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课

雨  作者:黄锦树

之一、暮色里的灰猫


〔情节/国王死了,然而王后然而然而……〕

窗外蝉鸣,此起彼落的,在树的高处。

讲台上,讲课的年轻老师兀自口沫横飞地讲着,怎样的手段能让读者持续被吸引到故事上头。得过几个文学奖,出版过几本畅销小说的老师一头乱发,讲到激动处——不幸的是,他常激动——他的口水真的飞溅出来。事缘于他的嘴巴上下半部好像不能完全咬合,下巴似乎比上颚大上了半号(小乙脑中浮起左右脚不同号的鞋子)。

她想起最近读到的一本讲 DNA 的科普书,有一章谈到欧洲皇室因为怕尊贵的皇家血统被污染而喜欢亲上加亲,堂表通婚有时还嫌不够纯,亲兄妹或姐弟搞,或老爸和女儿,就跟猩猩猴子一样,结果很多糟糕的隐性基因都获得表现,长出猪尾巴,满身黑猩猩毛,长出穿山甲般的鳞片,长出刺猬般的刺。有个王室的末代子孙竟然下巴比上颚长得大一号,每逢进食都非常痛苦,喝水也会从两旁漏下来,因此长期营养不良,精神不佳,也长不高。

燠热,她可以感受到肤表正散发着阵阵的热气。教室两旁绿色落漆的风扇发出阵阵震动,努力旋转着,但好像没什么风。汗水从发际淌下,她感觉腋下讨厌地汗湿了。仿佛闻到某人飘散出一丝羊膻味。她怀疑是那走个不停的老师,凉鞋在老旧的讲台上踩出许多声响,猛摇着画着孔雀的扇子,汗湿了上半身。

动物园的气味。兽栏的气味。

黑板涂满了奇丑无比的字——笔画都被拖得太长,远离中心,和不相干的字发生乱七八糟的纠缠。他的手不断挥动,手势夸张。关键词:场景与对象。他费劲地擦掉一些废字,画上一口变形的箱子,笔画藕断丝连。开始讲一个女人和一口皮箱的故事。(“如果是推理小说,箱子里多半有一具尸体,也许是干尸,也许是婴尸,也许是断肢——一只手,脚,或头颅,玻璃瓶里一套生殖器。”)

老师忽而插进一句:作业要开始动手了哦,不要拖到最后再来哀求延期。

第七堂课了。还有一半左右。第十三周就要交作业,最后一周老师要发回作业暨现场讲评。

有一滴汗沿着背脊往下溜,钻进裤子里了,她的脸没来由的发烫,像雨湿的萤火虫的屁股突然亮了一下。头昏。脚底,屁股大腿和椅子接触处似乎也都汗湿了。左侧的阿冒眯着眼睡得上半身晃呀晃的像摆渡,后侧几个男生目光飘浮,看来也都神游了。她心想,汗湿后的背,乳罩的肩带势必一览无余了。

而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仿佛在歌颂热夏。

写什么呢?

怎么写?

“你有故事吗?”老师进来之前,小乙曾悄声问那无时无刻摆出诗人模样(好像随时有人会偷拍他)的阿冒。“故事?什么故事?”他笨笨地回应。


〔叙事者/虚构/悬疑〕

小乙想起故乡那些燠热然而安静得多的午后。父亲一如往常地躺在藤椅上垂着双手打着鼾,张大了嘴淌着口水;老狗鸭都拉趴在他椅旁熟睡。父亲有时会突然醒来,挥挥手赶走意图停歇在唇上的苍蝇,或者抓抓痒,一只母蚊吸饱了血刚离开他额头。发现她不在身边会大喊一声,她的应答有时来自红毛丹树上,有时来自山竹树深处,有时是杨桃树枝叶间,或是更远的哪里。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安心地立即回到梦里。闹钟响时,他即弹起身,披衣,又喊她的名字,要她小心看家,当心“痟狗牯”[指发情的公狗,色狼。——原注],即骑上摩托车回到园里去。那是母亲离开这个家多少年后的事了?

木瓜树总是累累硕果,总有一两颗熟黄了,白头翁还是什么鸟把它底部啄开了,吃了个大洞,晶亮晶亮的黑色种子裸露,洒了一地。她厌恶那股烂熟的味道。就像她深厌父亲在那放工具的寮子里,搂着榴梿街那个恬不知耻的寡妇阿土嫂,撩起伊的上衣吸吮伊肥大的奶,甚至露出屁股压在床板上做那公狗母狗才会做的事,还发出令人燥得浑身发热的声音。还有那空间里留下的淫秽的味道,甚至会附着在铁器上,锯子上,钉子上,黏黏的。那墙上贴着幅年轻香港女星的半裸照,挤出半颗泛黄的奶,大红的裙子,都褪色了。

那阿土嫂一有空就会过来小乙这里瞧瞧,父亲的叮嘱吧,怕她一个人在家被欺负,经常过来看头看尾,主动把她泡着的父亲的脏衣服整盆拿到井边去刷洗。小乙的衣服,早早洗好晾着了,她喜欢一有空就把事情处理好,就像学校老师交代的功课,一有时间就先把它整整齐齐地做好。(阿冒说,每个人都有故事。你一定也有吧。这老师很有名的﹝她抬头看看,那口皮箱还没被打开,老师掏出手巾擦去下巴不断泛滥的口水﹞。文学奖奖金可以买很多书呢。也可以回一趟家里。但家有什么好回的?)小乙很不喜欢父亲那些被汗水反复浸渍的衣裤,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用洗衣粉泡着还是觉得臭,踩一踩,一盆水还都是黑的,常常要泡不止一遍,换了清水重新放肥皂粉泡过。因此经常就被阿土嫂顺手接了过去,好几年了,伊就像是这个家的主妇那样,哼着流行歌曲晾晒那些伊费了好大力气才刷干净的衣物。杂货店的阿伯常问她说,听说伊即将要成为她家的女主人了,是不是真的。小乙记得阿土嫂有个高瘦的儿子阿光,比她高个几届,但他们没说过几句话,他脸上很多挤烂的青春痘,油油的,她不太敢靠近。但父亲和阿土嫂都说,功课有问题可以问他,他成绩很好的。她想,他身上一定有一股什么可怕的味道,谁知道独处时会不会对她怎样。


〔层次/意外/事出有因〕

然而那回,当她俯身观察一个蚁窝,捡一些饭粒让它们搬回地下的洞穴,却出事了。她喜欢它们的勤快,穴口粗大的砂粒辐射状的排列,蚂蚁繁忙地进出。小学画画作业她都画它们,颜色简单,只有黑和白(沙子的黄色省略了也不会怎样);线条简单,用点和线即可,蚂蚁的身躯是稍大的黑点。闻到异味要转身逃开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被称作“傻仔”的流浪汉已经像垃圾山那样压了下来,把她压趴在蚁窝上,一双魔掌从后头用力抓她胸部,随即撩起裙子硬扯她的内裤,把她扳过来,褪到膝盖了。她看到那张丑陋的脸咧嘴笑着,口水滴在她肚皮上,“傻仔”自己的下半身早就脱光了。好臭。死了还比较好。她先是咬牙挣扎,然后大哭,拼命要把他推开,但那垃圾山简直难以撼动。突然听到“傻仔”大叫一声,手一松放开她,她听到狗的吼声,原来是鸭都拉及时醒来,用缺牙的嘴用力地咬着他的脚踝。“夭寿!”几乎同时,她听到不远处一声熟悉的女人的吆喝,她翻了个身,快速把内裤穿回去,弓身拔腿就跑,拖鞋都来不及穿。

跑到十数米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鸭都拉已经被踹开,那人兀自大声吆喝,作势要打狗。他短裤只拉到膝间,胯下那坨东西黑魆魆,那根和公狗一样的东西还红通通地挺着。快步高举着棍子喝骂的是阿土嫂,但伊显然不敢太靠近,可能怕殃及池鱼。那人龇牙咧嘴地发出怪声,一只手扯着裤子,另一只手胡乱挥舞,快速移动套着破皮鞋的脚,咿咿呀呀地逃走了。

——有安怎么?(有怎样吗?)

小乙用力摇摇头,泪水在眼里滚动,阿土嫂的表情有几分狐疑,目光在她胯间飘移,好像在找什么蛛丝马迹。

那一天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之后就谣传小乙给那白痴“强奸”了,给破了身,小乙恨死了,她知道阿土嫂的嘴巴脱离不了干系。以致多年以后父亲工伤老病,阿土嫂像个妻子那样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伊叫阿光给她写信说父亲想念她,要她常回家看看,但小乙就是不情愿返乡。就像她此后不爱穿裙子,也格外留心身后的动静。

那天父亲匆匆回家后,要她给医生检查,她不肯,坚持没事,即便父亲暴怒失控斥骂,她也不为所动。她听出父亲竟然担心她怀了那白痴的种。她觉得可笑之至。

那“傻仔”平时就在附近溜达,一身破烂衣服好似未曾更换,陈年的尿味汗味粪便,馊水汤汁,还有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脏污,内急时就拉下裤子,张开腿、跨蹲在街边水沟上,露出大屁股,当众就拉出屎来。不会说话,有时会对路过的行人大声呼喝,但他似乎认得自己的家人,会定时到特定人家去取饭喝水。据说他的父母亲是亲兄妹,还是祖父和孙女,反正是胡乱交配的产物。和另外几个变态一样,有时会躲在暗巷里,遇到小女生经过,就褪下裤子,露出那根和公狗一样的东西在那里使劲搓揉,还会笑嘻嘻大喊“喂”,要人家看他干的蠢事。小乙记得那一身恶心的味道,平时也十分留神陌生男人的身影,那天怎么就疏忽了呢?怎会没闻到那股恶臭呢?小乙家在镇的尽头,自成天地,有围墙,果树,但铁门很少拉上。哪会想到这回那白痴竟会跑那么远还闯进来。

她上下学必经那人经常出没的地方。那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两旁开着几间生意清淡的小店,杂货店,冷饮店,脚踏车修理店,早餐店。她往往顺手买个面包当午餐,椰渣的,奶油的,或两个咖喱饺,一个大包;有余钱就再买个冰条,黄梨口味的,或红豆,橘子汁的。她从不东张西望,角隅里常有不想看到的东西,有时是粪便,有时是死猫死狗,当众交配的公狗母狗,玩自己卵叫的咸湿佬。

那天黄昏,气冲冲的父亲提着刀硬拖着小乙去理论,威胁要报警,最后争论的焦点竟集中在小乙是否被“强(奸)到”。小乙气死了,这下完了。

父亲自然拉了阿土嫂去作证,她斩钉截铁地说,“她看到了”。她看到白痴脱下裤子,露出“硬扣扣”的可怕大家伙,还硬扯掉了小乙的内裤,“她什么都看到了”。

小乙说不出话来,只是掩面痛哭。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的。她知道一切都完了。这下惨了,不闹没人知,一闹所有的人都在那里乱讲。她第一次想到死。

对方也不甘示弱,男男女女十几个围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那些男的脸孔都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不太安分的眼神、随时准备流口水的嘴角(小乙自忖,如果我这样写,老师会不会怀疑我在影射他啊),都是遗传的印记。“傻仔”好像是制造过程中被机器多压了两三下,比较扁,比较宽,比较歪斜。那些不安分的眼睛都不断往她胸腹间烙。平日她走过时,他们也是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的胸臀,好似要在那白校服上烧个洞。

小乙搞不清楚那些人的亲戚关系,从来都不知道那些尘土飞扬的小店都是他们“自己人”的。一个妇人(平时卖雪条倒很和气)特别牙尖嘴利,大声说,我们阿宝虽然头壳生下来就坏掉,有时有会脱裤吓查某囡仔[ 闽南语,指女孩子。],三十年来未曾有听讲有备去强奸啥人;她说白痴其实很乖,虽然有时会好奇去掀查某囡仔的裙子,但不会去脱别人的底裤,他自己没穿。

父亲在挥刀吼叫,他一向口才不佳。小乙这才想起母亲,想起很小的时候看过他们吵架,母亲一开口,父亲完全没有招架的余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像粗硬的破折号——也许因此而经常动手,猛力挥掌,要她闭嘴。


〔薛丁格的猫/有老虎的故事比较好〕

火车站。北上的火车鸣着汽笛。幼小的她紧紧抱着母亲的大腿。母亲穿着黑底小白花长裙,摸摸她的头,亲一亲她脸颊,最终却和父亲合力掰开她幼小的手。她蹲在小乙面前,拭去她的泪水,自己也流着泪说,“妈要去找工作做,带着你没办法。”然后父亲一把把她抱起,母亲提着她的皮箱,上了火车。

大人在吵架,白痴在一旁望着她咧嘴傻笑,一只手搔着处处打结的乱发,另一只手犹起劲地在胯下抓痒,很快那里又鼓起来。哪个长辈猛力在他头上扇了一掌。白痴呀呀呀地怪叫,抚着被拍打处,比手画脚地抗议。那老人又高举着手,白痴头一侧,一闪,往右挪了几步。

“要有证据啊!”有人从后头大声说了句。

阿土嫂重复地说:“我“亲目”看到了!”

于是那些人和父亲均又转而问小乙,但她只是摇头哭泣。

问而不答,父亲勃然大怒,举掌就要打,阿土嫂适时抓着他暴怒的手。

从那时开始,她就想远远地离家,不再返乡。

父亲的兄弟放了工,也听闻消息骑着摩托或开着车赶来了。眼看事情有扩大的趋势,不知是谁去报了警。天渐暗,蚊子也多,警车汽笛一响,人自然就散去了。

家族里的人聚在她家,大声高谈。伯母和婶婶把她叫去房间仔细问,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没有,鸭都拉咬他的脚。”“可是阿土嫂说有看到。”小乙火大了,“不信就算了。”不理会她们要检查她身体的暗示。她想起小时候,有几位她很喜欢的堂兄表哥常找她玩,就曾多次扮演医生,脱掉她底裤,仔细检查过她的身体了。他们到外地念书多年,很少回家,也都有女朋友了。

小乙听到有人献议,“没法度,只好通知伊老母来处理了。”有人说那就赶快去给伊打个电话。

那一晚,小乙一夜难眠,虽然有养了七八年的黑猫“暗暝”默默地陪她睡。

她想起从小听到伯母婶婶她们挂在嘴上的,许多女人被强奸的传闻,没想到有一天竟差一点发生在自己身上。

十年了,母亲未曾回来看过她。只知道她当初是去投靠小乙的姑姑,她的中学同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是家族里最会念书的,甚至考取了教师资格。因为和家里的兄弟打财产官司(祖父留下了几十依格[即 acre,英亩的意思。——原注]橡胶园,祖父殁后,祖母坚持只给儿子不给女儿),英殖民的法律让她打赢了,分到她应得的那一份,但也因此和兄弟决裂。她还鼓励姐姐也如法炮制,分到了地卖了,带着现款开开心心随夫南迁新加坡,而她与丈夫北迁槟城,在那里买了房子,教书为生。母亲没别的依靠,只好北上找她。

小乙听说她不久就委托律师南下处理离婚事宜,随即改嫁给一位姑姑介绍的小学老师,短短几年内生了两个孩子,当然再无暇理会她。虽然每年生日和农历新年都会收到她寄来一两张红老虎压岁钱。有时会给她寄张卡片或短笺,但小乙从来不回。她几乎已忘了这个母亲,也很少听人提起她,只依稀听说她也当了老师。

然而此时,小乙只希望母亲能带她离开这里。什么条件她都可以接受。


〔偷故事的人/如果没有皮,牙齿也好〕

天刚亮,母亲就出现在大厅,白底黑螺纹的旗袍。一接到电话,她即向学校请了假,行色匆匆地从槟城搭夜班火车南下。她看来老了些,多了些皱纹,揉着疲惫的双眼,但小乙觉得她还是很美丽。她用力搂着小乙,抚着她的背,在她耳畔悄声说,你长大了,你受委屈了,对不起,妈妈来带你离开。声音有点沙哑,不知是哽咽还是感冒。她拖了个蛇皮果斑纹的旧皮箱,推给小乙嘱她准备收拾非带不可的东西。

接着就和前夫谈判,说不管怎样,小乙的名节被搞坏了,不能再留在这地方,那些“三星”[指小流氓。——原注]一定会欺负她。学校也不能再去,丑事很快就会传过去,她会成为笑柄。这年龄很敏感,她会活不下去。必须带她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母亲显然有备而来,向前夫陈述她想好的计划:再过三年小乙中学毕业,到时申请到台湾念师范大学。她查过了,不用学杂费还每个月有津贴,毕业后回来教书,一世人平平稳稳。她都算过了,接下来每一年的生活费、学费大概要多少,她家有个小房间可给小乙住,其他的就要她父亲帮忙分摊……父亲沉默无语,点点头。拈着前妻抄给他的账户数据,好像都没意见,只是有几分落寞。那画面让小乙感受到父亲猝不及防的感伤。

随即她去陪小乙收拾衣物,那些书、玩具、信件……挑挑拣拣的,大部分都被要求留下,旧衣服和那只猫也是。那种种事物中,小乙最不舍得的就是那只猫。但母亲不许,说她对猫过敏,“暗暝”又太野,没办法带。小乙知道,“暗暝”自由惯了,生存是没问题的,只是她会很想念它。

父母随即去给小乙办了转学,一干手续办完后,傍晚就搭上往槟城的火车。临别,父亲送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一颗老虎牙齿,有点钝的两英寸长犬齿,有明显的磨损的痕迹。祖父曾经和英国佬一样爱打猎,打死不少大老虎,皮陆续都卖掉了,父亲只分到一颗牙齿,据说是相当好的护身物,辟邪。那牙齿玉米黄,小乙仔细闻过,有股淡淡的烂牙味。她心想,这老虎可能也一大把年纪了,也许是猎人打山猪时,从山猪身上发现的。她听过那样的故事,衰老的老虎不是壮年公山猪的对手。

火车往北走时,漫长的季风雨季开始了。火车穿行在雨里,穿进渐深的夜里,在车里听不到雨声。

就那样,在母亲那里住了下来,小小的房间似佣人房只开了个很小的窗,但她不介意。母亲另外的两个孩子,一个小一,一个小二,都热切地喊她姐姐,不会排挤她。小乙也认分地承担了不少家务,好在煮饭洗衣拖地等都难不倒她。转进去的女校很单纯,想念父亲时就在外头的公共电话打几分钟讲几句,父亲每三个月也准时把钱汇进母亲指定的户头。就那样过了三年,她想念家里的猫,想念父亲,想念老狗鸭都拉,但就是不想回去,好像那是个处处粪便的地方,她的脚不想再踩上去。

父亲也给小乙写过一封信(之后就是阿光的转述了),那字体,那站不稳的笔画,拙稚得如同小孩,还有好多别字,让她错觉那是比她小得多的孩子给她这个姐姐写的信。信中报告了老狗鸭都拉的死讯,是被车撞死的。小乙走后“傻仔”常找它麻烦,看到它就丢石头、挥棍子,有一次大概不小心乱冲就给啰哩撞死了。他写道,自你走后,“暗暝”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学校重视英文,鸭都拉之死让小乙无限感伤,就写了篇英文随笔 My Friend Abdulah 刊登在校刊,深情地写鸭都拉曾拼死救过她,当然不会仔细写那是件怎么样的事。

小乙偷偷问过母亲,以她的条件,当年怎么会爱上父亲?怎么看都不匹配。“年轻啊!”母亲感叹地说,“你也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多好看的一个男人。一不小心就怀孕了,那个年代,只好赶快结婚。”“人不笨,就是爱玩,不爱念书,没一技之长,守着一点祖产过日子;脾气又坏,爱喝老虎啤,可惜了。”

继父是小学华文老师,姓游,个性温和。家里二楼有间全家共享的书房,壁橱有几百本本地和台港陆的文学书,要小乙有空就自己多翻翻。有一天,小乙在书架上偶然发现一本薄薄的蓝色封面的小书,《暮色中的灰猫》,短篇小说集,陌生的笔名,但本名竟然是继父。她把自己的发现秀给母亲,原来她早就知道了;继父很腼腆地拿起笔,在扉页题签了送小乙,题词有点肉麻,“给我美丽聪慧的女儿”。他说他年轻时也有过文学梦,有一年犯傻,用年终花红自费出版了这本小书。但出版后文坛反应非常冷淡,文友也没好评。印了五百本,堆满半个房间,卖不动,送学校、送会馆、送同事亲友、邻居,每年拿一大叠送给有兴趣的学生,“和你妈结婚后,继续送了五年,大概也没什么人会把它看完。出书真是件可怕的事,以后就不敢了。”好不容易送完,才发现送过头,只剩下孤本。此后遇到真正有兴趣的文学青年来索书,倒无可送了,“最后一本送给你,是个完美的句点。”

依着母亲当年的安排,毕业后小乙填选了生物系,录取了,准备飞去台湾。她喜欢母亲那口蛇皮做的旧行李箱,向母亲要了带出门当作纪念。父亲卖了小块地,钱汇了给小乙带出国,嘱咐她念书不要有后顾之忧。

她心底有个奇怪的遗憾,在老虎的故乡马来半岛上不曾见到老虎,第一次见到老虎竟是在他乡木栅动物园。她也知道,很多马来西亚人都只能在动物园见到老虎,马六甲的动物园,或新加坡动物园。同学会迎新活动上,逛木栅动物园看到活生生的老虎时,她才兴起那样的感慨。为此,她为自己买了个老虎玩偶,不知怎地,那些玩偶看起来都像猫,也许太小只了。不够大,是不会有老虎的感觉的。

负责带队的外校阿拉伯语系学长阿冒(被同侪谑称“哈利冒”[harimau,马来文,指老虎。——原注])是个正牌文青,高高瘦瘦的,话多,说从小就憧憬沙漠,想要移民撒哈拉。自视甚高,不断对她示好,说她的微笑温暖了他深秋的心。他的文艺腔让小乙忍不住想笑,于是冷冷地对他说,“我讨厌沙漠。”散步时听小乙提起陪伴她成长的黑猫,阿冒随即跑了许多条街为她找来一只日本进口的黑猫布偶。他喜欢写句子很长的诗,全心攻略文学奖,一心要成为“第二个陈大为”,一直暗示希望她可以是“钟怡雯第二”,还怂恿她转国文系,令人啼笑皆非。


〔自传性/自身经历/在他人的故事里〕

小乙自忖,如果那样写,就算不是真的,也会被读的人认为是亲身经历。即便不是被强奸,内裤也一定被脱掉了。《暮色中的灰猫》也有几篇阴暗的小说,好像是小乙故事的几个不同变奏,女孩被逼奸或诱奸或猥亵的故事。没想到那么斯文的一个人,会写些那么灰色阴惨的故事。继父解释说:都是些自小听来的故事。那类故事很多的,报纸上常有报导的,社会上可能真的有很多那样的事,天底下其实没什么新鲜事,很不容易写好。原来在听到母亲转述她的故事之前,写小说的继父就听过并且写过许多那样的故事了,她早就在他写的故事里了。他说,亲身经历过的人反而不易下笔,自我暴露是非常痛苦的。他的体会是:“自传性必须藏在背景深处,像只暮色中的灰猫。”

作业迟交,最后一堂课她也没去。作业她是托阿冒代交的,封在牛皮纸袋里(附了回邮信封和一张道歉的卡片),警告他不能偷看,阿冒用分行长句写的作业要给她看却被她婉拒了(听他说是大禹治水时被两头蛇咬伤的故事)。

一周后,收到老师以回邮信封寄来的包裹,附了一本他上课反复预告过的新作品,惊悚小说《暗夜里的黑猫》,题赠给她,在她的名字前竟写了四个抖颤的字:“后生可畏”。那行李箱里原来藏的是只黑猫。

作业上有许多细致的批语,小乙觉得最有趣的两句是:


〔第十二课。类型小说的法则:相似元素的不寻常密集堆叠。〕

那个继父真的不是个变态吗?

二◯一五年五月十四日初夏试笔


之二、公木瓜树

〔小说课第十讲:多出来的故事〕

老六洗完了澡,开始用他的晚餐,一面在欣赏他的那些斗鱼。二号芭的特大种,有冲力,肯缠。峇东丁宜的咸芭种,短小精悍,灵敏无比。红梨园的长身种,惯于偷袭,咬嘴不放。

——宋子衡,《猫尸》

老师讲课时依然喷着口水,像大热天跑了太久的狗,舌头都快掉出来了。他叮嘱说:“一定要去试试文学奖,那是本课程的终极考核。”

窗外有一棵木瓜树,看来是公的。开了丛丛白花,花簇带着细长的柄,很多蜜蜂嗡嗡叫着钻进钻出,味道飘进教室还蛮香的。很快就会被砍掉吧。没有多少人能容忍公的木瓜树,花开得那么张扬,又不结果。

但她记忆中就有故人特地养了一棵,做实验。

小乙想起那些年,有一些周末,功课比较不忙时,继父会带她去和他那几个文友吃饭聊天。他们的年岁和继父接近,有时是他们来拜访,或者相约到某一位的家,或到咖啡店去。她几乎都只是静静地在一旁喝冷饮,听他们讲话,或者安静地看书。话题从最近的政治时势,各自职场里乱七八糟的事,共同认识的熟人身上发生的事(生病,家里死了人,离职……有了外遇),到文学话题,最近读到哪些构思巧妙的佳作,谁又出了一本不应出版的烂书,谁哪篇文章哪个句子用错了典故,正确的应是什么;哪个词用错了;哪篇小说如果用另一种写法会好得多;哪个新人看来很有天分,诸如此类的。不知道是因为有她在场的关系,总觉得他们一副很正经很长辈的样子。从话语与眼神交会的缝隙里,她可以感觉到他们自觉避开了她不在场时不是禁忌的男女话题。母亲鲜少参与。有时某位的太太会因故与会,也和她母亲一样一直打着哈欠吵着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

几个初老的男人,教书的,开店的,当书记的,烧窑的,打铁的,都是艺文爱好者,多住得远,甚至远在怡保、麻坡。常往来的只有两三位,都住岛上。他们自己也常开玩笑说,可能只有葬礼才凑得齐。二十岁左右就认识了,都喜欢写点东西,也有过壮阔的文学梦,二十多年后,都认命了。他们至少都出过一两本书,甚至一起搞过小出版社。对时局和写作,一肚子意见。小乙很快看出,里头一位被戏称为 Y 教授的叔叔是这批人的意见领袖,他是位中学英文老师,书读得最多也最细心,常怂恿她选外文系,以便来日返乡教英文,永远不愁没工作。“这可是红毛统治过百多年的地方啊。”

Y 教授主动借她 Alice Munro 的两本英文小说《Something I’ve Been Meaning to Tell You》和《Lives of Girls and Women》,她查字典勉强读完第一本,第二本到高三毕业了还读不完,叙事节奏太慢,读了前面忘掉后面。Y 教授只好在送别的茶会上,拿来签了名把它当成礼物送给她带去台湾。

小乙感觉他们喜欢她在场,听他们讲话。有传承的意思吗?她也不是很确定。送她他们自己的作品,时不时会打听她读了有什么看法。他们的孩子都比小乙小几岁,都很认真地在拼成绩,大多计划念本地大学,只有 Y 教授的子女打算去澳洲或加拿大。他们英文都比中文好很多,对父辈写的东西连翻一翻的兴趣都没有,更别说是他们那些无聊的文学话题。

继父在同侪里算晚婚的,也许因为年轻时爱上一个马来女人,母亲反对,犹豫不决多年,被耽搁了。

Y 教授写的几本书也有送小乙,郑重其事地题签,称她“世侄女”。小乙发现他的小说文字比继父难看多了,那些华文语法怪异,像硬生生译出来的。写最多的除了初恋,和舞女真真假假的恋情,就是一个南来移民裁缝父亲的故事,结局都写得苦涩。从他们的聊天中,写作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好像是件很痛苦的事,菲薄的稿费对生活没什么帮助(压稿、退稿是经常事),作家的虚名也没人尊重,甚至还会被取笑,是“傻仔”的代称。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那么坚持?有一回,Y 教授淡淡地回答她,也许只是想更了解自己吧。有些事情一直忘不掉,写出来也许会好过些。如果还不行,就再写一次。再一次。就像做梦那样,有的梦会重复做。小乙问过他,小说里那个悲伤的女人是真的存在的吧?为什么他四十岁以后的小说那么悲伤?

离乡前一年,继父生日那天邀几个老朋友们来家里小聚,Y 教授那天多喝了两杯威士忌,脸红通通的,神情更像个孩子,侧着头在小乙耳边用华语夹杂广东话讲个不停,一度眼眶还红了。他太太就在一旁,但她不懂华语,只会讲英语、马来语和潮州话,插不上嘴;但有时会伸手轻轻拍他的背,像安抚孩子。Y 教授谈到几年前爱上一个很迷人的混血女人(他双手比了个动作,意思大概是:奶很大),痴迷时几度想抛妻弃子;但又想到妻子是他初恋情人,虽然她老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年轻时美丽的样子,也不会忘记她年轻时深情的样子,“但我竟然差点抛弃她和我们的孩子!”说着竟然男孩式地呜呜地哭起来,他太太只好轻轻搂着他,用英语频频向大家说,对不起,他喝多了,随即扶着他离去。那次聚会只好匆匆散了。

稍后继父补充说,那次事件闹得很严重,搞到连 Y 教授任教的学校都满城风雨。他们那些政府学校的教员课后喜欢去有女人陪酒的地方喝两杯,很多花边新闻。那个叫玛丽的混血女人长得高挑漂亮,身材很好(母亲插话:“你看过?”继父红着脸点点头,拍拍她肩膀,“耐心听我讲完。”)很多人都喜欢她。但她也真是人看多了,知道其他那些穿衬衫的都是公猴来的,都只是想玩她。只有 Y 教授是实心人,有可能动真情。但也没想到他认真起来是那么痛苦,他几乎就要朝她要的方向去做了——和妻子离婚,娶她。但她也感受到这个原本幽默单纯的有妇之夫变得非常痛苦,有一阵子几乎天天借酒浇愁。

“她找过我谈,也偷偷去看过 Amy(Y 教授的老婆)和他们的小孩,看她送小孩上学,尾随她上巴刹买菜,那是她羡慕的正常家庭的生活。她还问过 Y 教授希望她为他生几个小孩?Y 教授最意乱情迷那阵,她还偷偷跟着 Amy 在同个时间同一家店吃过叻沙,就坐在隔壁桌,就近观察。看到那以前笑嘻嘻开开心心的小女人眼里含着泪望着大街上的行人发呆,她突然觉得很难过,并没有胜利的感觉,想说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突然决定退出。那时她找我喝过一次咖啡,问我有什么看法,就在小印度转角那间咖啡店。

“她也动了真情,所以选择她认为对 Y 最好的方案,也就是自己离开。她跟我说,‘一个人伤心,好过三个人伤心。’她不知道 Y 也很伤心,而且伤心很久,那就像是他第二次初恋。那时她要我在 Y 找她找不到向我诉苦时转告他,她回泰国去了,不会再回来。别去泰国找她,她不久后可能会到澳洲或加拿大。几年后我们各自收到她从新西兰寄来的一张明信片。”继父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翻出那张明信片,蓝天白云青草,两个小小的人和一群绵羊,空白处是细细如蚁的英文。原来她早有 B 计划,嫁给了个退休丧偶的洋教授,跟他回新西兰养羊去。

最后的初恋显然让 Y 教授伤心了很多年,伤心的原因之一是他觉得自己几乎背叛了最初的初恋。他的小说一再重写的就是这个。他太太不懂中文,不能从他的写作去体会他的心事,不能理解他中年后的悲伤,他的忏情。但她有耐心,默默地在一旁陪伴。夫妻俩都是很纯真的人。

这给小乙结实地上了一课。

见过多次的“粗鲁叔”的故事也很有趣。他是个专业铁匠,铺子开在大路后那里,打一些锄头菜刀什么的。聚会时经常只穿件白背心汗衫,露出一块块古铜色的肌肉和大丛刷子般的腋毛,猪哥味很重。脸上也是横肉遍布,和继父、Y 教授的斯文文人模样全然不同。讲话的方式也不同,经常会不小心冒出“奶”“卵叫”“脚尻”之类的不雅字,一被朋友呵斥(“莫乱讲,有侄女在!”)就向小乙鞠躬道歉:“歹势[闽南语,即不好意思。]!歹势!阿叔是粗鲁人。”初次见面就那样了,因此小乙就叫他“粗鲁阿叔”。他的妻子是个黝黑瘦小的妇人,有种被榨干式的衰老。三个儿子都二十多岁了,都在吉隆坡工作,逢年过节才会回乡。

他屋旁有一小块空地,种了几棵果树,就有一棵树身有人头大的公木瓜树,树形弯曲成怪异的梯状,好像有几处断折。远远看去,树身上有成排的黑色细小凸起物,像半边拉链。小乙木瓜树看多了,公树很少被留下的。

就像是什么不祥的东西,很少看到被养到那么大棵,还结了果的。小乙靠近了仔细端详那棵树,竟是树干被打进一根根生锈的铁钉,从露出的“柄”来看,是三英寸长的大钉。隔两三英寸左右就打一根,树皮有的部分烂掉了,露出网状的纤维;好几处烂的幅度过大以致向下断折,靠一层表皮撑着继续长,重新向上。结果后,也许太重,又下垂,折而不断,就那样坎坎坷坷地长得叶子高过了屋檐。那是“粗鲁叔”的得意之作,用那么极端的方式,让公木瓜树也结实累累,已活了将近二十年。结出的木瓜,肉厚,还甜得很。树身网状空洞里还住着一窝窝黑蚂蚁。

离乡时“粗鲁叔”就送她一个“没路用的对象”——两根从树身拔出来的陈年铁钉,它们身躯锈蚀得忽大忽小不成直线得都快断了,像晒干的蚯蚓。他特地截了段相思树,挖空,刨制了个盒子盛装。那盒子被继父文雅地称作“椟”,看来更适合装钢笔。小乙想象,如果把它放在博物馆的玻璃展示柜里,从上方打着灯光,看来就像个铁器时代的文物了。继父送她一枝帕克钢笔,和一本厚厚的空白笔记本,鼓励她多写,“写什么都好”。不出书后,他自己都只写在笔记本上,堆满了一个书架。

但那“椟”和残钉她没带出国,留在继父家。母亲为她准备了个厚皮箱,把那一干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装在一起。

“粗鲁叔”的小说文字一样粗粝不修边幅,动词横冲直撞的,好像一头公牛跑进了小学教室。小乙和他说了自己的看法,“粗鲁叔”很开心,说自己是粗人,只读了几年小学,平时工作忙,读书的时间也不多。他的小说里堆满了尸体和死亡、臭水沟和后巷,猫尸狗尸之外,妓女和流氓也常出没。继父说,“粗鲁叔”出身贫寒,青少年时在社会底层打滚过,听过很多可怕的故事。后来在报社排字房打杂时遇到贵人,爱上铅字。听他讲故事听多了,那人用稿费引诱他写作,很有耐心地帮他一字一句地改。但他的文字就像他那一身肌肉,很难改的,只是改掉明显的错字,及教他怎样依层次展开叙事而已。“我们也经常帮他改的。”继父微笑着说。小乙想,那个“贵人”说不定是他和 Y 教授的复合体,他是不是用小说的语言对她说故事呢?

小乙也注意到“粗鲁叔”小说里老是写一个年轻男人被成熟的女人引诱,从最开始的短篇到晚近的长篇;初初是隔壁喂婴儿吃母奶的妇人,然后是楼上寂寞风骚的寡妇,之后变成失婚饥渴的表嫂。也许他初恋的方式与众不同。但她不敢多问。她有时可以感受到他眼里闪过的燃烧的欲火,会大胆地盯着她的胸脯和腰、臀,欲言又止;是这些长辈中最放肆大胆的,因此她也最为小心,不留任何独处的机会。

有几回,苏丹生日、印度人、马来人过年之类的连续假期,继父开车载着她和几个老友去找远方的一位文友,路程很远,都是山路,抵达时天都黑了。有时遇上塞车,开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都还找不到路,几个大人还会为该拐哪个弯而吵起来。长辈们说,这一带以前最多老虎了,现在看到算你行大运。石虎比较多,要看到还是要看运气。

有心的话,最后总是会找到的。那人总是守在窑火边,顾守那一窑烧制中的陶杯,神情疲惫地就着窑火翻阅书本。窑边钉了个很粗略的书架(每一片板的大小厚薄都不一样),摇摇晃晃的,书塞得乱七八糟,都翻卷蒙尘了,有一本被白蚁吃到到处是洞的《百年孤寂》,残存的封面依然华丽,是丛香蕉树开花结实。窑旁,一片尺许宽的薄木板,夹着一叠稿纸,有时写了半页纸,有时只写了几行,每个字看起来都饱受煎熬,像窑火边的蚂蚁。继父要小乙唤他“雨叔”。是个瘦弱的老头。

那是个温暖的聚会。路上继父会在小镇上的某家茶餐室砍一只白斩鸡,或包半只鹅;Y 教授从家里带一瓶威士忌,“粗鲁叔”买一大块脆皮烧肉。“雨叔”唤老妻泡壶唐茶,就那样聊到半夜,胶杯(盛放胶汁的陶杯)烧好后再到屋内小睡。“雨嫂”在储藏室给小乙用长凳并张小床,睡得腰酸背痛。天一亮,“粗鲁叔”就拎起斧头帮着劈柴。小乙拿起破布逐一抹去架上书封的灰尘,用蚊香烙死白蚁。怕迷路,他们午饭后就离开了,即便雨叔总是依依不舍,目送久之。他也有书赠小乙。不知怎的,她总是进不去那些故事,他的文字好像在抗拒故事,人物在抗拒文字,因此一本都看不完。

最后一次拜访他时,他送小乙一个新烧的陶杯,上半部抹了叶绿色的粗釉,两英寸许底部是土色。摸起来还是热的,外侧还有指纹清晰地捺出来的:祝福。上方刻上“给小乙”,下方有细瘦的树枝刮出的“雨”字签署,日期。陶杯底部挖了个排水的小圆洞,说可当花盆。因此她用报纸郑重地包了几层,带去台湾,铺了粗沙种了棵很尖锐的仙人掌,每年春天它都认真地开着大朵灿烂的黄花。

文学奖季过后,以为今年会大有斩获的阿冒,和去年一样全军覆没,连个同乡会小文学奖的佳作都没能捞到,当不成才子,有几分尴尬。小乙以重写的(偷来的)故事试笔,倒一口气拿了两个校园文学奖的首奖。她知道她已引起国文系才子的注意,那人以自认为很有古风的毛笔字写了几首七言律诗送她。小乙把它重新封好,派阿冒限时专送亲手退回给才子。

那样的才子式的调情,早在念高中二年级时她就领教过了。她高中的华文老师,钟怡雯的学弟姓傅,留学时以新旧体诗得过几个文学奖,薄有诗名,自视甚高,同辈没几个瞧得上眼的。刚毕业返乡教书两三年,未婚,对她特有好感,写过几首看不出好在哪里的诗送她。已决心离乡的小乙诈傻装看不懂,还谎称对文学没兴趣,听说他带了上千本文学书返马,虽很好奇,也不敢向他借。她把那些才子赠予的诗作交给继父过目,继父说写得还可以;浅了点、浮了点,那字体看来有点傲慢,像丝瓜藤蔓那样自以为是的鬈来鬈去。还告诫她“才子最麻烦,自认高人一等,贪图你年轻貌美而已。我认识的才子在家里都不洗碗的,像大老爷那样,换个灯泡都不会。这种人如果真的在一起,恐怕不好相处,不冷不热地保持距离就好。得罪他,万一恼羞成怒,泼酸把你毁容就不好了。”

但小乙偶然在作文里写到陪她成长的黑猫“暗暝”,才子就把自己收藏的《乌暗暝》送给她,那里头有些小说让她想起那几个漫长旅途,那些有父辈人友谊温暖的暗夜窑火。赴台前夕,才子把自己刚出版的诗集《那些有猫的转角》拿到她住处亲手送给她,希望她读里头的诗时能想起他。继父请他进屋里喝杯红茶,小乙瞧见他金框眼镜后的眼眶红红的,“寒暑假要多回来,看看朋友和家人。”

出门时她把长辈的赠书都留在房间里的小书柜,希望能专心地研究蚂蚁和青蛙。《那些有猫的转角》倒是带出门了,后来阿冒去阿拉伯实习时给他带去沙漠“闲读”。

抵台后还收到才子几封感伤的信,露骨地说季风雨时他有多想念她,她可是一封都不敢回了。为免他漂洋过海来看她,继父来函要她不如直接把话说清楚。才子是不怕失恋的,失恋了才好写诗,说不定会刺激出真正的佳作。雨季过后,小乙就给他寄了张有黑猫的卡片,说她有男朋友了,是个研究云豹的原住民学长,很是健壮开朗的。

要不是阿冒的冒失,小乙也不会去参加文学奖。阿冒多事帮她在小说课报了名,还帮她出了报名费,那对他可是一大笔负担。小乙要还他,他竟说“除非你拿到文学奖——我只接受文学奖奖金。”小文学奖的奖金并不多,但比报名费还多出许多。剩余的部分,她提议要分一半给辛苦打工为生的阿冒,但他婉拒了。她知道那是面子上挂不住。只好请他吃了几餐稍微丰盛的,又买了几本诗集送他。没想到诗集那么贵,字少空白多,难怪阿冒会想要写诗。

阿冒殷勤如故,依然常到女生宿舍找她,邀她一起到夜市去用餐、买日用品、逛书店、看电影、到动物园看老虎、到醉月湖听蛙鸣。但她总是技巧地避开他更进一步的亲密动作,他的手,他的拥抱,他的唇。看他的样子,基因可能不是很优良。她可不想跟他去阿拉伯,去当他的三毛。

他说准备再给自己两年的机会,再不行只好准备将来到吉隆坡的阿拉伯大使馆,或阿拉伯的马来西亚大使馆上班。到时也许再试试看用阿拉伯语写诗,也许可以改行攻读深受阿拉伯文化影响的古代马来文学。真是个天真乐观的男孩啊。小乙不忍心浇他冷水,依马来西亚的种族固打制,那两个地方只怕都不会有他的位置的,即便只是打杂。

有一天小乙心血来潮,特地绕到小说课老旧的教室外,发现那棵公木瓜树早就被砍到只剩下及踝的一截头,周边辛苦冒着许多孱弱的新芽。如果在热带,还有机会重生成一棵母树。但这里不比热带,眼看冬天将至,看来是活不了。小乙忍不住询问在附近割草的校工,老人说,依民间做法,打了钉、撒了盐,还是只开花不结果,固执,没路用,怪模怪样,只好把它砍掉了。

二◯一五年五月十七日

上一章:后死... 下一章:南方小镇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