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徐凤年大杀莽骑 莽郡主狼狈就擒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她惨然一笑,无比仇恨地看了眼徐凤年后,迅速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把一场血腥追杀当作出门散心的妖艳女子站在一处高坡上,挑了挑眉头。

她身边站着一位气度卓然的锦衣老者,绰号“龙王”。

“北莽魔头”排名第九,但北莽江湖公认这名老者的排名实在过低了,那位喜好佩戴貂覆额的北莽贵族女子更是嗤之以鼻——一位连朱魍六大提竿都得毕恭毕敬喊一声师叔的老人,第九?开什么玩笑!

她便是在北莽王庭艳名远播的鸿雁郡主,号称面首无数。父亲是玉蝉州持节令,因失言获罪于女皇,看上去是八大持节令中最憋屈的一个,但她依旧是慕容女帝最宠溺的后辈之一。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跟随父亲入京面圣,双手还沾着那些耶律姓氏龙子龙孙鲜血的女帝就笑着把鸿雁郡主捧在怀里,让这个孩子站在自己的膝盖上。那一幕让许多耶律和慕容家族的王族长辈至今难忘,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人们才记起那位妇人是个妇人。

这个声名狼藉的天之骄女,曾经亲自去留下城捎话给城牧陶潜稚——“清明时分,不宜出门”。只是陶潜稚没有听进去,然后果真死于清明的大雨中。

她望着远方那场人数悬殊的对峙,问道:“老龙王,那个身影怎么瞧着很眼熟?”

锦衣老者笑道:“仅看身形,有些像当年在倒马关客栈被郡主调戏的那位俊俏公子。”

貂覆额鸿雁郡主哈哈笑道:“记起来了,是有些像那家伙。当年在倒马关客栈,我还对他勾手指,想宠幸他呢。”

远处,孤单一人的拎刀之人没有任何躲避的迹象,就那么直直地迎向那群策马前冲的黑狐栏子和两百轻骑。

锦衣老者眯起眼:“但是看气韵,就是天壤之别喽。如果郡主不觉得是老奴老眼昏花,咱们还是现在掉头就走,有多远走多远。”

鸿雁郡主一脸震惊:“那家伙年纪轻轻就是指玄境界高手?可就算指玄好了,也未必能在你老人家和小四百骑军的手下逃生啊?”

锦衣老者叹了口气:“可不止指玄哪。”

鸿雁郡主问道:“天象?北凉有这么一号人物吗?袁白熊比他年纪要大吧,也没有那个来这里逛荡的闲情逸致。”

锦衣老者摇头道:“没猜错的话,是那个家伙了。”然后老人转身离去。

鸿雁郡主却没有挪步,因为她知道老龙王嘴中的那个家伙是谁了,这反而让她更不想走了。

老人停下脚步,皱眉说道:“郡主,你真的会死的!那人已经发现我们了,老奴这一走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好让那人知道我们无意插手。”

背对锦衣龙王的貂覆额女子笑着摆摆手:“老龙王,你走你的,我想亲眼瞧瞧这位传奇人物。我得确认一下,若真是当年被我揩油的那个公子哥,我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赚到了。还有,老龙王,你别想着打晕我啊!”

老人叹了口气,鸿雁郡主执意不走,自己离开也就没了意义,而且自己方才确实有打晕她的念头。

她喃喃道:“好戏上场了,老龙王,你真不想亲眼看一看此人的风采?兴许错过一次,就是错过一生哦。”

老人没有说话,但是已经来到鸿雁郡主身边,和她一起望向远处。

黑狐栏子有七十余骑,柳字大军铁卫亲骑足有三百。

在这支骑军看来,这只拦路蝼蚁就是一冲即死的货色,他们真正的任务是截杀那十四骑游弩手。

徐凤年停下脚步,手腕一抖,左手凉刀出鞘,刀鞘则直直地刺入身侧的沙地里,左手反握刀,右手却始终没有抽刀。

锦衣老者望向那边狭路相逢的场景,问道:“郡主真不怕死?”

貂覆额女子心思剔透,说了声“走着”,那位北莽朱魍的元老便抓住她的肩头,沿着坡脊往下飞掠而去,一直到与双方碰撞处平行的二十丈外才停下。在飞掠途中,鸿雁郡主还有心情扭头欣赏那些北莽骑士的冲杀姿态:矫健的身躯随着马背一起一伏,如同一个人的呼吸,充满了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动态美感。北莽战士手中弯刀的弧度比凉刀更大,这样的弧度,使得北莽战刀拥有更加巨大的劈砍力道,配合他们的身高,以及天生超出中原男子一截的雄浑膂力,一刀劈下,势如破竹。鸿雁郡主耳中传来那些北莽男儿的粗犷呼喊声,她坚信这种声音必将响彻中原大地,不是一个武榜高手就能挡下的,也不是北凉三十万甲士能够拦住的。

她摸了摸那抹覆额貂皮,眯眼远望。

只见那个面对北莽王朝百万铁蹄的拦路之人,反提那柄凉刀,横在胸前。

最前排并肩的三骑黑狐栏子,在马前胸高度的位置上像是出现了一条裂缝,然后瞬间扩大,战马和骑士继续前奔,但是被切割成了两截,下半截战马连同骑卒的双腿都摔在黄沙中,上半截战马和刹那间被截断双腿的骑士摔在更前面一些的地上。不光是第一排,后边十几排也是如此诡谲的光景,在那名刀客身前百步远的道路上,顿时绽出一大片血花。一匹战马露出猩红肠胃的半截身子就那么死死地贴在沙地上向前滑出去,战马的尸体后则是那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三十几名断去双腿的骑士坠地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那条看不见的线并未成为强弩之末,而是一直在迅猛推进,但是后头的北莽精骑,尤其是黑狐栏子在察觉到不妙后,直接高高跃起,弃马抽刀,甚至有骑士猛然拉起缰绳,跳过了那条横切而至的线,更后边的骑士则开始迅速偏离直线,尽量绕出一个大弧进行规避式冲锋。

鸿雁郡主兴致勃勃地问道:“罡气?”

老龙王点点头。

她又问道:“极限是多长多宽?”

锦衣老者的视线些许偏移,望向骑队后方,答道:“这一刀大概是长百余丈,宽两丈,但仅是这一刀而已。”

她啧啧道:“这要是在战场上,岂不是威风八面?”

老人平淡地道:“在大型战场上,有朱魍这些只管针对江湖高手的潜伏死士,还有神箭手和脚踏弩,甚至是投石车,寻常高手,谁敢这么玩,谁就是第一个死的活靶子。当然,眼前这位除外。他要是真想像‘西蜀剑皇’那样死战不退,恐怕需要几位顶尖高手牵制。退一步说,这种高手在体内气机耗竭到油尽灯将枯之际,依然是想走就走,没人留得下,毕竟只是换一口气的事情。这么一口气,不是同样的武评高手,就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不过世上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此人胆敢亲身陷阵,我们的军神自然也不介意亲手摘掉他的头颅。军中的万人敌,绝大多数是昙花一现,证明自己有这个实力,然后就死了。”

鸿雁郡主深以为然,点头道:“这也是江湖高手不愿掺和沙场厮杀的理由吧。一身修为来之不易,说死就死,也太郁闷了。下辈子投胎,可就很难保证还能投出个根骨奇佳的好胎喽。”

那人似乎抬起手臂微微滑抹了几下刀锋,道路上六七名跳离马背的黑狐栏子就在空中炸裂分尸。

随着他的反手刀一次次动作幅度极小的转换——

一匹高高跃起马蹄还未踩踏在地面上的战马,一条无形的线从左侧马腹下方向上倾斜至马背骑士的右侧肩头,将人和马齐齐切成了两半,又是一大泼鲜血洒落在地面上。

一名正在挽弓射箭的骑士连人头带马头被从中劈开。

在刀客和三百多骑之间,已经出现一大摊由点及面的血泊。

然后这摊血泊随着刀客的继续抬手,继续迅速向前推移。

这些披甲骑士就像豆腐被刀锋轻松割裂。

鸿雁郡主满脸惋惜道:“只是蝼蚁啊。”

对惨剧没有半点恻隐之心的老龙王平静地道:“蝼蚁不假,可之所以这么凄惨,还是数目太少的缘故。只要蝼蚁汇聚成了不计其数的庞大蚁群,那就不光是‘西蜀剑皇’会被活活咬死。”

老人继续说道:“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决定万人战役的顶尖高手,北凉是有,但屈指可数,眼前这位就是,还有袁左宗和徐偃兵。袁左宗身为骑军统帅,等到战况危急到需要他去力挽狂澜时,也就意味着整个北凉边军差不多完蛋了。那个‘枪仙’王绣的师弟,倒是最有可能出现在前期战场上。这么锋锐的一杆枪,搁谁都不舍得白白放在兵库里不喝血。”

鸿雁郡主点头道:“也对,如果轮到他北凉王不得不上阵杀敌,别说北凉边军,恐怕北凉四州都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了。”她突然开心地笑了,“老龙王,你说他好歹是暂时顶着天下第一头衔的人,结果不管他武力多高,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家三十万甲士一个接着一个去死,是不是深感无奈啊?”

老人想了想,笑道:“换成我是他,早就跑路了。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何处不逍遥?”

鸿雁郡主好奇地问道:“反正边境上杀来杀去就那么回事,那么这个人怎么不干脆潜入咱们王庭大开杀戒,不是挺能扰乱军心的吗?”

老龙王被她这个门外汉的天真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叹气道:“到了天象境后,高手与高手之间就很容易心生感应,就算他能杀一座城两座城,哪怕整个宝瓶州给他杀得流血千里,然后呢?被拓跋菩萨、洪敬岩和剑气近这些大宗师联手围殴堵着杀?”

鸿雁郡主撇撇嘴道:“怎么成了无敌高手也这般束手束脚,多无趣。以前只听说儒释道三教中跻身天象境界的半圣之人不敢轻易出手杀人,是怕沾染因果气数,原来这些纯粹的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老人苦着脸,说了句心里话:“老奴不得不陪着郡主在这里等死,不是更无趣?”

老人没来由望向天空,感慨了一句:“人生天地间,有天地在,我辈谁不是束手束脚的牵线傀儡?这座牢笼,有人侥幸跳得出去,但是肯定没人打得破。”

鸿雁郡主咦了一声:“结束了?雷声挺大,雨点太小,我可还没看过瘾啊。”

说话间,北莽骑士果然没有让这位姓耶律的金枝玉叶失望。

当人数已经不足三百的骑士全都停下马蹄时,那人也停下了刀。

一名在柳字军中久负盛名的神箭手抓住这个绝佳空当,猛然间挽弓如满月,弓弦崩出砰的一声巨响,朝那名年轻刀客激射出一箭。

另外两名背负大弓的魁梧骑士也有样学样,不用刻意去酝酿准头,皆是拈箭出囊,拉开大弓,一气呵成便射出一支箭。

三根凌厉的利箭先后破空而去,箭头都精准刺向那名刀客的面门。

随后一幕,让这些久经沙场的精锐之士都瞠目结舌。

三根羽箭就那么安静地悬停在空中,保持着斜刺的姿势。

刀客将那柄最让北莽边军深恶痛绝的凉刀放回了刀鞘。

一支雕翎箭,两支寻常羽箭。

他伸手握住那根被中原称为“快疾过鹰鹞而大风摇不动”的雕翎箭,反手甩出。

那名端坐马背在射箭之后双手下意识抓紧缰绳的神箭手被一箭穿透头颅,整个身躯都被巨大的力道往后一带,双手随之扯动马缰,战马前蹄抬起,骑士的尸体则后坠落马。

与阵亡骑士朝夕相处的那匹战马似乎还很茫然,轻踩细碎马蹄转身,用马鼻碰了碰倒地的主人。

一名头领模样的黑狐栏子回头看了眼北方的天空,带着无比的眷念。再度转头后,面朝那名实力恐怖的年轻高手,这名栏子猛地一夹马腹,率先开始无异于自杀的疯狂冲锋。

第二匹战马开始跟随,第三匹,第四匹⋯⋯

最终,整支骑队无一骑拨转马头撤退,全部开始冲锋!

看到这悲壮的场景后,鸿雁郡主咬着嘴唇,轻声道:“走了。”

“嗯?”老人疑惑却没有半点迟疑,抓住她的肩头往后倒掠。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耳畔的疾风拂过,说道:“如果任由他们‘无缘无故’死在这里的军情传回草原,那么他们就白死了。”

老龙王没有出声。

将近四百骑追杀十四骑结果还没有成功,如果任由敌方游弩手传回情报,哪怕这些北莽健儿已全部战死,他们身后大草原上的父母妻儿甚至是整个部落都会被牵连,而那些人,原本是在等着他们的亲人带着战功和粮食回家的。

就算空手而返,活着也好。

任由两条大鱼离开后,帮十四骑游弩手断后的徐凤年,悬好凉刀在腰间,迎向气势汹汹的北莽骑队。

他开始奔跑。

黑狐栏子那名标长最先冲杀而至。

徐凤年一跃而起,那名标长还保持着高高抬臂劈刀的模样。徐凤年一掌拍在这人的头颅上,将其连人带马都砸入黄沙大地中,四肢尽碎的战马腹部跟沙坑粘在一起,而徐凤年手中多了一颗被他拔出的头颅,他将头颅砸向第二名黑狐栏子。

那名栏子的胸膛被炸烂。

徐凤年迅速坠地,一个摇晃,肩膀撞在左右两侧的战马侧面,马蹄离地,两骑横向侧摔出去。

一骑凶悍地直撞而来,然而在离徐凤年一丈时,人马俱被磅礴气机搅碎,绽开一团血雾。

那名潜藏在黑狐栏子和柳字军精骑中的朱魍谍子,毫无征兆地破开血水雾气,剑尖直指徐凤年眉心。

徐凤年全然不理睬那剑尖,伸出手将这位捉蜓郎的脑袋往下一按,摔在地上。

剑尖崩碎,剑身折断,谍子的身躯在黄沙地上弹了一下,先是七窍流血,继而经脉寸断的全身都渗出血丝。

这具尸体被徐凤年一脚挑起,撞向前方一匹战马。

当冲在最前方的十几骑就这么毫无反抗地死去后,那些活着的骑士终于丧失了冲锋赴死的勇气。

开始有人后撤。

天底下确实有热血上头不怕死的人,也有即便怕死却可以为之坦然去死的事。

可是这些一向骁勇善战的北莽精锐,不希望自己死在一个连名字、身份都不知道的敌人手上。

徐凤年微微一跺脚,向前伸出一只手。

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一柄柄黄沙长剑拔地而起。

约莫半炷香后,带着鸿雁郡主飞奔出二十多里路的锦衣老者,整个后背瞬间绷直!

一个清冷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两位在倒马关认识的老熟人,你俩这么不把命当命啊?”

锦衣老者不愧是北莽朱魍的老祖宗,轻轻一推鸿雁郡主肩头,将其推出去老远。命悬一线,他也顾不得拿捏力道,将她摔在十数丈外的黄沙中。

在送她暂时脱离险地后,老龙王一声轻喝,舌绽春雷,浑身气机流转如决堤大洪,一身织工不输江南织造的华贵锦衣被外泄气机撑出千万条细微的缝隙。老龙王没有转身,甚至都没有转头,抬臂向后砸去,手臂上的袖子刹那之间化为齑粉。

龙王斛律铁关是北莽成名已久的高手,在拓跋菩萨、慕容宝鼎、洪敬岩这几位新秀尚未崛起之时,天纵之资的斛律铁关曾被看作是可以赤手空拳挡下“枪仙”王绣那杆“刹那”的顶尖高手。斛律铁关的近身肉搏不可谓不强,尤其以筋骨坚韧著称于世,慕容宝鼎在获得“不动明王”美誉之前,还曾跟斛律铁关请教过淬炼体魄的秘术。北莽女帝整肃江湖势力期间,被召见的斛律铁关就露过一手:八架分别有两百矫健拽手的攻城车投掷出八颗重达一百八十斤的大石,几乎同时砸向站于两百丈外的龙王斛律铁关,老人在空中拳碎大石,没有让任何一颗巨石完整落地。

老当益壮的斛律铁关这一臂挥去,如同裹挟风雷。

徐凤年伸出右手,轻描淡写抓住老龙王的手腕,叩指断长生。

斛律铁关只觉得体内那股急速流转的磅礴气机瞬间被截断,如一艘急速行驶的楼船蓦然遇上了横江铁索,而且这锁江铁索不止一处,而是在他六处紧要窍穴都兴风作浪,像是硬生生在他体内设置了六道关卡。

雪拥蓝关马不前,任你是日行千里的骏马,大雪压路,亦是行不得也。

斛律铁关浑身颤抖,鲜血猛然从牙缝间迸出,拼着受伤也要冲断那些铁锁,竭力让一气贯通全身经脉。

老龙王很果决,也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狠辣,可徐凤年既然出手,就不会拖泥带水。他左手掌做手刀竖起,搁在斛律铁关肩上和耳畔,往左一拍,抓住老人手腕的右手往外一扯。

斛律铁关的脑袋出现剧烈震荡,更骇人的是,老人的整条胳膊都被徐凤年从身躯上拔掉!

与此同时,斛律铁关整个头颅的右半边都出现密密麻麻的鲜红丝线,如不计其数的赤蛇在他肌肤中肆意游窜。

斛律铁关的长处是力大无穷且龙筋虎骨,无比精通近身肉搏,可他一定不知道,如今一旦让徐凤年近身缠斗,无异于让离阳王朝那位号称“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的人猫近了身。

天底下唯一擅长以指玄杀天象的韩生宣,杀一个指玄境总不至于更难吧?

被扯掉一条胳膊的斛律铁关双脚深陷沙地,双目圆睁望向远方,纹丝不动。

徐凤年轻轻丢掉那条手臂,转过身望向那名初见时何其不可一世的貂覆额女子。这位神情悲怆的鸿雁郡主怔怔地坐在地上,不知道为何在自己心目中罕逢敌手的老龙王不动弹了,她只知道老人肯定受了重伤,却绝对想不到身为北莽传奇人物的斛律铁关已经气绝身亡。

徐凤年看着这个大概是忘了逃跑的女子,双方都没有说话。

她突然厉声喊道:“老龙王,杀了他!他是北凉王徐凤年,你只要杀了他,我就亲自去向陛下给你请功,你可以做大将军,做持节令!”

鸿雁郡主不傻,相反,她是一个极其聪慧有城府的女子,否则也没办法在耶律、慕容两姓之间左右逢源。她哭喊道:“斛律铁关,你倒是出手啊!”

她满脸泪水,哽咽地道:“老龙王,你哪怕动一下也好啊⋯⋯”

徐凤年看着这名女子的貂覆额,但是左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凉刀上。

鸿雁郡主猛然间平静下来,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黄沙尘土,理了理鬓角凌乱的青丝和那有些歪斜的貂覆额,缓缓地问道:“我可不可以选择一种不丑的死法?”

徐凤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微笑道:“你有没有可以拿来换命的东西?比如说董卓、柳珪的大军动向,又比如说有没有一些耶律大统遗孤的消息?要不然,说一些你们北莽那两支大帐重骑的事情,也行。”

她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讥讽之意。徐凤年拇指轻轻推刀出鞘。

就在此时,一骑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一位满脸血污的年轻骑卒,还多带了匹马。看他的装束配饰,不伦不类,既有柳字军百夫长身上扒下来的铁甲和佩刀,也有黑狐栏子独有的短刀,还背有一张巨大的雕翎弓,应该是这名骑卒大发了一笔死人财。

鸿雁郡主转头看向这劫后余生的一骑,眼中尽是鄙弃和仇视,不用想也知道是个投敌叛变的家伙!在北莽草原上,就数这种男子的骨头最轻。那名年纪轻轻就已凭借骑术箭术进入柳字军将军亲骑的骑士停马不前后,大口喘气,也看了看那貂覆额女子。先前在大军营寨中只是有幸远远看过几眼,当时是一位万夫长神情恭敬地领着她和扈从前往大将军帅帐。这种大富大贵的女子,他连想都不敢想这辈子能与之说上一句话。至于此时此刻她眼神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唾弃,让这个确实已经叛变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子,但是他很快就抬起头,不去看那让人自惭形秽的女子,而是望向那名刀客的修长背影。

他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先前那一幕历历在目。连他在内的三百骑开始后撤逃亡,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刀客就那么凭空铸出黄沙飞剑,他回头的时候,亲眼看到一名名袍泽被那长剑贯穿后心,偶有骑士用弯刀砍碎飞剑,也挡不住第二柄飞剑的贯胸而过。有一名袍泽被飞剑透肩刺落下马,整个人都被钉入沙地,那人在身形飘摇的追杀途中,随手伸出一手往下一按,几丈外死命挣扎的受伤袍泽整个人就陷入大地,扬起一阵黄沙,然后便悄无声息。有一名黑狐栏子坠马后,整个胸膛都被飞剑刺得血肉模糊,踉踉跄跄向这人奔杀而去,结果被这人错身而过,只见黑狐栏子双脚离地,脑袋像是被重锤击中,一个后仰,重重摔在地上。一名柳字军亲军百夫长躺在地上,气若游丝,被那人用提在手中未曾出鞘的凉刀轻轻一磕,整颗脑袋就那么炸碎了。

当那人离他愈来愈近时,鬼使神差般,他不再策马狂奔,而是拨转马头,拦在道路上,但是没有去送死,而是等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看着那人不断驾驭飞剑杀人,若是身侧有人尚未死绝,那人就或用在鞘凉刀或用新铸飞剑面无表情补上一记。

那一刻,在这名身陷死境的小卒子看来,整座天空都是如蝗群的飞剑,然后这些飞剑织出一张恢恢大网。

有六七骑黑狐栏子作困兽斗,越过呆滞的他,嘶吼着向那人冲锋过去,然后连人带马都被贯穿力惊人的飞剑挟带到天空,最后一起坠地。

在他眼中,有那么几个瞬间,似乎看见了那人在一呼一吸。

一呼细微如水滴莲叶轻轻颤,一吸则鲸吞天地气势如虹。

不知为何,那人跟他擦肩而过,却没有朝他痛下杀手。

当三百骑只剩下他一人独活的时候,那人出现在他身侧,用地道娴熟的北莽言语吩咐他可以随意拣选一些甲胄刀箭,然后多带一匹战马跟着他离开。

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了一回,那时的年轻骑士都忘了恐惧,从鬼门关回来后,还有心情去捡取那些早就艳羡不已的好物件,换上一匹良马,穿上铁甲,佩上战刀,背上大弓,一件没落下,甚至还给自己换了双崭新结实的牛皮靴。

风起卷黄沙,活着的,就是这三人两马。

鸿雁郡主望向徐凤年,伸手指了指那名年轻骑卒,咬牙切齿地道:“你杀了他!”

徐凤年用一种打量疯子的眼光促狭地看着这位大漠上身份最为显贵的皇室女子:“他比你值钱多了。”然后继续说道,“他不会死。不过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拿得出足够‘值钱’的东西,买得起自己的命,我就答应不杀你。”

鸿雁郡主疯癫般尖声道:“杀了他!这种人不配当北莽儿郎!”

徐凤年抬起手臂,对那名年轻骑卒做了个劈砍的冷酷手势。

那骑卒平稳了一下呼吸,开始毫不犹豫地抽刀冲刺。

鸿雁郡主彻底傻了。她可以允许自己死在北凉王的手上,但她决不允许一个北莽郡主,玉蝉州持节令的独女、被女帝陛下深深宠溺的自己,到头来死在一个草原叛徒的刀下!而且这个籍籍无名的懦夫,是如此的卑贱!

她惨然一笑,无比仇恨地看了眼徐凤年后,迅速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夕阳西下,两骑缓行于一处俗称“龙眼儿”的平坦沙地上,再往南走三十里,便是北凉边关第一雄城虎头城。此城内外屯扎精兵三万、铁骑三千、轻骑六千、步卒两万多。城中即便不列入兵籍的百姓,只要是青壮年纪,都可以在仓促之中披甲上马而战。

虎头城身后则是新设有北凉都护府的怀阳关。与怀阳关一线左右又有柳芽、铁茯苓两大关城,拥兵万余。与步军人数绝对占优的虎头城不太一样,柳芽和铁茯苓两座军镇几乎清一色是快马轻甲的骑兵。显然,与主要用以阻滞北莽大军南下的守城虎头城相反,这两座规模逊色一筹的边城,更多担负起主动出击的任务。

在这攻守兼备的第一道战线后,则是以锦源、清河、重冢三关为支点,玄参、神武两城为凉州北边两翼的第二条战线。紧接着便是常年驻扎凉州边境的大雪龙骑军,以及步骑两大副帅陈云垂、何仲忽的大军,加上犬牙交错的戍堡、碉楼。毋庸置疑,凉州以北的边境,是整个北凉最难撼动的战场所在。一般来说,北莽最不可能攻打重兵把守稳若磐石的凉州北线,北蛮子真要想张嘴吃下这里,恐怕就不仅仅是崩落牙齿和血吞这么简单了。

相较快马大刀冠绝北凉的凉州北线,幽州那边步卒居多,所以步军大帅燕文鸾的帅帐也在那里。不论是幽州以北的地势还是驻军的分配,都决定了幽州才是典型意义上北方游牧和中原农耕的攻守战,一方攻城一方守城,而不像凉州北境那种仗着徐家铁骑,都敢摆出与北莽骑兵在马背上对攻的架势。原本龙象铁骑驻扎在凉幽两州的中间地带,可以随时支援两侧,甚至主动四处游弋寻觅战机,并无定势,然而随着新设第四州流州,三万龙象军进驻其中,幽凉两州的紧密联系无形中被割出一条裂缝。

离阳王朝西北第一大城,不是北凉境内凉陵幽三州的州城,而是这座突兀而出雄视北莽的虎头城!幽州边境上还有一些例如倒马关这类供商旅出入凉莽的关隘,但是凉州以北,一个都没有!这里注定只有狼烟四起黄沙百战,而永远不会听到商队的驼铃声。

虽然只有两骑,但是其中一骑拖曳着一个双手被捆绑的狼狈女子。她浑身尘土,嘴唇干裂,脚上那双如江南婉约闺女所穿的精致绣鞋也破败不堪,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脚趾。她身形摇摇欲坠,但是还在苦苦坚持。当她能够抬头遥望见那座传说中最喜欢在城头上摆满北莽俘虏脑袋的虎头城时,因为这个不合时宜的停顿,被战马拖曳得扑倒在地。那名骑卒没有转头,她竭力挣扎起身,否则就会被这么拖着前往虎头城,可精疲力竭的她实在已经无法站起来,只翻了个身,后背传来一阵滑行在沙砾上的火烫刺痛,这种痛苦不在于刹那间产生多大的剧痛,而在于绵绵不绝、点点滴滴的积累。

那名奉命行事的北莽骑卒忍不住转头瞥了眼。这么一个高坐云端上的女子,就这么跌下神坛,被他和坐骑像牵狗一样拖曳前行。

他转头看着前方那一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不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杀她。

远处,尘烟四起,一支气势雄壮的数百人骑队震撼着大地轰然而至。

他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大数目的北凉骑军。他也很快发现北凉骑军跟以往所在的柳字军骑军的不同:后者陷阵杀敌,无疑很悍勇也很残忍,他投军以后,自己也是如此,否则也成为不了大将军柳珪的亲卫骑军之一,但是前方这些北凉骑军给他的感觉要更加可怕。先前跟那标游弩手交战还不明显,不过是觉得那些久负盛名的北凉游弩手确实战力惊人,可当超出三百人数之后,他就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这三四百骑浑然一体,他们的策马扬鞭,充满了一种会让所有北莽勇士都感到极其别扭的隐忍和克制,眼前这些虎头城驻军,甚至每一次身体跟随马背的起伏幅度,都如出一辙。

他只听说那两支用无数金银喂养出的大帐重骑,在完完整整铺开阵形进行一线冲锋时,能够真正做到齐头并进。

这四百骑几乎同时翻身下马,为首一名中年骑士单膝跪地,低头抱拳道:“末将刘寄奴,参见王爷!”

之后四百骑异口同声道:“参见王爷!”

徐凤年微笑道:“都起来吧,这趟劳烦刘将军出城相迎了。”

徐凤年身后那名还能骑马披甲的年轻俘虏愣了一下,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但是他看到那名衣甲刀弩与身后骑卒一模一样的刘将军在起身时,似乎是个瘸子?

然后他就知道这位相貌平平的瘸腿武将是谁了——北凉诸位统帅之下的边将第一人,虎头城守将刘瘸子!

他不知道什么刘寄奴,但几乎每一个柳字军士卒,都听说过这个在大漠上极具传奇色彩的刘瘸子。此人跟许多边功越大在北莽骂名越多的北凉猛将不一样,刘瘸子在北莽南朝读书人嘴里,那都是公认的当世良将。治军法度森严,但战场外视士卒如亲子。他有两儿两女,儿子都已战死边关,小儿子死时不过十六岁,两个女儿都嫁给了他的部下,又都成了寡妇。刘瘸子对敌从不心慈手软,却从不滥杀无辜。在十四年前一次报复性的长途奔袭中,深入姑塞州境内腹地,一路斩首破万,那条腿就是被一名俘虏女子用匕首刺透,但刘瘸子依旧没有杀她,只留下一句不知真假但在草原上广为流传的话:“不论是我们北凉还是你们北莽,只有等到男儿死尽之时,才轮到你们女子。”

刘寄奴陪着徐凤年前往那座气势雄伟的虎头城,他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那儿了,看着那高大城墙,这位战功赫赫的武将的眼神异常温暖。

他们身后,四百精骑缓缓拨转马头返程时,都忍不住看了几眼那古怪的两人。骑马的年轻人一身北蛮子装束,携带兵器倒是挺多,然后拖着一个只能步行的可怜的貂覆额女子。

入城后,徐凤年洗过澡,换了一身衣衫,刘寄奴和几位虎头城校尉恭敬地站在外院阶下。

徐凤年上次以新凉王的身份巡边时,在怀阳关止步,没有来到这里,据说彼时那几位校尉都颇有怨言,说这位王爷瞧不起他们虎头城,把虎头城将卒当成了北凉后娘养的崽子。领三千重骑的那位校尉就公开扬言,有本事让怀阳关那帮软蛋驻军跟他演武一次,他也不乐意欺负怀阳骑兵是轻骑,大不了让他们再借兵两三千,照样不用三轮冲锋就干得那帮家伙丢盔弃甲。

徐凤年看到其中一个假装镇定但是明显有些拘束畏缩的壮汉,便招手示意这些虎头城支柱武将都坐下说话。刘寄奴的资历战功摆在那里,他当年跟老凉王都能心平气和地说话,面对北凉新主徐凤年,当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坦然坐在石凳上,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先前喝酒后骂得最凶的马蒺藜这会儿跟个不敢见情郎的娇羞小娘们儿似的,搬着石凳坐在了最后头,缩头缩脑。

徐凤年歪了歪脑袋,好像在找人,故意笑问道:“刘将军,不知道那位扬言就算拳脚功夫打不过我,却能喝趴下我的马校尉马大人,在不在场?”

刘寄奴忍住笑声,没说话。在座几位性子跟边塞风沙一般粗糙的校尉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中都充满了善意。

性子再阴柔的男儿,大概也会被这里年复一年的毒辣日头晒硬了。

心胸再狭小的男子,大概也会被这里日复一日的天高地阔给撑出了气量。

那个马蒺藜直起腰杆,在袍泽身后高高露出脑袋,破罐子破摔道:“启禀王爷,卑职在的。如果你老人家真生气了,要卑职吃鞭子,绝无二话。就是挨鞭子的时候,能不能找个让卑职下属瞧不见的地儿?否则以后得被那帮家伙笑话死。”

徐凤年显然没有跟这汉子计较的意思,问道:“刘将军,各位都能喝酒?”

刘寄奴点头,笑着打趣道:“喝当然都能喝,这帮人打仗就那么回事,酒桌上个个天王老子第一。不过马蒺藜和褚汗青两部要当值巡夜,其他人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无妨。”

徐凤年嗯了一声:“那咱们喝个点到为止,上次欠下的,就只能以后有机会再补上了。”

刘寄奴转头喊道:“马蒺藜,跟褚汗青亲自去抱两坛酒来,然后滚去巡夜。”

马蒺藜如释重负,和另外一名校尉一起小跑出院子,很快抱来两坛绿蚁酒。

心虚的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赶紧溜之大吉。那名气度儒雅的虎头城校尉褚汗青犹豫了一下,望向徐凤年,问道:“王爷,卑职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下次能喝酒会是何时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王爷一回?”

徐凤年点了点头。

褚汗青高高端起那只空荡荡的酒碗,徐凤年则站起身将碗中绿蚁酒一饮而尽。

马蒺藜忐忑地问道:“王爷,要不卑职也敬你一回?”

徐凤年又笑着喝了一碗。坐回石凳后,徐凤年看着那些脸上都带着真诚笑意的边关将校,问道:“刘将军,虎头城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尽管开口。”

刘寄奴一手捧碗,一只手搁在那条瘸了的腿上,笑着摇头道:“没有了。”

徐凤年也没有多说什么,陪着这些都已四十多岁的北凉老将一起默默喝酒。

刘寄奴在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既然王爷坐在了这里,那么有句本来以为没法子说出口的话就能说了:虎头城四万余人,今天就当都喝过了王爷的送行酒,虽死无憾!”

当刘寄奴诸将离开院子后,徐凤年让院外护卫喊来那两名俘虏。鸿雁郡主正在别处狼吞虎咽,等她不情不愿走进院子的时候,衣衫还是褴褛,不过满嘴油腻,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打了个饱嗝。这让身旁那名依旧披甲携带刀弓的柳字军骑卒感到新奇,大概是发现原来她这样的女子也不是真正不食人间烟火。桌上还剩小半坛绿蚁酒,这显然是刘寄奴他们“嘴下留情”了。徐凤年端起酒碗指了指几张石凳。鸿雁郡主一屁股坐下,那名对徐凤年越发敬若神明的年轻骑士依旧老老实实站着。鸿雁郡主瞥了眼桌上的酒坛酒碗,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虱子多了不怕痒,干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绿蚁酒嘛,她在倒马关尝过,甚至在王庭京城也喝过,以前没觉得多好喝,今儿一碗酒从舌尖辣到喉咙再烧到肠胃,整个人瞬间暖和了,饱暖饱暖,总算都齐全了。顺带着她看徐凤年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挑衅。她知道徐凤年当时没有让她自尽,她再想死就比想活还要难很多。这当然未必就是好事,在进入虎头城之前,她想过徐凤年会用上无数种羞辱她这个鸿雁郡主的阴毒法子,不过就目前看来,处境确实糟糕,可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她仰头一大口喝尽碗中酒,擦了擦嘴角,媚笑道:“怎么,王爷想要让我侍寝?那为何不让我换一身洁净的衣裳?”

徐凤年反问道:“需要我送你面镜子照一照吗,让你看一看自己这会儿啥德行?”

鸿雁郡主恼羞成怒,刚要抬起手丢掷酒碗,很快就抑制住这股冲动,沉默着又倒了一碗酒——能蹭一碗是一碗。

徐凤年也不理睬这只落毛凤凰,转头看向那名自称乞伏龙冠的骑卒,说道:“你习武很有天赋,这也是我不杀你的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徐凤年没有说出口。从乞伏龙冠的眼睛里,看不出连鸿雁郡主这种局外人都会有的仇恨。就算一个人可以隐藏脸色和眼神,但他的气机流转在徐凤年眼中根本无所遁形,而气机起伏是跟喜怒哀乐直接挂钩的。这就说明乞伏龙冠这块被埋没的璞玉,也许能够在武道一途上走得很远。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徐凤年希望有一个人能在将来制衡弟子余地龙。这个年纪最小却身为大徒弟的孩子,不同于性格鲜明的王生和吕云长,存在着太多不可预料的东西,徐凤年不希望今后的江湖在自己手上多出一个轩辕大磐。乞伏龙冠这个像是路边随手捡来的阿猫阿狗,他的习武天赋不是徐凤年所见的最好的,但是属于最有趣的。如姜泥和观音宗卖炭妞,谓之剑坯;而如洪洗象和龙虎山赵凝神,则是真人转世之身,谓之菩提子;佛门也有转世灵童一说,乞伏龙冠就有点四不像,什么都沾点边,什么都不纯澈,然而恰恰因为如此,反而最符合徐凤年的习武历程——杂糅荟萃,熔铸一炉。何况当时那场厮杀中,乞伏龙冠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徐凤年这位天人在呼吸之间的那“一线之隔”。

当今天下,有这等禀赋的不过双手之数,这个无名小卒便位列其中。

乞伏龙冠现在才十八岁,就已经是柳珪亲军铁骑之一,要知道,刀法第一人顾剑棠在这岁数,也许还不如乞伏龙冠,当然,徐凤年当初更是如此。

乞伏龙冠有些紧张,颤声说道:“北凉王爷,小的从小就是个孤儿,哪儿有饭吃就哪儿混。王爷要是信不过小的,可以让小的当个北凉边军,步卒都行,杀北莽肯定不手软。”

鸿雁郡主在这个时候阴阴笑着,煽风点火道:“孤儿?说不定你爹娘就是死在了北凉铁骑马蹄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乞伏龙冠远不如她有心计城府,却也不是缺根筋的傻瓜,一时间没忍住,直接骂道:“贱人!放屁!”这个年轻人红着眼睛道,“我爹娘就是被你们这些有钱有权的南朝王八蛋活活打死的!”

鸿雁郡主勃然大怒:“南朝?南朝算个什么东西,整个南朝就是我耶律姓氏养的一条看门狗!我是耶律虹材,本该是你这种低贱之人一辈子都走不近一百步内的王帐郡主!”

乞伏龙冠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然后大踏步上前,对着这个娘们儿就是一耳光甩过去。

鸿雁郡主也不是木头,低头,后退,一溜烟躲在了徐凤年身后,一脸得意地喋喋不休:“嘿,打不着!瞧你这点出息,活该你一辈子没办法给你爹娘报仇。呦,说不定你这种废物原先在军中一直给南朝那些仇家效力也说不定哦⋯⋯”

乞伏龙冠突然平静下来,死死地盯住这个女人。

鸿雁郡主感到一种刻骨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拿回酒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绿蚁酒。

此时,敲门声轻轻响起。

徐凤年倒了两碗酒,轻声道:“澹台前辈请进。”

当那名不速之客坐下时,徐凤年递过去一碗酒。对方也不客气,喝了口酒,双颊微红。

耶律虹材望着这名高大的女子,充满好奇。

此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宗师气度,还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写意风流。

徐凤年笑问道:“前辈怎么知道我到了虎头城?”

澹台平静淡然道:“我以前听师父说过,天人俯瞰世间众生,就如我们在夏夜看那萤火点点。大多萤火一闪而逝,却总有一些尤为明亮,甚至在某个刹那璀璨如星辰。”

徐凤年顿时心中了然,想必是先前截杀四百骑时气机倾泻,让这位精于望气的练气士宗师抓到了蛛丝马迹,然后就在这虎头城附近守株待兔。按照澹台平静,准确说来是按照这位宗主师父的阐述,世间人上人的顶尖高手亦只是云间仙人眼中的“天下人”而已,不过如拓跋菩萨、曹长卿这些高手,他们散发出的萤火会格外惹眼。练气士承担着替天行道缝补法网的职责,自然会更容易寻觅到他们这一小撮高手。

徐凤年问道:“是不是可以说,世人修道问道证道,就是以米粒之光去与皓月争辉?”

澹台平静摇头道:“师父说过,修成了道,也无非是水滴入海而已。黄河之水天上来?非也,海上来。故而奔流到海不复回?非也。”

徐凤年打趣道:“你师父说话这么好打机锋,这么⋯⋯有道理?”

澹台平静一笑置之,像是为尊者讳。

徐凤年盯住那个还想偷偷倒一碗酒喝的鸿雁郡主,后者悻悻然缩回手。

徐凤年指了指院门,乞伏龙冠率先离去,鸿雁郡主稍等片刻,猜测那小子已经远去,才鬼鬼祟祟摸到了院门跨过门槛。

结果很快就传来清脆响亮的啪的一声以及鸿雁郡主的尖叫怒骂声。

澹台平静轻声道:“王爷好眼光。”

徐凤年纳闷道:“此话怎讲?”

她小啜了一口酒:“这对男女都是身具气运之人,值得王爷用心雕琢。”

徐凤年冷笑道:“气运?”

澹台平静神情不变:“运气太好,就是气运了。换成常人,面对一个大开杀戒的武评高手,他们多一百条命就能活下来?”

徐凤年正想说话,澹台平静摇头道:“你有你的种种理由,但这不妨碍他们活下来的事实。”她继续说道,“按照事先约定,我观音宗会在怀阳关以南青河关以北停留,也会尽力为北凉做些凝聚气数的事情,但是最终去留,由不得北凉边军决定。”

徐凤年点头道:“这是自然。”

她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王爷不幸身死?”

徐凤年无奈地道:“放心,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在临死前会悉数赠予那个卖炭妞。”

澹台平静悬着酒碗,一本正经地问道:“大战在即,你我说这个,是不是有些晦气了?”

徐凤年笑望着这个仿佛完全不谙世情的女子,反问道:“你说呢?”

澹台平静一条手臂搁在石桌上,一手托着酒碗,抬头望向那片星空。

徐凤年心境平和,闭上眼睛,缓缓喝了口酒。

视线并无交集的两人很随心所欲地一问一答。

“北莽大军在边境上的兵力快到它的地理极致了,但是它依旧可以有闲余兵马在北方草原上着手下一波攻势。面对这样一个本该由整个离阳王朝抗衡的敌人,你不担心最无险可据的流州吗?”

“当然担心,大概就像当年徐骁看着我去中原和北莽。”

“打凉州打流州打幽州,先打何处?对北莽来说各有利弊。你觉得是⋯⋯”

“其实先打哪里都没有关系的。我爹徐骁,我师父李义山,袁左宗、褚禄山、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还有像虎头城刘寄奴这些人,都已经把北凉该做的做到了最好。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开始认为,北凉也许真守得住。但是北凉接下来谁会战死沙场,我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么拓跋菩萨为何没有出现在边境?”

“这就像赵家天子死活都要把顾剑棠留在北地,而不让他去广陵道一样,因为这是王朝最后的杀手锏。当那老妇人和帝师需要拓跋菩萨亲自出马的时候,说明那时的局面才算开始偏离掌控了。在这之前,他们都坚信自己稳操胜券。”

澹台平静突然问了一个明显是题外话的问题:“你为何不杀那北莽郡主?”

徐凤年哑然失笑,沉默了片刻,跟她一起望着星光点点的天空:“当然不是我喜欢她,只是她让我想起了一个我很想念的人——一样喜欢貂覆额,一样声名狼藉,一样性格刚烈。我能杀她却不杀她,不过是想让她知道活着是有多不容易。”

澹台平静把酒坛里最后一点酒都倒在自己碗里,一饮而尽:“你真正在乎的她是谁?”

徐凤年伸出手指,指着星空,柔声道:“我大姐,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徐凤年回神后,忍不住扶额叹气。

这位地位超然实力亦是超群的王朝第一练气士,不但醉睡过去,还趴在桌上打着微鼾。

徐凤年何等心思玲珑,看着她感慨道:“应该是想念你那个师父了吧?”

晨起雾霭,一行人由虎头城南门骑马而出,然后分道扬镳。

乞伏龙冠换了身北凉轻骑的甲胄刀弩,同时也拿到一份崭新的户牒,名字也改成乞伏陇关,从今天起,他就是北凉边军一员了。出城时,叛出北莽的年轻人总是时不时去抚摸几下腰间凉刀。北凉战刀,号称“豪壮徐样”,意味着当世战刀铸造,都要以徐家战刀作为样式。乞伏陇关清楚,这把战刀要是在王庭那边售卖,没有五百两银子根本就别想拿下,而且有价无市,无数皇室成员和草原悉剔都以能够收藏齐全徐样凉刀为荣。穷酸惯了的乞伏陇关拥有这么一把刀,腰杆都直了几分,总觉得自己如今也算腰缠万贯的有钱人了!但是有个秘密,比凉刀轻弩和户籍身份更让年轻骑士感到狂喜:那位北凉王传授了他一部无名刀谱和一套武当心法。乞伏陇关此时豪情万丈,也心甘情愿为年轻新凉王去沙场搏杀。

他遵照北凉王的命令,护送鸿雁郡主前往流州,只要把这个姓耶律的娘们儿丢到边境上就可以不用再管,到时候他能够直接投奔龙象军。这之后在凉莽战事中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耶律虹材犹豫了一下,拨转马头,快马加鞭追上徐凤年后停马拦路,沉声道:“你就这么把我放回北莽?”

徐凤年笑道:“要不然?让玉蝉州持节令拿一座金山银山来赎你?就算你爹肯出钱,你也注定没办法活着回去。一个正儿八经的郡主给北凉抓住当俘虏,耶律家族恐怕丢不起这个面子。”

耶律虹材欲言又止。

徐凤年摆摆手道:“你的死活无关大局,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耶律虹材玩味笑道:“我本来想透露一些北莽大军的动向给你,既然你不想听我的推算和猜测,那就算了。”

徐凤年仍是没有半点好奇,淡然道:“继续拦着路,就不怕我反悔?”

这位貂覆额女子眯起眼,面沉如水,狠狠甩了一下马鞭,跟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擦肩而过。

徐凤年与澹台平静继续上路前往怀阳关,看到这位练气士宗师的询问视线,徐凤年轻声笑道:“以耶律虹材的心机心地,不能奢望她说什么实话,说不定还会谎报军情阴我一次。与其被她的言语折腾得疑神疑鬼,还不如干脆不听。”

澹台平静微笑道:“直觉告诉我,这女子一旦开口,会是实话。”

徐凤年自嘲一句:“听上去好像亏大了?”但是没有因此喊回那位兴许是偶尔菩萨心肠一次的鸿雁郡主。

澹台平静笑了笑,不再说话。她身材高大,百岁高龄却童颜永驻,又着一身雪白衣裳,当她纵马驰骋时,衣袂飘摇,就如一朵硕大白莲绽放在大漠之上。此时此景,当得“惊为天人”的说法。

两人沉默片刻后,澹台平静突然好奇地问道:“北莽对打西线的北凉还是离阳王朝的东线争论很大,如果不是棋剑乐府的那位神秘帝师和新任南院大王董卓两人都执意要先下北凉,恐怕现在就是你们北凉看顾剑棠的笑话了。绝大多数的北莽大将军和持节令,以及草原上势力最大的那些悉剔,都认为去打东线更划算,毕竟打垮两辽防线,就可以直逼太安城,甚至有望与西楚在广陵道的复国遥相呼应,使得离阳大军疲于奔命,并且首尾不能呼应,两朝此消彼长。为何北莽女帝会力排众议,答应那两人跟北凉死磕?这不正中赵家皇帝驱狼吞虎的下怀吗?何况,哪怕打下了北凉,依旧有陈芝豹的西蜀作为缓冲——”

徐凤年笑着打断澹台平静的言语:“很简单,北莽可以倾力攻打北凉,却绝对不敢这么一股脑杀去离阳东线,因为他们根本不敢把屁股露给北凉三十万边军。身经百战的北凉骑军,不但拥有无与伦比的机动性,而且对大漠地势和长途奔袭无比熟稔。北莽敢拿二十万兵马去跟顾剑棠对坐着饮酒吃肉喝茶赏月,若是换成北凉,早就将其吃得骨头都不剩了,然后大摇大摆长驱直入,到那时,整个南朝都得遭殃。不是那位太平令和董胖子不知道离阳朝廷的小算盘,而是他们没的选。不一口气吃掉北凉就去打那条看似简单实则经由张巨鹿、顾剑棠和陈芝豹先后经营的东线,那北莽就等于是跟离阳比拼国力。而且最关键的是⋯⋯”

澹台平静恍然,点点头,接口道:“明白了。只要北凉铁骑一天在西北待着,那就意味着离阳王朝哪怕丢掉了东线,甚至太安城被困,也依然掌握着足以改变僵局的主动权,但是如果北莽一举打掉北凉,主动权就换到了北莽女帝手中。尤其是被称为雄冠天下的北凉铁骑全军覆灭,不管中原百姓如何厌恶北凉徐家,他们的魂都已经丢了一半。连北凉也挡不住北莽南下的铁蹄,那么谁挡得住?”

徐凤年感慨道:“张巨鹿掌权以来,对西北边关军务算不上有多支持,可也从未太过掣肘,这也是首辅大人的厉害之处——看似清静无为,有纵容北凉养虎为患的嫌疑,其实是帮离阳赵室赢得坐山观虎斗的一天。”

澹台平静望向东方太安城,呢喃道:“赵家天子在家国之间已经做出了取舍,离阳自杀其鹿。”

徐凤年冷笑道:“所以朝廷等到了好戏开幕,最大的幕后功臣却看不到这一天了。还不是怕新皇帝压不住老首辅,怕太多寒门鲤鱼跳过了龙门。一旦这些野鲤跻身庙堂逐渐抱团,那可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死便死了,反正孑然一身,不像豪阀出身的世家子,还得为身后庞大的家族利益考虑。就算这拨寒士十人中有大半贪恋穿上靴子的富贵感觉,只要有两三人不服管束,敢硬着脖子跟皇帝作对,成天为民请命,那就够家天下的赵室皇帝吃一大壶的了。下一个坐龙椅的赵篆,既没有先帝一统中原的军功,也没有当今天子制衡弹压徐骁、张巨鹿和顾剑棠这些文武百官整整二十年的资历,赵篆的这个爹,不在闭眼前做点什么,如何放心把整个天下交给赵篆?于是处心积虑请了个半截身子已经在黄土里的齐阳龙来做帝师,等到老家伙稳住了朝局,差不多也要老死了,到时候赵篆已经羽翼丰满,藩王和武将都被削了兵权,加上有殷茂春这些根基不够深厚的卿相辅佐,再用大举提拔豪阀王孙来制衡前者,都不用像当今天子那么勤勉,舒舒服服躺着当皇帝就是了。有些时候想想那位碧眼儿,真是替他感到不值。”

澹台平静叹息一声。

徐凤年自嘲道:“就是不知道首辅大人会不会替北凉感到不值。”

澹台平静笑问道:“有怨气?”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老子怨气大了!”

澹台平静说道:“正好北莽撞到了北凉刀尖上。”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也许今年的大雪,盖不住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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