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银河系边缘的小失常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全能视野

犹太新年到来前几周,拉斐尔把他叫来谈话。

“兹维,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还行,不好不坏。”

“那就好啊,说实在的,我都开始担心了。”

“怎么?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吗?”

“但愿没有,只是最近……”

“昨天早上我没和大家一起耙,但我获得许可了。”

“我懂,我懂的。没人抱怨你工作做得不好。”

“那他们都抱怨我什么?信众里有人向你嚼舌根了?阿玛蒂齐亚?”

“没人跟我抱怨。用不着说,他们只需要看。”

“看什么?拉斐尔,如果你有话要说,就直说啊。”

“兹维,你的意第绪语说得如何?你懂得臭脸是什么意思吗?那是一个人不开心时摆出来的脸色。”

“所以我的问题出在脸色上?”

“不是你的脸色,兹维,而是这副脸色背后的意味。我们这儿的所有人……我该怎么说?都心满意足。不仅因为我们在这儿日子过得不错——我们在这儿日子过得不错,这点你同意吗,兹维?”

“所以?”

“还因为能来这儿的人都是经过挑选的。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每一个能来这儿的人都自觉幸运。不只幸运。天佑之人,这个词比较恰当。就是受上帝保佑的人。能来这儿和我们一起,而不是和那些失败者待在……你知道是哪儿。”

“我知道,”兹维说,“你听我抱怨过一句吗?”

“没有,”拉斐尔深吸一口气道,“从来没有。但我也从来没见你笑过。你来了之后,我甚至没见你笑过一次。”

“好吧,”兹维马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你希望我多笑笑?”

拉斐尔变得郑重其事。“不,我不是要你笑。我希望你开心,每时每刻,由衷地开心。上帝知道,你有许多可以为之开心的事……”

“上帝死了。”兹维打断他。

“我知道,”拉斐尔说,咬了咬下嘴唇,“我没有一天不想到他。但我们还在这里,天堂一如往常。而你作为曾经的……你那时到底是做什么的,兹维?”

“我那时是负责处理意外事故的助理专员。”

“在军队里?”

“是的。”

“从事医疗方面的工作,对吧?你救治伤员?”

“不。我的职责是将战士们的死讯通知给家属。你明白的,他们的丈夫、儿子或兄弟。”

“真可怕。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工作。”

“你怎么会知道呢,拉斐尔?你参过军吗?”

“参过。所以你以前去看望那些家庭,告知他们挚爱亲人的死讯,随后去银行排队还房贷,担忧着自己也会死去。我猜你很害怕死亡,是吗?”

“害怕?我简直极度恐惧。”

“现在你在这里,成了一名没有债务、不用排队、无所畏惧的天使,你应该感恩。”

“我的确感恩。”

“你应该释然。”

“我的确释然。虽说不是立即释然,但总体来说是的。”

“你应该开心起来。”

“我一直在努力,拉斐尔,我真的很努力。”

“那么,比如说,早晨起床时,你感觉不到开心?”

兹维清了清嗓子。“我感觉得到,感觉得到……但这份开心的感觉很无力。就像洗了太多次的内裤上的松紧带。”

“兹维,我不得不说,我来这儿已经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无力的开心’这种表述。以我所见,开心不可能无力。”

“可能的,相信我。开心同样会无力、褪色、耗尽。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出于对某种事物的极度渴望,你全身受到苦痛的折磨,而你心里清楚,自己获得它的可能性十分、十分渺茫,你穿着平角短裤站在客厅里,大汗淋漓,努力想象你的双唇能吻上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的双唇,或是你的儿子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或是医院通知你,你的活体切片检查结果呈阴性。你有没有类似的迫切念想,拉斐尔?”

“没有。”

“唉,但是我有。而且我很怀念这种感觉。你不知道我有多怀念。”

“我们从不强迫任何人留在这儿,兹维。如果你不开心,我们轻易就能把你送走。”

“可我不想去地狱,拉斐尔。你知道的。”

“据我所知,只有两种选项,如果你真心想待在这儿做天使,你就必须开心。天使首先必须与自己的心灵和解。平和,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词儿。因为,虽然这一条从未在任何场合被明确提出来过,但它就是天使职责的一部分。我不是说天使是一份职业,天使更像是一种本质和……”

“和用耙子耙云朵的活儿……”

“又怎么了?”

“除了耙云朵,天使还干别的吗?”

“没有,但这个好说,如果你对耙云没兴趣……”

“我这么问是因为加布里埃尔有一次告诉我们,在我们的公主撒拉怀孕之前,他下凡去看望过她……”

“不只有他,还有两个天使和他一起去了。”

“我觉得,也许……除了耙云,我或许也可以得到机会做点类似的事儿?比如,去看望信众,带给他们神启。我告诉过你,我以前是负责通知死讯的助理专员。我有处理极端情况下的人际关系的丰富经验,而且我确信,不时去看看信众对我真的很有帮助。不仅仅是对我,对整个体系也是。我不必谦虚,在这方面我的确很在行。”

“我们不再做那种活儿了。”

“但加布里埃尔说,他不仅去看过撒拉……”

“确实是那样。但自从上帝去世,我们就不再干这类工作了。影响事情的进展以及建立与民众的联系,总是由全能视野来决定的。毕竟,这种接触虽说高效,但有可能造成损害,而我们当中——包括我、加布里埃尔和阿里埃勒——没人有做出这类决定的必要视野。”

“什么意思,你们没有视野?你们可是天使!”

“辅助天使。我们的职责是侍奉上帝,不是做决策。”

“但你们都……”

“我们都纯洁,但不是天才。但我们也不蠢。还有,我是否可以问你,为什么这一切对你如此重要?你想念凡尘俗世?”

“我想念的不是凡尘,”兹维露出伤感的笑容,说道,“只是那里的人们。”

“我得说,”拉斐尔回给他相似的笑容,“我以前从没听过这种话。再说了,你知道很可能他们就快要……快要……”

“就快要怎么样?”

“你知道,他们要灭绝了,或者说自我灭绝……”

“但我刚来这儿。”

“你知道自己来这儿多久了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时间流速完全不同。天使的年纪不会增长,云朵也不会。我很高兴对你来说,时间过得很快。这是个好现象。但谁知道人间已经历多少岁月。一百年?一千年?一百万年?无论多久,肯定已经足以让这个善变而脆弱的种族自我毁灭了。”

“听起来你对此略知一二。”

“我听起来是一无所知且乐天知命的人。自从上帝死了,我们就不再关心人类了。”

“好吧。如果我理解得没错,选项只有两个,要么耙云朵,要么下地狱。”兹维说。

“正是如此。”

“那我回去耙云了。”

汗流浃背

天使里没有失败者。当拥有纯洁的灵魂且无欲无求时,你要失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兹维禁不住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天使。漂浮在平静的海洋,却怀念惊涛骇浪的引力。他有些不对劲,他有些心事没法和其他心灵分享。问题是他孤单一人,如果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最终就要下地狱了。

地狱里满是深陷绝望、苦苦挣扎的灵魂,只有死后他们才会意识到需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他不想成为第一位纯洁如雪,但只是因为在天堂里都无法自得其乐而下地狱的家伙。兹维知道,他必须找到办法,让自己不再思念人类。

天使从不做梦。他们最接近做梦的行为,就是凝视苍穹。兹维首先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凝视苍穹,不将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事物上,也避免去想那些令人沮丧的地方,它们会勾起他比较不复存在的物质生活和如今的崇高体验。他还得笑口常开,且不能假笑。天使是不能作假的。他必须由衷地笑出来。

与拉斐尔谈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说不清到底多久了——天堂里没有钟表——但肯定过去很长时间了。虽然他重返红尘的渴望尚存,但至少不再对之魂牵梦绕。兹维明白自己永远成不了一个完美的天使,但他相信,如果不断说服自己,他能设法成为一个称职的天使,一个不让别人忧心或烦恼的天使。尽管拥有天使的谦逊,但他明白自己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在众多天使之中,他是拉斐尔任命的管理园艺工具的人。这显然是拉斐尔风格的表达方式,表明兹维走上正路的情况他都看在眼里。

作为管理园艺工具的天使,兹维必须比其他天使提前到达木棚,把耙子装到闪亮的手推车上,再把车子推到按计划当天要耙的云堆区域。木棚里还有其他园艺工具:铁锤、修枝剪,甚至锄头,但他们实际只用得上耙子。一天中兹维最爱的时刻就是收工时,确切点说,是收工之后的时刻。其他天使们放松下来,沉入庄严宁静的大海,这份沉浸兹维从未充分体验过,为避免陷入熟悉的悲伤,他会调动自己的全副精力,把耙子收拢放好。工作就像医药,确实有疗效。每当兹维发现脑中出现一点儿前世经历的片段或一丝重返人间的念头,他就匆匆赶去木棚,开始整理和归类工具。

在某个坐立不安的夜晚,兹维发现了那架梯子。那是一架奇异的、不可思议的梯子,一个有横档的矛盾体:它不长,可以放在狭小的木棚里;它又很长,足以……说实话?没法测量它的物理长度,但如果一定要这么做,兹维不得不承认它的长度是无穷的。他向加布里埃尔问起梯子的事,加布里埃尔本着天使特有的耐心,向他巨细靡遗地讲起雅各做梦的故事,好像兹维从没读过《圣经》。当加布里埃尔看到兹维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时,他就把兹维介绍给了当晚与雅各战斗的天使,甚至让他从目击者的有利视角,向兹维复述这个故事。天使照做了。他告诉兹维,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至凡间,让他最难忍受的,是人们身上的气味。那个天使告诉兹维,雅各的体质很虚弱,至少和天使比起来算虚弱,但天使掩藏了自己的实力,装出以弱胜强的架势,击败了雅各。而雅各则勉强对抗,汗如雨下。雅各的汗味儿太重了,几乎把天使熏倒,但天使还是完成了使命。最终,第二天早晨回到天堂后,他首先向那时还活着的上帝提的请求是,以后能不能再也不要派他去凡间执行任务了。天使讲完故事,双手举向空中,好像在说,就是这样,这故事无关道德教化。和兹维一起坐着听的加布里埃尔忽然大笑出声。“是真的,”他告诉兹维,“那气味也弄得我很难受。”

洗衣房的清新气味

那一晚,兹维蜷在一朵云上,来天堂之后第一次做了梦。以前兹维还是新来者的时候,拉斐尔向他解释过,一个天使对苍穹的凝视有时会变成梦,梦里从不会有故事、图像或时间,只有色彩。但兹维那一晚做的梦不同。梦里,他正在耙云朵时,耙子突然碰到一个硬东西。兹维用手在云朵里扒拉,发现了一个金属盒子,上面是奶油曲奇饼的图案。但打开它时,兹维看到里面有个小男人,一个身形超小的男人,他不说话,只是疯子似的攻击兹维。梦里的那个男人个子实在太小,造不成任何威胁,兹维不明白他哪儿来的勇气攻击自己。一开始,兹维试着温和地自我防御,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抓住他的衬衫,想把他从身上弄下来,但那个小小的男人毫不退缩:他又踢又咬,唾沫横飞地咒骂。梦中的兹维意识到,除非把他消灭,否则他不会停手,这是一场殊死搏杀。兹维试图用手指把那个小人捏扁、揉碎、撕成条——但做不到。他不知道这个渺小、多毛的小人是什么材质做的,但那种材质比钻石还坚硬。醒来时,兹维在额头上发现了一颗露珠。他把它放到舌尖上舔了一下,味道咸咸的。

兹维起身,径直走向木棚,拿起梯子,把它摇摇晃晃地搭在云朵边缘。梯子有数不清的横档,一级一级往下爬的时候,他努力想象着下方世界等待着他的各种气味:汗水的气味、洗衣房的清新气味、朽木的气味、在烤箱烤过头的蛋糕散发出的甜丝丝的焦味、万事万物的气味。

收件人:塞菲·莫雷赫

寄件人:迈克尔·瓦尔沙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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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塞菲·莫雷赫先生:

我知道这周四是大屠杀纪念日,蒙您允准,我想说,想要寻找一个适合在那个伤感而可怕的日子进行的活动,是我给您写信的首要原因。就我个人看来,您没有理由在那个日子关闭密室逃脱项目。毕竟,这个密室逃脱项目是关于天体的,据我所知,当六百万犹太人被送去赴死时,这些天体无一脱离原先的运行轨道。

---诚挚的

---迈克尔·瓦尔沙夫斯基

收件人:迈克尔·瓦尔沙夫斯基

寄件人:塞菲·莫雷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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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迈克尔·瓦尔沙夫斯基先生:

众所周知,大屠杀纪念日注定是这样一天:我们要共同哀悼这一不同于世界上其他事件的可怕的创伤性事件,且迄今所知,这个日子主要针对我们的族人,而如果忽略它,让密室逃脱项目照常营业,我个人心里会很难受。依我愚见,我们所有人还是应该奉献出自己的时间——哪怕就那一天——深化对那段可怕历史的认识为好,并将其他即便再有趣的事情,都推迟到不那么具有感情色彩的日子。

---致敬

---塞菲·莫雷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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