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凤年卖官鬻爵 鱼龙帮风波再起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北凉动荡不安,陈芝豹入蜀将要封王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

估计是要比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更早成为离阳第二位异姓王了。

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在褚府门口缓缓停下,正斜靠着侧门嗑瓜子的门房有些愣神。马夫是个年纪轻轻的青衣女子,心想这家主人还真是不怕让丫鬟羊入虎口啊,可当门房看到马车上陆续走下来的人物,就吓得噤若寒蝉,嘴皮子发抖,丢了一捧瓜子就踉踉跄跄往门外跑。率先走下的是名白发男子,白底子外黑衫,没有什么多大的显贵派头,可那张脸就让门房提心吊胆了。在北凉,还真就只有这位公子哥压得住自家老爷。当然,大将军除外。世子殿下身后还有大将军次子徐龙象,以及玉树临风的袁左宗和魁梧健壮的齐当国——这四位都是不可能登门造访褚府的煊赫角色,今日竟然凑一块了,难不成是抄家来了?门房赶忙轻轻呸呸呸几声,褚将军忠心可鉴,抄谁都抄不到这里来。见着了为首的稀罕贵客——世子殿下徐凤年,心眼伶俐的门房二话不说就跪下来,正要憋足了精气神嚷嚷一声,也好给自己老爷长长脸,徐凤年已经出声笑道:“行了,起来带路。”

一行人才在褚府大堂坐下,就感到地面上一阵晃动,身着宽松便服的褚禄山跨过门槛滚入厅内,一坨肥肉跪在徐凤年脚下,“禄球儿可总算把殿下给盼到寒舍了,蓬荜生辉啊,回头就多给祖宗们多烧几炷香。”

徐凤年一脚踹了过去,“寒舍?我看不比北凉王府差多少。今天是带袁二哥和齐将军来你这边蹭酒来了,先别废话,找个没这么俗气的清净地方。”

褚禄山好不容易摇摇晃晃站起身,回头给了府上老管家一个凌厉眼神,转头便是谄媚到腻人的笑脸,一双软绵无骨白白胖胖的手拉着徐凤年的手臂,“喝酒喝茶都有好地儿,稍后殿下有任何不满,禄球儿自剐两斤肉下来就酒。”

徐凤年讥讽道:“一身肥膘,你好意思当下酒菜,咱们几个都下不了筷子。”

褚禄山讪讪道:“是禄球儿没用,没能长出一身肥瘦适宜正好佐酒下碟的五花肉。”

来到一栋竹屋,紫竹疏淡,小潭深幽青绿,阳光透过竹叶缝隙丝丝洒落。水边竟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野龟拖家带口晒着太阳,听闻人声脚步声,哧溜一下爬入油绿潭中。潭小屋大,采光也巧妙,推门而入,显得静谧而敞亮,并没有丝毫局促之感,竹屋内还搁了一把纹路斑斑的古琴,坐在这里不论喝酒还是喝茶,都算是人景茶酒相得益彰。徐凤年瞧了一眼古琴,外人不知屠子褚八叉的才气,他是知晓内幕的,琴棋字画诗词赋,褚禄山都拿得出手,只可惜没能长得雅望非常而已。临窗坐下后,褚禄山先给徐凤年和齐当国倒了两杯酒,提着酒壶笑问袁左宗,“你老人家不嫌弃小的手脏酒臭,就斗胆帮你倒一杯。”

袁左宗抬了一下眼皮子,褚禄山也就顺势倒出那一杯酒。

齐当国跟褚禄山关系不错,六位义子中也就数他人缘最好,跟其余五位同辈义子都时常走门串户一个,褚府上前几年呱呱坠地的一个小妮子,还认了他做干爹,就差没有给两家孩子定下娃娃亲了。褚禄山对几个儿子动辄打骂,跟捡来的差不多,唯独对这个幼女心疼宠溺,嫌弃齐当国的小儿子长相粗鄙,让齐当国这两年一见面就质问褚禄山“我那儿子咋就丑了”。

徐凤年喝了一口酒,环视一周,三人中以白熊袁左宗军职最高,从二品的镇安将军,属于实打实的位高权重,在北凉军中仅低于统领边境两州的北凉都护陈芝豹半品,袁左宗目前担任大雪龙骑军的副将。褚禄山则为正三品的千牛龙武将军,却没实质性的军权在手。齐当国更加不堪,仅是一名无足重轻的折冲校尉,官帽子小得很,不过每逢大型战事,负责扛旗。因为北凉属于军政一手抓的藩王辖境,加上又是徐骁曾经文为超一品大柱国武为一品骠骑大将军这样的异姓王,再加上天高皇帝远,文官与离阳王朝品秩一致,武将则大多可以高出一品或是半品,朝廷对此也睁眼闭眼假装看不到,连首辅张巨鹿都说过类似“北凉理当如此”的言语。如今北凉不去说并无特异的文官体系,光说那一批七品以上的武将,不提已经退出边境的勋官,仍有八十人之多,而这些支撑起北凉三十万铁骑的中坚,可能大多数都没有亲眼见过徐凤年一面。

徐凤年喝完一杯酒,趁着褚禄山倒酒的时候,问道:“禄球儿,你说谁来做北凉都护?”

褚禄山毫不犹豫道:“袁将军啊。要不骑军统帅钟洪武和步军统帅燕文鸾这两位老将军,也勉强有资历和能耐。不过说实话,钟老将军对殿下成见很大,跟陈芝豹也牵扯不清,不太适合立即当这个二品都护;燕文鸾嘛,看上去不偏不倚,跟陈芝豹也有嫌隙,但老将军性子阴沉,实在比钟洪武还难缠,我盯了他已经十多年了,硬是没听他说过殿下一句坏话,反倒是不让人放心。说来说去,还得是袁将军来当这个总领两州军权的都护,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你瞪什么瞪,这话我在殿下和你袁左宗面前是这么说,在义父那边也是一模一样,信不信由你。说你好话还不领情,你老人家就是难伺候!”

袁左宗笑了笑,低头喝酒。

黄蛮儿一直蹲在古琴边上发呆。

徐凤年平静道:“禄球儿,给我一份名单,酌情提拔一两个官阶,如果真有需要,连跳三级也无所谓。”

褚禄山闻言从袖中递出三张折纸,笑眯眯交给徐凤年。袁左宗皱了皱眉头,冷冷盯住这位未卜先知的褚禄山。

徐凤年笑着将三张纸分别摊开放在桌上,只见密密麻麻写有六十余人,除去姓名还有简明扼要的军旅履历,长短优劣一目了然,字体是褚禄山独有的行书,险而不怪,潇洒畅达。徐凤年一字不漏看完后推向袁左宗。仔细看完以后,袁左宗眉头微微舒展,纸上既非任人唯亲,也并非太过道貌岸然的唯贤任用,纸上可以归入褚禄山的嫡系心腹也有十余人,但大多还是北凉军中郁郁不得志的中下层校尉,共同点是年轻而善战,朝气勃勃而无半点暮气。

徐凤年笑问道:“禄球儿,你就一点忌惮都没有?不会晚些时候再拿出这份东西?”

坐如一座小山墩的褚禄山嘿嘿笑道:“没这个必要。大将军是我甘愿赴死的义父,不用多说;殿下是我禄球儿心悦诚服的主子,这些事情鬼鬼祟祟藏藏掖掖,显得多矫情。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已经如鲠在喉很多年,今儿不吐不快,说错了,殿下可别见怪。”

徐凤年点头道:“说说看。”

褚禄山正襟危坐,说道:“咱们北凉称得上‘官’这个字眼的近千号文官,就是一团糨糊,大多是从北凉军中退下来的,带兵是好手,治政安民根本就是门外汉,寥寥无几不扰民的,都算是让老百姓感恩戴德的大清官大好官了。这些人大多带了许多在军旅中是好习惯的坏脾气——护犊子,帮亲不帮理,治家都如治军一般蛮横,更别提当那威风八面的官老爷了,也亏得是咱们北凉百姓以往就苦惯了穷怕了,否则搁在离阳王朝任何一个地方,指不定就要揭竿起义。再有,官官相护,已成病入膏肓的顽疾,那些闲散在家大大小小的老将军们,找家大一点的青楼,随便喝顿花酒就能撞上几个。他们身后那些将种子弟,敢投军的好说,大多算出息的,只要是窝在家里的,十个里有九个是目无法纪的跋扈纨绔,为害乡里算是仅有的本事。他娘的,姓袁的,你瞪我瞪上瘾了?我这话能跟义父说去?你真当义父看不到这类状况?是他老人家根本不好下手!都是跟着他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兄弟,别的不说,我禄球儿就跟你说一说前年陵州孟家那桩破事:孟老将军带着两个儿子,当年在妃子坟就死在你身边,记得吧?结果他老人家独苗的孙子长大成人,抢人媳妇,买凶杀了整整一家四十几口人,可你让义父怎么办?咔嚓一声,就这么砍断了孟老将军的香火?这十几二十年,不断拿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去试探义父底线的王八蛋还少吗?”

袁左宗冷哼一声。

褚禄山破天荒气急败坏道:“儒家仁义仁义,向来‘仁’字在前‘义’字在后。你不义,也仅是不当臣子;不仁,就连人都不是了。如今这世道,若是按照法家那一套来行事,就更乱。自从张圣人以后这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啊,儒士读书人都在根子上就是对立的‘仁义’二字之间捣糨糊找平衡,你真以为是一件简单事情?!马上得天下不易,马下守天下就容易了?”

说完这番心里话,褚禄山连忙拿袖子擦拭额头汗水,甩了几耳光给自己,嚅嚅嗫嗫道:“失态了失态了,该掌嘴。”

徐凤年轻轻巧巧转移话题,笑道:“说正题。这回登门,就是想转告你禄球儿一句话,典雄畜、韦甫诚那些人该放行的放行,别为难他们。”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平淡道:“还有,徐骁答应我让你来做那个北凉都护。”

褚禄山往后轰然倒去,整栋竹屋都摇晃了几下,这一身肥肉剧烈颤抖的胖子就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忘记站起来了。

其实袁左宗和齐当国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堪称骇人听闻的消息,前者纹丝不动,神情平静;后者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不去看褚禄山,对在座两人说道:“袁二哥,钟洪武老将军过段时间肯定会一气之下辞去军职,到时候你大大方方接任即可。齐将军,你会接管典雄畜的六千铁浮屠重骑兵,以及韦甫诚的弩骑。宁峨眉给你做副手。嫌兵少,我可以再给你们加;嫌多,我就不理会了。”

袁左宗放下酒杯,说道:“在所不辞。”

齐当国使劲揉了揉脸颊,“殿下,我行吗?”

徐凤年打趣道:“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褚禄山哭丧着脸爬起身,正要说话,就看到世子殿下对着窗口招了招手。

没过多时,有美妇人抱着小女孩怯生生站在门口,褚禄山小跑过去就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来打搅殿下喝酒雅兴的!”

年轻妇人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褚禄山抱在怀中小声安慰,妇人嘴角渗血,仍是忍住刺骨疼痛,对屋内诸人优雅施了一个万福。袁左宗和齐当国都见怪不怪,没有起身更没有还礼。

只有徐凤年走到门口,温颜笑道:“见过嫂子。”

容颜当得“闭月羞花”四字的女子忐忑不安,她只是褚府的侍妾,哪里当得世子殿下一声“嫂子”?她正不知如何应对,褚禄山满眼厌恶冷声道:“滚回去!”

女子又施了个万福缓缓告退。

徐凤年没有多瞧一眼,只是盯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伸手去捏小脸颊,给躲了去,只得无奈缩手,“禄球儿,你这闺女幸好长得随小嫂子,也难怪你不愿意跟齐将军订娃娃亲。小丫头,你多大了?”

满脸泪水的小妮子嘟着嘴巴不说话,生闷气呢。

褚禄山只得笑着说道:“才三岁多点儿,说话比一般孩子晚了许多,不过开口第一个字就是‘爹’,把我给乐坏了。会走路半年了,不过喜欢黏人。”

褚禄山揉了揉他闺女的红扑扑脸蛋,笑道:“来,喊咱们世子殿下一声‘爹’。”

徐凤年哭笑不得,斥道:“滚你的蛋。”

小妮子还没怎么懂事,却已经知道护短,朝这个对自己爹凶言凶语的大坏蛋鼓着腮帮,不呼气也不吸气,很快小脸就涨得通红。

褚禄山哈哈笑道:“这可是她的杀手锏,也不知道向谁学来的,我每次都没辙。”

徐凤年也被逗乐,“赶紧让她歇一会儿,小心真闭气过去。”

褚禄山连忙亲了一口闺女的额头,“长生长生,乖,回头爹给你买漂亮衣裳,别生气了。”

小丫头抬头朝她爹灿烂笑了笑,然后撇头望向徐凤年,又开始鼓起小腮帮狠狠憋气,不过经不住被褚禄山挠痒痒,很快就破功,只好躲在褚禄山怀里就是不看徐凤年。

徐凤年捧腹大笑,“呦,是怪我没见面礼吧?小长生,你可知道我送了你爹一个正二品的北凉都护,这份礼还嫌轻啊?得,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以后我要是有了儿子,就让你做儿媳妇。”

褚禄山一脸狂喜道:“殿下,禄球儿可就当真了啊?”

徐凤年点头道:“你当真就是。不过前提是你闺女别女大十八变。”

褚禄山激动万分道:“放心,我家长生随她娘,以后丑不到哪里去!”

褚禄山转头道:“袁左宗,齐当国,你们俩可得帮我作证,万一以后殿下反悔,我就得靠你们两个仗义执言了啊!”

袁左宗起身道:“看心情。”

齐当国豪气大笑,只觉得通体舒泰,桌上那点绿蚁酒根本不够喝。

徐凤年朝那个偷偷摸摸瞥了他一眼的小闺女做了个鬼脸,然后对褚禄山说道:“就别送了。”

目送四人走在自己亲手精心堆砌的青石板小径上,等到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褚禄山这才抱着闺女来到潭边坐下。

小妮子脆生生喊了一声“爹”。

褚禄山回过神,笑道:“小长生啊,就看你以后有没有做皇后的命喽。”

果不其然,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去了北凉王府,直截了当跟徐骁大骂世子徐凤年这还没当上北凉王就开始卖官鬻爵,若是不收回那些让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加官晋爵的军令,他就下马卸甲,要做一个伺候庄稼地的田舍翁。北凉王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些当年并肩作战的精彩战事。一气之下,北凉骑军统帅钟洪武当场就丢了将军头盔在大厅上,直奔陵州府邸,闭门谢客。

那个时候,徐凤年恰巧后脚踏进陵州境内,造访经略使府邸。已是封疆大吏至位极人臣的李功德在书房见着了悄然拜访的年轻白发男子,吓得目瞪口呆,然后便是发自肺腑的老泪纵横。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这位经略使大人对这个儿子狐朋狗友的世子殿下十分看重,并不仅仅因为徐凤年的特殊身份,李功德自然而然以半个长辈和半个臣子自居,两种身份并不对立,此时见着了徐凤年,只是双手紧紧握住徐凤年的手臂,泣不成声。

李大人自知如妇人哭啼不成体统,赶忙抹了满脸老泪,招呼徐凤年坐下喝茶,李功德举杯时见着手中瓷杯,就有些脸颊发烫。别看小小一只才几两重的茶杯,是那小器第一的龙泉窑中又拔得头筹的冰裂杯,夏日酷暑,哪怕滚烫热水入杯,片刻便沁凉通透,端的神奇万分。府上这样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以前徐凤年没有来过李府,李大人迎来送往坦然自处,还会自觉阔绰,有十世豪阀的派头,今儿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好在徐凤年似乎没有任何质疑,喝过了茶,问过了李翰林的军功和婶婶身体,就准备抽身离去。这让李功德如何能放行,好说歹说一定要让世子殿下在府上吃过接风洗尘的晚宴才行。没奈何徐凤年执意要赶回凉州,李功德只得讪讪作罢。临行前徐凤年留下一方色泽金黄的田黄石素方章,李功德是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行家,好不容易忍住吃相才放回桌上,没有真的爱不释手。

送出书房,陪着徐凤年向仪门走去,不巧遇上了回府的李负真,在一条廊道中狭路相逢,老狐狸的经略使大人真是连脸皮都顾不得了,借口肚疼拔脚就走,让女儿代为给世子殿下送行。徐凤年此行造访,马夫是青鸟,暗中有阴物丹婴,明面上可以带在身上进入府邸的就只有书生陈亮锡,当时见着李功德也只说是凉州不入流文散官的儒林郎。李功德却是恨不得连陈亮锡的祖宗十八代都给记在脑子里,天晓得这寒士装束的读书人明天会不会是一郡郡守,然后后天就成了陵州牧?

陈亮锡看到廊道里氛围尴尬,就不露声色地后撤了几步,负手打量起廊道里的珍稀拓碑,远离徐凤年和那名冷艳女子。

徐凤年笑道:“就不麻烦你送行了,我认得路。”

压下初见面时的震惊,李负真默默转身走在前边带路,却始终不说话。

到了来时来不及开启去时必定洞开的仪门,徐凤年热脸贴冷屁股地谢过一声,就带着陈亮锡走下台阶步入马车。

李负真没有跨过门槛送到台阶那边,眼睁睁看着仪门缓缓合上。

李功德其实就站在女儿身后不远处,轻声道:“负真,以前故意带你去王府,是想着让你跟他近水楼台,这次让你送行,不是啦?”

父女二人缓缓走回内院,李功德缓缓说道:“很多机要内幕,其实爹这个当摆设的经略使也一样接触不到,但既然连北凉都护都给挤兑得去了西蜀,我想这个你瞧不起的男人,总不至于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树。你呀,跟你娘一样,挑男人都不行,当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爱慕着一位饱读诗书的才子,说我一辈子就是当个芝麻绿豆大小官的命,嫁了我得一辈子吃苦头,要不是你爹沾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光,几乎是绑着你娘上了轿子,这世上也就没有你和翰林喽。再回头去看看当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家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了个穷乡僻壤的县令,在官场上被排挤得厉害,也就只能回家跟媳妇发脾气。这还是爹没有给他穿小鞋,天天喝酒发疯,说自个儿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爹跟你说件事,你记得别去你娘那边唠叨。我当陵州牧的时候,那家伙惹恼了同县的将种子弟,差点连县令那么点官帽子都给弄丢了,老大不小的一个好歹知天命年龄的人了,觍着脸给我送银子送字画送名砚。爹呢,东西一件不少全收了,不收怕他倾家荡产后想不开就投河自尽去了,后来在县政考评上,我帮他写了十六个字:风骨铮铮,清廉自守,狱无冤滞,庭无私谒。这才保住了县令的位置。爹事后把东西一样不少还给了他。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里,你当个笑话听就行。之所以给你讲这个,是想让你知道,一时得失荣辱,不算什么,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个道理。《礼记》有云‘大圭不琢,美其质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无绺不遮花。有些男人呢,就跟炝绿的翡翠一个德行,外行看着颜色还行,其实水和种都差得很。负真,你别先急着帮那个你看上的那个家伙辩解,爹说好不棒打鸳鸯,就会信守承诺,这几年也都在给他铺路搭桥。族谱差,爹帮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没考上足金足银的功名,也没事,爹帮他由吏转官。可你瞧瞧他,除了一天到晚恨不得黏着你,说些不花钱的情话,可曾花心思用在钻营官场学问上?对,你可能要说那是他品格清高,不愿同流合污,但他是写出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了?还是踏踏实实给百姓谋了多少福利了?他这种当官,不争,脊梁不直;不媚,膝盖也不算太弯,可是不是也太惬意了点?明知道爹饿不死他,俸禄便都拿出来给你买几件精巧的礼物,就是在乎你了?负真啊,爹本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别人抢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对谁都吝啬精明,可对你和翰林可一点都不小气。你跟谁赌气不好,非要跟爹赌气,爹看人好坏何曾错了一次?你听谁的不好,非要听你娘这睁眼瞎的。她说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来不过就是嘴甜会哄人罢了。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软,一时心动,当不得数做不得准的。”

李负真红着眼睛哽咽道:“说来说去,徐凤年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给女子说的甜言蜜语何曾少了去!我管他是不是败絮其中还是装疯卖傻!”

李功德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让你们独处,他可曾与你多说一句?”

李负真欲言又止。

李功德平静追问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负真怒道:“我没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没有看我?”

李功德笑着哦了一声,缓缓岔路走开。

李负真站在原地六神无主,孤苦伶仃。

远离经略使府邸的马车内,寒士出身的陈亮锡谈论时政如同插科打诨,“北凉道辖内有凉、幽、陵三州,幽凉二州是边陲重地,与北莽接壤,兵甲肃立,唯独陵州相对土地肥沃,是油水远比幽凉更为富足的地方,构成了北凉一般为将在北为官在南的格局。同样的衙门,陵州官吏人数往往是其他两州的两倍乃至于三倍,如同北凉军养老的后院,不得在军中任职的勋官散官子弟也都要来陵州各个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儿子当,孙子再来占个捞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使得陵州衙门尤为山头林立盘根交错,北凉官场上戏言能在这陵州当稳官老爷,出去其他州郡官升两品也一样能坐得屁股生根稳稳当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过拔毛的李功德做经略使,利弊参半:好处是北凉赋税不成问题,但这仅是节流的手段,无非是污入官老爷们私囊的十文钱截下其中二三给北凉军。再者李功德并未那种可以开源的良臣能吏,北凉盐铁之巨利,官府的获利手腕历来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将门豪强,擅自封护攫利,与官职过低的司盐都尉时有械斗,内斗消耗极大。”

徐凤年点头道:“关于盐铁官营,回头你写封详细的折子给我。”

陈亮锡欣然领命。

徐凤年见他好像有话憋在肚子里,笑道:“有话直说,造反的话,都无妨。”

陈亮锡轻声道:“李功德此人官够大,正二品。贪得够多,除了王府,是当仁不让的北凉首席富贾。关键是和你们徐家情分也足。最适合杀鸡儆猴,可保北凉官场十年清平。”

徐凤年摇头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难说。南唐那位亡国皇帝一心想做中兴之主,连将贪官剥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来,一样收效甚微。当然,这也与南唐积弊太久有关。还有,给重症病人下太过极端的猛药,肯定不是好事。徐骁积攒下来的一些不成文规矩,我不能矫枉过正。你说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说了一半徐凤年便停嘴,变戏法般掏出一枚与先前赠予李功德一样的田黄素章,质地温润细腻。蓦地一柄飞剑出袖,徐凤年下刀如飞,在素章四方各刻五个字,然后丢给陈亮锡,笑道:“送你了。”

吉人相乘负,安稳坐平安。

居家敛千金,为官至卿相。

陈亮锡慢慢旋转端详了一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也没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态。

徐凤年问道:“听说你最近在搜罗有关春秋末期所有豪族动荡变迁的文史?”

陈亮锡点头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殿下也知道我是寒士出身,囊中羞涩,就养成了视书如命的毛病,而我也很好奇这些根深蒂固的高华豪阀,是如何被史书用几十几百几千个字去描绘其极贵极衰。”

徐凤年笑道:“多读书总是好事。”

陈亮锡笑容玩味。

徐凤年瞪眼道:“我读过的书也不少啊,禁书不是书啊?!”

陈亮锡也不揭短,问道:“接下来是去?”

徐凤年笑道:“去陵州境内的龙睛郡看几位故人,上回相处得不太愉快。不过也不一定非要见面,主要是龙睛郡还是钟洪武老将军归隐的地方,我去看能否火上浇油一把。再说了,徐北枳就在郡城担任兵曹参军,顺道看看他。对了,去龙睛郡得有好一段时辰,你要是闷的话,我掏银子去城内请几位花魁来给你解闷,吃不吃随你。”

陈亮锡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若是办成了盐铁一事,殿下就算送我十名花魁,我也受之无愧。”

徐凤年笑眯眯道:“赶紧的,把那方黄田石印章还我,我正心疼。”

陈亮锡咳嗽一声,掀起帘子对青鸟说道:“咱们去龙睛郡。”

龙睛郡盛产名砚却睛,如龙之睛目,石质温润如玉,嫩而不滑。叩之则有铮铮金石声,抚之如婴孩肌肤,被历代书法名家奉为仙品。据说钟老将军的独子就珍藏有一方百八砚,黑紫澄凝,砚台有一百零八颗石眼如龙睛,呵气即湿。尤其赋有传奇色彩的是,这一方古砚辗转于六朝数国的八位画龙名家,故而又有“画龙点睛砚”之称。钟洪武晚年得子,叫钟澄心,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立了大业,官居高位,这不老将军一解甲归田,钟澄心马上就要升为龙睛郡守。这位鼎鼎有名的将门子弟家更大,三妻四妾不说,外加金屋藏娇不下二十,还有个癖好就是兔子专吃窝边草,勾搭了许多龙睛郡达官显贵的妻妾,当然钟澄心本身也经常宴客酬宾逢人便送出精心调教出来的丫鬟艳婢,美其名曰“礼尚往来”。

龙睛郡除了各类风流韵事不断,再就是帮派林立,大抵是上边官老爷玩你们的风花雪月,江湖底层这边砍杀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近年趋势是门派要壮大,就得比拼谁能跟官府走得近。一口口井水都陆续汇入了河水,少有坚持自立门户不去察言观色的井水,就算有,也是日渐失势,活该被别的帮派或吞并或打压。徐凤年所乘马车进入郡城百八城,由郡城名字就可见钟澄心手头那方古砚是何等价值连城了。

徐凤年对于鱼龙帮的底细一清二楚,虽说做成了北莽留下城那桩几万两银子的大生意,但鱼龙帮到手的银子不多,倒马关公子哥周自如赔罪的几千两银子也都抚恤给了死在异乡的帮众家属,雪上加霜的是副帮主肖锵和首席客卿公孙杨都死了,这是无法用银钱衡量的损失。鱼龙帮本来就想着靠做成这单生意翻身,不承想陵州城内的将门子弟做成生意后便翻脸不认人,对鱼龙帮随后的拜访都不理不睬,所幸老帮主的孙女搭上了留下城那条线,能做成一些倒手倒卖的独门生意,才硬生生维持住帮派运转。可当凉莽启衅,硝烟四起,靠边境买卖吊着一口气的鱼龙帮又给打回原形,许多帮派子弟都开始转投别的宗门。富时人情暖,穷时自然世态凉,倒也怪不得谁。

鱼龙帮刘老帮主名下的瘠薄地产都在郡城西南那一块,本来足有一条长街,这些年隔三岔五卖给了邻居,两边邻里越来越大,只剩下一家武馆的鱼龙帮反而夹在缝中,无比尴尬。好在命根子所在的武馆占地还算较大,鱼龙帮又是久经风雨的老帮派,许多帮众都算是子孙三代都靠着刘老爷子吃饭,想散去也没人肯收。鱼龙帮的里子薄弱,面子上还算过得去,满打满算还剩下两百号人,至于能拎出去死斗抢地盘的力健青壮就难说了。

马车停在鱼龙帮武馆门对面,在城内捧饭碗的帮派没几个敢明目张胆挂出写有帮派名字的旗帜,整个陵州也就一两家,还都是有将种子弟深厚背景的。龙睛郡原本有个鱼龙帮的死对头洪虎门,挂了几天,据说结果是给游历至此的公子哥瞧见了不顺眼,那条过江龙粗得不行,是大将军燕文鸾的小孙子,当天就将旗帜丢入了茅坑,洪虎门屁都没有放一个,至今没敢重新挂旗。那个公子哥扬长而去之前,放话说就是知道你们主子是那姓钟的小舅子,才抽得你们。事后钟澄心的小舅子跑去诉苦,却无功而返。成了整座龙睛郡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徐凤年将帘子挂钩,安静望向鱼龙帮大门,墙内隐约传来武馆弟子的习武呼喝声。

陈亮锡疑惑问道:“就是这里?”

徐凤年点了点头,笑道:“真说起来,我还在这个帮派里头收了个不记名的半路徒弟,笨得不行。”

陈亮锡问道:“不进去瞧一瞧?”

徐凤年放下帘子,摇头道:“算了,我当时戴了一张面皮,见面也认不出。走了,青鸟。”

马车缓缓驶出街道,只是才拐角,就有一大伙精壮汉子浩浩荡荡拥入街道,声势浩大,只差没有把聚众斗殴的牌子挂在身上。徐凤年掀开侧帘,皱了皱眉头,看到有街坊百姓指指点点,缓缓说道:“亮锡,你去打听一下。”

陈亮锡下了马车,没多久就回到车厢,笑道:“老戏码了,那个叫鱼龙帮的门派中有个女子刘妮蓉,给龙睛郡镇守一方的翊麾校尉大人瞧上了,要纳做妾,似乎鱼龙帮不知好歹,给拒绝了,兴许是忘了给那七品的校尉一个台阶下,闹得比较僵,于是动用关系黑吃黑来了。殿下,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北凉的军职称呼实在是不像话,校尉都尉太不值钱,得换一换,应该精简一下,这一点北莽那边要好很多啊。”

徐凤年点了点头,正要放下帘子让鱼龙帮自己渡劫,就瞥见远处有一队三十余人的甲士虎视眈眈。陈亮锡瞥了一眼,冷笑道:“嘿,这位翊麾校尉也有些脑子手腕,看来是存心要公正无私各打八十大板,只不过我想去惹事的肯定受得起板子,鱼龙帮可就经不起了。当这个七品校尉,真是屈才。”

“看来真要整顿北凉这些江湖门派的话,要断许多人的财路啊。”

徐凤年低头戴上一张生根面皮,淡然道:“那咱们去凑近了看热闹。”

原先还有商铺小贩的街道上已经空空荡荡,百来号汉子大多闯入了鱼龙帮,还留下七八个相对胳膊瘦弱的杂鱼在外头望风。其中一只歪瓜裂枣的瘦猴儿眼尖,瞧见了青鸟,流着哈喇就呼朋喊友一路跑过来,不外乎小姐芳名芳龄几许家住何方这无赖泼皮惯用的三板斧,不能奢望这帮斗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伙有何新意。他们见那青衣青绣鞋的清秀女子无动于衷,也没敢马上动手动脚,敢这么傻乎乎驾车到是非窝的货色,未必是他们几个洪虎门喽啰可以招惹得起的。当小卒子跑码头,眼界兴许不大不高,但不意味着没有自己的一套保命学问攀爬技巧,那瘦猴儿不动手归不动手,但有虎皮大旗好扯,动嘴皮子总是敢的,满嘴荤话,视线下流,身边兄弟们更是起哄喝彩。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男子笑眯眯走出车厢,便下意识齐齐后退了几步。

徐凤年轻轻跳下马车,从青鸟手中接过马鞭,拧在手中,和颜悦色问道:“哥几个是洪虎门的?”

瘦猴儿咽了一口唾沫,色厉内荏地问道:“你又是哪条道上的?”

徐凤年拿马鞭指了指鱼龙帮,“勉强算是这条道上的。”

瘦猴儿一听这话就放心了,狞笑一声,转头嚷嚷道:“快来,这儿有条鱼龙帮的漏网之鱼!”

他显然对于能道出“漏网之鱼”这个说法十分得意——读书人的讲究,咱也会!

其余四个汉子乱哄哄拥来,一起八人,面目狰狞。底层那个所谓的江湖,靠的就是人多手多棍棒多,可惜这次闹事上头明确发话不准抄家伙,让这八位好汉有些不尽兴。

不等这边动手,墙内就鬼哭狼嚎起来,然后就有等候多时的持矛甲士急速跟进,让八个江湖好汉都下意识扭头望去,正要收回视线,就已经倒地不起。

徐凤年带着没怎么出手的青鸟一起走向武馆,陈亮锡跟随其后。

才上台阶,就听到一名头目小尉阴沉道:“百人以上聚众斗殴,主犯充军!持械伤人,罪加一等,帮派满门发配边境!鱼龙帮刘旭、刘妮蓉,还不跪下?!”

铺以沙砾的练武场上,愤而出剑的刘妮蓉脸色铁青,其实倒在她剑下的不过一名洪虎门堂主,其余十余人都是自掏匕首划伤手臂或是大腿,然后将匕首远远丢掉,躺在地上故作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本就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刘妮蓉不是没有任何察觉,只是当洪虎门堂主要去摘下鱼龙帮的牌匾一脚踩烂时,刘妮蓉实在是忍不住这等欺辱,才出剑刺伤那个泼皮堂主的。此时她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剑斩死那个常年跟洪虎门门主厮混在一起的小尉。

副帮主肖锵的儿子肖凌,手持一柄象牙扇,风流倜傥,他跟躺在地上装死的洪虎门堂主相视后隐晦一笑,正要抬脚走出一步,眼角余光瞥见门口的三个陌生人,下意识便缩回那一脚,犹豫片刻,终归忍住没再有踏出去。这一步走出去,也就意味着把他的精心算计都摊在桌面上了。肖凌的视野中,陈亮锡轻声讥笑道:“低估了那位翊麾校尉,原来是一方轻轻十板子,另一方重重一百五十板子。殿下,要不给这样的聪明人官升几级?”

徐凤年一直留心肖凌的动向,看到他那个隐蔽动作,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肖锵勾连马匪嫁祸鱼龙帮,就是为了给这个儿子铺出一条青云路,看来肖凌也没让他爹死得冤枉,这就自己动手来做了。

鱼龙帮少年王大石也看到徐凤年,没有喊出声,只是偷偷使劲挥手,示意徐凤年赶紧离开武馆。跟倒马关那一场夜战是一个道理,只要牵扯到官府尤其是当地军卒,徐公子的那个将军府邸的管事亲戚身份就根本不管用。

徐凤年拧着马鞭走过去,对那名小尉说道:“我有朋友姓徐,是本城兵曹参军,还望这位军爷给个面子。”

兵曹参军?

勉强算个官,可没什么实权。

可小尉后头杵着的是官阶高出不少的翊麾校尉,更别提洪虎门后头间接牵系着的巍然大将军府了。你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算个卵?何况对于龙睛郡知根知底的小尉完全没听说什么姓徐的官宦子弟,就更不会当回事。放在平时,真有其人的话,一些小打小闹也就顺水人情个,当下你就算是十个兵曹参军加起来一起说话也当你是在放屁。小尉不敢跟刘旭、刘妮蓉这种练家子动手,巴不得有个撞到矛尖上的来立威,此时凉刀并不出鞘,只是拿刀鞘朝那人当胸狠狠砸去。

青鸟一脚踹出,小尉直接飞入武馆内门,然后众人慢慢转头,就没见那位军爷走出来。

在整个陵州境内都算一把好手的刘老帮主刘旭瞳孔微缩,心中凛然。一脚踢死人,或是踢出几丈远,都不算太难,哪怕是外家拳高人的刘旭也做得到,可用巧劲踢出十来丈,还不踢死人,他自认办不到。

有甲士一矛朝青鸟刺来。

青鸟抬腿以脚底板直直踏去,众目睽睽之下,锋锐矛尖竟是无法伤其分毫,反倒是一根长矛弯曲成弧,将那名健壮甲士给弹在胸口,重重倒地不起。

青鸟脚尖一点,长矛在空中横直,她一手握住长矛尾端,手腕一抖,矛尖抖出一个恐怖的浑圆。

看得刘旭目瞪口呆。

陵州何时出现如此年轻的顶尖高手了?还是一名相貌秀气的女子?

徐凤年侧头笑道:“青鸟,带咱们的亮锡兄去请徐橘子,搬救兵去。”

青鸟点了点头,轻轻一提长矛,长矛从中间断折,她随手丢掉,和陈亮锡转身走出武馆。

徐凤年对群龙无首的甲士以及那帮装死的洪虎门说道:“不一起搬救兵比后台?都说混江湖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难道等着挨揍?”

众“好汉”顿时哗啦啦作鸟兽散去,一些先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汉子溜得那叫一个生龙活虎。

没有一人胆敢寻白发男子的晦气。

王大石雀跃喊道:“徐公子!”

徐凤年走到刘旭面前,抱拳道:“见过刘老帮主。”

在江湖泥泞里摸爬滚打半辈子的刘旭是何等人精,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担忧,轻声道:“是陵州州城的徐公子吧。今日大恩,在下跟鱼龙帮都铭记心中,可是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洪虎门显然有备而来,而且有鱼龙帮万万惹不起的人物撑腰,希望徐公子还是早早离开龙睛郡为好,后果自有刘某人一肩承担……”

刘妮蓉将剑归鞘,冷声道:“你还不走?要我赶你走才行?”

心善女子的刀子嘴豆腐心。

徐凤年微笑道:“刘妮蓉,你我一路同行从陵州走到了北莽留下城,觉得我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如果不是,那就劳烦刘小姐上壶茶水,尽一尽地主之谊。”

刘妮蓉犹豫不决,徐凤年无奈道:“别的不说,我还得等人。”

刘妮蓉冷哼一声,转身走向大厅。

刘老帮主听说过孙女那趟北莽之行的详细经历,对这名云遮雾罩的徐公子一直给予很高评价,一番权衡,也就没有再坚持。

徐凤年有意无意接近肖凌,轻声道:“肖公子,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然你就要跟你喜欢的刘姑娘撕破脸皮了,险不险?”

肖凌皱眉道:“徐公子说什么?为何在下听不明白?”

徐凤年笑道:“那我说是我宰了你爹肖锵,你爹临死前给你寄的家信还是我写的,听明白了没有?”

肖凌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徐凤年缓缓道:“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让你安分守己做人,你怎的就铤而走险了?还是说你既然自己得不到刘妮蓉,就要亲手毁掉她?或是想着哪天她被龙睛郡权贵人物玩腻了,继而轮到你尝个鲜?”

肖凌眼眸赤红。

徐凤年相见如故地搂过这位风流公子哥的肩膀,“你啊,跟你爹是一路货,都聪明过头了。我呢,也不是啥好人,嘿,可惜刘妮蓉偏偏跟我情投意合,气死你这个近水楼台不得月的废物。听说江湖上有很多被青梅竹马师妹长大后见异思迁给活活气死的师兄,不凑巧,你就算一个。回头我让小蓉蓉发你喜帖啊。”

肖凌几乎被徐凤年这番睁眼瞎话气得炸肺了,一字一字沉闷问道:“姓徐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凤年一脸无辜道:“咱哥俩拉拉家常啊,要不然我还吃饱了撑着揭穿你是脑后有反骨的帮派叛徒啊?说了也没人信我这个外人嘛。活活气死你多好玩。”

肖凌恶毒笑道:“你一个满头白发的家伙,能活几年,又能享几年福?”

徐凤年一脸无所谓道:“能有几年是几年啊,你瞧瞧刘妮蓉那身段,那腰肢那臀儿,换成你,不愿意少活几年换取夜夜欢愉?”

肖凌终于忍不住骂道:“你个王八蛋!”

“彼此彼此。”

“你等着,我要让人弄死你!”

“哦。”

“再等片刻,你就会不得好死!”

“好的,那我死之前先弄死你。你是求我死,还是求我不死?”

外人不明真相,还以为两位公子哥相见恨晚把臂言欢了。

帮派里最为讲究高低规矩,有资格落座的没有几人,连鱼龙帮副帮主之子肖凌都没这份待遇。如今帮内人才凋零,死的死,金盆洗手退隐的退隐,大厅里只有刘老帮主和两名元老人物坐下。徐凤年不理睬肖凌的悄悄离去。

是刘妮蓉亲自倒的茶,她给徐凤年弯腰倒茶时狠狠问道:“好玩?”

徐凤年接过茶杯,平声静气道:“凑巧路过,奉劝一句,别高估自己的姿色。”

少年王大石壮着胆子站在徐凤年身后,一个劲憨傻乐呵。

在这个江湖阅历仅限于北莽之行的少年心目中,徐公子那无疑是江湖上名列前茅的高人了,武艺超群,侠义心肠,还真人不露相,更传授给了自己一套绝世武功,当然只是他自个儿资质鲁钝不得精髓而已,不能怪徐公子。

有一双悠悠风情美腿的刘妮蓉面如寒霜,转身离去,站在刘老帮主身后。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抬头问道:“鱼龙帮怎么不挂旗?”

刘老帮主跟两位元老相识苦笑,原来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估摸着也就是仗着家境不俗有个高手扈从,才敢这么大摇大摆行走江湖啊。刘老帮主心中叹息,早知如此,就算豁出去一张老脸不要了,也不该让这个徐公子走进大厅蹚浑水。刘老帮主随即有些纳闷,那趟北莽走得如此坎坷惊险,听妮蓉那孙女讲述,这位徐公子表现得都很熟稔老辣啊,很多事情处理得近乎刻薄无情,怎的白了头发反倒是稚嫩生疏了?难道是孙女岔了眼?

扯虎皮做大旗才吓唬得住人。大厅里刘老帮主在内几位老人可都没心情喝茶,当他们看到那位应该就是龙睛郡兵曹参军的年轻人走入鱼龙帮,立马心凉得七七八八。这位公子哥相貌气度倒是不俗,可龙睛郡这般皮囊俊逸的士子何曾少了去?不说远的,就说帮里肖凌,光看外表,都能当郡守府邸里的世家子了。北凉是典型的武将倨傲文官低头,真惹上了一名实权校尉,能有何用?何况那公子哥显然是急匆匆给人拉来,独身一人,估计在衙门正在做些刀笔文案这类清水寡淡的活计,手上还有些来不及清洗掉的墨渍。

年纪轻轻的兵曹参军见着了安之若素的徐公子,也没有如何低眉顺眼,缓缓落座,笑着跟鱼龙帮讨要了一杯热茶暖胃。刘老帮主心中哀叹一声,看来少年白头的徐公子也非那陵州如何说得上话的炙热人物啊,否则一名龙睛郡小吏绝不会如此怠慢。

徐北枳跟徐凤年坐在一边,吹了口茶雾,皱眉道:“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会儿?”

他这次主动来陵州龙睛郡为官,知情人寥寥无几,别说陵州牧,就连经略使李功德都没有得到半点口风。仅仅带上官府印绶,裹了官服,单枪匹马就直奔龙睛郡;龙睛郡军衙那边也不起波澜,误以为是哪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将种子孙。也曾有地头蛇做出几次试探,都被徐北枳轻描淡写化解。然后他立即就被边缘化,到手的都是一些没荤腥没油水的劳力活,众人见徐北枳乐在其中,就更加不当一回事。再者有一千精骑毫无征兆地隐蔽调入龙睛郡,让多方势力惴惴不安,谁还有心思去对一名兵曹参军刨根问底。骑军主将姓汪名植,副将叫洪书文,官职都各自破格高出寻常校尉一品,算是北凉军中名声不显却骤掌兵符的显贵角色。这支精锐骑军从不掺和地方军政,整座龙睛郡猜来猜去,也只当是北凉王重视解甲归田的钟洪武大将军,以此来彰显大将军的恩宠不减。

徐凤年低声笑道:“抱怨的言语先放在肚子里,亮锡跟你说过事情大概了?”

徐北枳平淡道:“地方势力勾结有什么稀奇的,不过你也无良,是想拿我这个兵曹参军做鱼饵,钓出钟家人?可你就不担心打草惊蛇?真惹出了钟洪武,看你如何收场。”

刘老帮主只看到两个年轻人窃窃私语,看着他们临危不乱的气度,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涉世未深才无知者无惧也罢,都有些感慨自己当年的峥嵘岁数。鱼龙帮今天的基业,何尝不是跟老兄弟们在无数次身陷绝境却硬是在谈笑风生中拼出来的?老帮主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孙女,难道真要将这份担子交到她肩上?岂不是害得她连女子本该相夫教子的幸福都不要了?刘老帮主不是重男轻女的迂腐长辈,可正是由于打心底疼爱孙女,才不舍得让刘妮蓉走上自己这条路。一入江湖就难免结仇,四面树敌,有几人真的能活到金盆洗手那一天?

搁在桌面上的茶杯开始颤动,茶水微微晃荡。

刘老帮主和几名久经帮派厮杀的老人都脸色凝重起来,被青衣女子一脚踢入大厅的小尉已经给人抬去后院疗伤。请神不易送神更难,今天这一场劫难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先前老帮主试图让帮众老幼从后门疏散,去乡下亲戚家避避风头,只是才出门就看到扎堆的洪虎门壮汉堵住了街道口子,铁了心要一网打尽,将鱼龙帮从龙睛郡连根拔起了。刘老帮主这一辈老江湖,行事都会讲究祸不及家人,绝不跨过这个底线,这种不成文的江湖规矩,在老人看来比国法还来得重要。可如今的新生帮派宗门,行事一个比一个狠辣,完全是怎么斩草除根怎么来。龙睛郡这五年里就已经发生过五六起灭门惨案,事后官府追究,带上几箱子银子送到官老爷的公子或是宠妾手上,以私仇结案,不论你手上多少几十条命案,都只需要一两头背黑锅的替罪羊去抵命,而那几个家中得到巨金抚恤的替罪羊都被江湖上视作英雄好汉,便是被砍头前,也是豪气干云,嚷上一句老子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能惹来刑场周围无数年轻江湖人的热血贲张,这让刘老帮主这些恪守规矩了大半辈子的老江湖们都觉得很陌生,继而有些难免的心灰意冷。

有十数健骑直接纵马闯入鱼龙帮武馆,身后更有百余甲胄鲜亮的佩刀锐士。

翊麾校尉汤自毅高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大概是自觉得在龙睛郡这一亩三分地上有资格睥睨天下,嘴角带着冷笑,视线直接跳过刘旭这批老家伙,仅是在青衣女子和白头男子两人身上略作停顿,便直直望向了亭亭玉立在门口的刘妮蓉,眼神阴冷中隐藏着男人看待尤物的炽烈。汤自毅并非那獐头鼠目之辈,身材魁梧,是北凉根红苗正的将门二代,去过幽州边境,捞取了外人不知真假的军功,回来龙睛郡便从次尉做起,一步一步当上了掌控麾下三百甲士的翊麾校尉。如此一个功成名就的将领,想要纳一个杂民身份的江湖女子做妾,鱼龙帮本该庆幸才对,三番五次托辞婉拒,真当他汤自毅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不成!若是从了汤某,你鱼龙帮不说壮大成为在陵州首屈一指的帮派,最不济也能在钟大将军眼皮子底下的龙睛郡称王称霸。有我翊麾校尉以及汤家给你老丈人刘旭撑腰,谁敢对你半点不敬?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汤自毅让你鱼龙帮倾巢之下无安卵了。

汤自毅瞥了眼青衣女子,听部卒说这娘们儿有些道行,也好,先按上一个行刺甲士的罪名下狱,再慢慢打掉锐气磨去棱角,事后跟刘妮蓉一并收入房中。汤自毅嘴角翘起,他不喜好青楼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经不起鞭挞,总让他这位翊麾校尉提不起兴致,唯独刘妮蓉这种习过武会些武艺的女子,汤自毅才知道其中美味,这类长了双美腿娘们儿的独到腰肢,可真是能让男人在床上登仙的。汤自毅做事滴水不漏,深受家世浸染,没有给人仗势欺人的恶感,轻轻夹了夹马腹,胯下战马向前踩出几步,汤自毅朗声道:“本将按律行事,谁敢阻拦?!听闻本郡兵曹参军在此,出列一见!”

陈亮锡在徐凤年身边轻笑道:“不错的吃相。”

徐凤年感慨道:“这才棘手。”

徐北枳缓缓跨过门槛,走到台阶顶端,“在下徐北枳,于一旬前就任龙睛郡兵曹参军。”

汤自毅厉声道:“你既然身为北凉官吏,便应知道鱼龙帮、洪虎门聚众斗殴,刘妮蓉等人持械伤人,按律当如何处置?本将负有保境安民之责,尤其是江湖寇匪以武乱禁,官府明文在榜,可见之便斩,士卒依法论刑,缉拿归案,为何还有人伤我部下?”

徐北枳平静道:“鱼龙帮之事,校尉大人处置得体,只是我朋友身为良民,进入武馆后,次尉无故动刀在先,按北凉军律,当取消军籍,立斩不赦。罪罚上延三级,翊麾校尉恰好在此列,也当引咎辞去。”

汤自毅笑道:“可有证人?”

徐北枳笑了笑,“鱼龙帮百余人本可作证,不过既有乱民嫌疑,也就没有资格了。”

徐凤年扬起马鞭,“在下是身世清白的良民,可以作证。”

汤自毅冷笑道:“有人却可以证明你是鱼龙帮一伙的乱匪。”

徐凤年想起先前门外被青鸟击晕的洪虎门泼皮,皱眉道:“那几位是洪虎门帮众,有何资格?”

汤自毅淡然道:“他们不曾走入鱼龙帮武馆半步,更不曾参与斗殴。”

刘妮蓉走到还要说话的徐凤年身边,“差不多了,你我本就不是什么朋友。今日之事,以后多半也报答不上,只奢望你若有关系,能替我保下王大石这些帮众。刘妮蓉感激不尽。”

徐凤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会真打算给这位翊麾校尉当暖床玩物吧?”

刘妮蓉咬牙道:“信不信我杀他之前,先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拧紧马鞭,露出些许的恍惚。

徐北枳这时候笑道:“汤校尉,既然如此,那鱼龙帮大门以内可就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了。”

汤自毅胸有成竹,不介意猫抓老鼠慢慢玩,“哦?本将洗耳恭听。”

徐北枳平静道:“我有证据证明汤校尉参与了灭门一案,期间有你亲兵部卒九人脱去甲胄,持刀杀人十七。只是在下没来得及把证据上呈给郡守。”

汤自毅在马上捧腹大笑,缓缓抽刀:“那你觉得还有机会吗?”

徐北枳反问道:“你想要杀人灭口?你可知无故杀死一名兵曹参军,该当何罪?”

汤自毅抽出腰间北凉刀,“本将岂会知法犯法,只是兵曹参军大人死于乱匪火拼之中,汤某人事后指不定还会亲手送去抚恤银两,你族人还要感激本将剿杀鱼龙帮众人。”

徐北枳怒喝道:“你敢?!”

徐凤年在一边小声提醒道:“橘子,你演技真是不行,这会儿你得气得嘴唇铁青,怕得两腿发软。尤其嗓音带一些颤音才像话。”

徐北枳望向翊麾校尉,声音如蚊鸣道:“你行,你来?”

“对了,你真有证据?”

“没有,真相我的确知道,可证据,没有。”

“你演技一般,挖坑的本事倒是不错。”

“别耽误我钓鱼。”

“……”

站在一旁,一字不漏听入耳中的刘妮蓉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汤自毅举起凉刀,身后甲士纷纷提矛推进。

汤自毅狞笑望着那批乌合之众。在龙睛郡没有他翊麾校尉不敢做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殚精竭虑为钟澄心获取那方百八画龙砚后,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这张钟家给予的保命符,比起武当真人所画之符可要灵验太多了。各郡校尉历来都有拿帮派开刀换军功的习俗,远离边境战事,想要快速晋升,手上不沾血是绝对不现实的。汤自毅当然不仅是因为一个刘妮蓉就对鱼龙帮大开杀戒,而是鱼龙帮那一百多号青壮违禁当杀的谋逆头颅,这是一笔足以让龙睛下任郡守钟澄心眉开眼笑的丰厚功劳簿,既然那名来历不明的兵曹参军自己撞到了马蹄上,汤自毅不介意多宰一个,只要定海神针钟大将军身在龙睛郡,别说龙睛郡,就是陵州都翻不了天。

徐北枳在意的是汤自毅身后根深蒂固的联姻和勾结。他来龙睛郡的路途上,手头就有一份龙睛郡的详细族谱,翊麾校尉汤自毅原本在他眼中只能算是一尾小鱼,不足以兴师动众,徐北枳想要粘杆拎出水面的是龙睛郡新旧郡守,负责把鱼丢上砧板,至于如何下锅,是清蒸是红烧自然有人决定。他此时更在意那些地方甲士的精锐程度,这将直接决定北凉铁骑的战力厚度。边境二十余万铁骑,若是万一败退,夹缝中的地狭北凉能支撑到何时?

徐北枳身后的陈亮锡低头沉吟不语,双手五指轻轻对敲。这位寒士的切入口与徐北枳截然不同,徐北枳是向上追溯,陈亮锡则是向下推演。北凉百姓版籍以田地多寡腴瘠分五等,在翊麾校尉这类豪横之辈之下苟延残喘的百姓,例如鱼龙帮之流,这二十年积怨到底有多少?天下皆知北凉靠人屠徐骁一人支撑,支撑三十万雄甲天下的铁骑,支撑那北凉参差寒苦百万户,若是这座帝国西北门户终究免不了要改朝换代,第二位北凉王能带给百姓哪些不一样的实惠?

汤自毅当然不会想到那两名书生根本就没把他当一盘菜,手中北凉刀轻轻一挑,沉声道:“都给我拿下!违抗者斩!”

徐凤年望向天空,一粒黑点越发显眼,破云直坠,羽禽神俊第一的青白鸾双爪钩住徐凤年的手臂,雪白翅膀一阵扑扇,面朝众人眼眸转动,冷冽非凡。徐凤年虽说跌境跌得江河日下,但还不至于沦落到手臂停不好一只飞禽,他伸手摸了摸绰号“小白”青白鸾的脑袋,小白低头啄了啄主人手中马鞭,显得亲昵温驯。熬鹰养隼,对家境殷实的公子哥来说都不算难事,只不过马匹优劣有天壤之别,鹰隼也是同理。汤自毅是正统士族出身,兼具将门子孙身份,眼力不差,当下就有些狐疑,只是射出去的箭,没由头马上收回,正想着是否留下那兵曹参军的性命暂时不杀,蓦地身后整条街道就仿佛要炸裂开来,如巨石磨盘滚动不止。这让汤自毅有些骇然,这种声响对上过边境的翊麾校尉来说并不陌生,幽州铁骑五百人以上,城内驰骋,就具备这种震撼力。

汤自毅尚且如此忌惮,更别提身后那帮多数不曾去过边境厮杀的郡县甲士了,不用校尉大人发话,就都下意识转头望去。

在北凉军中籍籍无名的汪植披甲佩刀,大踏步进入鱼龙帮武馆,这位曾在剑阁外率领三千骑截杀韩貂寺的骁将,立下大功后,并未得到预想中的平步青云,而是得以跟大将军一场谈话,麾下精兵变作仅仅一千人,也没什么实打实的将军头衔,却高兴得跟孩子似的,而且他亲身对阵过天下第十人的韩貂寺后,整个人的气势蜕变得越发沉稳,如刀在鞘养锋芒,少了几分粗粝,多了几分圆润,恐怕对上大将军钟洪武,也差得不远。他这一进入武馆,除去臂上停飞羽的徐凤年几人,其余人都立即给夺去了气焰,就连汤自毅也迅速收刀回鞘,翻身下马,抱拳恭声道:“末将汤自毅见过汪将军!”

汪植仅是有意无意望向徐北枳一眼,视线交会后便悄悄岔开。目光游弋所致,刘老帮主这几位江湖沉浮大半辈子的老人都有些悚然——这名武将,里里外外,绝非汤自毅可以媲美。

北凉江湖势力始终不成气候,显得零零散散,这可并不是北凉莽夫不够悍勇崇武,或是不够抱团,委实是北凉虎狼之师太过彪悍善战了。汪植不认识当下白头握鞭戴面皮的徐凤年,也不认得寒士陈亮锡,他只认识徐北枳,因为这人用人屠的话说,就是他和副将洪书文,以及整整一千骑都死光了,这名读书人也不许死。离开凉州前,人屠允诺三年之内,不出纰漏,北凉骑军四位副帅之中,就会有他汪植一个位置!可想而知,这名叫徐北枳的兵曹参军对于整个北凉是何等重要,若非知道徐北枳那个惊世骇俗的真实身份,汪植差点都以为这小子是大将军的私生子了。你娘的,敢杀牵系老子前程的徐北枳?别说你一个小小校尉,就是过气的钟洪武亲自抽刀,我汪植也敢跟你杀上一杀!

洪书文脱离凤字营后堪称一步登天,铁门关一役他双刀斩杀御林军六人,金刀侍卫一人,虽然有两颗头颅出自捡漏,但急促接触战中能活命历来是本事,捡漏更是如此。洪狠子的赫赫战绩几乎掩盖了校尉袁猛的风采,可谓是顶尖高手之下表现最为出彩的一员猛汉。除了洪书文,还有四十余名凤字营轻骑渗入其余军旅,都成为跨过第一道门槛的校尉一流军官,这些人都跟此时的洪书文一样,提拔极为迅速,但名声仍是相对不显,曾经身为白马义从一事,更是被悄然掩饰。

洪书文腰悬双刀,跟在将军汪植身后,一如既往一副昏昏欲睡的萎靡神态,像那老虎打盹。

汪植毫不迟疑,冷笑道:“摘刀!”

在北凉军中被迫摘刀无疑是奇耻大辱,等同于朝廷上文官的摘去官帽子。

汤自毅脸色难看,缓缓摘下佩刀,虽然他十分畏惧这名来历履历都是一个谜的外来将军,但仍是摘刀的同时咬牙问道:“末将斗胆问将军一句,为何要我等摘刀?!”

汪植冰冷道:“甭跟老子废话,要你摘刀就摘刀,不服气?有本事找靠山诉苦去,能搬来救兵让老子收回成命,就算你的本事,以后汪植再见着了你,避让一街,绕道而行!嘿,不妨与你实话实说,老子早就看你这个中饱私囊的翊麾校尉不顺眼了,一天油水比得上老子半年俸禄,也不知孝敬几个?今天就摘了你的刀!徐北枳是本将的本家兄弟,这些天给你们这帮龟儿子排挤得厉害,别不把兵曹参军不当官,明天就取代你做那个翊麾校尉,反正你小子满屁股都是屎,谁来做这个校尉都比你名正言顺。摘了刀,带上你这帮杂碎都给我立即滚出去!”

汤自毅心中气得无以复加,这个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难看,已经到了分一杯羹都嫌碗里没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独食?!汤自毅脸上都挂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别怪我汤某人做十五了!汤自毅摘下刀丢在地上,他这一丢,武馆内的甲士都丢了北凉刀和枪矛,俱是溢于言表的愤慨恼火。官大一级压死人,要他们对付鱼龙帮这种没后台的帮派,可以肆无忌惮,可真对上一千骑的将军,没胆量。神仙打架打得硝烟四起,自然有上头神仙们使出压箱法宝和杀手锏相互来往,轮不到他们去送死。他们还真不信汤校尉就栽在自家地盘上,这位翊麾校尉可是能常去钟府做客的大人物。在龙睛郡,你有没有地位,就看你有没有收过钟家长公子的美婢了。地位如何,很简单,以收过美婢人数多寡计算即可,汤校尉家里有两名侍妾,就是钟府调教出来的小尤物。

汤自毅蒙受如此羞辱,也顾不得去理会这个汪植背后是谁。北凉军旅有勋爵的将军无数,可又有几人比得上骑军统帅钟洪武?燕文鸾算一个,可那位老将军的根底都在幽州,你汪植要是有能耐搭上这条大船,何至于来龙睛郡寄人篱下?汤自毅按照规矩摘刀以后抱拳告辞,抬头阴森一笑,轻声道:“汪将军如此不顾北凉军律行事,就不怕当天就有现世报?”

汪植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速速滚你的,老子不像你喜欢给人做摇尾狗,老子军功都一点一点挣来的,从不信什么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里的北凉刀!钟洪武那只老鸟,都已经不是怀化大将军了,老鸟没了毛,瞎扑腾个屁!”

汤自毅心情猛然舒爽,也没有撂下如何狠话,只是擦肩而过。

刘老帮主心中戚然。都说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这种官场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见血,可是却要更加毒辣不要脸啊。真是长见识了。不过既然有这位将军撑台面,鱼龙帮就算大祸临头,也有了一段极为宝贵的缓冲闲暇,狐假虎威的洪虎门注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够让他疏散一些帮众,能逃走几个是几个,既然北凉不安生,暂时逃出北凉道也行,离乡背井总好过无缘无故就发配去九死一生的边境。刘老帮主长舒一口气,挤出笑脸,就要恭请那位气焰嚣张的将军入厅喝茶。汪植也未拒绝,大手一挥,带来的五百骑兵分散护卫鱼龙帮大宅。大厅中仅留下刘老帮主和孙女刘妮蓉,其余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这座郡城还未到闭门戒严的凶险境地。

汪植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口就饮尽了一杯茶,洪书文本想站立在徐凤年身边,被徐凤年压了压手示意坐下,洪狠子也就优哉游哉喝起茶水来,他是个不谙风雅的地道蛮子,喝茶是连同茶叶一起咀嚼。

刘妮蓉见到王大石还傻乎乎站在徐凤年身边,走近了轻声训斥道:“你还不走?不要命了?”

王大石这一年中在鱼龙帮待遇有所提升,有炖肉有米饭,个子蹿得很快,终于不再个头还不如刘妮蓉高,如今大抵持平,只是积蓄多年的自卑和羞赧,仍是让这名体魄越发强健的少年习惯性涨红了脸,战战兢兢鼓起勇气说道:“小姐,我有些武艺,不怕死。”

刘妮蓉哭笑不得,“你那点把式能做什么,别意气用事,没有你这么不惜命的,快走!”

被她一瞪眼,王大石就完全不知所措了,本就不是能厚脸皮说豪气言语的人,少年急得面红耳赤,只能求救一般望向一旁笑意玩味的大恩人徐公子。在单纯少年的心中,天底下也就徐公子能说道理说服小姐,也只有徐公子这般文武出众的大侠配得上小姐。少年不奢望能做什么英雄救美的壮举,只是简单以为能够共患难,才算是不枉费一起行走过江湖。

徐凤年一手抚摸着青白鸾的羽毛,一边打圆场道:“行了,大石留下也不打紧。”

刘妮蓉摇头道:“不行!”

徐凤年气笑道:“你能当家?你要真能,鱼龙帮自个儿跟翊麾校尉还有接下来的龙睛郡守大人死磕去。”

刘妮蓉胸脯起伏得厉害,一会儿丘陵一会儿山峦,高高低低,风景旖旎,好在徐凤年有心事要思量,没有占这份便宜,否则指不定就要先内斗起来。

随后有文士装束的钟府幕僚前来担当说客,官衔不高,仅是龙睛郡从七品的中层官员,不过有个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对汪植竟是丝毫不惧,一副颐指气使的做派,言语之间无非是汪植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越界过河行事,提醒汪将军这儿到底是谁做主。让汪植听得不胜其烦,当场就让甲士擒下一顿痛殴,等于彻底跟龙睛郡军政双方都撕破了脸皮。徐北枳坐在徐凤年身边冷眼旁观,喝了口茶,轻声叹道:“这些事情,本该迟上一两年时间的。”

徐凤年摇头道:“缺时间。有些顽疾,刮骨割肉就行,不一定非要慢慢医治。”

“你就不能让我多做几天兵曹参军?非要这么早去当那架在火堆上的郡守?”

“能者多劳。”

“接下来龙睛郡兵就要拥来,真要摆开车马大战一场?怀化大将军按军律有八百亲兵护驾,那才是正主。”

“就怕这八百精锐不来。”

刘妮蓉听着这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云里雾里,干脆不去深思。至于郡守将军之类的言语?她魂不守舍,更没有留心。

连同汤自毅部卒在内,郡兵总计千余人围住了鱼龙帮武馆。

一名华服世家子手里捧着一只紫砂壶,仅仅带着几名心腹,风度翩翩地走入武馆,若非脚步轻浮了些,还真有些能让寻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国士风流。

不等他说圣贤道理,就又给人擒拿,五花大绑。

这位世家子嘴里嚷着我是钟澄心我是钟家嫡长子之类的废话。顾不得那柄价值纹银百两的名家制壶摔碎了一地。

鱼龙帮内外哗然。

再等。

马蹄终于再响,远胜郡兵的脚步嘈杂不一。

一名老骥伏枥的健壮老将军一手提矛,杀入大厅,满头白发,怒喝道:“哪家崽子,胆敢在老子辖境上撒野?!”

徐凤年放下马鞭,挥去青白鸾,缓缓站起身,笑了笑,手指搭在鬓角附近,一点一点撕去面皮,“我姓徐,徐骁的徐。名凤年。”

鱼龙帮这些年江河日下,难以为继,洪虎门、柳剑派这些年轻后生则广开财路,蒸蒸日上,鱼龙帮里都说是风水出了问题。刘老帮主无奈之下,寻了龙睛郡几位精于堪舆青囊的高人来一探究竟,银钱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说做了许多补救手段,依旧没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传言是阴阳犯冲,矛头直指不肯出嫁的刘妮蓉,当下更是几乎遭了灭门之灾,刘妮蓉心中的自责如何能轻了。尤其是当捆了龙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钟澄心后,刘妮蓉就知道这场劫难绝无善罢甘休的可能了,刘老帮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们不清楚将军汪植的底细,这名武将就那么大大咧咧坐在从旧西楚流传到北凉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镇压得刘老帮主诸位大气都不敢出,先是钟府文士给羁押,让人震撼,后来竟是连钟家长公子都没放过,不过近千人的郡卒都只敢在外头畏畏缩缩,让鱼龙帮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滋味,不好受啊。

当刘老帮主看到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大踏步跨过门槛,老人顿时心死如灰,手脚冰凉,他不以为在北凉惹上了以暴戾著称的钟大将军,谁还能救得了鱼龙帮。真扳手指头算起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惜那几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凉王徐骁,入蜀的陈芝豹,凶名在外的褚禄山,与钟洪武同掌北凉兵权的燕文鸾,刘老帮主这辈子都没能远远见过一面。钟洪武的到来,局势立即颠倒,连不可一世的汪植明显都有几分紧张,毕竟眼前这位老人是北凉十数万铁骑名义上的统帅,是北凉军中屈指可数的帅才式将军,跟随人屠戎马生涯三十年,尤其是春秋乱战中积攒下来的赫赫战功随便拣出一个,就能压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气凝神,仍是没有站起身。

北凉境内寥寥无几文人胚子之一的钟澄心则欣喜若狂,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如此大亏,给骄横甲士绑粽子似的随意丢在冰冷地板上,不断告诫自己士可被杀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泪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释然的同时眼神阴沉,眼睛始终盯住那名横空出世的兵曹参军。他出身陵州书香门第,曾游学江南六载,跟随一名隐士潜心研习过纵横之说,并非是那种故纸堆里的愚士,起先钟府听说汪植暴起行凶,他曾婉言提醒钟澄心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可极重颜面的钟澄心没能扛住汤自毅的鼓吹怂恿,加上他那个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浇油,刻意说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钟府开刀立威,只要钟府退一步示弱,以后就无路可退,以后汪植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会大摇大摆骑在钟家头顶拉屎撒尿,这可就是戳中钟家公子的软肋了。他一直以儒将自居,自幼艳羡曹长卿、陈芝豹文武双全的声望,平时在府上修身养性,除了那些琴棋书画,也会练剑,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谈兵法,众人敬畏他是怀化大将军独子,不敢有任何辩驳,只是溜须拍马,钟澄心便越发自怨自艾,曾亲自雕章一枚,书有“迟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只不过是轻巧滑稽的私闺怨言罢了。他作为幕僚,行事谨慎,也演得一手好戏,既然钟澄心执意要尝一尝亲手带兵的瘾头,他也就乐得来不值一提的鱼龙帮添一添柴火,只是没想到汪植还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给自己擒拿。他心中惊讶,而暗自忌惮,不在汪植的蛮横姿态,而在于鱼龙帮那几位年轻人不合情理的镇定,他瞧不起绣花枕头的钟澄心,并不意味着他就轻视所有世家子弟,难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场针对钟家的精心预谋?是钟澄心龙睛郡郡守的位置?还是所谋更大?

他本以为当怀化大将军提矛而来时,一切阴谋就要水落石出,然后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将军的炙热权势之中。钟洪武虽说跟北凉王赌气,辞去了骑军统帅之位,可俸禄还在,官衔依旧,虽说权柄有些折损,却绝非一般人可以挑衅,他敢断言这个时候看似在北凉王跟前“失宠”的老将军,是连燕文鸾都不敢公然置喙的扎硬人物。官场便是这般有趣,钟澄心成为龙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对整个北凉官场的一声警钟。

但接下来一幕,大厅内众人毕生难忘。

白发年轻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张罕见俊美的阴柔脸庞,更有一双桃花眸子,但年轻公子哥相貌清逸,却有一股钟澄心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雄奇风度。

徐骁的徐。

汪植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握紧了茶杯。汪植无疑是胆大包天并且身负真才实学的武夫,否则也做不出经常亲率精骑远赴西域千里剿匪的壮举,这恐怕也是边陲骁将独有的“怡情”手笔。能让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别提比他年轻的角色,但是那场截杀过后,亲自领教了韩貂寺的无敌,加上事后与北凉王喝了场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对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惊且惧了。他汪植三千骑兵不过截杀韩貂寺一人,至于剑阁同僚何晏麾下的两千骑,还谈不上如何死战,韩貂寺穿过骑阵之后,他和何晏都心有灵犀地撤离了战场,各自皆是没有打算把十几二十年的心血都赔在西域。但铁门关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势力,就是皇子赵楷带着两百御林军和十几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卫,更有一位顶尖高手的女菩萨护驾,徐凤年竟然带着亲卫营就那么直截了当杀了过去,万一赵楷和朝廷有后手安排,徐凤年就不怕憋屈得战死在那边?事后还得连累整个北凉都被戴上谋逆造反的大帽子,这可不像是只想安安稳稳当个十年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啊!是铁了心要既要跟陈芝豹堂而皇之争凉王又要让朝廷不得插手西边的双管齐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击,铿锵作响,恭声道:“末将汪植参见世子殿下!”

刘老帮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场。刘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点都不信这位吃饱了撑着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凉世子。

钟洪武不愧是跟随人屠半生征战的怀化大将军,骤然见到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的年轻世子,只有些许讶异,绝无半点畏惧,若是有半点看好或是忌惮这个年轻人,钟洪武怎么可能会当着徐骁的面大骂世子的卖官行径?老将军将手中铁矛轰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满脸不屑,继而望向微服私访龙睛郡的徐凤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亲自莅临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将丑话说在前头,青楼里卖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钱是最好,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本将也懒得理睬,可如果在龙睛郡境内强抢民女,别说有汪植的一千骑,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马义从,本将一样一个不漏,全部扣押!”

刘妮蓉被积威深重的怀化大将军顺势一眯眼,惊得毛骨悚然。

徐凤年将那张生根面皮交给青鸟,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钟洪武,轻轻笑道:“别一口一个‘本将’,都已经是解甲归田的老头子了,安心享福颐养天年就好。”

老将军发立须张,本就相貌惧人,瞪圆铜铃一般双眼后,更是气势惊人,喝道:“竖子安敢?!别人当你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本将眼中你就是个不成材的废物,瞧瞧你这十几年的荒唐行径,北凉交付于你,如同儿戏!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将儿孙,否则早就被我亲手用棍棒打断手脚,不让你出去为非作歹!”

徐凤年一笑置之。

北凉世子的身份板上钉钉,刘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觑。

钟澄心根性懦弱,听闻是世子徐凤年,哪怕有钟洪武坐镇,仍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虽然凭仗着怀化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在龙睛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毕竟在官场上有过好些年的历练,加上钟府上有高人指点,对于人情世故并不陌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其实心底钟澄心对于爹违逆北凉王辞去官职,结怨于将来的北凉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陈芝豹不曾主动离开北凉,这位白衣兵圣仍旧稳操胜券,爹如此作态,钟澄心还可以认同,权且当是一种官场投机。可当下是那位世子最为得势的阶段,钟澄心也读过不少页页死人鲜血淋漓的史书,其中改朝换代又最是人头滚落的大好时分,钟澄心可不希望这类前车之鉴套在钟家头上。退一步说,你这个当怀化大将军的老爹可以含饴弄孙,回乡享福个一二十年,自己还有大半辈子得在官场上攀爬,等徐凤年当上北凉王,自己就算没被殃及池鱼,岂不是这辈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龙睛郡郡守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钟澄心可是一直将下一任经略使视作囊中物的国器大才!

大厅之中以刘妮蓉最为懵懂迷茫和手足无措。

那个被鱼龙帮走镖帮众当面吐唾沫的陵州将军府管事亲戚?那个在倒马关围杀中毫无侠义心肠选择袖手旁观的末流官家子弟?那个性格冷僻只跟王大石谈得上话的凉薄子?那个在留下城跟富贾叔侄相称相谈甚欢的油滑公子?那个在雁回关跟卖水人讨价还价才略显暖人心的痞子?那个佩刀却一次都没有出刀的狗屁半个江湖人?

他怎么会是那个北凉世袭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却怎么能是那个她本该一辈子都不该有交集的徐凤年?

怀化大将军把徐凤年的笑意当作理所当然的退缩,大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松绑!”

徐凤年瞥了眼钟澄心和钟府文士,回头望向钟洪武,“为何?”

钟洪武气极反笑,“你算老几?就是大将军在此,本将也要让你老老实实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抬头厉声道:“钟洪武,休要倚老卖老!末将一千骑兵,就能踏平小小龙睛郡!”

钟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只是双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将说话?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钱给徐凤年才买来的官爵吧?敢不敢去凉莽边境上走一遭?小心别瞧见了北莽骑军冲锋,就吓得三条腿都软了。”

汪植面无表情,冷冰冰说道:“钟洪武,我敬你与我爹是同僚,你若再羞辱我,以后我汪植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钟洪武哈哈大笑,“你爹?姓汪的?容老夫想一想。”

钟洪武敛去笑意,略作停顿,转头讥讽道:“北凉军中,这三十几年还真没有入我眼的汪姓将军!你那不成气候的爹算哪根葱?”

汪植咬牙切齿,默不作声。

徐凤年冷眼旁观钟洪武的跋扈。

北凉军中小山头林立,钟洪武担任骑军统帅将近十年,他那一辈的老将中,也就燕文鸾军功威望能与之媲美,钟洪武是当之无愧的一座山头山大王,加上先前陈芝豹的青壮一脉,三者相互掣肘,北凉军除去大雪龙骑军和龙象军等几支亲军,绝大多势力被三人瓜分殆尽。三者之中,当然又以官位军功尽是第一的北凉都护陈芝豹为首,燕文鸾紧随其后。燕老将军麾下势力要比钟洪武略少,但是远比性格暴烈的钟洪武更会为官之道,更懂得经营栽培,手下嫡系要比钟系爬升得快捷,扣除掉勋官散官的那八十余实权将领,燕文鸾门生手下接近三十人,数目远高于钟洪武的寥寥十余人。但越是如此,钟洪武越发不懂“规矩”,这么多年徐骁也一直多加忍让。

钟洪武训斥过了汪植,转头对徐凤年冷笑道:“世子还不亲手松绑?否则小心本将再去王府跟大将军当面骂你一骂!”

原本还有些笑意的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眼眸清凉如水,语气微带讶异:“哦?”

钟洪武针锋相对:“要不然你以为当如何?还打算跟去本将那府邸负荆请罪?”

徐凤年握着马鞭,对刘老帮主几位如履薄冰的“外人”说道:“劳烦老帮主先离开一下。”

钟洪武凌厉大笑道:“不用!面子是你自己丢在地上的,就别怪外人踩上几脚。”

徐凤年也没有坚持,笑道:“听说钟洪武你是名副其实的二品高手?春秋陷阵无敌手?”

钟洪武一手握住直立于地上的铁矛,“打你徐凤年两百个终归是不成问题的。”

陈亮锡眉头紧皱,十指紧扣。

徐北枳则是会心一笑。

陈亮锡眼角余光瞥见了徐北枳的闲适神情,悄悄松开十指。

徐凤年点了点头,“好,那我领教一下。”

钟洪武听到这句话后,环视一周,摇头笑道:“让那青衣小女子替你上阵?还是让你的狗腿子汪植?徐凤年啊徐凤年,你怎么不让他们帮你做北凉王?”

徐凤年一手下垂,一手伸臂,衣袖在身前一掠。

十二柄飞剑悬空而停。

长短不一,色泽各异。

徐凤年屈指一弹其中一柄飞剑,轻声念道:“太阿。”

“杀厅内次尉。”

一剑过头颅。

第二次屈指轻弹飞剑,“桃花。”

“杀翊麾校尉汤自毅。”

第三次屈指飞剑断长生,“玄雷。”

“杀钟府幕僚唐端。”

文士跟大厅内的次尉死法如出一辙,当场暴毙。

老当益壮的钟洪武健壮身躯颤抖,松开铁矛,好似无比艰辛地缓缓低头,低声道:“见过世子殿下。”

第四剑,徐凤年手指搭在飞剑之上,“此剑黄桐。”

望向脸色苍白的钟洪武,问道:“杀钟澄心?”

钟洪武微微抬头,眼中夹杂了诸多情绪:暴怒,阴鸷,愤恨……

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敬畏。

徐凤年平静道:“那余下这么多柄,杀一个大不敬的钟洪武总该够了。”

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扑通一声重重跪下,“钟洪武参见世子殿下!”

怀化大将军这一跪。

简直是重重跪在了刘老帮主和刘妮蓉这些升斗小民的心坎上。

钟洪武低头望着地面,老人畏惧这个年轻人炉火纯青的飞剑手段,但真正让他畏惧的是这个世子的“荒唐”。钟洪武清晰记得老皇帝驾崩后,还是少年的徐凤年便在清凉山上歌舞升平,满城皆可望见那灯火通明,听见那支皇皇镇灵歌。钟洪武戎马生涯,敬服陈芝豹,却不怕那一杆梅子酒从不现世的白衣兵圣。钟洪武跟燕文鸾较劲争权了许多年,也不怕这位性子阴沉的步军统领。因为这些人,都是讲规矩的对手。像陈芝豹阵前用马拖死西楚姜白夔的妻儿,却绝不会对自己人有如此狠厉行径,燕文鸾会给他钟洪武暗地里挖陷阱下绊子,却绝不会撕破脸皮,哪怕是褚禄山这种王八蛋,明面上相见,也总是笑眯眯乐呵呵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徐凤年不一样,钟洪武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万一这个家伙真驭剑杀了独子钟澄心,甚至杀了他阴沟里行船的钟洪武,难不成北凉王事后还能杀了嫡长子给钟家偿命?钟洪武被北凉官场高层视作不谙世情,公门修炼道行不如燕文鸾,那也仅是相对而言,钟洪武若只是个恃宠而骄的军旅莽夫,也走不到骑军统帅的高位。只是今日之辱,生平仅见,钟洪武已经想好今日过后,就要重返北凉军中,手握虎符,再跟这个世子殿下好好过招!你要当北凉王,本将拦不住,但你想当得痛快,得先过我钟洪武和身后十几万铁骑这一关!

这位二品实力的怀化大将军哪怕震怒之下,扬言可以打趴下两百个徐凤年,但同时也耍了心机,用话堵死了年轻世子。大厅内徐凤年、徐北枳、陈亮锡、青鸟、汪植五人,两位文弱书生显而易见,是不值一提的货色,徐凤年若是让展露过身手的青鸟或者骑将汪植出手,就等于自己承认可以让别人事事代劳干脆再让阿猫阿狗去当北凉王,可见钟洪武并非那种一根筋的武将,只可惜遇上了吴家剑冢继邓太阿之后又一位养剑大成的怪胎,算盘打得再好,也不顶用。钟洪武还没有自负到可以跟一气驭剑一十二的怪物面对面对峙。换一句话说,输给燕文鸾,钟洪武认栽,死在宰掉枪仙王绣的陈芝豹手上,那也叫虽死犹荣,可不明不白死在了这破烂地方,死在徐凤年手上,算怎么一回事?

徐凤年收剑入袖,走去搀扶钟洪武,在爵位犹在的老将军缓缓起身时,用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嗓音轻轻说道:“想着回去继续当名副其实的怀化大将军?可能晚了,袁左宗马上就要取代你骑军统帅的座位,至于陈芝豹空出的北凉都护,你跟燕文鸾都别想。”

欺人太甚!这是釜底抽薪的歹毒手段啊,钟洪武近距离怒视这个一直不喜的年轻世子,沉声道:“袁左宗果真能服众?世子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言下之意,我钟洪武在这个大庙里当了十几年的唯一供奉菩萨,徒子徒孙无数,嫡系都以怀化大将军马首是瞻,袁左宗兴许在大雪龙骑军中那一亩三分地上威望足够,可十数万骑军这良田万顷,就未必能灵光了。

徐凤年微笑道:“钟洪武,我知道你现在很想找徐骁诉苦。放心,我会让你连北凉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钟洪武低声连说了几个“好”字。

徐凤年继续说道:“你可能在思量,我这番举止,注定要寒了北凉众将士的心,到时候你安排部属们不断鼓噪,为你重返军中造势,你同样可以放心,谁敢废话,袁左宗就顺水推舟让他们滚出北凉军,他正愁没地方安插党羽心腹。”

钟洪武脸色微变。

这一次,他破天荒开始真正正视起这个打从娘胎出生几年就被他轻视几年的年轻人。

徐凤年挥挥袖,对汪植笑脸说道:“汪将军,还不快给钟公子松绑扶起?”

这一记轻描淡写的挥袖,就已经让已成惊弓之鸟的钟澄心吓得面无人色,躺在地上用哭腔说道:“启禀世子殿下,不用松绑,我躺着就好。”

钟澄心可是真怕了喜怒无常的世子殿下才将自己松绑,一个不顺眼就又顺手给飞剑斩头颅了,还是躺在地上装死更加安生。怨言报复什么的,总得等安然回到钟府才好计较,反正钟澄心打定主意只要不是老爹跟世子和解后亲自解救,他打死都不起身。

徐凤年笑道:“你儿子跟我好像是一路货色嘛,怎么也不见你打断他手脚,不让他跑出来丢人现眼?”

钟洪武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徐凤年极其没有“规矩”地拍了拍钟洪武的肩膀,“不送了,记得跟钟公子一起收尸。”

钟洪武黑着脸去给钟澄心解去绳缚,然后捧起世交好友之子唐端的尸体,至于那名次尉,则看也不看。钟洪武离开大厅前,想要拔出铁矛,徐凤年平淡道:“留下。”

钟洪武转头看了一眼不给自己任何台阶走下的世子殿下,眯眼笑了笑。钟澄心吓了一激灵,也顾不得亲爹的脸色,赶紧壮胆转身弯腰,恭维谄媚道:“听闻殿下诗学出众,小人府上有一枚古砚名百八,摸之寂寞无纤响,发墨而不损毫,回头就让人送给殿下把玩。”

徐凤年不负北凉首席纨绔的名头,笑道:“你比你爹眼神要好,本来你的龙睛郡郡守是甭想了,看你识趣,今日就去赴任。”

北凉地理狭长,版籍户数比较那些江南道上的人稠州郡实在略显寒碜,也就没有当地人士必须外出为官的讲究。说来好笑,徐骁亲手毁掉了春秋豪阀世代盘踞的根基,疆域并不辽阔的北凉境内,短短二十年竟然就有了不下二十个世族的雏形,那些个北凉寥寥无几的本土士族,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与将种高门联姻,势大豪横,陈亮锡所谓的盐铁封护,让官盐都尉成了形同虚设的官职,就有他们的“功劳”。

父子二人走出鱼龙帮,汤自毅就横尸在武馆沙地上,无人理会。

钟澄心顾不得礼节,走在钟洪武前头,委实是太怕一剑从背后透心而过了。他练剑纯粹是自娱自乐的花架子,可家世所致,也知道世间确有上乘的飞剑术,府上豢养的清客,其中也有两名剑术名家,经常争执是李淳罡的剑意更强还是邓太阿的飞剑杀人术更优,至于两位剑师本身,拼了一切硬要去驭剑,几尺就是修为极致。这回亲眼见到徐凤年驭剑十二杀人于无形,真是让钟澄心大开眼界,换在平时换个身份,可就要好好请进府中畅酒言欢一番了,那些个环肥燕瘦身姿摇曳的美艳婢女,任取任挑又何妨!

钟澄心坐入马车,心中大石终于得以落地,瘫软靠着车壁,小心翼翼问道:“爹,如何是好?这个龙睛郡郡守,当还是不当?”

钟洪武冷笑道:“当,怎么不当!这是大将军赏赐给钟家的,不是他徐凤年说了算!”

钟澄心对这个牵强说法,心中颇不以为然,不过当下也不敢顶嘴。瞥见唐端的尸体,赶忙缩了缩屁股,离远一些。

钟洪武看到这个动作,心中慨然,叹息一声。当初不让这个独子从军,是大有学问的,除了晚年得子必定的宠溺之外,心底自然不希望钟澄心去边境涉险搏杀;马革裹尸还,由那些欠缺前程军功的士卒去做便是,自己身为北凉实权排在前五的怀化大将军,无须锦上添花。除此私心之外,还因为钟洪武比谁都看得清楚将来二十年大趋势,如今武将掌权治政,弊端渐渐显露,那些郡守官位注定会被“文人”取缔。不奢望北凉王重武抑文,但最不济也是文武双方步入持平的微妙局面,这历来是天下太平后的大势所趋,不是大将军一人可以阻挡,哪怕他是北凉王徐骁,是人屠也不例外。

钟澄心突然心疼起那个比宠妾还要在意的心肝宝贝百八砚,怯生生问道:“那古砚还送不送?”

钟洪武瞪了一眼。

钟澄心尴尬干笑道:“不送不送。”

钟洪武一拳砸在车板上,沉声道:“你徐凤年为人不讲究,可就别怪我钟洪武做事不地道了!”

钟澄心愣了愣,不去看那具昨日还一起饮酒享乐的尸体,凑近了问道:“爹,你要造反?”

钟洪武怒其不争,平稳了一下呼吸,反问道:“大将军可以容忍文官叛出北凉,你见过几名武将可以活着反水北凉?”

钟澄心低头嘀咕道:“这个我哪里知道。”

钟洪武扬起手掌就要一耳光甩下去,可抬起以后悬停片刻,仍是没有拍下去,缩回手,缓缓道:“世间从无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春秋十三甲中的姜白夔本来算一个,可是西垒壁一战,家破国亡,什么都输得一干二净。这才是大将军的厉害之处,跌得起,更爬得起。今天钟洪武输了这一仗,是太过轻心,不算什么。”

钟澄心脑子急转,灵光一现,惊呼道:“爹,你难不成要跟燕文鸾那只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联手?”

钟洪武欣慰一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种事情,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即可。

马车骤停,钟洪武掀开帘子。

一骑疾驰而至,汪植拿刀鞘直指今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你记下了!”

钟洪武一笑置之,正要放下帘子,犹豫了一下,“你爹是谁?”

汪植冷笑道:“汪石渠!”

一骑扬长而去。

钟洪武慢慢放下帘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北凉叛徒,去西蜀境内雄关剑阁当了个可有可无的杂号将军。

钟洪武把汪植的言语没有放在心上。

马车快要行驶到大将军府邸时,钟洪武猛然间悚然。

前段时间大将军亲自披甲带一万铁骑南下,在陵州、蜀州交界地带上跟顾剑棠旧部六万骑兵对上。

北凉王出马,兵压边境。

剑阁守将汪石渠之子汪植。

皇子赵楷持瓶赴西域,然后悄无声息。

世子无故白头。

钟洪武攥紧拳头,喃喃自语:“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么?”

钟洪武走下马车前,平淡道:“你去送古砚。”

钟澄心忧喜参半,试探性问道:“让别人去送?”

钟洪武终于挥下了那一个响亮耳光。

鱼龙帮那边气氛十分尴尬,刘老帮主和几位老人跪地叩见世子殿下,说法也不一,有自称草民的,也有不忘自报名讳的,连自家绰号都没省略。徐凤年笑着让他们快快起身,至于刘妮蓉倔强的没有动静,以及少年王大石的完全惊呆,都没有计较。老人们都是活了五六十年的人物,很快就主动告退,对于眼下“鸠占鹊巢”的情景,乐见其成。刘老帮主给孙女刘妮蓉丢了个眼色后,就去安抚帮众,只敢点到即止说是风波平息,甚至不敢说是世子殿下亲临鱼龙帮。

走了汪植,大厅内都是有资格知晓铁门关截杀秘事的世子心腹,徐凤年打趣道:“亮锡,咱们打个赌?”

陈亮锡笑道:“打赌那方百八古砚送不送来?是否钟澄心割爱亲手奉上?”徐凤年点头道:“我赌不会送,就更别提钟大公子亲自送上了。你要赢了,古砚归你。”

陈亮锡胸有成竹地笑道:“那回头我用这方古砚研墨画龙,送殿下一幅三龙撼海图。”

徐北枳举起瓷杯喝了口茶水,慢悠悠说道:“你这是逼着钟洪武倒向燕文鸾。”

徐凤年坐回太师椅,松开马鞭,靠着椅背说道:“就怕燕文鸾不会轻易答应。可这把火烧得太旺,就不好收场,我也很为难,否则让钟洪武回府就密函寄去燕文鸾手上,要么派心腹快马加鞭传去口信,是最好。”

徐北枳摇头道:“燕文鸾识大体,有‘泥佛’之称,钟洪武除非下大血本,否则摇动不了这尊大佛。若还是那个大权在握的怀化大将军,才有几分可能性,如今失势落水,恐怕很难拖拽泥佛一起下水了。”

徐凤年无赖道:“事在人为嘛,咱们要相信钟洪武的能耐。”

有关变动北凉军格局一事,徐骁先前让徐北枳和陈亮锡各自呈上一份密折,两人殊途同归,都是快刀斩乱麻,直接从顶尖高层下手。

褚禄山担任北凉都护,破格提拔一大批青壮校尉,出自陈亮锡的折子。

而必须逼迫钟洪武、燕文鸾退出边境,转为幕后养老,则出自徐北枳手笔,大概纲领便是你们不退,我便让你们不得不退。

一份阳谋一份阴谋。

王大石一直欲言又止,可是不敢插嘴。

徐凤年转头笑道:“怎么了?”

王大石后知后觉地赧颜问道:“徐公子,你真是咱们北凉的世子殿下啊?”

徐凤年调侃道:“我就不许跟你一样行走江湖了?”

少年挠头傻笑道:“行的啊!”

徐凤年笑问道:“我教你那套拳法练得如何了?”

王大石脸红道:“每天都有练,可徐公子,哦不,世子殿下,你也知道我脑子笨,练不好。”

徐凤年笑道:“你聪明,就不传你这套拳法了。对了,跟你说一声,这套拳法是武当洪洗象捣鼓出来的,他也不聪明,你来学很适合。”

王大石惊呆得无以复加。

武当掌教洪洗象,那可是骑鹤下江南,并且千里飞剑镇龙虎的仙人!

洪掌教还不够聪明?

的的确确不太聪明的王大石就更不懂了。

茶壶茶具就搁置在手边,徐凤年翻过一只茶杯,倒了一杯,起身递给站在对面的刘妮蓉,“坐着喝吧。”

刘妮蓉接过了茶杯,没有落座,脸色黯然道:“民女不敢。”

徐凤年看了她一眼,“鱼龙帮明天挂旗吧,那个汪植会给你们撑腰。”

刘妮蓉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徐凤年当初跟她一路同行,知道她喜欢钻牛角尖的性子,也不奇怪,没有为难这名江湖女子,告辞了一声,就走向大厅门口,跨过门槛前,他跟青鸟嘀咕了声。

然后刘妮蓉看到一枚铜钱远远抛来。

这一次刘妮蓉没有像上一次在黄沙万里的山坡上故意视若无睹,而是接住了铜钱。

那一次,徐凤年讲了一些道理给她听,说了一些“做人要外圆内方”的言语。

刘妮蓉低头道:“鱼龙帮会挂旗。”

徐凤年已经走远。

王大石轻声问道:“小姐,咱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徐公子了啊?”

刘妮蓉点点头。

王大石跑到门口,感恩少年满怀愁滋味。

坐入街上那辆小马车,徐凤年对徐北枳说道:“本来想让你当龙睛郡郡守去恶心钟家的,想一想还是算了,让钟澄心担任,好像更恶心人。其实抛开恶心人不说,你鲤鱼跳龙门,跳过龙门越多,越夸张越好。”

徐北枳目不斜视地笑道:“我就算了。”

陈亮锡皱了皱眉头。

说话如见杯中茶,如纸上画龙,都是留白才有余韵。徐北枳的潜在意思,车厢内三人,都一清二楚。他徐北枳不做这条鲤鱼,乐得做一尾江河中的野鲤,也就只能让剩下那条好似听潮湖中的家鲤陈亮锡来做了。

谁高谁低,路遥知马力。

徐凤年貌似完全没发现车厢内的暗流涌动,笑道:“才发现这些年的纨绔子弟没有白做,如今不管我做什么不合情理的举动,外人都不感到意外,人心如弓弦,咱们北凉这张弓,弧度被拉得足够大了。”

马车出城前,徐北枳正要下车,不再送行。钟澄心让几十扈骑远远跟随,战战兢兢赶来送名砚百八。

车厢内,陈亮锡接过价值连城的名砚。

车厢外,徐北枳婉拒了已是郡守大人钟澄心的名马相赠,后者也不敢骑马离去,牵马而行,与这位世子殿下身边心腹并肩,片刻言谈以后,钟澄心就由衷拜服。

陈亮锡放下檀盒,平淡问道:“世人何时才能知晓殿下曾经亲手杀掉提兵山山主第五貉?”

徐凤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明明知道答案,还问我。”

陈亮锡扯了扯嘴角。

当天,一个骇人秘闻以龙睛郡为圆心,以星火燎原之势向整个北凉铺散开去。

世子徐凤年在弱水畔亲手割去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脑袋。

也曾在柔然山脉亲手割下第五貉的头颅。

而这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没有人质疑。

因为说出口之人,是徐淮南的孙子,徐北枳。

两颗头颅。

贺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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