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织造局真假密信 试与探你来我往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大年初一,不论帝王公卿还是贩夫走卒,家家户户都要闲暇下来,连拜年一事也得明日起始,可是两驾马车已经悄然离开凉州,风尘仆仆赶往陵州。


一辆马车上,除了名义上伺候徐凤年衣食住行的呼延观音,还有一个说想离开王府透口气的女子。两女姿色相当,文人相轻女子相妒都是天性,不过徐凤年跑去跟徐北枳商量陵州事务,没搭理她们,也就无所谓她们之间是融洽和睦还是针锋相对。按照约定,北凉道数封官文在正月初六就会下达黄楠郡,除了太守宋岩晋升“小刺史”之称的陵州别驾,紫金王氏王绿亭也要赴任金缕织造,灵素王氏两名家族弟子也要前往幽凉两州分别担任下县县令和上县县丞,加上都尉焦武夷进入陵州将军府,高升为陵州武官第三把手的烟霞校尉,到时候傻子也看得出那位新任陵州将军,这是铁了心要把身兼陵州刺史的经略使大人给来一顿文火慢炖老王八了。

正月初二,陵州热闹得很,一些按常理说路途遥远,可以稍后几天来拜会李大人的达官显贵,都不约而同地挤在同一天匆匆而来。经略使府邸车水马龙,李府管事和门房已算尤为八面玲珑的伶俐货色,仍是应酬不过来,一个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李功德从大清早就一刻没歇息,忙碌到了黄昏,很多世交故友以及心腹门生故吏,也只能意思意思喝口酒就算对付过去,否则李功德就算海量,也扛不住那些客人的轮番上阵。

李翰林今年没有回家过年,写了封字迹工整功底深厚一看就是别人代写的家信回来,说是要去北莽南朝那边耍耍,看得李负真心惊肉跳,恨不得拎着这个弟弟的耳朵把他拽回家中。家书放下拿起拿起又放下,李负真有些幽怨,她的确如父亲所说,不懂他们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太平安稳,享受父辈功荫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却偏偏还要自己去涉险挣取功名。李负真在她爹好不容易喘口气的时候,奉上一杯解酒茶,帮他揉肩,轻声问道:“爹,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是你当官当大了,都不得不争先恐后,怕来晚了,被你穿小鞋?”

李功德苦笑摇头道:“你没瞧见今天老学究元德清都来了吗,以他的天大架子,你爹就算当上如今变成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这老头儿也一样会慢悠悠最后一个登门,才显得他足够高风亮节。之所以都赶到一块儿了,是趁着咱们邻居那栋宅子如今的主人不在,生怕世子殿下过两天回到陵州将军府邸,他们再露头露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给这位新官上任的陵州将军凑巧撞上,岂不是自找无趣?你爹给人穿小鞋,不过是压一压他们的仕途攀升,可邻居那位,可以直接让他们丢掉官帽子。”

李负真讥讽道:“他确实做得出这种蛮横无理的事情。”

李功德笑道:“错啊,大错特错。真儿,爹知道你从来不把爹的话当回事,这次既然爹都看在你的面子上让郭扶风进了家门,那你这回就认认真真听爹说几句肺腑之言,如何?”

李负真嗯了一声。

李功德喝了口茶水,缓了口气,这才悠悠然说道:“爹身为北凉道经略使,是文官之首,按律陵州刺史就得另有其人,可爹为何死皮赖脸都要兼着这个官职?爹有官瘾当然不假,可人家世子殿下都来咱家隔壁当陵州将军了,照理说,爹脸皮再厚,也应当接过梯子下楼才算明智,可爹实在是不放心啊,近千士子进入北凉,又以陵州居多,以后北凉文武分家,双方泾渭分明,是大势所趋,爹若没了陵州刺史一职,那说话管用还算管用,但是肯定要大打折扣。

爹本身才学浅陋,不比王熙桦之流那般有优势,要是错过了这个培植亲信的大好机会,以后等徐北枳或者是谁顶替了爹的经略使位置,李家说不定就要很快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不怕树倒猢孙撒,就怕墙倒众人推,到时候翰林想要撑起咱们这个家族,就会很累。你弟弟有一股狠劲,爹不怀疑他能当上校尉甚至是将军,可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总不能一辈子在边境上刀口舔血,回到地方上,到时候又是文官当政的陌生官场,翰林一个习惯了杀伐的武夫,未必能一下子绕过弯来,所以爹就想着趁自己说话还有分量,赶紧把翰林的前程铺好路搭好桥,以后仕途上不管是山是水,翰林走起来就顺当了。

可爹这时候没了陵州刺史,你以为那些市侩之辈势利之徒会不在心里打鼓?所以爹哪怕大将军亲自来了府上,亲自给世子殿下撑腰,仍是逼着自己吃下熊心豹子胆,就是要觍着脸再当一两年的刺史,好歹要跟那帮士子书生混个熟脸,才腾出这把交椅。

而殿下呢,出乎意料,确实也能忍,其实他若是真的要撕破脸皮,开门见山跟你爹要这个陵州刺史,爹不敢不交出去,要么是故意嬉皮笑脸,跟你爹半真半假说他当了陵州将军还不过瘾,想要再弄个刺史当当,爹一样得双手奉上。可他什么都没有做,爹一开始还觉得总算过了这关,是爹想太简单喽,当你告诉爹他出现在宋岩家里,两人还相谈甚欢的时候,爹就知道坏事。说来好笑,当年爹跟严杰溪一直在明争暗斗,各自押注,他运气不好,押在了陈芝豹身上,爹独具慧眼,押注了世子殿下,严杰溪一看情形不对,立马自己卷铺盖滚蛋,不过这家伙运气好,被他逃出了北凉,要不然爹就算跪个三天三夜给他求情,也不济事。当时爹就跟他说咱们世子殿下没那么扶不起,私下总喜欢腹诽严杰溪没眼力,结果临了,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殿下这次去了黄楠郡,拐了黄楠郡三个家主,外加一个估计马上就要成为陵州别驾的宋岩,厉害。

真儿,你总觉得翰林投军去了边关,是殿下祸害他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翰林这么一个钻牛角尖的犟种,怎么就突然变了一个人?缘由其实不复杂,你心底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你嘴上跟你娘说是你弟弟觉得去了京城的严池集和那孔家小子都当了官,有了锦绣前程,翰林觉得丢了面子,所以一咬牙奋图强了。你当真不知道以前的翰林,巴不得那兄弟三人个个出息得无法无天,就他一个沾光蹭饭吃的,然后他就可以天经地义混吃混喝,这辈子浑浑噩噩就算逍遥过去了?对那会儿的他来说,兄弟出息了,比他自己出息还骄傲。为何会去边境,为何会成为游弩手,无它,正是翰林知道了三个兄弟中,他最亲近佩服的世子殿下,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翰林是那个时候才开始幡然醒悟的,加上他一直是在学世子殿下,殿下胡闹,他就胡闹,既然殿下不胡闹了,他自然而然就要觉得索然无趣,因此变成了他爹他姐姐都不认识的李翰林。真儿,你敢说今时今日的李翰林,没有让你感到欣慰?没有觉得与有荣焉?所以啊,你有啥好怨世子殿下的,说到底,还是这么多年你心里……”

李负真平淡说道:“爹,茶凉了,我帮你换一杯。”

李功德递过去茶杯,轻轻叹息一声,强扭的瓜不甜,那么自己扭的瓜呢?李功德收回思绪,喃喃自语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当这个陵州刺史也好,赶紧让出去,还能被徐家记上一份人情。是时候还陵州一个安安稳稳的官场了。”

老管事何畅一脸愤懑站在门外,敲了敲房门,等到李功德转过头,说道:“老爷,有个门状子上自称是老爷晚生的家伙死活要见上老爷一面,一出手就给了小的二十两黄金,把小的吓了一跳。若是往常,这金子也就给老爷赚了,可今天哪里轮得到他来烦老爷啊,一个没有功名没有家世就只剩下有些钱的读书人,也配在咱们李府显摆,真是不知好歹,今儿可是连六品官都说不上两句话的。”

李功德挥了挥手,何畅也就转身离去,然后哟了一声,惊醒道:“对了,老爷,那三十来岁的后生说他叫作许浑,是咱们陵州丹阳郡的,还信誓旦旦没脸没臊说只要说了这个,老爷就一定会见他。”

李功德正在心不在焉低头喝茶,闻言手指一颤,就在老管事何畅准备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驱赶出府,不承想经略使大人抬起头,心平气和说道:“领到这里来。”

老管事哦了一声,不敢多言,拔腿转身,又听到李功德轻声问道:“陵州将军府还空着?”

何畅点头道:“空着,那位陵州将军还没回呢。”

李功德点了点头,等忠心耿耿的老管事离开后,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对李负真打趣笑道:“爹还要招呼客人,你不是总嫌弃爹狗眼看人低瞧不起那寒士出身的郭扶风嘛,带他去见一见你娘。女大不中留,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忍痛把你这盆水泼出家去了。”

搁在往常,李负真肯定要欣喜流露于面,此时凭借直觉,小声问道:“爹,这个叫许浑的丹阳郡客人?”

李功德淡然笑道:“一位故人的子弟,不得不见。”

李负真将信将疑,忧心忡忡离开屋子。老管事快步将那怎么看都不像贵人的许浑带来,已经坐回椅子的经略使大人眯起眼仔细瞧了瞧,犹豫了一下,双指拎住杯盖,摇了摇已经微凉的茶水。

老管事识趣地走开,相貌平常的许浑轻轻踩入屋子,自作主张地关上门,微笑道:“许浑谢过世叔。”

李功德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低头喝茶。内心却早已激荡不安。这个许浑对整个陵州来说十分陌生,恐怕没有几个人认得出,就算见过一面的,也不会有人记得住。可李功德跟一般人不一样,当初北凉设立金缕织造局,位于丹阳郡,按照朝廷的初衷,金缕织造李息烽本该向京城御书房,事无巨细,按时密奏北凉境内的军情吏治钱粮参劾以及士子荐举和风俗民情等一切动态,可李息烽大概是寄人篱下,又知道徐骁不好惹,一直无所事事,硬生生把一个权柄煊赫的织造局变成了一个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不过是逢年过节,象征性拜见过李功德、严杰溪这些地方大佬。李息烽经常游历北凉山川,也从不故意藏着掖着,有一次就跟当时还是丰州刺督的李功德偶然相逢,当时李息烽就无缘无故让一位马夫露面,还有意无意点名,介绍说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叫许浑。

李功德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与许浑对视一眼。

此人把一样东西递给经略使大人,“是首辅张巨鹿的亲笔,门下省桓温也有附言。”

许浑见李功德根本没有接手的迹象,笑了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平静说道:“经略使大人若信不过密信,不急,大可以私下找方法印证字迹和印章。若信不过金缕织造李息烽,可以拿下许浑送往隔壁的陵州将军府。若信不过许浑,可以押送金缕织造局,再转送给褚禄山。若是信不过朝廷,经略使大人可以先看过密信再做定夺。”

李功德报以冷笑。

许浑泰然处之。

一盏茶热冷的工夫,李功德瞥了一眼书桌,淡然问道:“为何密信有两封?里头又写了什么?”

许浑笑道:“许浑就是一个送信的,就是死也不会知晓信里头写了什么,李息烽也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密信。至于为何有两封密信,既然经略使大人问起了,说明有诚意,那么许浑就得死了。”

李功德皱眉道:“此话怎讲?”

许浑平静道:“许浑此行,躲过了所有陵州谍子,这一点请大人放心。不妨实话告诉大人,青州陆家被袭,北凉游隼死伤惨重,赵勾更是如此,其实主要不在于阻拦陆家赴凉,为的就是吸引陵州视线,好让许浑此行万无一失。但是这还不够,朝廷让我在大人你有意收下密信之后,才诉说为何密信有二。一封是真,一封是假。朱红泥封颜色偏重为真,偏轻为假。那封假信是用作经略使大人送往北凉世子之手,当然,除了一封密信不足以让大人洗清嫌疑,所以许浑要死,金缕织造李息烽也要死,甚至整座金缕织造局从今往后就要不复存在。但是李息烽说过,一座织造局,让朝廷多一位庙堂栋梁,同时让北凉少一位经略使,值得!”

许浑从嘴里吐出一颗用作临时自尽的巨毒药丸,剥开后,露出一小团纸,破碎药丸藏入袖口,看过了纸上所写内容,把纸团塞入嘴里,咽下腹中,面无表情说道:“后天。”

李功德没有说话。

许浑解释道:“北凉世子后天到达陵州,许浑今日悄然离开,后天再来,经略使大人到时候绑送许浑前去陵州将军府。许浑死后,金缕织造局会有一批残留死士,以及一批精锐赵勾,带着经略使大人离开北凉。但是最多只能带十八人。为了顺利离去,李大人还得配合我们,先舍去陵州刺史的官职,然后在陵州再待上至少半年,这段时日多出门散心,松懈北凉谍子的监视。赵勾具体什么时候适宜出手,届时自然有人会告知李大人。”

李功德冷笑道:“似乎朝廷不小心忘了我儿子李翰林啊!”

许浑笑道:“李公子已经得了军令前往南朝秘密行事,会先在姑塞州停留,然后沿着幽凉北线边境一路东行,进入蓟州,最终在京城与李大人会合。”

李功德闭上眼睛,杯盖轻轻敲着茶杯边缘,略带自嘲道:“上回严杰溪不过才带出去十六人,朝廷倒是对本官在意得很哪。”

许浑沉默不语。

李功德笑道:“让本官算一算,如今我李功德已经是正二品封疆大吏,再往上走,王北凉是不用想了,不过在京城那边也没有几个位置,其中六部尚书里除了最近才提升半品的吏部尚书,其他拿不出手。嗯,想必假的密信上应该是撑死了吏部尚书,说不定还会更小家子气,什么户部尚书啊刑部尚书啊。不过本官倒是很好奇,在拆信之前,那封真信上头到底是什么赏赐。张巨鹿执掌尚书省,不能换,桓温才升上门下省,也不会变,那就只剩下中书省了,除了入主此地,看来本官还能多个内阁大学士的清衔。李功德这辈子官瘾不小,可还真没想过有一天能当上跟碧眼儿、孙希济这些大人物并驾齐驱的高位。”

许浑不该说话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

李功德笑问道:“你就不怕本官现在就把你连人带信送给世子殿下?”

许浑淡然道:“都是死,许浑早死两天又何妨?”

李功德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谢过李大人让许浑死得其所。”

许浑深深作了一揖,轻轻开门关门,悄然离开这座经略使府邸。

李功德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伸出一只手,烫手一般迅缩回了一次,然后又缓缓伸手,只是始终停在两封密信上方几寸,脸色晦暗不明。

正月初二,凉陵两州接壤处,横竖两条驿路交叉口子上,一支插有镖旗的马车队伍折入南北纵向的宽敞驿道,跟在两辆马车屁股后边。赶镖凶险难测,只要有相对安生的官道驿路走,都要快马加鞭,用作弥补山路河路上小心翼翼走镖拖延下的工夫。这支打着“金门镖局”旗号的马队排场不小,镖头镖夫加在一起三十几号彪形汉子,以青壮居多。镖队越过前边那两驾马车的时候,一辆车子突然掀起车帘,探出一颗头发灰白的脑袋,对一名镖师笑喊道:“壮士,还记得我吗?上回入秋那会儿,咱们一起在路边酒肆喝过绿蚁酒的。”

这位镖师惊讶之后,放缓马速,凑近了那辆马车几分,满脸喜气点头大声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令尊更是仗义得很,白请了我们兄弟几人两大坛子绿蚁酒和五斤牛肉。怎么,公子也是往陵州走?”

徐凤年笑道:“可不是,如今在陵州州城里混饭吃了,才在家过了年就得往那边跑,就是劳碌命。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前头几里路就有家铺子,酒肉都地道,价格也公道,要是顺路又不耽误你们走镖,一起吃顿,也热闹些,还是我请客。”

从辽东那边跑来北凉找生计的镖师当下就有些为难,他们兄弟三人当初被那条姓袁的疯狗逼得走投无路,宗门上下百余口就只剩下他们三个,那疯狗又有个在离阳朝廷堪称权势滔天的老丈人,想来想去觉着也就只有北凉管不着,不过如今虽说仗着一身武艺,好不容易有了只铁饭碗,可毕竟是寄人篱下,他不过是个新入镖局的镖师,还得处处看老镖头的脸色,一时间就有些左右为难。好在那在金门镖局里颇有威严的老镖头火眼金睛,对两辆马车细细打量了片刻,朗声笑道:“既然这位公子跟咱们的窦兄弟是旧识,那就算是咱们金门镖局的朋友了。前面那家铺子我知晓,本就是镖局下个落脚点,等会儿可不敢让公子破费,由咱们出钱买酒便是,这点钱金门镖局再穷也得掏!”

徐凤年没有拒绝,不用他发话,担当马夫的徐偃兵已经鞭马快行。这个细节,让老镖头暗自啧啧称奇,不承想不光是这位家世应该不俗的公子哥瞧着挺面善,连随驾扈从都是个明白人。

两拨人同时到了那家对镖局而言很“干净”的熟悉铺子,掌柜的早就熟稔这些回头客的饮食习惯,根本不用多说,就吩咐店里伙计腿脚利索地赶紧上菜上酒。

肉多饭多酒少,走镖不许酗酒是这一行铁打的老规矩,往往只有镖队里一两位德高望重又好酒的老资历才能小酌几口。徐偃兵和洪书文都直截了当干脆没有上桌,呼延观音也不饿,加上同乘一辆马车的女子下了车,她就更不愿意离开暖洋洋的车厢。于是那张有酒的主桌上就坐了徐凤年、徐北枳跟裴南苇,她跟徐凤年并肩而坐。还有此次走镖带队的老镖头鲍丰收,以及本该没资格坐在这张桌上的辽东人氏窦良。裴南苇披有白狐扫雪的昂贵裘子,戴了顶狐皮帽子,原本这般装束,肌肤稍黑的女子就要被衬托得黑炭一般,可她如此穿戴,反倒有一番肌肤胜雪的景致韵味,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老镖头仍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收回视线,心想这辈子就他娘的没见过这般美艳的女子,这顿饭钱不冤枉。

负责端菜送酒的年轻伙计差点把酒坛子打翻在地,涨红了脸,讪讪然一步三回头,被气不过的掌柜一脚踢得嗷嗷叫。

徐凤年一如既往跟外人自称徐奇,跟窦良和鲍丰收一番浅淡交谈,大致知道了窦良的境况和金门镖局的规模。窦良性格直爽,只是脸皮较薄,没有跟这位徐公子如何客套寒暄。鲍丰收初次见面,就很熟门熟路拉起关系,口口声声到了陵州州城的金门镖局,他一定要亲往徐公子府上拜年,尤其是听说徐奇家住杏子街后,这位老江湖的眼神炙热了太多,要知道杏子街可是住着经略使大人跟一大批陵州权贵,最近更是多了一位姓徐的陵州将军!虽说杏子街很长,也有不当官的,可既然能住在那条街上的,哪怕手里头没权,那也是陵州最有钱的一撮人,用行话说,金门镖局一直走的是那麻雀镖,就是肉少没油水的小镖,大的镖局,走的那都是母猪镖,一趟镖就赚得拿钱拿到手软,要是能攀上杏子街的贵人,再口口相传,多摊上几趟,金门镖局借着东风一举打响旗号,就算真正发达了,否则谁乐意在走镖路上过年。徐凤年有五六次主动敬酒,不过大多都是跟窦良碰碗,这让窦良这位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感到一股无言的暖意,只是他不善言辞,就不顾是不是事后要被镖头阴阳怪气刺上几句,碗碗绿蚁滴酒不剩。

酒足饭饱,徐凤年笑道:“我祖上也是辽东,就在锦州,跟窦兄弟勉强算是他乡遇故知,多难得。回到了陵州城,徐奇肯定先去金门镖局拜年,其余两位大哥也好好见一见,今天没喝痛快,先余着,到时候不醉不归。”

鲍丰收笑呵呵道:“徐公子那边也得登门拜会,金门镖局万万不能失礼,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徐凤年哪里不清楚老镖头的小算盘,是生怕他“徐奇”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小户人家,得亲自看一眼府邸才能安心,也不揭穿,点头笑道:“没问题,以后如果有物件要走镖,既然有窦兄弟在你们镖局,那以后就专门劳烦你们金门镖局了。”

镖局还得赶路,双方抱拳告别,鲍丰收跟掌柜结账时窃窃私语,多给了几块碎银,显然是知道徐公子还要加菜加酒,镖局这边一并先行付了。徐凤年坐回长凳,只是多要了一壶温热熨帖的绿蚁酒,给徐北枳和裴南苇都倒了小半碗。

徐北枳轻声笑道:“窦良这趟镖走完,薪水怎么都得往上翻上一翻了。”

徐凤年不置可否,转移话题说道:“陈亮锡既要盐铁整治又要全权处理漕运事宜,一个是跟地方豪绅较劲,一个是跟京官扯皮,地头蛇过江龙都惹上了。你觉得他行不行?”

徐北枳淡然道:“不知。”

徐凤年撇了撇嘴,继续问道:“你都要是陵州刺史了,陈亮锡还没有实打实的一官半职,你说他心里有没有疙瘩?”

徐北枳只是喝酒。

徐凤年啧啧道:“我本来以为你们这么聪明的两个人,可以不用文人相轻,没想到还是逃不出这个怪圈。”

徐北枳斜眼道:“你懂个屁。”

徐凤年无赖道:“小心我真给你放个屁啊!”

徐北枳擦了擦嘴角酒渍,“等我当上了刺史,你趁早从陵州滚出去,我眼不见为净。”

徐凤年自顾自骂骂咧咧,却无可奈何。裴南苇有些纳闷,这世上还有人能一物降一物了身边这位北凉世子?

正月初三,陵州将军不曾进入陵州州城。这让许多嗅觉灵敏闻风而动的官场老油条大失所望,纷纷从杏子街将军府邸撤离,白挨了一天冻,忍住跳脚骂娘的冲动,心里哀求着明天世子殿下千万要回到城里,否则这遭罪挨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正月初四的暮色中,杏子街访客走了大半,只剩下些零零散散本就住在街上的达官显贵,当他们看到那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差些就要泪流满面,老祖宗你终于舍得来了啊,一个个不管年纪老迈还是正值壮年,都迅捷地拥向马车,跟慢慢走下车的年轻人嘘寒问暖,每人的阿谀奉承除了“世子殿下”这个相同称呼,其余都不带重复一个字的,官场雏儿若是有机会站在一边旁听,肯定受益匪浅,恍然大悟原来马屁可以拍得这么炉火纯青。一些个往日拿腔拿调的大老爷,这会儿就跟祭祖拜图时见着了图画上的老祖宗一样毕恭毕敬。徐凤年笑眯眯一一应酬过去,哪怕没有自报门号官职,他也能一字不差说出口,让那些年龄悬殊的陵州大人物嘴上抹蜜的同时,心中难免百感交集,光凭这一点退一万步说,殿下就算不聪明,可委实半点不傻啊。

徐凤年停下脚步,让其中一位陵州五品官去跟经略使府邸知会一声,说明日再去给李叔叔拜年,那个一大把年纪以至于每次遇上难事总是回家养病的老人身形矫健得让同僚咋舌。徐凤年带着众人走入将军官邸,然后让品秩不高的徐北枳陪伴,在书房一一挨个跟诸位陵州“良心忠臣”叙旧,然后排在后头的,就看到前头的那些人都无一例外板着脸离开,只是眉宇间布满难以遮掩的喜色,慢悠悠到了廊道拐角处,顿时脚步如风,十有八九是回家报喜去了。

客人绝大多数皆是忐忑入府进屋,乘兴出门归家。

被世子殿下摆在明面上即将扶持上位的徐北枳,不见半点喜色,站在窗口望向经略使府邸,神情凝重。

徐凤年坐在书案后,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指间滚动那枚铜钱。

徐北枳开口说道:“散散心?”

徐凤年想了想,“好,陪我去金门镖局喝酒,趁着陵州那儿的酒水里还没有什么世俗味和血腥气,你我要不多喝一点?”

平生只在北莽喝醉过唯一一次的徐北枳点了点头。

徐凤年跟徐北枳坐入马车,徐偃兵驾车前往州城另一端的金门镖局。

先前跨过侧门门槛时,徐凤年略作停顿,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过了时候,也就看不见天气晴朗时才会显露的那座陵山山尖了。

到了金门镖局门口,徐凤年自称是杏子街上的徐奇,认识老镖头鲍丰收和新镖师窦良。看门的年轻人眼睛一亮,听到“杏子街”三个字就足矣,比提到鲍丰收还有用处,不耐烦的表情一扫而空,都下意识弯了腰,只是见到一张和煦笑脸的公子哥,又立马直起腰,天晓得这家伙是不是吹牛,住在那条街上的公子哥,有几个没在陵州城内鲜衣怒马踩伤过人,还能跟他一个小镖局管门的小百姓笑嘻嘻?谁信啊!就住在镖局里头的鲍丰收急匆匆赶来,热络客气得无以复加,不光是他,连镖局大当家二当家都给惊动了。那徐奇也上道,直接就透露了身边那位同行公子哥的身份,在龙睛郡当过兵曹参军,如今给太守钟澄心算是打杂做些琐碎事情,不过马上要小步子升迁到州府衙门。如此一来,两位当家的不仅是欣喜了,还有些敬畏,陵州谁不知道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和嫡长子钟澄心,虽说传闻给那位骄纵跋扈的世子殿下给灭去一些气焰,可瘦死骆驼比马大,钟家无疑还是让常人觉得高不可攀的北凉一流高门,能跟钟太守朝夕相处,岂是芝麻绿豆大小的金门镖局可以怠慢的。

窦良兄弟三人暂时还没有入住镖局,而是在外头租了一栋偏僻简陋的小宅子,镖局这边赶紧让人去请来喝酒,大当家的亲手架起一只大炭火盆子,一伙人落座后,畅饮不停。酒酣之时,两位当家的本就是性情中人,也不如先前拘束,谈笑无忌。窦良两个兄弟韦唐、范渔阳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印象不差,又有大哥窦良此次走镖回来做了铺垫,早早给徐奇说了一大通好话,喝酒说话更是放得开。大当家俞修才的名字略显文绉绉,约莫是爹娘一心希望他以后能考取个举人什么的,不过粗粝得很,脸上挂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跟徐凤年徐北枳说起这档子旧事,也谈不上什么怨言,就是十几年前被一个强抢民女的将种子弟给当街划了一刀,他愣是没敢还手,比武功他一只手能打那龟儿子十个,但是比靠山,他俞修才输了十万八千里,认栽。这个老爷们儿到今天也就是笑着骂了句娘。

徐凤年笑着转头跟徐北枳说了句,“以后这类破烂事情就靠你铁面无私做恶人了。”

徐北枳无动于衷,只是大口喝酒。

金门镖局这帮汉子也没太当真,就算两位都姓徐的公子哥身份不差,可陵州城盘根交错,连那个陵州将军都施展不开手脚,被上上下下合着伙糊弄,都说是经略使大人要给那位世子殿下一个下马威呢,所以说只要是个外地人,甭管是谁,即便是士族为官的年轻人,也不能随随便便在这儿太岁头上动土。

徐凤年举起碗,大概是第八碗了,仍是干脆利落一饮而尽,镖局众人忍不住由衷喝彩,这酒量和酒品都硬是要得!徐凤年随意一抹嘴,笑道:“没醉趴下之前,赶紧说几句正经话,窦老哥韦老哥范老哥三位,都是徐奇的朋友,以后还得两位当家的和鲍老镖头多照应,徐奇这碗酒就当谢过了。”

二当家章河已是舌头打结,举起大白碗,大声道:“徐公子爽快,咱们镖局小是小,却没谁是扭捏的娘们儿,章河也跟徐公子掏心窝,窦良三位兄弟本事不是没有,而是太大了,章河都看在眼里,像韦唐和范渔阳,其实别说跟窦良一样成为镖师,就是当个镖头,也是理所当然,可咱们小地方,规矩还是跟别的地儿一样,就是他娘的一个字,多!没法子的事情,谁都得一点一点熬,都得从媳妇熬成婆婆,否则别的人不服气,心里有怨气,我章河也不敢说什么明天就让三位兄弟当上镖头的大话屁话,也只能跟窦良三位兄弟赔个罪。大当家的,咱们都干了手上这碗酒?!” 俞修才举起碗,哈哈笑道:“大伙儿都好汉满饮走一个,干了!”

到最后,徐北枳也醉得一塌糊涂,已经靠在徐凤年肩头,金门镖局那些糙汉子更是七倒八歪,俞修才抱着酒坛子说着醉话,含糊不清,依稀是说这辈子咋就没能杀几个北蛮子。

将军府头号管事孙福禄满头大汗出现在门口。他之前被世子殿下临行前告知要来这座小镖局。

唯一还清醒的徐凤年只好背起不省人事的徐北枳,跟几位收拾残局的镖师笑着告辞。走出大门后,孙福禄低声道:“公子,经略使大人大半夜的,不知怎么就绑了个男人到府上了,这算哪门子的幺蛾子。”

徐凤年嗯了一声。

醉相奇差无比的徐北枳瞎折腾,一只手拍打着世子殿下的脑袋,一只手随意在世子殿下脸上涂抹。

孙福禄被这幅场景震惊得嘴角抽搐。

这位从北莽颠沛流离到咱们北凉的徐北枳,以后要是当不上北凉道的经略使,他孙福禄就直接改名成“孙子”!

徐凤年背着徐橘子缓缓走向马车。

步履维艰。

李功德被孙福禄安置在书房外的廊道上。许浑给五花大绑,受伤不轻,衣襟染血,身边是李功德一名心腹扈从,对谍子许浑虎视眈眈。此人是货真价实的小宗师,修为自然不俗,在陵州江湖一直跟绰号泼猴的莲塘帮主齐名,不过一个在经略使府邸依旧享受荣华富贵,一个一夜之间满门剿灭,死无全尸,可见当看家护院的家狗,比起当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舒服太多。

李功德看上去还算平静,闭目凝神,只是两颗缩在袖口里的拳头一松一握。廊道尽头斜靠着那位白马义从出身的洪书文,像一尾毒蛇伺机而动。当洪书文站直身躯,李功德蓦然睁开眼睛,当他看到世子殿下背着徐北枳返回,与想象中的场景落差太大,难免有些蒙了。李功德到底是官场染缸里滚刀子滚过来的,马上收敛心绪,让贴身侍卫先行离去,老人这一次没有拿腔捏调以长辈自居,而是郑重其事地拂衣振袖,跪倒在地,沉声道:“李功德连夜前来跟世子殿下告罪,还望殿下念在二十余年情分上,救一救李翰林!”

李功德看不到徐凤年的表情,世子殿下大概是先将酩酊大醉的徐北枳交给了洪书文,然后快步走来,扶住经略使大人的双臂,试图搀他起身,可李功德竭力低头跪地,只听世子殿下焦急问道:“李叔叔为何这般行事,凤年如何当得起?翰林又怎么了?李叔叔起来说话!”

李功德隐隐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若不答应去救我儿翰林,李功德便是跪死在这里,也不会起身!”

满身酒气的徐凤年怒道:“我不救谁都可以,唯独翰林不能不救,怎么会眼睁睁任由翰林陷入险境?!李叔叔,何必如此作态?莫不是你身为堂堂北凉道经略使,做了什么对不住徐家的心虚事情?!”

李功德抬起头,老泪纵横道:“殿下,李功德对北凉忠心耿耿二十年,苍天可鉴,大将军对李家的栽培,恩同再造,李功德自认除去不敢否认的贪墨之罪,对北凉对徐家皆是绝无二心啊!”

徐凤年蹲在失态的经略使大人身前,轻轻柔声道:“既然如此,李叔叔就更应该起来说话了。先说那所绑之人是谁,翰林又为何要我去救,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二人尽可以直说。我如果做不到一些事情,那我就去求徐骁,我就不信在北凉谁能伤了翰林!谁能委屈了李家!”

李功德这才颤颤巍巍仓皇起身,拿袖子擦了擦泪水,伸手指向那许浑,厉声道:“此人姓许名浑,是那金缕织造李息烽的亲信,也是离阳朝廷的密探,前些年携家带口出去踏春,李息烽这老奸巨猾之辈竟然假装与我相逢,故意提及此人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然后今夜这许浑竟然丧心病狂潜入府邸,送了那碧眼儿的亲笔密信,扬言只要我李功德愿意叛逃北凉,以后在朝廷那边的地位,比起严杰溪那混账老儿只高不低,更说赵勾早已安排好李家的退路。李功德怎会如此忘恩负义,当下就将此贼拿下,只是可怜我儿翰林啊,已经被一纸军令调往北莽南朝,如今已经被沿着北方边境线强行向东押送,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由蓟州进入京城。殿下,李功德虽无半点背叛北凉之心意,可既然会被李息烽和许浑这帮阴险歹人盯上,自是李功德这个经略使当得不正,才会被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殿下和大将军不论事后如何处置李功德,李功德绝无半点怨言,只是翰林为人如何,殿下最是一清二楚,他若是到了京城,肯定会被那恼羞成怒的碧眼儿和赵家天子千刀万剐,殿下,一定要救回翰林啊……”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笑了笑,“原来是这回事情,李叔叔不要太过担心,来,去书房坐着喝口茶,凤年这就分别传信给徐骁、褚禄山和幽州将领皇甫枰,一定会保证还给李叔叔一个安然无恙的李翰林!”

李功德正要点头谢恩,就猛然瞪大眼睛,那位从来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世子殿下,对许浑这么块照理说指不定可以挖出许多秘密的金疙瘩,直接就一掌推出,五指成钩,直接把许浑半张脸给撕扯了下来,然后似乎仍然嫌太过麻烦,一记仙人抚顶,可怜那许浑没有说一个字便立毙当场。满手鲜血的徐凤年漫不经心在袖子上潦草擦拭一番,然后小心翼翼一手扶着经略使大人,一手推门,两人一同跨过门槛,徐凤年停下脚步,身体后仰,对徐偃兵笑道:“麻烦徐叔叔让洪书文赶紧去把三封密信寄出去,最后一封给皇甫枰,就说本世子准他私自调动两千轻骑,出关拦截。对了,再喊下人送壶热茶过来。”

徐偃兵点了点头。

李功德小声说道:“殿下,许浑此人分明不是一般的谍子,先前李功德曾有心套他的话,似乎当初严杰溪逃离北凉,他也曾亲自参与,有了他在手上,就不用担心李息烽和金缕织造局不就范啊。迟些杀似乎更加稳妥。”

徐凤年摇头笑道:“李叔叔小觑这些死士嘴巴严实的程度了,再说在自家地盘的北凉,我才懒得管什么李息烽什么织造局,就算加上那些赵勾密探,只要有个过得去的由头,想杀就随便杀了,我跟他们又不是亲戚,反正都是敌对双方你死我活,不用讲情分。做这种事情,就看谁心狠手辣,游隼鹰士在北凉以外落在赵勾手上,一样是这样的下场,要不然怎么叫死士,死士不是白叫的。”

李功德听着世子殿下格外闲适淡然的措辞,落座时看了眼年轻人那头不合时宜的灰白,没有说话。

徐凤年笑脸安慰道:“李叔叔要是觉得皇甫枰和两千精骑还不够,还可以再多派遣两百游弩手和一千骑。”

李功德赶紧附和道:“好的好的。唉,这档子乌烟瘴气的事情,真是让殿下为难了。”

徐凤年摆了摆手,徐偃兵亲自送来茶水,徐凤年就又跟他说了增添人马紧急出关的命令。

徐凤年冷笑道:“好一个李息烽,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北凉当缩头乌龟十几年,要做就专做大买卖,挖徐家的墙脚挖上瘾了,送给赵家主子一个亲家还不知道满足,如今竟然连李叔叔也不肯放过,等过了今晚,我就去会一会这个金缕织造,到时候他可就没有许浑这般好命了。”

李功德唉声叹气,望向徐凤年,诚心诚意说道:“殿下,如此一来,虽非李功德自己作孽,却也自认是身败名裂,已经无颜也无心为官了,还望殿下让李功德告老还乡,去黄楠郡当个田舍翁。其实在殿下来陵州的时候,李功德就已经有这个心思,大江后浪推前浪,北凉人心所向,已经有了士子成林的气象,李功德自知才学浅陋,口碑更是奇差无比,不说正二品的经略使,便是当时兼着的陵州刺史一职,也难以服众。一开始殿下担任陵州将军,李功德就想着退仕之前,好歹给殿下打打下手一两年时间,也算圆了在北凉两朝为官的一桩心愿,是公心,也确实藏有私心,不承想殿下才住进将军府邸,李功德眼皮子底下的陵州官场竟然就马上混乱不堪,那时候李功德就知道自己终归老了,本事太小,资历也浅,与其死皮赖脸被人骂走,还不如今天就恳请殿下开恩,放李功德回乡颐养天年。”

徐凤年轻轻低头吹拂着茶水雾气,笑而不语。

书房灯火昏黄,李功德双手捧住茶杯取暖,雾气蒸腾,一老一小的脸色表情都显得模糊不清。

李功德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殿下,李功德辞官退隐,并非一味避嫌,确实是自知难当大任,当这个北凉道首任经略使大人,也就是赶鸭子上架。要说李功德那世人皆知的官瘾,也差不多过瘾了,如今北凉格局扩展,气象崭新,李功德读书不多,比起王熙桦这些读书人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前几日亲眼看着负真在一扇扇门上新桃换旧符,就琢磨出一个以前没想明白的道理:旧春联写得再好,可一年下来风吹日晒,老旧不堪,不说其他,光是瞧着就不够喜庆,远不如新联子赏心悦目。况且当下北凉朝气蓬勃,人才鼎盛,殿下有心整治官场,官场学问说到底,无非就是‘挪位置’三字精髓,因此只要李功德一走,不好说整座北凉官场都可以人人官升一级,最不济殿下相中的饱学之士,都可以顺势往上挪一挪,这就当李功德最后为北凉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徐凤年打断道:“先不说这个,李叔叔还年轻,现在说什么致仕退隐,悠游林下,为时尚早。”

李功德欲言又止。

徐凤年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促狭道:“我猜啊,张巨鹿跟朝廷少说也要给李叔叔一部尚书和一个大学士头衔,否则就太小家子气了。”

李功德笑道:“李功德不曾拆开密信,所以不知内容。”

然后经略使大人将怀中密信放在桌上。徐凤年随意瞥了一眼,听到李功德今晚第一次笑声爽朗,“要李功德来说的话,跟经略使品秩相同的一部尚书,加上一个变不出银子来的殿阁大学士,都瞧不上眼,怎么都得让坦坦翁桓温的位置让给李功德还差不多。当然,首辅大人要是乐意让贤,李功德也不介意笑纳,真是如此的话,容李功德反悔一次,殿下可莫要拦着李功德啊,明儿就赶马上任去喽。”

徐凤年喝了口茶,哈哈笑道:“赵家天子要是有这份魄力,嘿,我还真不拦着李叔叔了,咱们北凉培养出来的官员,结果当上了朝廷首辅,传出去也好听,以后还不得无数士子拥入北凉当官?因为北凉是一块龙兴福地啊。本世子乐得他们一个个在北凉打拼二三十年,积攒够了苦劳功劳,然后跑去让朝廷客客气气收下养老,舒舒服服享受十来年的高官厚禄,死后个个被皇帝赐下美谥,多好的事情。北凉徐家得利,朝廷赵家得名,皆大欢喜嘛。”

李功德会心一笑。

徐凤年收敛笑意,说道:“李叔叔,你仍旧安心做你的经略使,还有翰林,我保证帮你毫发无损送回陵州。”

李功德还想说话,徐凤年合上杯盖,搁在桌上,一脸不容拒绝的神情,说道:“李叔叔,就这么说定了,什么事情都等翰林回来再说!”

李功德只得站起身告辞,默默离开书房。

徐凤年送到书房门口,坐回椅子闭上眼睛。

这桩一旦传出去足以震动朝野的秘事,是他一手策划全局,徐渭熊和梧桐院负责推敲每一个细节。金缕织造李息烽跟北凉做了一笔生意,他的子孙作为人质都留在京城,他想要既能够活着离开北凉,又要让朝廷或者准确说是皇帝不起疑心,就务必要拿出一个滴水不漏的万全方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许浑是尽心尽责的赵勾大密探是真,李息烽跟朝廷要来的张巨鹿两封亲笔书信也是真,李翰林被调遣到北莽南朝还是真。真真假假,错综复杂,期间利益盘根交错,各自的大小动作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尤其是北凉这边一步都不能有差池,离阳亏得起,北凉输不起,赢了,金缕织造由朝廷机构变成北凉私产,大量潜伏北凉以及北凉四周的谍子都要被顺藤摸瓜,甚至许多边境上渗入军旅的离阳奸细,也要被连根拔起。如此一来,北凉泥塘淤泥,就能清扫干净些。

徐凤年当这个陵州将军,一开始就志不在陵州一州军务,而是要让北凉官场彻底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让那些士子安心扎根。如果李功德抵住了诱惑,那么徐凤年从前就对自己说过,会让这位李叔叔过足官瘾,万一没有,成了最坏的局面,即使有严家叛变在先,徐凤年一样也不曾有让李家覆灭的打算,只会名义上让李功德借故身体不适辞官返乡,安安心心当个黄楠郡的富家翁。

如经略使大人今夜自己所讲,他这一退,北凉官场就尽最大限度按照世子殿下意愿,动起来。许浑做什么,都是李息烽的意愿,而李息烽对许浑的指点,又都是徐凤年的暗中授意。至于游弩手标长李翰林,暗中早就有一大批北凉最为精锐的鹰士盯梢跟随,更有王府六位小宗师扈从夹杂其中,那些在关外负责接引的赵勾死士注定是死路一条。只是徐凤年知道,如此一来,当年四个一起长大一起逛青楼一起背黑锅的狐朋狗友,四个兄弟,一个不剩了。

经略使大人带着那名心腹扈从慢悠悠走出将军府邸。

李功德转头望了眼夜幕中略显阴森的官邸,笑问道:“你说世子殿下是怎么样一个人?”

小宗师犹豫了一下,说道:“高手。”

李功德呵呵一笑,也不勉强这位为人谨慎的江湖高人,自言自语道:“虽说无毒不丈夫,可有情未必不豪杰啊。”

扈从不敢多嘴。

李功德走到自家府门前,才要踏上台阶,突然缩回脚,笑道:“咱们走一走好不容易清清净净的杏子街。”

李功德走到空旷寂寥的街道上,没来由感慨道:“众生皆苦,就看如何苦中作乐了。他人看你万般可怜,可自己苦也不自知是苦,那才算真本事。我啊,跟大将军一样,都老了。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子孙。”

书房。

徐凤年伸手握住茶杯。

白瓷杯子砰然碎裂。

半杯茶水溅了一身。

既定为正月初三到陵州将军府邸,正月初四才到。

在廊道故意提及三封密信。

徐凤年一次又一次给了李家机会。

此时桌上仍然只放了孤零零的一封密信。

下这盘棋,占据地利人和的北凉怎么都不会亏,只有赢多赢少之分。

但对他徐凤年来说,怎么都是输。

是他自找的孤家寡人!

徐北枳说得真好。

因为朝廷册立太子,以及分封诸王,皇帝亲自下旨天下大赦,并且改年号为祥符。在这个爆竹声声迎新春的祥符初年,大内禁中,仍有庙堂大员当值,一位花甲老人拎酒提袋晃晃悠悠走向那座张庐,路上偶有相逢,不论是天子近侍的起居郎,还是可以穿上鲜艳大红蟒衣的太监貂寺,遇见了这位老人,无一例外都主动停下脚,把那些宫禁规矩的条条框框抛掷脑后,纷纷笑脸寒暄几句,若是寻常时分寻常人物,一经发现,少不得被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韩貂寺记在心上,迟早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如今司礼监换了掌印,嘉庆贺初春,对象又是朝廷上下皇宫内外都喜欢的坦坦翁,就不怕被人当成把柄,哪怕有心人闹到皇帝陛下那边去,皇帝也只会训斥那些人乱嚼舌根。

顶替孙希济成为门下省新任掌门人的桓温一路招呼贺喜,来到了张庐,远远瞧见户部尚书王雄贵站在屋檐下搓手呵气。这位寒门出身的江南读书人,在满眼望去白发苍苍的朝廷上算是极为年轻青壮,他跟许多当今庙堂栋梁一同在在永徽年间凭借科举,鲤鱼跳过龙门,而且那年会试,进士及第之人,三甲中又以一甲三名的王雄贵最为年少,主持天下科举的座师正是首辅张巨鹿,阅卷的房师更恰巧是当时担任国子监左祭酒的桓温。凭借满腹经国济世之才,一路平步青云累官至户部尚书的王雄贵,无疑是张党一系,哪怕当上了一部尚书,这些年对张巨鹿跟桓温始终执弟子礼,这会儿不等桓温靠近张庐,就赶忙跑下阶梯,帮桓温接过酒壶和布囊。

桓温打趣道:“福鼎啊,怎么那碧眼儿又让你吃闭门羹了?这老家伙也是,昨天你去拜年给你吃了一回,今天又来,分明心里挺紧着你这个得意门生,可就是抹不开面子。没事没事,等会儿就说这壶酒和盐水花生都是你捎来的,我就不信碧眼儿不眼馋,他要能扛着嘴馋,光看咱俩享福,我也算帮你出口恶气了,是不是?”

名雄贵字福鼎的王尚书苦笑道:“晚生哪敢跟首辅大人置气啊,桓师就不要取笑福鼎了。再说晚生管教无方,让那不成器的犬子惹下祸事,全京城都在看笑话,晚生实在是愧对首辅大人跟桓师的期许。”

桓温笑了笑,这位坦坦翁与那些城府似海难免给人性子阴沉嫌疑的庙堂砥柱不太一样,老人笑起来的时候从不会是皮笑肉不笑,更不让人感到笑里藏刀,而是让人真心觉得桓大人真的遇上了喜事。历年来一些落难的阁老重臣,都喜欢跑去跟桓温叙旧,带上几壶好酒,桓府这老头儿能不能帮忙是另外一回事,总之能让人觉得天大难事经他一说后,似乎总归是还能有些余地。

桓左仆射有两不做,锦上添花不做,落井下石不做。

有桓温领着走入张庐,王雄贵也就有胆子进门。桓温在门口停下脚步,王雄贵一只脚都已经踏入,只得乖乖收回,听到老人轻声说道:“你那幼子叫远燃吧,连我这种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听说过他的大名,称不上做了一箩筐坏事,不过半箩筐还是有的。去年秋,在九九馆跟北凉世子起了纷争,被他那群帮闲一吹给吹上了天,说成了京师纨绔班头人物,说就他敢跟那世子顶着干。这原本没有什么,我也好,碧眼儿也罢,年轻时候也是气盛得一塌糊涂,谁没点虚荣心。只是你那孩子如今胆子也太肥了,竟然跑去欺负吏部赵右龄的闺女,这闺女还是跟殷茂春独子订下亲事的!这还不止,刑部韩林的儿子出来说句公道话,就给你那儿子打了一顿,还骂他老爹不过是刑部一个应声虫侍郎。福鼎啊,你扳指头算一算,永徽四年中,其实也就你们几人一同出人头地,大致关系都不错,被他这么一闹,你跟同时做官的殷、赵、韩三人以后怎么相见?你我都知道,明年科举就轮到殷茂春主持,殷茂春做官的道行高低,你我心知肚明,当朝储相之首,不是白叫的。今年京考完毕,马上就是地方官员考核这桩大事,赵右龄肯定是主事人,你那座师怎能不被你气得七窍生烟,换成我坐在他碧眼儿那个位置上,也是差不多的火气。”

王雄贵一跺脚,叹息一声,低声说道:“桓师,你有所不知,犬子王远燃是被人构陷,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行事孟浪……”

以好脾气著称于世的桓温竟然也一脸怒气,压抑声音骂道:“蠢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儿子要是个好东西,能有机会被人陷害?家门不幸,最大不幸就在于子孙不惜福!都闯下泼天大祸了,你这当爹的还想着如何给王远燃擦屁股,而不是亡羊补牢,你王雄贵不是蠢是什么?!”

王雄贵嚅嚅嗫嗫,根本不敢反驳。外人确实很难想象一位正二品尚书也能被人训得如此凄惨。桓温犹不解气,夺过酒壶布囊,直截了当撂下一顿重言重语:“本以为你想明白了才来,没想到还是这般混账,连一个儿子都管不好,还管什么户部?!我桓温老儿一直对你青眼相加,好,那你干脆别当什么户部尚书了,来门下省给我打下手,一样是二品官,如何?!省得你那儿子仗着你这个爹,把尾巴翘到天上,露出那难看至极的光腚!”

王雄贵吓得脸色苍白。朝野皆知首辅张巨鹿执掌的张党,其实一脉相承,只是如今天换上了张字大旗而已,其实可以往上一直推溯到张巨鹿、桓温两人恩师即老首辅的恩师,下一任由谁接过张巨鹿的担子,王雄贵无疑呼声最高,张党内外皆是如此。说句明白话,哪怕皇帝不满王雄贵这位户部尚书,贬官降品,甚至贬至地方,只要张、桓两老仍在,甚至不论是在朝在野,都具有莫大的威望,他王雄贵就根本不怕没有机会重回中枢,但若是张、桓二人觉得王雄贵不堪重任,不足以支撑起他们这一脉,那王雄贵这辈子仕途就算彻底到头了。

桓温冷哼一声。

王雄贵黯然不语,仔细思量过后,苦涩道:“桓师,晚生知错了,也不进屋让首辅大人烦心。趁着地上还有积雪,现在回去就让王远燃去赵右龄府门前跪着,我也会亲自登门跟赵右龄致歉。”

桓温点了点头,笑道:“福鼎啊,你这油滑子,什么狗屁的地面积雪,人家赵右龄家门口人山人海,干净得很,你倒是给我找出一捧雪来?行了行了,你知错就行。这么一闹也好,让你那儿子狠狠长点记性。我知道你多半心疼,王远燃不笨,哪怕你这个当爹的板着脸,多半还是能瞧出你眼里头的宠溺,加上你那媳妇更是耳根子软,经不起幼子事后的哭爹喊娘,这次让他丢了一层皮,迟早会偷偷给他更多补偿。对此,我放心不过,你替我传句话给王远燃,以后他再敢瞎胡闹,我就跟姚白峰说句话,把他丢到国子监去关上个三五年。”

被坦坦翁亲自插手帮忙处理家务事的户部尚书,眼眶湿润,嘴唇颤抖道:“桓师之恩,晚生无以为报。”

桓温摇头叹气道:“我对你这些小恩小惠不算什么,里头那位,对你才是真的器重。福鼎,你切不可让他失望啊。”

王雄贵重重点头,桓温重新把酒壶布囊交给他,“我这趟入宫,就是冲着你来的,有始有终。走,一起进去见见咱们首辅大人。”

进了张庐,紫髯碧眼的张巨鹿依旧对户部尚书不假颜色,不过好歹勉强收下了酒和花生米,那些个埋首书案处理事务的张庐文臣,都悄悄抬起头,对尚书大人报以会心微笑。王雄贵没有多待,很快就告辞匆匆离去。张巨鹿和桓温来到专门用以接待外人的屋子,桓温对张庐再是熟门熟路不过,自己就搬来器具优哉游哉煮酒起来,自顾自说道:“朝廷都说你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咱们老哥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以前不觉得,如今只能捏鼻子承认喽。你说福鼎这么一个有抱负有能力有智慧的官员,也已经做到了一部尚书的高位,户部上下条理分明,为何偏偏就管不好自家一栋宅子。”

张巨鹿平淡道:“这有何奇怪,大多人当官本就是为子孙谋福,再者你别看王远燃突然就成了京师里的过街老鼠,其实在家里父辈面前乖巧伶俐得很。官家子弟大多如此,不是笨,而是太聪明,官场谀上欺下的那套东西,早就耳濡目染,烂熟于心。我敢肯定王雄贵也是头一回知道他的幼子如此糊涂。这也是为什么每年都有大把官吏没栽在政敌手上,反而栽在自己子孙手上。父子同朝上殿其实不稀奇,能三代同朝才难,哪怕三人的官都不大,品秩不高,可不管是好官坏官,起码都是真正聪明的官。”

鼻子被冻成酒糟鼻子的桓温闻着酒香,笑问道:“那你说说看北凉能有几代?”

张巨鹿平静道:“这个问题,你得去问神神道道的黄三甲,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当下事务当下了,比什么都强。至于到底能看多远,到底还是要看你能走多远才作准。”

桓温哈哈大笑。

张巨鹿伸出手。

桓温惊讶道:“讨酒喝?碧眼儿,你要弄一房侍妾了?恭喜恭喜。”

张巨鹿没好气瞥了一眼,自己去倒了一碗热酒,喝了口,笑着说道:“我回过味了。”

桓温点了点头道:“我也是,两封信一寄出去,就有些后悔。嘿,看来你我都着了道啊,那小子,后生可畏。假借你我之手,开始着手整治北凉了。不过我现在很好奇,金缕织造李息烽到底是一样被蒙骗了,还是已经跟北凉沆瀣一气?”

张巨鹿反问道:“有区别?”

满朝文武也就只有他坦坦翁能跟得上张首辅的想法了,桓温点头道:“也对,李息烽终究是有过大功的,何况还让严杰溪欠着一份天大人情,咱们还是需要让他体体面面回京,不过要依你前二十年收拾蓟州韩家的刚烈性子,李息烽可没这福气。”

张巨鹿笑道:“今年给孙子压岁钱,才记起自己已是五十好几的老头子,也该是有这份心性的时候了。”

桓温哟了一声,打趣道:“咋的,终于想着开始谋取退路了?”

张巨鹿摇头,眼神坚毅,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留。”

桓温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碧眼儿绝后的。”

张巨鹿摇晃着酒碗,自嘲道:“难啊。”

桓温突然一本正经说道:“你不是还有个闺女没嫁人嘛,以后北凉还缺个正妃,你觉得这主意咋样?”

张巨鹿气笑道:“滚你的蛋!”

远处诸位张庐重臣都清晰无比地听到首辅大人这句脏话,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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