家门口,发现了一个弃儿,附有一封信,上面写着“这是银平先生的孩子”。这家主妇吵嚷了好一阵子,银平不惊慌,也不羞愧。一个受命运迫使行将奔赴战场的学生,怎能无缘无故地捡个弃儿来抚养,何况对方又是娼妓呢。

“纯粹是恶作剧啊,大婶。我跑了,这是有意报复。”

“她怀了孩子,桃井先生逃跑了?”

“不,不是的。”

“那么逃什么呢?”

银平没有回答。

“把婴儿退回去就成了。”他低头看了看主妇抱在膝上的婴儿,“请先放在你处。我把那个同谋者叫来。”

“同谋者?什么同谋者?桃井先生,不是想把婴儿撂下就逃走吧?”

“我讨厌一个人去还孩子。”

“噢?”主妇带着怀疑的神情,一直跟随银平到了正门。

银平把老朋友西村诱了出来。但是婴儿还是由银平带着。这是无可奈何,因为弃婴的人是他的相好。银平把婴儿抱在大衣里,下面扣上了扣子,鼓鼓囊囊的。在电车上,婴儿当然号啕大哭。乘客们对这位大学生奇妙的模样,倒是报以好意的微笑。银平做了个怪相,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让婴儿的头从衣领中露出来。这时候他只好低下头,万般无奈地继续盯着婴儿的脸。

东京已经遭到第一次大空袭,那是在大火洗劫商业区之后的事。不是在鳞次栉比的妓院街,而是在小胡同人家的后门,所以银平他们没被发现,把婴儿扔下后,就轻快地逃走了。

银平和西村曾有一起谋划从这家溜之大吉的经历。战争期间强迫义务劳动,学生也备有胶皮底袜子和帆布运动鞋一类破烂鞋袜。他们是扔下了这些东西,从妓院里逃出来的。他们没钱没财,逃跑倒是很轻快。仿佛是从自己的耻辱中逃脱出来一般。每当遇到那些费鞋子的繁重劳动,在最繁忙的时候,银平和西村会意味深长地互使眼色。回想扔掉那些破鞋烂袜的场所,是他们最低限度的乐趣。

即使逃走,娼妇的传票又来了,不仅仅是催促还钱。不久,银平他们就要去打仗,前途渺茫,没有必要隐瞒地址和姓名了。学生上战场,学生们是英雄。公娼和被许可的私娼被大量征用或义务献身。银平玩弄的大概是暗娼一类货色。娼妓的纪律也比较松散,恐怕充斥着不正常的人情关系。银平他们根本不考虑相好的事,也许是因为害怕战争期间的严厉惩罚,又或是因为她们是自己在正常情况下瞧不起的人。银平他们甚至堕落到自以为溜之大吉也会被相好当作年轻的冒险,被对方宽恕。逃了三四次,最后干脆逃之夭夭,这也是干此等事的一种风习。

连婴儿也被随便弃在小胡同人家的门口,最后的逃走也就再增加了一项。时值三月中旬,第二天晌午下的雪,夜间就积厚了。人们不至于让弃婴冻死在小胡同的犄角里。

“还好是昨晚呀。”

“还好是昨晚。”

为了谈这件事,银平踏雪走到了西村的寓所。妓院杳无音信。婴儿去向不明。

最后一次轻快地逃走后,有七八个月没去过小胡同的那户人家,丢弃婴儿时那儿是否依然是妓院呢?银平带着这种疑惑走上战场。就算那家依然是妓院,银平的相好,也就是婴儿的母亲,她是否仍在那家呢?暗娼怀孕直到生产之前,难道还一直住在那家妓院里吗?生孩子势必打乱娼妇的生活秩序,在充满着不正常的人情关系,以及混杂着异常的紧张和麻木的日子里,妓院不见得不照顾产妇的生活吧。唉,看样子是没照顾。

被银平抛弃了,那孩子才真正成了弃儿,不是吗?

西村阵亡了。银平活着回来,竟能当上学校的老师。

他在当年的妓院街的废墟上转累了。

“喂,别恶作剧了。”银平大声自语,自己也呆然了。却原来是自己对那娼妇说话。娼妇扔的既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银平的孩子,而是借了伙伴不要的婴儿,扔在银平寓所的门口。好像是当场被发现,追上去抓住了。

“如今我又不能问问西村‘那孩子像我吗’,他现在已不在人间了。”银平还自言自语地说。

那婴儿明明是个女孩子,然而这个使银平苦恼的孩子的幻影,却莫名其妙地性别不明。而且大概是已经死了。当银平清醒的时候,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个孩子还活着。

幼小的孩子用圆胖的小拳头使劲敲打银平的额头。做父亲的低下头来让孩子一直敲打。银平觉得有过这么一回事,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这也是银平的梦幻,而不是现实。假使孩子还活着,如今已不是那样幼小了。今后也不可能再有这种事了。

捕萤那天夜里,银平从土堤下的路上步行而去。那个从土堤的土里钻出来的跟随着他的孩子,还是个婴儿,而且性别不明。他意识到婴儿再怎么说,也有男女之分,可这孩子却不清楚,好像是个脸上没有眼鼻口的怪物。

“是女孩,是女孩。”银平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小跑,到了商店鳞次栉比的明亮的街上。

“烟,给我一包烟。”

银平在拐角第二间铺子门前,气喘吁吁地喊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走了出来。老太婆性别清楚。银平叹了口气。但是,町枝早已消失在远方了。不知为什么,要追忆起这个人世间还有这样一位少女,似乎还需费一番努力。

银平变得空荡荡、轻飘飘,阔别的故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忆起的,不是暴死的父亲,而是美貌的母亲。但是父亲的丑,远比母亲的美更清晰地刻印在心间。就像自己那双丑陋的脚,远比弥生那双漂亮的脚更容易显现出来一样。

在湖边,弥生要采集野生的山茱萸的红果,被小刺扎伤了小指头,出血的时候,弥生边吸吮小指的血,边向上翻弄着眼睛,凝望着银平说:

“银平,为什么不给我摘呢?你那双像猿猴的脚丫,跟你父亲的长得一模一样哩,不是我们家的血统呀。”

银平气疯了,恨不得将弥生的脚插进刺丛中,但他却没去触动她的脚,露出牙齿来要去咬她的手腕。

“哎哟,一张猿猴的脸呀。嘻嘻……”弥生也露出了牙齿。

从土堤的泥土中钻出来的婴儿,跟着银平走来,这肯定是银平的脚像兽类般丑陋的缘故。

银平没研究过那个弃儿的脚。因为他压根儿就不认为那孩子是他的。他自谑自嘲:一旦察看,脚形相似,这不就足以证明那是自己的孩子吗?婴儿的脚尚未踏上这个社会,还很柔软,很可爱,不是吗?西方宗教画的神周围飞着的安琪儿们的脚,就是那样的脚。踩上了这个人间的泥沼、荒岩和针山之后,就自然变成了银平这样一双脚。

“如果是幽灵,那孩子就不会有脚啦。”银平喃喃自语。据说幽灵没有脚,这是谁看见过的形象呢?他从前有这种想法的伙伴很多。而说到他本人的脚,也许已经不再踩在这世间的土地上了。

银平在灯光璀燦的街上彷徨,将一只手掌朝上窝成圆形,要接受从天上掉下来的宝物似的。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山,不是郁郁葱葱的高山,而是被火山岩和火山灰弄荒芜了的高山。在晨曦和夕阳的辉映下,色彩斑斓,可谓万紫千红,同朝霞和夕照的天色变化别无二致。银平必须背叛那个憧憬町枝的自己。

“老师纵使在上野的地下通道,我也会去的。”银平想起久子这像是预言式的爱的宣誓,又像是别离的宣言。银平出现在上野,心想现在那个地下通道不知怎么样了。

连这里也荒凉了,或者说幽静了。这些流浪者大概是常住在通道里,彼此认识,他们在一侧排成一列,有的横躺,有的蹲坐;有的像是以捡纸屑那种背篓做枕头,有的铺上装炭的空草包或席子。看来有大包袱皮的人算是好的了。这是昔日常见的流浪者的形象。过路人对他们毫不关心,眼睛朝上,连看也不看一眼,也没有发觉自己才是被人看的一方。现在就开始睡觉,真是早觉,令人羡慕啊。有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枕在男的膝上,男的趴在女的背上,安稳地睡着了。夫妻双双团成一团的睡姿,即使在夜间的火车上,恐怕也难能模仿得那样自然。活像一对小鸟,一只把头伸进另一只的羽毛里酣睡似的。他们的年龄在三十岁光景吧。这一带夫妇成双搭伴是少见的。银平站定凝望着他们。

一阵地下的潮气,夹杂着烤鸡肉串和关东煮的味道。银平钻进一家食铺的门帘,恍如下到了钢筋水泥的洞穴,呷了两三盅烧酒。他看见身后有个穿花裙的人钻进门帘来,是个男娼。

一碰面,男娼什么话也没说,便送了个秋波。银平逃走了。并不是轻快的。

银平窥视了一下地面上的候车室,这里也笼罩着流浪者的气味。站务员站在入口处。

“请出示车票。”银平挨了一句。连进候车室也要车票,这简直是少见。候车室的墙壁外侧,有一群人像是流浪者,有的呆立,有的蹲靠在那里。

银平走出车站,一边考虑男娼的性别问题,一边误入了小胡同,遇上一个脚蹬长统胶鞋的女人。她上身穿一件微脏的白衬衫,下身是褪了色的黑裤,半男装打扮。在洗缩了的衬衫上,看不到丰满的胸脯。一副萎黄的脸晒得黝黑,没有化妆。银平转过头去,擦肩而过时女子就注意他了,她有意靠近银平,尾随银平。有跟踪女子经验的银平,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有人尾随就知道了。他脑后的眼睛熠熠生辉。但是,这女子为什么要尾随他呢?他脑后的眼睛也无从分辨。

银平第一次跟踪玉木久子,从铁门前逃出,来到附近的繁华街时,野鸡女郎说“并不是跟踪而来”,其实表明了跟踪的事实。现在这女子,从风采来看不是个娼妇。长统胶鞋还沾上了泥泞。那些泥泞也不是湿的,像是几天前沾上,至今也还没有洗净。长统胶鞋也摩擦得发白,有点旧了。天并没有下雨,却蹬着长统胶鞋在上野周围漫步,这样的女子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她的脚是残废了,还是长得难看呢?她穿裤子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银平眼前浮现出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接着想到女子难看的脚也尾随而来,就戛然止住脚步,打算把那女子让过去。但是那女子也停住了脚步。双方的目光相遇,都像是要探问对方什么似的。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女子首先开口问道。

“这句话是应该由我来问的呀。你是不是跟踪我来的呢?”

“是你给我使眼色的嘛。”

“是你给我使了眼色。”银平边说边回想刚才同女子擦肩而过时,自己是不是给了她什么暗号呢。他认为她确实是有意尾随的。

“在女人中,你的打扮有点特别,所以我只是瞧了瞧。”

“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你是什么人,被人使眼色就尾随来了吗?”

“因为你值得我注意呀。”

“你是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

“有什么目的吧?你跟踪我……”

“我不是跟踪你。噢,我是想跟来看看。”

“唔。”银平再次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嘴唇没涂口红,颜色发黑,有点不正常,嘴里镶有金牙。年龄难以判断,大概是四十开外吧。单眼皮下的目光,像男子一样干涸尖利,要把人弄到手似的。而且一边眼睛过分细长,黝黑的脸皮僵直发硬。银平觉得有点危险。

“好,就到此为止吧。”银平说着就势举起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女子的胸脯。无疑是个女子。

“你干什么?”女子抓住了银平的手。女子的手掌松软柔嫩,不像是干体力活的。

确认一个人是不是女人,银平也是第一次尝试。明知她是个女人,还通过自己的手去确认,银平奇妙地放下心来,甚至感到她可亲可爱了。

“好,就到那边去吧。”银平再说了一遍。

“你说那边,是到哪儿呢?”

“附近有没有舒适一点的小酒馆呢?”

银平探问了有没有带着这种异样打扮的女人也能进去的酒馆之后,又回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街上。他走进一家卖关东煮的小吃店。女人也跟着进来。有的座席在关东煮锅的周围,围成“コ”字形。有的座席则远离关东煮锅。“コ”字形周围的座席,大致都已坐满了客人。银平在靠入口的座席上落座。入口敞着,挂着半截门帘,下方可以望见过路人的胸脯。

“你喝白酒还是啤酒?”银平说。

银平没有打算把这个一副男子骨骼的女人怎么样。他知道已经没有危险,另外没有目的也是轻松愉快的。喝白酒还是喝啤酒也就悉听其便了。

“我喝啤酒。”女人回答。

这家酒馆子除了关东煮以外,还能做几个简单的菜肴,菜单牌成排地挂在墙上。叫什么菜,也全听女方的选择。从女人厚颜无耻的样子来看,银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为不三不四的人家拉客呢。如果是那样,他也就想通了。但是银平没有说出口。也许女人发现银平有什么危险,就不会引诱他了。或许是对银平产生某种亲近感,她才跟踪而来的吧。总而言之,这女人似乎已经抛弃了她最初的目的。

“人的一天,真是奇怪啊,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你我萍水相逢,竟一起喝起酒来了。”

“是啊,是萍水相逢啊。”女子只喝了一杯,就很来劲地说。

“今天和你喝个痛快就完了?”

“就完了。”

“今晚从这儿就回家?”

“回家。家里孩子在等着我呢。”

“你有孩子?”

女子依然连续喝了几杯。银平盯着女人喝酒的模样。

一夜之间,在捕萤会上看见那少女,在土堤上被那婴儿的幻影追赶,现在又这样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喝酒……无论如何银平也难以置信。而难以相信,肯定是因为那女人长得丑陋。银平现在必须认为,在捕萤会上看到美貌的町枝似梦非梦,在小酒馆里同丑陋的女人在一起却是现实。不过又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梦幻中的少女,才同这个现实中的女人对酌的。这女人越丑陋越好。这样,町枝的面影也像浮现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穿长统胶靴?”

“出门的时候,以为今天会下雨。”女子的回答是明快的。一种诱惑力吸引了银平。那就是想看女人藏在长统胶靴里的脚。要是这女人的脚丑陋无比,这对象对于银平是最合适不过了。

女人越喝越发丑态百出。她那双眼睛一大一小,小的一边显得更小了。她用那只小眼睛向银平飞了一眼,肩膀摇摇晃晃地倾斜过来。银平抓住她的肩膀,她也不回避。银平感到就像抓了一把瘦骨头。

“这么瘦,怎么成呢?”

“没法子啊。一个女人要养活一个孩子。”

据她说,她和孩子两人在小胡同里租赁了一间房子。女孩子十三岁,在上中学。丈夫阵亡了。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她有孩子倒像是真的。

“我送你回家吧。”银平反复说了好几次,女人点了点头。

“家里有孩子,不行呀。”女人终于郑重地说。

银平和那女人是冲着厨师并肩而坐的,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转向银平,身体松软下来,像是要偎依在银平身上。这是一种迹象,大概是要委身于银平了。银平一阵哀伤,仿佛来到了人世的尽头。其实也不至于到那个程度。说不定是晚上看见了町枝的缘故吧。

女子的喝相也着实不太雅观。每次要酒,她都偷偷瞟瞟银平的眼色。

“还可以再喝一瓶。”银平最后说。

“醉酒不能走路啦,可以吗?”她说着把手扶在银平的膝上,“只可以再喝一瓶,请倒在杯里。”

杯里的酒,从她的嘴角邋邋遢遢地流了出来,洒落在桌面上。她那张晒黑了的脸,红黑里透紫。

从关东煮小吃店一走出来,女人便挽着银平的胳膊。银平抓住女子的手腕,感觉出乎意外地腻润柔滑。路上他们遇见了卖花姑娘。

“买花吧,带回家给孩子。”

可是,女子来到昏暗的街落,便把这束花寄存在一家中国面摊的摊子里。

“大叔,拜托了,过一会儿马上就来取。”

女子把花束递过去,醉态又毕露了。

“我好几年没跟男人过夜啦。不过,没法子呀。只能说咱们不是冤家不聚头。”

“唔,这倒也合适。没办法啊。”银平勉强地迎合着说,但对自己带女子行走只感到嫌恶而已。唯有一种诱惑在蠢动,那就是想看看女人藏在长统胶靴里的脚。但是这个似乎也看到了。女人的脚趾不如银平那样像猿猴,可也不好看。茶色的皮肤无疑是坚厚的,一想到和银平两个人伸长赤脚,不禁催人呕吐了。

到哪儿去呢?银平听任女子摆布了好一阵子。拐进小胡同里,来到了小稻荷社前。旁边是可带情人住宿的旅馆。女子犹豫了一会儿。银平松开了女子一直挽着他的那只胳膊。女子倒在路旁。

“既然孩子在家里等着,还是早点回家吧。”银平说着扬长而去。

“浑蛋!浑蛋!”女子呼喊着,捡起神社前的小石子连连扔过去。一块石子击中了银平的脚脖子。

“好痛啊!”

银平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股凄凉的心绪悄悄地爬上心头。他思忖着,在町枝的腰带挂上萤笼之后,为什么不径直回家呢?他折回到租赁的二楼房间,脱下袜子,只见脚脖子有点红肿了。

(一九五四年—一九五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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