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永恒的边缘  作者:肯·福莱特

在美国,最有种族歧视倾向的城市也许就是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了。1963年4月,乔治·杰克斯飞到了伯明翰。

乔治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来阿拉巴马的时候,他差点被白人种族隔离分子杀掉。

伯明翰是个肮脏的工业城市。从飞机上看,伯明翰上空有浅玫瑰红色的污染气层,像是年老妓女脖子上围的雪绸纺围巾一样。

走过航站楼的时候,乔治感受到了敌意。他是航站楼里唯一穿西装的有色人种。他清楚地记得在安尼斯顿和玛丽亚以及自由之行参与者受到的攻击,安尼斯顿和伯明翰仅有六十英里之隔。爆炸、棒球棒、挥舞的铁链、一张张充满恨意的扭曲的脸,这些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他走出机场,找到出租车招呼站,跳上队列里的第一辆车。

“伙计,快下车。”司机说。

“你说什么?”

“我不为天杀的黑鬼开车。”

乔治叹了口气。他不愿就这样下车。他想留在车上以表抗议,不想让种族主义者得偿所愿。但他在伯明翰有任务,不能被警察下狱。于是他下了车。

站在打开的车门边,乔治沿着队列往后看。后面一辆车也是个白人司机:乔治认定这个司机也不会载他。但隔着三辆车,有只棕黑色的胳膊正伸出车窗,向他招手。

乔治离开了第一辆出租车。

“关上门!”白人司机大嚷。

乔治迟疑了片刻,然后对白人司机说:“我才不会为该死的种族隔离分子关门呢。”这样说话很没教养,但给了他一些快慰。他留着车门,匆匆地离开了第一辆车。

乔治跳上了黑人司机开的出租车。“我知道你要去的是第十六街的浸礼会教堂。”出租车司机说。

十六街的浸礼会教堂是激进牧师弗雷德·萨特尔沃斯的大本营。在州法庭判决国家有色人种联合会非法以后,萨特尔沃斯建立了阿拉巴马基督教人权运动协会。乔治觉得,所有到达机场的黑人都会被认为是和萨特尔沃斯联手的民权活动家。

但乔治并不想去教堂。“请带我去加斯顿旅馆。”他说。

“我知道加斯顿旅馆在哪儿,”司机说,“我在那儿的大堂看见过斯蒂夫·旺达[美国黑人歌手。],旅馆和教堂只隔了一条街。”

天很热,出租车没有空调。乔治摇下车窗,他浑身是汗,间歇吹来的风让他凉快了些。

他是替鲍比·肯尼迪来给马丁·路德·金送信的。鲍比·肯尼迪让马丁·路德·金停止行动,平息事态,结束抗议,静等局势的变化。乔治觉得马丁·路德·金很难接受这个提议。

加斯顿旅馆是个楼层不高的现代化旅馆。旅馆业主加斯顿是个矿工出身的杰出黑人企业家。乔治知道加斯顿对金的运动给伯明翰造成的分裂感到很焦虑,但还是无条件地给了金支持。乔治搭乘的出租车驶过旅馆入口,停在旅馆的停车场上。

马丁·路德·金住在旅馆唯一的套房——30号房间。但在见他之前,乔治在附近的赛马男孩餐厅和维雷娜·马昆德吃了顿饭。当他点三分熟的汉堡时,女招待看他的眼神就像刚才他说的是外语。

维雷娜要了份色拉。穿着白裤子黑罩衫的维雷娜比以前更显诱人。乔治很想知道他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你在走下坡路,”等待上菜时乔治对维雷娜说,“先到了亚特兰大,现在又到了伯明翰。在陷进密西西比的泥石流以前,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华盛顿吧。”乔治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但他知道维雷娜如果回华盛顿,自己一定会找她约会。

“运动进行到哪儿我就去哪儿。”维雷娜严肃地说。

他们的菜上来了。“金为什么把目标对准伯明翰?”吃饭时乔治问维雷娜。

“这里的公共安全长官——也就是警察局长——是一个名叫尤金·科诺尔、外号公牛的残暴种族主义分子。”

“我在报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这个外号就说明了他的一切。似乎还嫌麻烦不够大,伯明翰还有美国最乖戾的三K党人。”

“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是个钢铁城市,但工业却在一步步衰退。需要经验的高工资职位总是提供给白人,黑人只能干打扫之类的低薪职业。在黑人要求同工同酬的今天,白人尤其要强调他们的特权和成功。”

维雷娜的分析一针见血,乔治对她的崇敬又增添了几分。“这里的三K党人都做了什么?”

“伯明翰的三K党成员在黑人白人杂居的社区往富有的黑人家里扔自制炸弹,一些人把伯明翰称为炸弹翰。不用说,警察从未逮捕扔炸弹的人,联邦调查局甚至不去调查可能做这种事的有哪些人。”

“这并不奇怪。埃德加·胡佛也不去抓黑手党。但他却熟知美国所有共产党员的名字。”

“不过,白人在伯明翰的统治力已经削弱了。一些人开始意识到种族隔离对伯明翰没有任何好处。‘公牛’科诺尔刚在市长选举中败选。”

“我听说了。白宫方面认为,如果伯明翰的黑人足够有耐心的话,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金博士认为现在就要对种族隔离分子施压。”

“施压的效果如何?”

“说实话,我们有点失望。当我们坐上午餐柜台的时候,女侍就关灯说对不起,告诉我们餐馆要关门了。”

“这招很妙。许多地方对自由之行的参与者也会来这一招。店方不惹事,只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但种族隔离分子却受不了这样,他们很快就对有色人种拳打脚踢。”

“‘公牛’科诺尔没有同意我们的游行申请,因此我们的游行是非法的,抗议者通常会被监禁。但抗议者太少,上不了国内新闻。”

“也许是时候采取别的策略了。”

一个年轻的黑人女性走进咖啡馆,走到他们的桌子跟前。“杰克斯先生,尊敬的金博士有空可以见你了。”

乔治和维雷娜没吃完饭就离开了餐馆。和去见总统一样,你不能让金博士等,你只能放下手头的活计去见他。

他们回到加斯顿旅馆,上楼去了金博士的套房。马丁·路德·金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西装:高温似乎对他影响不大。乔治又一次被这个英俊的矮个子打动了。这次金没有了上次的机警,显得非常好客。“快请坐。”他指着张沙发说。尽管言辞犀利,但他的语气很温和:“司法部长有什么话是不能在电话里对我说的?”

“部长想让你考虑一下是否能推迟在阿拉巴马的运动。”

“他这样说我一点不感到奇怪。”

“他对你所致力的事业非常支持,但觉得运动的时间点可能不太恰当。”

“说说为什么。”

“‘公牛’科诺尔刚在市长选举中输给阿尔伯特·伯特维尔。伯明翰马上会有新的政府。众所周知,伯特维尔是个改革者。”

“有人觉得伯特维尔只是没那么粗鲁。”

“阁下,事情兴许的确像你所说的那样,但鲍比希望不管怎样,你能给伯特维尔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明白了。所以说,他想让我等等看。”

“是的,先生。”

金看了看维雷娜,似乎在等她发表评论,但维雷娜什么话都没说。

过了半晌,金又开口了:“去年九月,伯明翰商人答应去除侮辱性的‘只卖给白人’的广告牌。作为回报,弗雷德·萨特尔沃斯同意暂停游行示威。我们遵守了诺言,但商人们却违背了他们的承诺。发生了很多次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们的希望破灭了。”

“很遗憾听你这么讲,”乔治说,“可是——”

金不顾乔治的打断继续说:“非暴力行动意在制造紧张局面,给人带来危机感,使整个社会愿意直面问题,从而真诚地进行协商。你们让我给伯特维尔时间证明他真正的倾向性。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伯特维尔虽然没有科诺尔那么残暴,但他是个种族隔离分子,希望维持现状。伯特维尔需要推动他才能行动。”

他的话很有道理,乔治无法假装反对,尽管改变金想法的可能性很快就消失了。

“不施压的话,我们在民权运动方面永远无法取得进展,”金说,“乔治,老实告诉你,我还没真正投入到鲍比·肯尼迪之流眼中‘时机合适’的斗争之中去。这么多年来我听够了‘等待’,这个词钻心地反复在我耳边回荡着。这个‘等待’其实就是‘永不’。黑人为了自己的民主权利已经等了三百四十多年。非洲国家正飞速地向自由奔去,但我们美国的黑人却举步维艰,连到午餐柜台喝杯咖啡的权力都没有。”

乔治意识到他在听一出排练好的布道,但他仍然对金博士的讲话着了迷。乔治放弃了为鲍比完成任务的所有希望。

“我们通向自由的最大障碍,不是白人掌权的议会,也不是什么三K党,而是认为秩序重于公正的白人中产阶级,是声称‘我认同你们寻求的目标,但无法认同你们的手段’的鲍比·肯尼迪之流。他像个大家长一样认为自己可以为另一个人的自由制定一张时间表。”

这时,乔治对自己为鲍比当信使感到羞愧。

“我们这代人,不仅会为坏人的罪恶言行而后悔,也会为好人的可怕沉默而后悔。”金说,乔治拼命抑制着眼泪,“时机任何时候都不会错。‘唯愿公平如大水滚滚,公义如江河滔滔!’先知阿摩司曾这么说过。乔治,就把这句话转告给鲍比·肯尼迪吧。”

“先生,我会告诉他的。”乔治说。


回到华盛顿以后,乔治打电话给妈妈为他极力撮合的辛迪·贝尔。他问辛迪能不能见上一面。她回答:“当然可以。”

在甩了洛琳·拉蒂默,失去和玛丽亚·萨默斯的恋爱希望以后,这是乔治第一次跟人约会。

第二周星期六下午,乔治打了辆车,前往辛迪居住的工人阶级住宅,辛迪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辛迪的爸爸开了门。他的胡须很长,乔治心想,厨师用不着看上去非常整洁。“乔治,很高兴见到你,”他说,“你妈妈是我认识的少有的好人,希望你别介意我和你套近乎。”

“谢谢你,贝尔先生,”乔治说,“我的想法和你完全一样。”

“进来吧,辛迪快打扮好了。”

乔治看见过道的墙上有个小十字架,记得贝尔是天主教徒。他记得年少时听人说过,天主教家庭的女孩都很热情。

辛迪穿着紧身毛衣和短裙出现在乔治面前。贝尔先生皱了皱眉,但没多说什么。乔治拼命忍住笑。辛迪没打算掩饰自己玲珑的身材。她丰满的乳房间垂着一个银质的小十字架——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戴上的吧。

乔治递给她一小盒缠着蓝色丝带的巧克力。

出门以后,辛迪对叫来的出租车扬起了眉毛。

“我打算买辆车,”乔治说,“但现在没时间买。”

坐车进城的时候,辛迪说:“我爸爸非常敬佩你妈妈,因为她一个人把你带大,而且带得很好。”

“我妈妈和你爸爸还换书看,”乔治说,“你妈妈对这完全没意见吗?”

辛迪咯咯地笑了。父母一代的相互妒忌在孩子看来非常可笑。“你这话可真刺人。妈妈才不关心这种事情呢——但她也有她的防备。”

乔治觉得约辛迪出来真是约对了。辛迪聪明,对人和气,他开始想象和辛迪接吻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玛丽亚的形象渐渐在他的心目中暗淡下来。

他们去了一间意大利餐馆。辛迪说她喜欢吃各种类型的披萨。他们吃了蘑菇意大利面,然后吃了配雪利酒酱汁的裹了面包粉的炸肉排。

辛迪有乔治敦大学的学位,但只能在一个黑人保险经纪人那里做秘书。“即便上过大学,女孩也只能当秘书,”她说,“我想去政府部门任职。我知道一些人认为公职很乏味,但华盛顿是美国的中枢要地,政府部门的工作非常有意义。可惜,政府部门里稍微重要一点的工作岗位都只用白人。”

“这倒是真的。”

“你怎么进去的?”

“鲍比·肯尼迪希望团队里有一张黑人面孔,以表他对民权运动的真诚态度。”

“这么说你只是个象征喽。”

“开始是,现在已经好多了。”

晚饭以后他们去看蒂比·海德莉和罗德·泰勒参演的希区柯克最新电影《群鸟》。演到恐怖的场面时,辛迪的身子紧贴住乔治,乔治感到非常快慰。

出电影院时两人对电影的结局产生了分歧。辛迪不喜欢这样的结尾。“太让人失望了!”她说,“如果能有个解释就好了。”

乔治耸耸肩。“生活中不是每件事都能有解释的。”

“是的,但有时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们去费尔法克斯宾馆的酒吧喝睡前酒,乔治要了威士忌,辛迪要了鸡尾酒。辛迪脖子上戴的银质十字架又一次吸引了乔治的目光。“这只是件珠宝,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乔治问。

“不仅仅是件珠宝,”辛迪说,“它让我感到平安。”

“平安……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起一种保护的作用而已。”

乔治感到怀疑。“你难道还真信?”

“为什么不信?”

“呃……我不想冒犯你,可我认为这是种迷信。”

“我还以为你是信教的呢。你不是去教堂吗?”

“我和妈妈一起去教堂是因为这对她很重要。我爱她,为了让她高兴,我会唱赞美诗、做祷告、听布道。但这些对我来说根本……根本毫无意义。”

“你不相信有上帝吗?”

“我觉得世界上可能有高等智能掌控着宇宙,那是一种能定义规则的存在:比如质能等价方程式以及π值这种恒定不变的东西,但那种存在不关心我们是否为它唱赞美诗。在我看来,向圣母玛利亚的雕像祈祷,你的命运也不会变得更好一点。我不相信脖子上戴上十字架,你就会得到特殊的待遇。”

“哦,我的老天,你竟然会这样说!”

乔治发现自己吓坏了辛迪。他意识到自己像在白宫开会讨论重大事项时一样完全不顾对方的感受。“我也许不该说得这么直接,”他说,“你感到被冒犯了吗?”

“没有,”她说,“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说完她喝干了杯中的鸡尾酒。

乔治把钱放在吧台上,跳下凳子。“很高兴能与你聊天。”他说。

“好看的电影,只是结局太令人失望了。”她说。

这句话很好地总结了两人的约会。辛迪又乖巧又漂亮,但乔治觉得自己不会爱上世界观与自己如此大相径庭的一个人。

乔治和辛迪走出酒吧,跳上一辆出租车。

回程的路上,乔治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约会没有转化为恋情感到遗憾。他仍旧没有完全忘了玛丽亚。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会忘了她。

回到辛迪家时,辛迪对乔治说:“今天晚上过得非常愉快,谢谢你。”她吻了吻他的双颊,然后下了车。

第二天,鲍比又把乔治派到了阿拉巴马。


1963年5月3日,星期五,中午12点,乔治和维雷娜站在伯明翰黑人区中心地带的凯利·英格拉姆公园。公园对面是一幢黑人建筑师设计的宏伟的拜占庭风格红砖房,这幢建筑便是著名的十六街浸礼会教堂。公园里满是民权运动参加者、围观者和焦急的父母。

乔治和维雷娜听见教堂里传来的歌声:“别让我回头。”一千多名黑人高中的学生正准备开始游行。

公园东面通往市中心的大街已经被几百名警察堵上了。“公牛”科诺尔调来了几辆校车,准备把游行示威者下狱。他还调来了警犬,打算用警犬对付拒捕的学生。警察还得到了带水龙头的消防员的支援。

警察和消防员队伍里都没有黑人。

每一次,民权运动参与者都用合法手段申请游行,但每次都遭到了拒绝。因此只要一游行,游行者就会被捕下狱。

结果,大多数伯明翰黑人都不愿参加游行——这下白人政府就有了口实,说马丁·路德·金的运动得不到支持。

三周以前,金本人于耶稣受难日在伯明翰被捕入狱。乔治惊异于种族隔离分子的愚笨:他们难道不知道那个星期五被捕的还有谁吗?仅仅因为没根据的预谋罪,金就被单独关押起来。

然而,金被监禁的事情并没有上报纸。一个黑人因为争取民权而遭到虐待并不是什么新闻。白人牧师谴责他的一封信在许多报纸上发表。金在狱中写了封义正词严的反驳信。尽管报纸应该反映论辩双方的声音,但没有一张报纸发表金的这封信。总的来说,运动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力。

伯明翰的黑人少年大声疾呼,希望能参加到游行的队伍中去。金最终同意了青年学生的这个要求。可形势并没能改变:“公牛”科诺尔对学生照抓不误,没人在乎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

教堂传出的赞美诗令人振奋,但这还远远不够。和乔治的情感生活一样,马丁·路德·金在伯明翰发起的运动注定无疾而终。

乔治看着公园东面街上的那些消防员们。他们拥有了一种新式武器。这种装置从两根进水管道吸水,通过一个喷嘴把水喷出。喷出的水必然冲力很大。这种装置被安在三脚架上,说明人手根本拿不住。乔治为自己只是个观察者,不用参加游行感到高兴。他怀疑被这套装置里的水喷到肯定不仅仅是湿透而已。

教堂门开了,一群学生穿着平时做礼拜唱赞美诗的衣服从三道拱门下走了出来。他们从长而宽的台阶走上街。学生大约有六十来个人,但乔治知道这仅仅是先遣队,更多的黑人学生还在教堂里没出来:里面的学生大约有几百人。这些人大多数是高中生,但也有一部分更小的孩子。

乔治和维雷娜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当游行队伍沿着第十六街走过大部分是由黑人开的店铺和黑人住的房子,公园里的旁观者不断在一旁鼓掌叫好。游行队伍折转向东走上第五大街,在第五大街和第十七街路口警察设置的路障前被挡住了。

一个警长用手提式扩音器大喊:“回去,离开这条街,”他指着身后的消防员对学生们说,“不然你们都会全身湿透。”

以前碰到这种场合警察总会把游行的人押上囚车或公交车,把游行者送监。但乔治知道监狱里已经关满了人。今天“公牛”科诺尔不想逮捕那么多人:他宁愿游行者都早早回家。

但游行者们显然不会草草收兵。六十个少年站在路中间,毫无畏惧地面对着集结着的白人警察,扯着嗓子大声歌唱。

警长对消防员做了个手势,他们立刻转身去拿水龙头。乔治注意到,他们拿的是普通的水龙头,而不是三脚架上安装的高压水龙头。即便不用高压,冲出来的水柱也可以使大多数游行者后退,把围观者赶到远处的公园和附近的大楼。警长不断用扩音器重复着:“撤离这块区域!撤离这块区域!”

大多数游行者后退了——但不是全部。十个游行者坐了下来。尽管水喷到了皮肤上,可他们还是自顾自地大声歌唱。

看到这种情况,消防员拿来了高压水龙头。

效果立竿见影。和讨厌但危害不大的普通水龙头不同,坐在地上的学生立即被压力极大的高压水龙头冲垮了。他们被水柱冲得向后倒,痛苦地大声呼叫。歌声变成了恐惧的尖叫声。

他们中间有个小女孩。小女孩被水柱掀起,像片破碎的树叶似的沿街翻滚。她的手臂和双腿无助地拍打着。旁观者们开始诅咒和大骂起来。

乔治怒骂一声,冲上了街道。

消防队员无情地把放置在三脚架上的水龙头对准小女孩,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他们想把女孩像垃圾一样冲走。乔治是最初几个接近她的人之一。他站到水龙头和女孩中间,用背挡住了水柱。

他的背像是被拳头重击了一样。

高压水龙头的冲力使他跪倒在地。但小女孩得到了保护。她站起身,往公园跑。但高压龙头又再次对准了女孩,把她冲倒在地。

乔治出离愤怒了。消防员像猎犬扑倒小鹿一样扑倒小女孩。旁观者的大声抗议让乔治知道他们也都很愤怒。

乔治追在小女孩后面,又一次用身体挡住她。这次他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试着维持住了平衡。他弯下腰,抱起小女孩。女孩粉红色的礼服全都浸透了。乔治抱着女孩跌跌撞撞地朝路边走。消防队员用水龙头追着他,试着再一次把他冲倒。乔治尽全力维持住平衡,到了停着的车的另一边。

他把女孩放在地上,女孩恐惧地尖声大叫。“没事,现在安全了。”乔治对女孩说,但女孩还是惊魂未定。这时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跑到他们身旁,把女孩抱了起来。女孩紧抓住跑过来的女人不放手,来人应该是女孩的母亲。母亲哭泣着把女孩抱走了。

乔治全身湿透,身上又酸又肿。他转过身,观望着事态的进展。游行示威者都受过非暴力抵抗的训练,但愤怒的旁观者则不然。乔治看见他们已经展开了报复,开始向消防员扔石头,游行示威演变成了一场骚乱。

他没找到维雷娜。

警察和消防队员沿着第五大街往前走,试图把人群冲散,但他们的步伐被扔来的杂物减缓。一些人进入街南面的大楼,从楼上的窗户旁往警察身上扔石头、玻璃瓶和垃圾。乔治匆忙远离骚乱现场。他站在前面一个拐角处的赛马男孩餐厅前,和一些记者和旁观者站在一起,这些人中既有白人,也有一些黑人。

乔治朝北望去,看见更多的游行者走出教堂,走上几条不同的南向道路,避免与警察发生对峙。这给科诺尔出了个难题。要对付所有的游行者,他就不得不分散精力了。

科诺尔用警犬来解决这个问题。警犬们亮出獠牙,咆哮着冲下警车,将脖子上的绳套拉到变形。它们的主人看起来一样恶毒:清一色戴着警帽、墨镜的矮胖白人。警犬和警察同样是攻击欲望极强的动物。

警察和警犬一齐冲进人群。游行者和旁观者试图四散奔跑,但街上到处都是人,许多人根本来不及逃走。警犬们兴奋得有些歇斯底里,它们嘶叫着冲向游行者和旁观者,把他们的腿和胳膊都咬出了血。

一些人在警察的追赶下往西逃进了黑人社区。另一些人逃进教堂避难。乔治发现,没人再从教堂的拱门下出现——游行就这样结束了。

但警察还没尽兴。

两个带着警犬的警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个警察抓住一位高个子黑人少年:因为穿着一件看上去不便宜的羊毛开衫,乔治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位少年。少年大约十五六岁,仅仅是旁观了整个游行。但警察还是把他背过身,让警犬伏在他身上撕咬着他的背。男孩恐惧痛苦地尖声大叫。有个记者赶紧抓拍了张照片。

乔治正准备干预,警察拉开了警犬。接着警察以未经允许参加游行的名义逮捕了这位少年。

乔治看见一个只穿着衬衫的大肚子白人正旁观着逮捕。他以前在报纸的照片上见过这个人,这人就是外号为“公牛”的科诺尔。“为什么不把更凶恶的狗带来?”科诺尔问执行逮捕的警察。

乔治想上前提出抗议。科诺尔本应是公共安全的护卫者,可他的表现却像街头恶棍。

但乔治意识到这样做只能使自己被捕,此时他最好的一件西服又已经全湿透了。被投入监狱的话,鲍比·肯尼迪一定不会高兴的。

乔治咬紧牙关,拼命抑制住怒火。他转过身,飞快地走向加斯顿旅馆。

幸好他在行李中带了条备用的裤子。他洗了个澡,把全身擦干,然后把湿透的西服送去洗熨。他打电话给司法部,把这天发生的事情口述了一份报告给秘书,让秘书把报告交给鲍比·肯尼迪。他不带感情地完成了这份报告,没有提到被水龙头浇得浑身湿透的事情。

他在旅馆大堂里见到了维雷娜。维雷娜没有受伤,但看上去受惊不小。“他们对我们可以为所欲为!”维雷娜说。她的声音仍然有些惊魂未定。乔治同样感到非常惊惧,但维雷娜的情况比他更糟些。维雷娜不像乔治那样参加过自由之行运动,也许是第一次见到种族主义者眼中流露的那种赤裸裸的恨意。

“我给你买杯酒去。”说完两人一起去了酒吧。

之后的一小时,乔治尽力劝慰着维雷娜。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扮演着听众的角色:只是时不时说两句劝导和鼓励的话语。他在稳定住自己的同时稳住了维雷娜。乔治控制住火气,开始平静下来。

两人在旅店的餐馆里平静地用了餐。上楼的时候天才黑下来。在楼道的走廊里维雷娜问他:“愿意来我的房间吗?”

乔治非常吃惊。这一晚毫无浪漫气息,他也没把这当作一场约会。他和维雷娜只是相互同情的伙伴。

维雷娜看出了他的犹豫。“我只是需要人支持而已。”她说,“能来我房间吗?”

乔治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维雷娜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玛丽亚的形象闪入他的脑海,他一闪念,甩开玛丽亚的影子。是时候忘记她了。

进门以后,维雷娜关上门,抱住乔治。乔治搂住维雷娜,吻了吻她的前额。她别开脸,把面颊贴在他的肩膀上。只想拥抱不想亲吻,这样完全没问题,乔治心想。他打定主意跟着维雷娜的节奏走。只要维雷娜高兴,他怎样都可以。

过了一会儿维雷娜说:“我不想一个人睡。”

“好吧,我陪你。”乔治不带感情地说。

“搂在一起睡可以吗?”

“可以。”但乔治不相信只是仅仅搂在一起那么简单。

维雷娜脱离了他的怀抱。接着,她飞快地脱下鞋,把毛衣脱过头顶。维雷娜戴着白色的胸罩,穿着白色的短裤,皮肤像奶油一样细嫩。她很快褪去了内衣。维雷娜的乳房扁平结实,乳头非常小,阴毛呈褐色。维雷娜是乔治迄今为止见过的裸体最美的女人。

但乔治只看到了一眼,因为维雷娜很快就上了床。

乔治转身脱掉了衬衫。

维雷娜说:“看你的背!哦——真是太可怕了!”

乔治只是感到背上有点酸疼,完全没想到背会肿。他背对着门边的镜子回头看:维雷娜说得没错,他的背上出现了大片的红肿。

乔治慢慢脱下鞋袜。他的阴茎开始勃起,他想让它软下来,但它就是不肯听话。他实在情难自抑。他站起身,脱下裤子和内衣,然后以不输于维雷娜的速度上了床。

两人抱在一起,乔治的阴茎顶在维雷娜的肚子上,但维雷娜一点反应都没有。维雷娜的头发散落在乔治的脖子上,乳房贴着乔治的胸口。他的欲望被强烈唤起,但理智告诉他要冷静,乔治遵从了自己的理智。

维雷娜哭了起来。起先她只是小声哭泣,乔治不知道这是不是性爱的感受。但很快他感受到了维雷娜落在他胸口的泪水,维雷娜的身体也开始跟着哭泣颤动起来。这时他明白过来,现在的拥抱完全和性无关。乔治开始轻轻地拍打起维雷娜的背。

他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有些惊讶。和一个漂亮女孩裸体躺在床上,他能做的竟然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但细想一下,这样做完全符合常理。他依稀但又确定地感觉到了这种安慰给了两人一种比性更加强烈的情感连接。虽然很难作出定义,但两人同样沉浸在一种强烈的情感之中。

维雷娜的哭泣慢慢地平歇了。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开始放松,呼吸变得平稳而浅显,维雷娜进入了无助的昏睡之中。

乔治不再勃起。他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于怀中的女性躯体,以及皮肤和毛发散发的淡淡女性芳香。有佳人在怀,乔治觉得这一夜自己肯定是睡不着了。

然而,他却很快进入了梦乡。

早晨醒来的时候,维雷娜已经离开了。


星期六早晨,玛丽亚·萨默斯情绪悲观地前往白宫。

马丁·路德·金在阿拉巴马入狱的同时,民权委员会发布了一篇骇人听闻的报告,描述了黑人在密西西比受到的虐待。但肯尼迪政府聪明地淡化了这份报告。司法部一个名叫布克·马歇尔的律师写了份备忘录,拼命在报告中找碴儿。玛丽亚的上级皮埃尔·萨林格批评这份报告极端,愚弄了美国的新闻界。

对这种局面负主要责任的当然是玛丽亚所爱的男人。玛丽亚觉得肯尼迪是个天大的好人,但目光总是盯着接下来的一次选举。肯尼迪总统在去年的中期选举中表现很棒:他在古巴导弹危机中表现出的冷静赢得了广泛的支持,阻止共和党赢得压倒性胜利。但肯尼迪总统这时又担心起下一年的大选了。他不喜欢南方的种族隔离主义者,但又不想在与他们的对抗中成为牺牲品。

这就造成了民权运动的失败。

玛丽亚的哥哥生了四个孩子,玛丽亚很喜欢他们。他们和玛丽亚将来可能生出的孩子一样,将成为美国的二等公民。如果孩子们去南方旅游,他们将很难找到愿意让他们住的旅馆。如果进了白人教堂,他们会被赶出来,只有牧师是自由派人士,才会指定黑人在一块被绳子圈起来的地方就坐。在公共厕所外面孩子们会看到“白人专用”的标识,只能到后院标有“有色人种”的简易棚屋入厕。他们问父母电视上为什么没有黑人,父母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到了办公室以后,玛丽亚看到了当天的报纸。

《纽约时报》头版来自伯明翰的照片让玛丽亚恐惧得透不过气来。照片拍摄了一个牵着野蛮德国牧羊犬的白人警察。警察抓住一个手无寸铁的黑人少年的开襟毛衣,让警犬撕咬这个黑人少年。警察张开大嘴,露出狰狞的笑容,好像自己也想上去咬一口似的。

内莉·福德汉姆听见玛丽亚的惊叫声,放下了手中的《华盛顿邮报》。“真是太丑陋了。”她发表评论说。

同一张照片发表在美国的许多报纸和一些国外报纸的海外版上。

玛丽亚坐在桌前,开始看报纸。媒体的风向变了,她燃起了一丝希望。报纸不再一味指责马丁·路德·金,说他展开的运动时机不对,说黑人应该再忍忍了。媒体报道的风向改变非常神秘,让玛丽亚觉得又惊喜又害怕。

看到南方白人走得这么远,她的兴奋劲又上来了。媒体现在谈论的焦点不再是民权运动,而成了儿童在美国大街上遭到的暴行。种族主义者仍然把一切都归结在金和他的狂热支持者头上,但他们平日语气里常见的自信全没了,能做的只是不顾一切的否认。一张照片真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吗?

萨林杰走进办公室。“各位,”他说,“总统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看到了伯明翰的现场照片,他对此感到非常恶心——他想让媒体知道他这种感觉。但这只是非正式的简报,而非官方声明。关键词是‘恶心’,请快把消息扩散出去。”

玛丽亚看了看内莉,两人同时扬起眉毛。这是个转变。

玛丽亚拿起话筒。


为了缓解背上的疼痛,乔治星期一早上只能像个老头似的小心翼翼地移动肢体。报纸上说,伯明翰消防部门的高压水龙头能在每平方英寸上产生一百磅的压力,乔治的背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压力。

他不是这天上午唯一感到疼痛的人。几百个游行者被高压水龙头冲得浑身红肿。一些被狗咬伤的人严重到需要缝针。几千个学生还被投入了监狱。

乔治祈祷他们所受的这些痛苦可以有所回报。

希望终于来了。伯明翰有钱的商人希望结束目前的冲突。冲突过后,很少有人去商店买东西:因为害怕被抓,黑人们都不到市中心白人开的店里买东西。连立场强硬的工厂厂长和铁矿业主也因为伯明翰被戴上“世界种族暴力之都”这顶帽子而担心生意受损。

而白宫不想成为世界舆论的焦点。外国报纸把黑人有权得到民主和自由看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不明白美国总统为何无法把自己制定的法律顺利推行下去。

鲍比·肯尼迪派布克·马歇尔到伯明翰,试图让马歇尔和伯明翰的头面人物达成交易。丹尼斯·威尔逊是马歇尔的副手。这两个人乔治一个也不信任。马歇尔拼命在民权报告中寻找法律上的漏洞,丹尼斯老是嫉妒乔治的成功。这两个人什么事都做不了。

伯明翰的白人精英不肯面对面地与马丁·路德·金和解。因此丹尼斯和乔治必须作为中间人,和代表金的维雷娜打交道。

布克·马歇尔希望金取消周一的游行。“刚开始占上风,就想让我们解除压力吗?”在加斯顿旅馆简陋的大堂里,维雷娜不可置信地向丹尼斯·威尔逊问道。乔治赞同维雷娜的主张,不断地点着头。

“可不管怎样,市政府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丹尼斯答道。

市政府正面临着一个与当下局面无关但有着一定联系的危机:“公牛”科诺尔对最近一次市长选举的结果提出了司法挑战,导致现在自认为是市长的有两个人。维雷娜说:“趁他们分化、变弱的时机进行游行不是正好吗?如果等对方解决了问题,他们会更为强大也更为果决。你们这些白宫来的人难道一点政治都不懂吗?”

丹尼斯把民权运动的参与者当作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诉求是什么的人,他的这种态度也让维雷娜非常恼火。“我们有四点简单的要求,”她说,“第一,立即在午餐柜台、厕所、喷水池以及商店内的各种设施上解除种族隔离。第二,不在黑人员工的升职和雇佣上设置障碍。第三,释放所有参与游行的人,撤销对他们的指控。第四,在不久的未来,建立一个包括黑人和白人的委员会,对在警察局、学校、公园、戏院和旅馆取消种族隔离的问题进行协商。”她瞪着眼问丹尼斯:“我们的诉求很清楚吧?”

金提出的都是一些理所当然的要求,但这些对白人来说已经太过分了。那天晚上,丹尼斯回到加斯顿旅馆,把白人提出的反议案告诉了乔治和维雷娜。商店业主同意在试衣间立即撤除种族隔离标志,其他设施稍后也将撤除种族隔离标志。一旦游行结束,五六位黑人雇员马上能提升到更高级别的岗位上。商人们无法释放在押犯,因为那是法庭的事情。学校和其他市政设施种族隔离标志的撤除需要市长和市议会解决。

丹尼斯很高兴。白人前所未有地作出了让步!

维雷娜却不以为然。“这没解决任何问题,”她说,“店方从不让两位肤色相异的妇女共用一个试衣间,所谓的解除隔离从根本上就是不成立的。伯明翰能接待顾客的黑人也绝不止五六个。至于其他的——”

“他们说自己无权改变法庭的决定,更无力改变法律。”

“你真是幼稚得可以!”维雷娜说,“在伯明翰,法庭和政府还不是听这些商人的。”

鲍比·肯尼迪让乔治把伯明翰最有影响力的商人家的地址和电话给列出来。总统将亲自给他们打电话,要求他们作出妥协。

乔治看到了一些更加令人振奋的迹象。教堂周一晚上从来弥撒的教徒那里难以置信地募集到了四万美元的运动捐款:金的手下租了一间汽车旅馆,花了一整夜都在点这笔钱。雪片般的信件带来了更多的捐款。民权运动的资金总是紧巴巴的,“公牛”科诺尔和他的警犬却给运动带来了大笔的经费。

深夜,维雷娜和金的其他手下集中在金的套房客厅里,讨论如何继续向对手施压。乔治不在邀请之列——乔治不想知道任何自己觉得必须报告给鲍比的事情——于是他干脆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乔治穿上西装下楼,参加金在十点钟召开的记者招待会。旅馆门前的小院子里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上百个记者。阳光猛烈,记者们满头都是汗水。拜“公牛”科诺尔所赐,金在伯明翰开展的民权运动成了全世界的焦点。“过去几天在伯明翰发生的非暴力民权运动标志着民权运动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金说,“千百万黑人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乔治在哪儿都找不到维雷娜,他怀疑真正的行动可能发生在其他地方。他离开旅馆,拐过街角走到教堂。他没有找到维雷娜,但发现学生们走出教堂的地下室,坐上第五大街上排成一列的车。督导他们的成年人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碰到了丹尼斯·威尔逊,威尔逊正好有事要告诉他。“尊贵市民委员会[控制阿拉巴马州议会的精英集团。]要在商会的会议室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乔治听说过这个外号“大骡子帮”的非官方集团。他们是伯明翰真正有权有势的人。触动到了他们,一些事就有了改变的希望。

丹尼斯问:“金的人在计划些什么?”

乔治对自己不知道金的计划感到很高兴。“我没受邀参会,”他说,“只知道他们在酝酿着一些事情。”

他和丹尼斯分别,独自往城中心走。尽管一个人逛街,但乔治很清楚自己很可能因为未经允许游行而被捕。但他必须冒这个险:如果躲在加斯顿旅馆的话,他就不能为鲍比效命了。

十分钟后,乔治走到伯明翰典型南方风味的商业区:这里有百货商店,有电影院,有民用住宅。一条铁路从商业区中心通过。

乔治亲眼见证了金所要实施的计划。

独自行走或两三人成团的黑人突然间会合在一起,打出了他们藏着的标语牌。一些人坐在地上,挡在人行道中间,另一些人跪在装饰典雅的市政厅台阶上做祷告。唱着赞美诗的少年蜂拥而进实行种族隔离的商店,又蜂拥而出。街上的车辆把速度放缓,最后都停了下来。

警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半英里外的凯利·英格拉姆公园,游行者成功地避开了他们。但乔治却觉得,“公牛”科诺尔只要一反应过来,到现在为止进展还算顺利的抗议活动就会很快被终止。

中午一过,乔治就回到了加斯顿旅馆。他发现维雷娜的表情很忧虑。“行动进展顺利,可是失去了控制,”她说,“我们的人都进行过非暴力抗议的训练,但上千没经过训练的旁观者加入进来,他们一点都不守纪律。”

“大骡子帮身上的压力增大了。”乔治说。

“但我们不希望州长颁布戒严令。”阿拉巴马州的州长是顽固的种族主义分子乔治·华莱士。

“颁布戒严令意味着中央政府的插手,”乔治指出,“这样一来,总统就可以命令在局部地区取消种族隔离了。”

“如果压力来自外部,大骡子帮总能找到办法置之不理。最好让他们自己作出决定。”

看得出,维雷娜是个敏锐的政治观察家。无疑她在金那儿学到了很多。乔治只是不知道维雷娜对大骡子帮的看法是否准确。

吃了火腿三明治以后,乔治又上了街。凯利·英格拉姆公园周围的气氛更紧张了。上百名警察在公园里挥舞着警棍,牵引着跃跃欲试的警犬。消防队员朝所有向市中心进发的人喷水。痛恨消防水龙头的黑人们开始向警察扔石头和可乐罐。维雷娜和其他金团队的核心成员穿梭在人群中,要求人们保持镇定,远离暴力,但收效甚微。一辆外形古怪、被称为“坦克”的白色车辆沿着第十六街来回穿梭,“公牛”科诺尔拿着高音喇叭在车上大喊:“离开街道,都给我散开!”乔治听人说,这并不是改装的坦克,而是科诺尔买的一辆军队富余车辆。

乔治看见了金在民权运动中的对手弗雷德·萨特尔沃斯。弗雷德四十一岁,身材瘦长,相貌坚毅,穿着得体,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他经历过两次爆炸,妻子也被三K党人刺伤过,但他似乎毫无畏惧,拒绝离开伯明翰。“我才不会为了保命而逃跑呢。”他喜欢这样说。尽管是个天生的战士,但他现在却试图保护好孩子们。“千万不能嘲弄警察,”他说,“别表现出要袭击他们的样子。”乔治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提议。

孩子们聚集在萨特尔沃斯周围,萨特尔沃斯像穿花衣的吹笛手[德国传说中的人物,被请来驱逐镇上的老鼠,却拿不到报酬,因而吹笛子把镇上的小孩拐走。]一样领着他们退回教堂。萨特尔沃斯挥舞着一条白色的手绢,试图向警察传递和平的意图。

他的善举差点奏效了。

萨特尔沃斯领着孩子们经过教堂外停着的消防车,朝和街道平行的教堂地下室门口走去,然后引导孩子们走进门,下楼进入地下室。所有人都进去以后,他落在最后准备下楼。正在这时,乔治听见有人说:“我们给牧师浇点水吧。”

萨特尔沃斯皱着眉转身看。水龙头冲出的水柱正好击中他胸口。他踉跄了两步,惨叫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有人大声喊:“老天,萨特尔沃斯被袭击了!”

乔治冲进地下室入口,看见萨特尔沃斯喘着粗气躺在楼梯下面。“你还好吗?”乔治大声问。但萨特尔沃斯已经伤得无法回答了。“快叫人喊辆救护车!”乔治大声喊。

他对当局的愚蠢感到很吃惊。萨特尔沃斯是个广受拥戴的公众人物。他们真想惹起一场骚乱吗?

有辆救护车正好在附近。很快,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入地下室,把萨特尔沃斯抬了出去。

乔治跟在担架后面走上人行道。黑人旁观者和白人警察危险地混杂在一起。记者们涌过来,媒体的摄影师在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刻按下快门。人们看着救护车发动,然后越开越远。

过了一会儿,“公牛”科诺尔过来了。“这个星期我一直都想看到萨特尔沃斯被水冲的情形,”他快活地说,“很遗憾错过了这幕好戏。”

乔治非常生气,他希望有哪个旁观者可以赏科诺尔一个耳光。

一个白人记者说:“他乘救护车离开了。”

“如果是灵车就更好了。”科诺尔说。

为了压住火气,乔治不得不转过身。这时,他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丹尼斯·威尔逊拽住了胳膊。“好消息!”威尔逊说,“大骡子帮让步了!”

乔治转身问:“他们让步了,这是什么意思?”

“大骡子帮成立了一个和运动参与者协商的专门委员会。”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一定发生了使他们作出改变的事情:游行,总统来的电话,或是戒严令所带来的威胁。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们现在非常想坐下来,和黑人们讨论出解决之道。也许双方能在事态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前商量出个办法来。

“但总得找个地方谈。”丹尼斯说。

“维雷娜肯定知道上哪里谈会比较好,我们去找她吧。”乔治转过身,在离开前又看了“公牛”科诺尔一眼。乔治现在发现,这个人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科诺尔正在街上声嘶力竭地对运动参与者们大喊大叫,但伯明翰真正有影响的人物却在商会的会议室里改变着事件的进程——甚至都没咨询科诺尔有什么意见。也许大腹便便的白人种族主义者统治南方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但也许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星期五召开了宣布和解的记者招待会。被水柱冲断肋骨的弗雷德·萨特尔沃斯参加了记者招待会。他在会上宣布:“伯明翰终于有了与之相称的良心!”很快他就晕倒,被人送了出去。马丁·路德·金取得了他想要的胜利,飞回了亚特兰大。

伯明翰的白人精英最终答应取消部分种族隔离设施。维雷娜抱怨说这还远远不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对的:白人只作了一点小小的让步。但乔治却觉得双方的斗争有了根本的改变:白人同意在种族隔离这一问题上和黑人进行面对面的协商。他们无法再颁布只有利于自己的法令了。这些协商将继续进行下去,情况必将变得越来越好。

不管是小小的进步还是跨时代的里程碑,伯明翰的所有有色人种还是在星期六晚上进行了庆祝。维雷娜把乔治叫到了自己房间。

乔治很快发现维雷娜不是那种听凭男人在床上采取主动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切。维雷娜的姿态正对乔治的胃口。

一切状态良好。乔治欣赏着维雷娜近乎苍白的皮肤和鬼魅般的绿色眼睛。做爱时维雷娜话很多,她谈到自己的感受,问乔治是快活还是难受。交谈加深了两人的亲密程度。乔治比以前更强烈地感受到,做爱不仅能更加了解对方的躯体,而且能更加深刻地了解对方的性格。

快结束时维雷娜想换到上面去。这对乔治来说同样新鲜——之前从没有哪个女人在跟他做爱时采取主动。维雷娜跨坐在他身上,乔治抱着维雷娜的臀部,随着维雷娜的节奏一起律动。维雷娜闭着眼睛,但乔治没有。在乔治看来,维雷娜的表情非常沉醉。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达到了高潮。

快到午夜的时候,趁维雷娜在洗澡,乔治穿着睡袍站在窗前,俯视第五大街的街灯。他想到了金和伯明翰白人达成的协议。民权运动是胜利了,但死硬的种族隔离分子绝不会接受失败,但他们会怎么做呢?“公牛”科诺尔和阿拉巴马的种族主义州长乔治·华莱士无疑计划破坏这份协议。

根据鲍比·肯尼迪获得的情报,这天,来自佐治亚、田纳西、南卡罗来纳和密西西比的三K党徒和他们的支持者在距离伯明翰十八英里的贝西摩尔进行了一场集会。发言者一整个晚上都在声嘶力竭地控诉着伯明翰白人对黑人作出的退让。这时女人和孩子都已经回家,男人则开始喝酒,吹嘘着他们要怎么做。


明天是5月12日,星期日,又到了母亲节。乔治想起两年前的母亲节那天,他和自由之行运动的参与者差点在距离伯明翰六十英里的安尼斯顿被燃烧弹烧死在大巴车上。

维雷娜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回床上吧。”说着她钻到了被单底下。

乔治充满了渴望。他希望黎明前至少和维雷娜再做一次爱。但正准备离开窗前时,第五大街上两辆行驶车辆的车前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第一辆是伯明翰警察局的巡逻车,车上清晰地涂着“25”的数字,后面跟着一辆生产于五十年代早期的老式切诺基圆头车。接近加斯顿旅馆时两辆车都慢了下来。

乔治突然发现平时在加斯顿旅馆附近巡逻的当地警察和州警都不见了。人行道上一个人都见不到。

怎么回事?

很快,一样从切诺基后窗扔出的物体越过人行道砸向旅馆墙壁,物体正好落在马丁·路德·金刚刚离开的30号套房的窗户下面。

扔完东西以后,两辆车一起加速离开。

乔治转过身,两步跨过房间,飞身跃起,跳在维雷娜身上。

维雷娜的抗议声很快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淹没了。整幢房子像地震了似的摇摇晃晃。耳边不时传来玻璃的破碎声和沉闷的落石声。伴随着丧钟声似的噪音,房间的窗玻璃破裂了。接着是一阵诡异的沉默。两辆车的声音渐行渐远以后,旅馆里传来一阵阵尖叫和怒骂声。

乔治问维雷娜:“你还好吗?”

维雷娜问:“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

“有人从车里往旅馆扔炸弹,”他皱起眉说,“你敢相信吗?那辆车竟然还有警车护送呢!”

“这个该死的地方什么事都会发生。”

乔治翻身从维雷娜身上下来,看了看房间各处,发现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玻璃。床尾垂着一块绿色的布,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意识到这是炸开的窗帘布。罗斯福总统的肖像画被炸弹的冲力炸下了墙。肖像画脸朝上躺在地上,总统的笑脸上躺着一片片碎玻璃。

维雷娜说:“我们必须马上下楼,也许有人受伤了。”

“等一等,”乔治说,“我把你的鞋拿过来。”他把脚放在地毯上一小块没有玻璃碴儿的地方,不断从身边的地毯上拿起玻璃碴儿往前走。乔治和维雷娜的鞋并排放在壁橱里:乔治喜欢这样。乔治把脚伸进一双黑色皮鞋,然后拿起维雷娜的白色女式中跟鞋,把鞋交给维雷娜。

灯突然一下子全灭了。

乔治和维雷娜在黑暗中飞快地穿上衣服。他们发现浴室里已经停水了。两人一同下了楼。

黑暗的大堂里都是吓坏了的旅馆员工和住客。几个人流了血,但看似没有人身亡。乔治从众人间挤出旅馆门。在街灯的照射下,乔治看见旅馆的墙上被炸出了一个五英尺见方的大洞,人行道上全都是瓦砾。附近停车场上的拖车被炸弹的冲击力毁损得非常严重。但奇迹是,没有人在爆炸中受很严重的伤。

一个带着警犬的巡警走到旅店门口,随后一辆救护车停了下来。成群的黑人开始在旅馆外以及相邻街道的凯利·英格拉姆公园集结。乔治不安地注意到,这些人不是第十六大街浸礼会教堂唱着圣歌不主张使用暴力的基督徒,而是周六晚上在酒吧、保龄球馆和配备自动电唱机的小酒吧寻欢作乐的黑人民众。他们不认同马丁·路德·金倡导的甘地式非暴力不合作哲学。

有人说几个街区外马丁·路德·金的弟弟阿尔弗雷德·金居住的牧师别墅也发生了爆炸。有证人看见一个便衣警察爆炸前不久在别墅的门廊上放了个炸弹。伯明翰警方显然想同时谋害金兄弟俩。

人群出离愤怒了。

聚集的人群开始扔瓶子和石块。他们把目标对准了警犬和消防水龙头。乔治走回汽车旅馆。维雷娜借着手电筒灯光从一间被毁的一楼房间里救出了一个老年黑人妇女。

“外面越来越乱了,”乔治对维雷娜说,“人群在向警察扔石块。”

“他们做得没错,警察是爆炸案凶手!”

“你冷静想想,”乔治急促地说,“为什么警察要在今晚挑起骚乱?他们只有一个目的。他们想破坏刚刚达成的协议。”

维雷娜从前额上擦去石灰粉。乔治发现维雷娜已经不再愤怒了,而是一副深思的模样。“该死的,你说得对。”她说。

“不能让他们得偿所愿。”

“但我们该如何制止骚乱呢?”

“我们必须让民权运动的领导人走上大街,呼吁黑人群众保持克制。”

维雷娜点点头说:“是的,我去把他们叫出来。”

乔治走出旅店。暴乱蔓延得很快。一辆出租车被推翻点火,在马路当中熊熊燃烧。一个街区外,有家百货店也被付之一炬。市中心赶来的巡逻车被密不透风的石块阻挡在第十七街。

乔治抓起一只麦克风,对聚集的群众大喊:“所有人都请保持平静!”他说,“别破坏了刚刚达成的协定!种族主义者试图惹起一场骚乱——别让他们心想事成!回家好好睡一觉去吧。”

一个站在近旁的黑人对乔治说:“为什么每次他们开始使用暴力时我们都得回家呢?”

乔治跳上一辆停着的车的车头盖上。“暴力帮不了我们,”他说,“我们的运动是非暴力的,所有人都给我回家去。”

有人大声嚷:“我们不用暴力,但他们用!”

一个空威士忌酒瓶飞了过来,砸中了乔治的前额。乔治从车头跳下来。乔治摸了摸自己的前额,前额被砸得很疼,但没有流血。

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维雷娜、几个运动领导者和一些牧师出现在人群中间,试图让群众平静。阿尔弗雷德·金跳上一辆车的车顶。“我的家刚被人炸了,”他大声说,“我和家人们却只是向上帝祈祷。上帝,请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你们现在并不是在帮忙——你们在伤害我们!请马上离开这个公园!”

呼吁慢慢开始奏效了。乔治发现,“公牛”科诺尔并不在场:在现场主导局面的是警察局长杰米·摩尔——不似政府雇员,摩尔是个执法者——警察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训练警犬的警察和消防队员似乎也不再想惹事。乔治听见有个警察对一群黑人说:“我们是你们的朋友!”他是在说瞎话,但至少表示了一种善意。

乔治意识到,种族主义者里也有鸽派和鹰派。马丁·路德·金联合种族主义者里的鸽派共同对抗鹰派。现在种族主义者里的鹰派打算重新燃起仇恨之火。绝不能使他们的这种企图得逞。

没有警察的火上加油,人群很快就没了继续暴动的意愿。乔治开始听见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当燃烧的百货店最终倾倒的时候,民众们似乎感到了懊悔。“真是可耻。”有人说。“我们做得太过了。”另一个人说。

最后牧师们开始引导人们唱圣歌,乔治放松下来。他感觉,一切都结束了。

他在第五大道和第十七街的街口看到了警察局长摩尔。“局长,旅馆需要支维修队,”乔治礼貌地说,“水和电都停了,很快那里就会变得很不卫生。”

“我来看看能怎么办。”说着他把便携式步话机贴近耳朵。

摩尔还来不及说话,州警察出现了。

他们戴着蓝色贝雷帽,携带卡宾枪和双管猎枪。他们有的骑马,有的坐车,突然间在还没散去的人群面前出现了。乔治惊恐地发现,现场很快集结了两三百名州警。这是个天大的灾难——他们会引发一场新的暴乱。乔治意识到,这正是乔治·华莱士州长期望达到的效果。同“公牛”科诺尔以及那帮投炸弹的人一样,华莱士很清楚,彻底地颠覆法律和秩序才是种族主义者的唯一希望。

一辆车停了下来,州政府的安全事务部长阿尔·林格上校提着把猎枪跳下车。两个显然是贴身保镖,携带着汤普森机关枪的人跟他一起跳下车。

摩尔局长把步话机别回腰上。他话音很轻,刻意没去提林格的军衔。“林格先生,如果你们能马上离开,我会很感激的。”

林格可没那么客气。“回你的办公室耍娘娘腔去,”他说,“现在这里归我指挥,我命令把这些黑鬼好好教训一顿。”

乔治以为他们会叫他滚开,但摩尔和林格执著于两人之间的争论,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了。

“不需要使用这些枪,”摩尔说,“把它们收起来好吗?不然有人会被打死的。”

“你他妈的说对了,就是要死上几个人才好。”林格说。

乔治匆匆向加斯顿旅馆走去。

走进旅馆前,乔治往回看了一眼,正巧看到州警冲向人群的一幕。

骚乱又重新开始了。

乔治在旅馆院子里看到维雷娜。“我必须回华盛顿了。”他对维雷娜说。

其实他不想回去。他想和维雷娜在一起,和她说话,加深两人才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他希望维雷娜能爱上他。但这些都得再等等。

维雷娜问他:“你准备回华盛顿干什么?”

“让肯尼迪兄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必须知道华莱士州长为了破坏协议,引发了一场骚动。”

“现在才凌晨三点啊!”

“我想尽早赶到机场,乘最早的航班离开这里。也许还要到亚特兰大转机。”

“你怎么去机场?”

“我想找辆出租车。”

“今晚没有出租车会愿意载一个黑人——尤其是前额上肿了一块的黑人。”

乔治摸了摸前额,发现前额上真像维雷娜说的那样肿了一块。“怎么会肿呢?”他迷惑不解。

“我似乎记得你被一个瓶子砸中了。”

“哦,是有这么回事。这也许看起来很傻,但我必须尽快赶到机场。”

“你的行李怎么办?”

“天黑打不了包。另外,我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我这就出发。”

“小心点儿。”维雷娜说。

乔治吻了维雷娜。维雷娜搂住乔治的脖子,苗条的身子靠在乔治身上。“刚才你很棒。”轻声说完这句话以后,维雷娜放开了乔治。

他离开了汽车旅馆。通往市中心的路从东边被堵上了:乔治必须绕路去机场。他往西走,然后折转向北,然后再转向东。这时,乔治才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骚乱现场。路上没有一辆出租车。乔治也许得等周日早晨的第一辆公共汽车。

当东方的天空出现几缕微光时,一辆车在他身旁尖声停下。担心来的是白人警员,乔治拔腿就准备跑。看到车上下来了三个荷枪实弹的州警,乔治马上改变了主意。

州警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杀了我,乔治恐惧地想。

领头的是个矮个子男人,乔治注意到他戴着警长的袖章。“孩子,你这是要去哪里?”警长问。

“长官,我要去机场,”乔治说,“也许你能告诉我哪里能找到出租车。”

警长笑着对两个手下说道:“他说他想去机场,”他像是不可思议似的把话重复了一遍,“他还觉得我们能帮他找到一辆出租车。”

两个手下会意地笑了。

“去机场干什么?”警长问,“清扫厕所吗?”

“我赶飞机回华盛顿。我在司法部工作,我是位律师。”

“真的吗?好吧,我为阿拉巴马州州长乔治·华莱士工作,这里的人很少关注华盛顿的事情。最好在我砸烂你这木头脑瓜之前给我上车。”

“你凭什么抓我?”

“孩子,别跟我玩心眼。”

“如果没有任何理由抓我,你们就不是什么州警,而是作恶的罪犯。”

警长突然挥起手枪,把枪托向乔治甩了过来。乔治一闪身,本能地用手护住脸。木制的枪托重重地打在乔治的右手腕上。另两个州警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没作抵抗,但州警却像他作了抵抗似的拖着他走。警长打开后门,把他扔上后座。他还没坐进去,他们就使劲关上门,车门夹住了乔治的腿,乔治痛苦地大声尖叫。州警打开门,把他受伤的腿推进车,然后又关上了车门。

乔治瘫坐在后座上。他的腿很疼,但手腕的情况更糟。因为我们是黑人,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乔治心想。这时他真希望刚才不是让民众平静下来回家,而是朝警察扔石块和酒瓶。

州警们把车开到了加斯顿旅馆。他们打开后门,把乔治推出车外。乔治用右手扶住左手腕,跌跌撞撞地走进旅馆的院子。


星期日快到中午的时候,乔治才叫到一辆黑人开的出租车去了机场,然后搭乘班机回到了华盛顿。他的左手腕伤得很重,手臂都抬不起来。乔治只能把手插在兜里护住手臂。为了消减手腕上的疼痛,他只能脱下手表,解开袖子上的纽扣。

乔治用华盛顿国家机场的付费电话给司法部打了个电话,他从电话里得知,傍晚六点白宫有个紧急会议。总统将从戴维营飞回来,布克·马歇尔从西弗吉尼亚乘直升机过来参会。鲍比正在去司法部的路上,需要马上拿到一份简报。不行,没有时间让乔治回家换衣服了。

记住从此要在办公室抽屉里备一件干净衬衫以后,乔治叫了辆出租车前往司法部,然后直接去了鲍比的办公室。

尽管每次抬起左臂都疼得皱眉,但乔治却坚称伤势轻微得不需要治疗。他向司法部长和包括马歇尔在内的顾问报告了昨晚事件的前前后后。不知为何,鲍比的巨大黑色纽芬兰犬布鲁姆斯也出现在了会议室里。

“这么多人一星期来作的努力也许就要毁于一旦了,”乔治把结论告诉了众人,“爆炸和州警的肆虐削弱了黑人们非暴力不抵抗的决心。从另一方面来讲,骚乱的始作俑者完全不把同马丁·路德·金协商的那些白人当回事,并对他们造成了威胁。反对民族融合的乔治·华莱士和‘公牛’科诺尔希望双方或者其中至少一方撕毁协定。我们必须制止这种事的发生。”

“情况已经很明了了。”鲍比说。

所有人都上了鲍比的福特银河500。这时是春天,鲍比没有把顶篷打开。鲍比很快把车开到了白宫。布鲁姆斯很享受这段旅程。

几千个白人和黑人示威者站在白宫门外,打着“救救伯明翰学生”的标语牌。

肯尼迪总统坐在椭圆形办公室他喜欢的那把安乐椅上,等待着来自司法部的众人。和他在一起的是几个军队里的高官:天赋异秉的国防部长鲍勃·麦克纳马拉,还有陆军部长和陆军参谋长。

乔治意识到,这些人聚集在这里是因为昨晚伯明翰黑人纵火和扔玻璃瓶。非暴力抗议运动进行到现在,这是白宫第一次召开这类紧急会议。过去三K党人在黑人的家园实施爆炸时都没有召开过这种会议。骚乱造成了目前的紧张事态。

军人们提出派军队进驻伯明翰。鲍比和以往一样只关注政治上的现实性。“国民会呼吁总统采取行动,”他说,“但这样一来,问题就产生了。我们不能说派去的联邦军队是控制州警的——那意味着白宫向阿拉巴马州宣战。于是我们的理由只能是控制骚乱者——那又相当于白宫向黑人宣战。”

肯尼迪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一旦得到联邦军队的保护,白人很可能会撕毁刚刚达成的协议。”他说。

换句话说,黑人骚乱的威胁是维持协定的保证。他不喜欢这个结论,但不管他喜不喜欢,这却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布克·马歇尔说话了。他把这个协定看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如果协定流产,”他疲倦地说,“黑人们就会……”

总统接上了他的话说:“就会变得愈发难以控制。”

马歇尔说:“不仅仅在伯明翰。”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众人都想到了其他美国城市发生类似骚乱的可能性。

肯尼迪总统问:“金今天在做什么?”

乔治说:“他飞回了伯明翰。”乔治在离开加斯顿旅馆前就知道了这件事。“现在,我可以确认,金会去各大教堂,敦促人们在礼拜后平平安安地回家,今晚留在家里别出门。”

“他们会照他说的去做吗?”

“是的。只要没有爆炸,州警也不再出手,黑人们就会依令行事的。”

“怎么能保证呢?”

“你能在伯明翰附近,而不是在伯明翰城内部署联邦军队吗?这样做能体现对协议的支持。华莱士和科诺尔会知道,如果行为失当,他们将失去权力。另外,这样一来,白人就没了背离协议的机会。”

众人反复对提案讨论了一会儿,然后决定采纳乔治的建议。

乔治和几个助理转移到内阁会议室,草拟发布给新闻界的声明。总统秘书把声明用打字机打了出来。新闻发布会通常在皮埃尔·萨林杰的会议室召开,但这天的文字记者和电视记者太多了,又是个天气暖和的夏日夜晚,于是发布会索性被安排在了玫瑰园。在乔治的注视中,肯尼迪走出白宫,在全世界的新闻媒体前宣布:“伯明翰协定已经达成了一致,联邦政府决不允许协定被两边的极少数极端分子破坏。”

前进两步,后退一步,然后再前进两步,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取得了进步。乔治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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