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糜胿[tō-bê-kuai(土糜胿),闽南语蝌蚪。此发音早已不复记忆,电视上有人询及蝌蚪台语如何发音,屡思之而不得查网上资料,竟有九种之多,但无一种属之。乙未惊蛰,二姐恰自马来访,即问之,伊不思而答。即忆起,儿时抓鱼时常误捕蝌蚪,随着弃之草间地上,任其自毙。土糜,烂泥;胿,肚腩亦称胿。《Tw-Ch 台文中文辞典》九种发音中第九种 tō-kui-á略近之。——原注] 《雨》作品八号

雨  作者:黄锦树

伊还清楚记得那声音。先是“拔塔——得、得、得”的断裂之声,刚把干衣服收进篮子里的阿土嫂,觉得突然天一光,什么巨大的东西哗地打了下来,几棵胶树的距离外,那树连枝带叶倒下来了。一开始没觉得怎样,但瞬即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爸呢?伊问辛,辛正在屋檐下拨开木头找里头的蚁后。妹妹在厨房地板上以鞋带逗小猫。狗吠。伊心里十分不安,匆匆放下犹散发着阳光气味的衣服后,快步走到那新腾出来的天光旁。倒下的枝叶像座小山,阻断了寻常的路径。伊只好踩着草绕过去。一绕过,就看到树干的断口处压着一个人,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靠得很近才看到头的位置到处都是血,喊他名字也没反应。狗呜呜地试着咬他的脚,但也扯不动,担心更伤,随即被喝止。伊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泌出汗来,发冷。以前不觉得这树干有多大,但这当下,使尽力气也移不动它分毫。

用粗树枝作杠杆移得动它吗?得找人帮忙。

抓起他手掌,掌心还是温的,但脉搏很微弱。

怎么办?死了吗?救得到吗?谁去求救?

听到女儿的哭声。也许又该喂奶了。

不能离开。也许还……

不该让孩子看到这悲惨的状况。

做了决定后,伊转身快步踅到屋旁,命令辛赶快骑脚踏车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半英里外小山头上的阿猴一家——求助,就说爸爸砍树被树压着起不来,需要电锯、救护车;辛丢下蚁窝想去看,却被伊拉着,硬推着他到脚踏车旁。那两辆脚踏车对辛来说都太大了,骑不上去,得从脚踏车杆下方弯着身子跨过去,手提得比头高,看起来有点别扭。但辛骑过。

伊轻拍吮吸着奶的女儿的屁股,期盼她喝饱即睡去。泪滚滚流着下,目送儿子以怪异的姿势骑着比他大上许多的脚踏车远去,转弯时摔了一跤,爬起来,回望伊,好像期望没人看见似的。拍拍屁股,扶起脚踏车,继续他的旅程,使尽全身力气往下踩,一下又一下,艰难地缓缓上坡。

少了一个说话的人,家里冷清多了。

该恨那棵树吗?

葬礼结束了,七七也过了,一个人只留下一张遗照。这下日子该怎么过?那么多工作,一个人哪做得来?难免抱怨阿土笨,劝过他多少次了,就是讲不听。

辛变得不爱说话,常到那树头坟头徘徊。也许因为大量的血渗进土里,被遍布的根吸收了,断树头很快重新抽长出嫩芽,辛恨恨地把它拔掉。但阿土锯下的只是其中一根树干,竟有成人腰身粗。那棵怪树,说是一棵其实像是一丛,五六根粗细差不多的树干,但却共有一个树头——那树头更像是基座,树干间的空隙甚至还容得下一个孩子,辛有时会把自己藏在那里头,听听风声雨声。虽然父亲一再警告他,那树说不定会吃人——这种树容易藏蛇,藏蝎子、咬人蚂蚁、蜈蚣、让人全身痒的毛虫。阿土在那中空处发现疑似烧灼过的焦黑,甚至有生锈的铁器嵌在内里,似乎是刀斧断在那里,被它紧紧咬住。也许它曾是棵巨树,被放倒后树头经火烧,但未曾死灭,丛生的新芽重新长成巨大的树干。但也有认识的人警告说,看它长成那怪样子,树头旁有残石,香脚,有人推断,说不定是砍大芭时留下来的拿督公树,曾经庇佑那些开芭的人,有看不见的东西寄居,不好去锯它。阿土就是铁齿。他老觉得那棵树枝叶太繁茂,虽然刚好位在两块园的边界上,但它的树荫把附近十多棵红毛丹榴梿山竹橡胶树都遮得长不好。看它那枝叶茂盛的样子,好像自有这土地以来它就在那里了,它俯视。阿土就是看它不顺眼。连说梦话都会从齿缝间迸出“斩呼伊倒!”经常提着那把锯面三角形的红柄锯,在树头揣摩。

那天伊哄睡了女儿,又独自到阿土的躺卧处,狗趴伏在两侧,他身上已有四五种蚂蚁爬得密密麻麻地在咬啮,红头苍蝇在附近飞。阿土的手已变凉了。

不知何时听到狗吠,车声,有人叫唤,怕女儿被吵醒会怕,赶紧往屋里去,抱起女儿。小货车后头载着辛和几个男人,一直驶到倒树现场。有长者分析,树倒时阿土没站对位置,也没注意到高处有粗藤缠树,树一断就甩过来正面打中他的脸,撞击力那么大,马上就晕了——说不定……然后是电锯急躁的奔驰声,三两下即把断树最重的后段卸掉,树干切成几段,很快阿土就被移出来了,血深深地渗入土里。但见他一脸是血,手脚冰冷,心跳呼吸似有若无,等不及救护车来,即被七手八脚扛上草草铺了瓦楞纸的车后座。他们吩咐伊收拾些衣物带着孩子上车,车子掉头,辗过树根,一阵阵激烈跳动,阿土也被震荡得屡屡弹起,更多血渗出,但未曾睁开眼。车子开得凶猛,转弯、上坡、下坡,车后座的人都难以平衡,屁股常被震离坐处,两个孩子脸色发白,阿土的血不知道一直从哪里渗出来。

到医院,印度医生摸一摸、看了看,“伤口很深。这人早就死了。”他说,建议直接送去殡仪馆。阿土整个头被从脸部打裂了。

会馆宗亲长辈和阿土的几个朋友建议由他们出面,凑点钱买块坟地把他埋了,但阿土嫂突断然表示拒绝——一意孤行地,坚决载回埋在自家的园里。几个有力气的男人帮手挖了个深坑,就在大树头的一侧。棺材也省下,几个略懂木作的男人七手八脚地拼了个箱子,为此而拆掉屋里两面隔间墙,尸体放进去后夜深起雾了。尸体被打烂了,不耐放,白日天热,苍蝇都来了。一切从简,道士的打斋也极简,只锵了一夜。时辰看对了,天一亮,卯时刚过完,辰时一开始,就下葬,埋土,连阿土受伤时血浸湿的土,也挖来填入。午时前,薄薄的水泥馒头也都砌起来了。烧了冥纸,点了香。

其后百日,道士吩咐辛,吃饭时都要给父亲盛一碗,像他还活着那样。不到两天,阿土嫂就受不了。好好的饭菜给狗和蚂蚁吃?改盛放一小碗米,也不必依餐换了。

辛几乎就不说话了。

家里那口老爷钟,阿土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回来,仔细修好的,也停止了摆动。阿土嫂不会修,就任它停在那个既是傍晚又是清晨的下午三时又五个字。要看时间,就看日影。阿叶也突然不吃伊的奶了,只好喝红字牛奶。她还小,应该是什么都不懂的。是不是味道变得不好了——伊曾拜托辛啜一口看看,但他摇摇头就是不肯。伊挤在汤匙里自己尝尝,还是原来的味道啊,淡淡的,有一点点甜。没人吃就胀疼了。胀得难受,辛也不肯帮忙把它吸掉,睡觉时只好把奶罩取下。就那样挂着两粒沉甸甸的奶忙粗活,疼了许多天。有一夜鸡鸣时醒来,赫然发现胀痛消失了,上衣的几个扣子还打开,感觉是被贪婪的嘴吸干了,感觉乳头有口水渍。那张嘴离开了,而且是在伊醒来的那一瞬间。伊睨一睨两个孩子,都在呼呼熟睡,看样子是一直在熟睡中。仔细看,嘴旁也没奶渍;闻一闻,也没奶味。难不成是——阿土那死鬼?但那怎么可能?正待探身朝床脚望,却想起,为了怕吓着孩子,前日终于下定决心在那树头旁挖了个洞,把骨灰坛埋了。辛帮忙挖土,伊警告辛,别再到这里玩了。埋了后搬了块石头压在上头,就当那是棵拿督公树好了,以后初一十五就一起上香。那土里有好多好多阿土的血,几场雨之后,如果没被蚂蚁吃光,也被大地吸吮殆尽了。

以为是天亮了,板缝也透进淡淡的光。但伊知道天还没亮,那是公雉鸣月,辽远清亮,但没有家鸡浑厚。一定是月将圆了。伊小心拉开被,避免吵醒小孩,下床后把被轻轻盖回去。拨开蚊帐,见夜凉,即拎了件外套披上,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只见外头是月光朗朗,树叶明暗对比强烈。一行行一列列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把地表分割成栏杆的样态。远处,那棵树那里,被放掉而腾出的一角特别的亮,好像个透明的杯子盛满了月光。

许久以来,在月将圆或将缺的夜晚,阿土就常悄悄起床远远地凝望那棵树,看了许久;低声喃喃抱怨说夜里看起来好像膨胀得更大,好像整座林子都要被它覆盖了,有时甚至会梦游似地走到那树下,仰头好似和它说话。感觉他整个人都被它吸引住了。他还说曾经梦到它覆盖了整个胶林,走根冒出芽,长成小树;悬茎着地发根成新树,绞杀了所有的胶树,把它们统统吸干了,剩下硬壳状的皮、片状多棱的木心,其余的都化为尘土。但它又不是榕树,其实没有悬茎,没有走根,安安分分地做它自己而已。伊甚至因此常呛他:莫乱做梦。

但阿土就是看它不顺眼,偏执地说要除掉它,有事没事就在它的浓荫里徘徊打量。

但有时又自语地说,如果我比它先死,就把我埋在树下吧,那里阴凉。因此伊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轻风中,树叶抖动,整座树林好似细细地诉说着什么。就在这时,伊心一颤,突然瞥见那树下似乎有人影。熟悉的身影。就在这时惊醒过来。

乳房的鼓胀感确实消退了,上衣纽扣被打开,乳头确有被狠狠吸吮过的感觉,好像留下了激情的唇印。更尴尬的是,胯间一大片滑溜溜潮湿。鸡啼了,又该起床准备割胶,但看那林子一片漆黑,一个人还是会怕,只好叹口气,又躺回床上。辛已不在身边。阿土死后就一直是这样。但这一天,感觉天闷闷的,有点凉,鸡叫得心不在焉,好似下过雨了。远方隐隐有雷声。莫不是又要下雨了?倚着孩子,奶又微微胀痛,不知不觉又睡着了。醒来时天已亮,还觉得四肢酸疼,好像做了一趟辛苦工,或与阿土久久一回地尽情缱绻——但那都得趁大雨之夜,第二天不必赶早起来割胶。

女儿在叽叽呱呱手舞足蹈地说着没人懂的话,有时辛都自己起来到外面去自己找东西玩了。但乖巧的他,在父亲故后,多半是到厨房生火,盛一壶水,在灶旁静静地看着火。但那天并没有。

伊疲惫地起床后,很惊讶辛并没在厨房烧火,惊慌得心都快掉了,但找遍屋内,也不见人影。但一开门,就发现外头下着大雨,辛在屋檐下依偎着狗发抖,身上差不多湿透了。给他身体擦干,换了干衣服,让他躺到床上盖上被子休息。但那天剩下来的时间,他都发着烧,昏睡在床上,就那样胡乱说着梦话躺了好几天,有时喊着“快逃”,或大声呼喝,经常手挥脚踢的,好像陷进了千军万马里。阿土嫂求神拜佛,祈求死去的阿土庇佑。辛退烧醒过来后,呆呆闷闷好多天不说话,母亲一度以为他已烧坏了脑。病好后,和以前一样乖巧听话,会背着妹妹去看公鸡看松鼠,蝴蝶蜜蜂,只是行动似乎变得比以前慢些,脚跨出去有时会停顿在空中,好像脚自己也要想一下。还是喜欢蹲在树荫下看蚂蚁从窝里进进出出,抓青虫从高处投下,给它们加菜。但手经常停在高处,好像手指也在思考它和虫的关系。

父亲故后不久,辛也暂时辍学在家照顾妹妹。偶然发现包裹在帆布里的鱼形舟爬满了白蚁。他把帆布拉开,轻声模仿那平日和他交情不错的母鸡叫唤小鸡的咯咯声。好一会,母鸡领着十几只小鸡,蓬鼓着羽毛到他跟前,循着他的指示,一边发出紧张急促的叫声,一边飞快地啄食,还伸出爪掏耙,把爬满白蚁的朽木给抓下来,让小鸡分食,厚厚的床板里都被白蚁蛀空了。好一会,那船就只剩下看来非常硬的骨骸,只有榫的部分依然坚实,牢牢地咬着船骸。辛觉得难以理解,父亲在时不是坚硬得像铁似的,怎一下子就脆成那样?

那骨骸还是很重,他几乎移不动。只好勉力把它沿着檐下水门汀拖拉。一拉开,只见墙板最底层有白蚁蛀上来了。他只好仔细地把它剥除,丢给小鸡;再一只只捉走——一只都不放过。其实他很想点根蜡烛,把入侵者一一烧死,像父亲通常那样。火柴盒在裤袋里,随身带着根红烛,过期的日历也撕下了卷好。

那时母亲忙伊的工作去了,妹妹坐在地上玩刚掉下来大而红的落叶,咿咿呀呀地含笑学语,两只手各抓了满把胡乱挥动,叶子都满到掌外了。尿时换件干净裤子,尿湿的裤子拿去脸盆里泡水;哭饿时泡个红字牛奶,别泡太甜,要兑半瓶冷水,给妹妹喝时自己先尝一口。哭时脸憋红可能是要大便了,把丹斯里叫来,让它吃,吃完顺便把屁股舔干净。别让她乱捡地上的东西吃。有时可以塞一片苏打饼给她;小心有没有蚊子叮她,如果蚊子已飞走,蚊子包用口水擦一擦就好。如果包很多,可以用舔的——舔时,妹妹呵呵呵地笑得特别大声——母亲这些吩咐他都记得了。还有不要玩火。屋子烧掉就没地方住了。但他后来还是到树下烧了几片叶子,烟如果大了,母亲可是会闻到的。伊一再警告,芭里着火也是很麻烦的。树烧死了,就更惨了。但辛喜欢火的味道。

妹妹不耐烦时辛会背着她,绕着屋子小步快跑。与他感情最好的丹斯里,也会摇着尾巴轻吠着,跟着跑。

远远地看到母亲孤单的身影。母亲也看得到他们细小的身影。但如果伊割到土坡的那一头,就互相都看不到了。还好再一会,伊会再度出现。但一个人割确实慢了许多,日影很短了还没割完,也只好回来喝一口水,看看孩子,再去收胶。嘱咐辛洗米生火煮饭,抱过女儿检查下屁股,如果红了就用冷水洗一洗。欲掏奶给她吸,但阿叶总是摇头推开伊,伊有时愠怒了,给她屁股热辣辣一掌。阿叶哭一哭,就找哥哥抱,或找猫玩。伊立即起身到园里,继续接下的工作。

猪还没大,但顾不来了,便宜卖了给也是养猪的阿猴;拜托他们买肉时顺便多带一条五花肉。除了饭,辛也会煮几样简单的菜了,煎荷包蛋、菜脯蛋;鱼,炒番薯叶。但伊要出趟门就不容易了,得先骑脚踏车把他兄妹俩送去借放在阿猴家,父亲的脚踏车太大辆,怕摔,不让他骑。如果载胶屎或胶片,他就得走路。抵达阿猴家后,伊再独自上街,他得照顾妹妹一直到母亲买好必需品回来。但那时车后座塞满了东西,母亲载着妹妹(她斜坐在脚踏车横杆上)先走,他小跑着跟在后头。上坡还好,母亲也几乎踩不动,得下车推;下坡就跟不上了。

倒是夜里会强烈感受到母亲的恐惧。

夜里辛常被伊的惊醒给吵醒。因此床边放了根结实的木棍,从床上一伸手就够得着的。是那被放倒的树的其中一截分枝,很沉的一段,他想,如果有人胆敢闯入,立即给他当头一下,应该可以把头打破。

但那一晚,他醒来,眼睛勉强睁开,但发不出声音。窗开着,月光照得床前一片明亮。依稀看到母亲仰起头,嘴里发出哭泣般可怕的声音,伊的衣襟解开了,可以瞥见白皙的胸乳一角。有个黑影趴伏在伊胸乳前,咕噜咕噜地大口吞吃着什么。辛很想给它一棒,手脚却动弹不得,兀自沉睡。它吃完了,像只大鸟般飞到床下,再一跃,双脚停栖在窗框上,一跳就出去了。这时他看清楚了,似乎是个枯瘦干巴的老人。“似曾相识”。等他能起来,那身影已走远。狗沉睡。拎了木棍从窗口跳出,再把窗带上,从一棵树的影子到另一棵树的影子,辛躲躲藏藏地,心里也非常恐惧,一直到最接近的一棵树后。只见那黑影立在那杯子般的月光下,那棵树前,阿土的墓前。它像是木制的雕像,好像没有皮只有肉。只见它略略分开双腿,双手向上伸展,吸气——吐气,然后就是阵细细的哨子声。辛看到那怪物全身上下都喷出丝丝白气,这才发现它浑身上下都是气孔。辛不禁勃然大怒,抡起棍子趋前就要打——手一凉,醒来,发现握的是床头柱,整张床给扯得一震。但母亲并不在床上。一摸,伊的床位微凉,应该离开好一阵子了。妹妹兀自熟睡,辛即把被堆到她身旁,以免发现身旁没人惊醒。即翻身下床,悄悄推开窗,月光荫影分明的林子,远远大树下光杯里,果然有人影。原想爬窗,心念一动,踅到客厅,后门果然开着。

他就快速地穿过门,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身体飞快地飘向林中。一直到最靠近的一棵树后。他听到母亲披散着发,嘴里念念有词。最奇怪的是,那大树头前,隐约有三座土丘,一大二小,连绵起伏。惊诧之下,辛更趋前,想看得更清楚些。几乎已踩在母亲的影子上,这时大树好像抖了一下,有水珠飘落,斜斜地打在脸上。母亲突然转过头来,但竟然没看到他,且快步擦身而过往家的方向。确实是三个坟没错。待回过神来,母亲已走远了,进到屋里,还响起喀啦的闩门声。待到窗边,又看到窗子关上,闩上。辛还来不及反应,天忽暗,大雨就落下来了,他就只好把自己缩在墙角。雨就在那哗啦哗啦,檐下水珠不断弹到他腿上。一只狗毛湿湿地偎了过来。

有一夜,阿土嫂突然醒来,又是胸襟被掀开,奶子有被吸吮过而不再涨疼的感觉。月光自板缝泻进。辛没在他的床位上。伊一惊而起,是他偷吃的吗?一边扣着衣襟快步踱到客厅,搁在墙角的钟突然“滴、答”地摆了两下。后门果然开着,月光几如白日,但树影很沉。辛的幼小身影在林中移动,黑黑的,就像是影子本身。伊想也不想,轻轻带上门,套上拖鞋,就快步追了出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奇怪狗怎么都不见了。远远就可以看见那树的巨大阴影,辛就朝那儿去;但大树荫里似乎还有个东西在那儿,激烈地冒着烟。伊心念一动:怎么“它”也来了,不是被阿土他们埋葬了吗?就在这瞬间,眼前两个身影都化成一阵烟,消失在树影里。阿土的墓,石头好像有被移动过。伊心里毛毛的,随即回身,往家屋的方向走去。月光斜照在门上,但门竟推不开,竟然被反锁了。

那之后不久,伊发现不再胀奶。感觉小腹里微疼,阿土死的那天月经来了一次,但葬礼后就一直没再来,莫不是又怀孕了?不可能,不会是阿土留下的种。

那天趁买菜之便,伊走了趟庙,既为孩子祈福,也问自己的事,庙里的瞎眼老人竟然怪腔怪调地告诉伊,伊肚子里有只青蛙;那之后,伊另外找时间跑了趟印度人开的诊所,确诊后做了手术,顺便拜托满手黑毛的印度医生把自己给结扎了。其后伊一直记得那双手戴手套前,及除掉手套后的样子。伊不敢看那从伊肚子里掏出来的东西,不敢确认那是不是青蛙——如果是鱼,一样糟糕。伊也不敢想那东西是怎么来的。

但这一切,阿叶如果不是不知道,就是长大后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父亲——好像从来就没有父亲似的,连他的脸都不记得了,更别说是气息。辛也很少在她面前提起父亲。那事后没多久,他们因紧急状态而匆匆搬离那儿,房子被辜卡兵一把火烧了。搬到镇上,狗也没能带走。住到新村里,租两个房间,方便辛继续念书。伊回去割胶,但没再让他跟,即便是清明节。母亲到园中时,阿叶常被寄放在杂货店朋友家。阿叶甚至不太记得那段住在树林的日子,但记得哥哥拿着红色落叶当钞票跟她玩家家酒,记得在摇摇欲坠的房屋里玩捉迷藏的细节。当然她也不记得那棵树了。有那么些年,母亲经常会抱怨父亲“没有责任”,抱怨他把担子都留给她,害她“苦到要吃土”。反复叮嘱他要用功读书,但他也只勉力念完初中。辛有时会想起父亲,但身影愈来愈黯淡。紧急状态间,他也去上过几次父亲的坟,那时什么都不能带,只有香烛。那期间,他们被告知那块地的产权有问题,母亲被说服把它卖了,那钱买了间新村屋和中华义山里一块双穴位的墓地。紧急状态后,母亲雇人为父亲捡骨,在义山里买了个双穴的坟地。

母亲晚年失智,后期恶化得常不认得人,即便是自己的孩子,生命好像掉进爬不出来的深坑暗井的噩梦里,也失去了语言。弥留之际,几度目光凌厉地望着孩子,指着他们,喉头深处发出三个陌生而混浊,软软的音节。像遗言,但音节过于简单。是名字吗?但他们的名字音域不在那范围内。叫错名字,好像他是别人?

也好像他们在某个辰光被偷换掉了。好像他们是别的什么。

那让辛和妹妹感到惊恐。以致他们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成功把那词语给忘了。一直到埋葬了母亲之后,有一回雨后听到阵阵蛙鸣,突然想起。

辛从没跟人说——因为他不确定是不是梦。

有一个日影微斜的午后,他心血来潮,独自骑脚踏车到那园子。脚踏车勉强骑进杂草夹道的小路,到那园子边上,草高,只剩下人沿着胶树走过的路径,脚踏车进不去,只好停在路口。双手还得一直拨开草,好一会,找到旧家残剩的一角,几片锈铁皮,一片墙,墙上挂着那口钟,连指针都不见了,但钟摆还在,只是都扭曲变形了。屋子其余部分都崩塌而被杂草包覆了,辛脑中闪过那艘鱼形舟,但也没去找的兴致,想说多半朽化成土了。再往前走,拨开杂树找到应该是那棵树的位置,竟然找来找去都找不着,也纳闷那位置天空怎么那么亮。突然领会,那树一定是不在了。在那周边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一会,终于在某些杂草蕨类的根处发现,那根着处不是土,而是腐败几近成土的倒木。把上头长着的菇都泛黑的树皮剥开,有白蚁兀自忙碌;肥大的蚯蚓阴茎状的头钻进木心深处。然后发现倒木纵横交叠,都是杂草小树的食粮了。顺着倒木回溯,找到疑似树头处,那里崩陷为一辆大卡车宽的坑,虽杂草落叶层层包覆,还抽长着大丛茎细而长的小树,但辛记得大树树叶的样态——是小而厚,略显油光,有点波浪状的——但这丛不是,叶大而背有细毛。用树枝拨开小树树头处,只见残剩的木心尖锐而单薄的朝上,像个脆弱的陷阱,一碰即成土,原来早已被白蚁蛀得薄脆如纸。

辛好奇地寻找它四下蔓延的巨大的根,想说会不会有新芽另抽长成新的树。然而没有。每一道残根都腐烂得剩下松软、土状的表皮。

怎么会这样?

但稍一不留神,竟然绊到野藤,只觉头一晕,脚一空,竟滑落那坑里。不想它是如此之深,下半身顿时陷入软烂的泥里,一股巴窑的恶臭浮起。很多蛙在叫,好像大雨后的沼泽,它们在欢唱雨季的到临。

清醒时看到天空好远好远,因过于明亮而睁不开眼。他张嘴呼喊,但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后有根粗藤从高处摔了下来,让他紧握着,脚踏着洞壁一蹬一蹬地上攀,几乎每一步都让好些泥土剥落。一会,一只黑色多毛的手伸过来,抓住他手臂。一张黑如炭的脸,一张咧开的缺牙的嘴,是个印度人。那人嘴里发出两个音节,好似是 ka-tak,马来语的青蛙,但又像是雄壁虎打架时发出的叫声。只有那时他才会想起,母亲临终前对着他们唤出的其实是 tō-bê-kuai(土糜胿)。

二◯一五年三月五日初稿,四月二十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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