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每恨江湖成契阔 长留篇什继风诗 一 见九无除作九八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金盆洗捻的故事得从哨牙炳的身世说起。

哨牙炳本名赵文炳,一九一七年出生在香港以北三百五十公里的广东省宝华县,后来去了香港,好色,街知巷闻。

小时候的赵文炳当然不懂什么是色。他只是宝华县的一个寻常村童,九岁那年触碰到第一个算盘,从此找到立足的天地。其他村童喜欢追逐奔跑玩兵捉贼,他也玩,但因个子矮小,力气弱,动作慢,做贼时永远第一个被玩伴抓到,做兵时永远抓不到玩伴。所以他渐渐不爱玩了,其实是玩伴们渐渐不爱跟他玩,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珠算练习上面,经常独自盘腿坐在田边把算盘上的几十颗小木珠推上拨下,口中念念有词,把珠算口诀像唱歌般背来诵去。他把一颗颗的珠子看待成村里的牲畜,一头牛换几头猪,一头猪换几只鸡,指尖在算盘框内运转如飞,牲口在手指之间盘旋舞动,他说走就走,他喊停便停,物物听话并等价相换,他满足于这么踏实的计算秩序。

如果是城市的孩子,小炳是做生意的好人才。虽然成长在乡村,他十一岁已经做成了生平的第一宗得意买卖:替母亲和住在村尾的虾米叔把风。

小炳父亲在城里布店当掌柜,每天早出晚归,虾米叔一星期大概有两三回在下午时分来到他家,他母亲开门迎客,把小炳和三个弟妹驱赶到河边玩耍。一天他父亲生病提早返家,他母亲听见拖拖踏踏的脚步声,连忙穿回衣服到厨房佯装煲汤,虾米叔躲在木柜后面,待他父亲进门卧床后,踮起脚尖溜走。

没隔几天虾米叔又来敲门,他母亲又把孩子赶到河边,但吩咐小炳留下,乖乖坐在门外玩算盘,万一远远看见父亲回家,马上敲门报信。

“别对爸说,我给你一分钱到村口买糖。”他母亲开出价码。

“两分。”小炳盯着他母亲,两只门牙外露,似笑非笑。

他母亲拍一下他的后脑勺,骂道:“衰仔!”

他母亲是他的第一个主顾,他和她,有了秘密。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虾米叔如常前来,哨牙炳如常把风,但不知如何生起好奇,很想知道自己把的到底是什么风,于是绕到屋后,偷偷隔着窗缝窥探房里状况,竟见他母亲袒胸露乳,半蹲半坐骑在虾米叔身上,不断前后摇晃腰肢,光线阴暗,明明熟识的房子变得陌生,眼前的妈妈更是另一个人。小炳本想回到他的珠算世界,可是双脚不听使唤,眼睛更未能从他母亲的脸上离开,她咬着嘴唇压制声音,仰着颈,双眼望向屋顶,仿佛挥动双臂便可往天空飞去。如果她真的飞到天上,小炳肯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抱妈妈双腿,不管她去哪里,他都去。

然而他母亲哪里都不去,再摇几下便瘫软地压住虾米叔,突然,她张眼往窗边望去,像出其不意的两支利箭扑簇簇地向小炳射过来。他震动了一下,但并未倒下,反而全身更是坚挺。他母亲又闭上眼睛,嘴角轻轻抖动,有小炳完全无法理解的笑意。

愣了一会,他回神快步跑回屋门前,脑海涌起连串问号。母亲早已发现他在偷看?为什么不停住动作?停不住?不想停住?为什么还看我一眼?小炳糊涂了,恍恍惚惚地蹲下,背靠土墙,执起算盘紧紧抱在胸前,抬头望向天空,才是午后,天色是不该有的昏暗,眼前世界似是变了模样。问号不断在脑中盘旋转动,转得小炳有点晕眩,索性闭起眼睛,做平常每天必做的功课——喃喃默念珠算口诀:“隔位六二五,两价三七五,转身变作五,五四倍作八,见九无除作九八,无除退一下还九……”小炳曾在庙里偷看道士开坛作法,挥舞手里的桃木剑,嘴巴喃喃地诵念词咒,据说神怪妖精尽被赶绝。每回他念起算诀都自觉像个道士,抑扬顿挫的诀词如一块块厚厚的砖,实实在在地、层层叠叠地堆在眼前,每一块都可数可摸可以触碰可以搬弄,无人可以入侵他的世界,因为他根本忘了在这以外还有世界。遗忘便是力量,他懂。而这时候更懂,每念一句诀词,心便沉静一分,飘浮在脑海的问号统统被推到围墙以外,念了不知道多久时间,天空恢复澄明,万物井然有序。他吁一口气,似从噩梦里转醒。

之后一切如常,仿佛那个下午所见的全是梦境幻象,不过小炳不敢直视母亲,跟她说话时只低头或侧脸。

两三天后,母亲在家门前弯身撒米喂鸡,腰背向着坐在地上啪啪达达地拨弄算盘的小炳,漫不经心地说:“咯咯咯,鸡仔鸡仔,来来来,多吃米喔,快高长大,长大要生蛋喔。”他把算珠推拨得更频更急,像噼里啪啦地点燃一串又一串的炮仗。

虾米叔照旧前来,小炳照旧每回从他母亲手里收取两分钱,把钱收进小铁盒,把铁盒埋在树底,打算长大后开一家布店。但如常的事情总难如常。一个下午,虾米叔和他母亲在房里厮混,哨牙炳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推拨算盘上的珠子,晒得头脑昏热,不知不觉地趴在矮桌上睡死,早已起了疑心的父亲却突然回家,一脚蹬开木门,扯住头发把母亲拉下床,虾米叔抓起衣裤夺门狂奔。小炳被吵闹声惊醒,吓得屁滚尿流,但不敢哭,担心哭声引来邻居。他眼睁睁地看父亲挨揍,是的,是父亲挨揍,母亲的个子比父亲高大,两人扭打一阵,她把他压在床上,左手抓住他两只手腕,右手一掌一掌地掴他的脸,掴了十来下,父亲惨声求饶:“够了!够了!我对你唔住!我唔应该阻住你们咸湿!对不起!”

他母亲再掴几个巴掌,终于住手,坐到椅上冷哼两声,拉整衣衫和头发,站起身骂道:“嫁给你十几年,跟你挨日子,替你生完一个又一个,乜都还番哂俾你了,老娘从此跟你冇拖冇欠!你自己冇捻用,老娘另外寻开心,唔得咩?你做乜咁自私?老娘就是喜欢咸湿!”然后瞥一眼惊慌地蹲在门边墙角哭泣的小炳,走过去,弯身把他拉起紧紧抱进怀里,双臂用力左右横箍他的单薄的背。小炳个子只及他母亲胸部,一张脸陷在她鼓胀的乳房之间。他母亲在他耳边细声道:“乖,长大了,别像你爸。长大了,无论发生什么坏事,你都要想办法把事情变好。千万记得喔。”气息吹进小炳的耳朵,像有一支羽毛轻拂耳洞令他浑身酸软。

然后他母亲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家。

当天夜里,两个舅舅前来再把他父亲狠揍一顿,骂道:“竟敢欺负我妹?你是什么臭东西呀,三寸钉!”他们把小炳母亲的衣物细软收拾妥当,领着三个孩子走了,除了小炳。大舅对他说:“炳仔,你妈说你收钱却不办事,没出息,跟老豆一样不像个男人。她不要你了,你和老豆自生自灭吧!”小炳的舅舅是邻村恶霸,外公希望女儿嫁个善良夫家,托媒婆找到小炳父亲,女儿并不抗拒,反正不管嫁给谁都阻止不了她追寻快乐。他母亲痛恨这一天的快乐遭到打断,如今倒好,干脆回去娘家,天大地大,快乐完全握在手里。她刻意让小炳留在父亲身边,觉得对他父子俩已算仁至义尽,“没出息”那句话只是大舅自行加上,他一直瞧不起小炳父亲窝囊懦弱,自亦不喜五官酷似父亲的小炳。

父亲没责备小炳半句,小炳却感到无比内疚——对他母亲和虾米叔。小炳躲在田边哭了两天,在眼泪里领悟了一点道理:母亲说得对,收了钱便该把事情办妥,如果我尽责在门外把风,便没有打斗,便没有分离,再大的坏事只要不被揭发便不算坏事。坏,只在于被抓住。父亲没有对不起母亲,母亲也没有对不起父亲,他们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错的只是我,我辜负了他们,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从此小炳在“责任”两个字面前抬不起头,责任千斤重,能避则避。他在家乡的油粮店学习管账,到了二十岁,他父亲觉得他应该出外见世面,带他前赴上海投靠亲戚,途中不幸被土匪杀害,小炳听说张发奎的第八集团军召员剿匪,天真地决定当兵,以为有枪有炮在手便有机会报父仇,岂料部队被指派到浦东抗日,他被轰隆隆的枪炮声吓得屁滚尿流,急忙落跑逃来香港。

小炳从此没再去想父仇不父仇,他告诉自己,土匪有土匪的艰难,若是太平盛世,谁都不愿意做土匪,做了土匪便得杀人,或许是父亲上辈子欠了土匪的债,这辈子必须以命偿还。这么一想,心便安了,小炳提醒自己能帮忙别人时尽量帮忙,多积阴德,下辈子别活得像父亲这么倒霉。

小炳也由此发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转换了念头,命运便也转了。倒霉有倒霉的理由,有些理由是你知道的,有些理由是你想破了脑袋也无法得知的,有些理由或因前世,有些理由或因今生。谁都不希望走霉运,但谁都控制不了,可是如果有本领把霉运想象得没那么霉,便是占了霉运的便宜,从霉运里赚到了利钱;这样的好生意,精明的小炳乐意去做。命运好坏他无法掌控,但他非常擅长自找好命,像他母亲的提醒:无论发生什么坏事,你都要想办法把事情变好。

小炳从上海辗转到了香港找寻亲戚,亲戚问及先前发生的事情,他胡诌一番,自吹咱擂一通:“我一个人带着两把枪,轰轰轰,砰砰砰,把几个土匪射得像蜜蜂窝。其中一人跪地求饶,哭得稀里哗啦,我心软放他走,冚家铲,他竟然在我背后捅来一刀!幸好老子眼明手快,扭住他手腕,一拉,一割,没了!他的血从咽喉喷出,刁那妈,把我腥了一脸!好人难做,我以后都不会做好人啦!”他又说,报了父仇,但土匪的几十个同党前来算账,他迫于无奈才逃来香港。亲戚听得伤心流泪,他则暗暗佩服自己的吹牛本领,从此更不自觉地满嘴谎言。讲真话不一定不妥当,但他享受讲大话,一句句的谎言像串起的一条锁链,套到听话者的颈上,供他牵引,他说东便东、西则西。而且重重谎言像阵阵迷雾,给他躲躲藏藏的安全感,不被困住逮住。然而有一桩事情毕竟令他耿耿于怀:小炳曾经瞧不起他父亲的懦弱,立誓不要像他、不能像他,料不到结果却仍然像他。如父如子,小炳只能对镜苦笑。

到了香港,亲戚介绍小炳到粮店打工,初时只做搬运,东家见他体格瘦弱,本来不喜,打算敷衍一阵便请他走路,但发现他休息之际喜欢蹲在一袋袋的大米旁边拨玩算盘,入迷得把别人的唤喊置若罔闻,刚好账房缺了一个助手,想想不如用人唯才,让他帮忙写账和记账。未几小炳竟然从老账簿里找到了好几笔不妥当的数字,东家细心察究,原来是掌柜先生亏空造假。东家报警抓走了掌柜先生,干脆大胆让小炳当正,店里的人看他长得像十五六,喊他“神童炳”,后来又用他的长门牙和厚下唇来取笑他作“哨牙炳”,小炳站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眼睛狭小得似两粒豆豉,头发剃个精光,清楚见到发际尽处有个垂尖,配上宽厚的鼻和翘突的牙,笑起来像不怀好意的馋嘴老鼠。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哨牙炳,哨牙炳,既然长得似老鼠,你就做一只活得开开心心的老鼠吧!”

在粮店工作不到半年,哨牙炳把账目管得精细明确,虽然经常口没遮拦,嬉皮笑脸,说话不正不经,但不瞒不骗不贪,口碑传开去了,附近店铺的老板都想请他过档[跳槽]。粮店东家担心他被同行抢走,主动送赠股份,他却耍手揺头,坚决拒绝得几乎翻脸。做股东须对其他伙计负责,他宁可简简单单地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从东家手里领钱,然后吃喝嫖赌,钱够不够花是自己的事情,至少不必担心赚蚀。

第一回寻乐子,是粮店伙计带他到湾仔道的绿窗妓寨叫鸡。沿着长窄的木楼梯走上二楼,脚下踏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脏,咯,咯,咯,恨不得拔腿掉头,但拉不下脸,鼓起勇气跟随众人来到门前,木门吱声打开,一群女人站在门后抛眉弄眼,他耷拉着头,伸手胡乱点了一个,生平的第一个,抬腿跨过门槛,然后一头栽进一个肆无忌惮的世界。在这世界里,他赤裸裸,面对另一个纯为买卖而存在的赤裸裸,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除了付钱,不必负任何责任,天地跟他何相干。

然而第一回的经验不算顺畅。小炳手忙脚乱,才一眨眼的光景,打个寒颤,瘫软了事。女人把他从身上推开,没说话,冷哼了一声,起床点烟。小炳惭愧懊恼,却亦被那声似有若无的冷哼激起了恼火,女人抽完烟,把烟蒂在烟灰缸里压熄,站起身穿衣服,他突然从背后猛拉她的肩膀,把她推倒床上,重新压住。“再来!再来一次!”小伙子的火力猛,第二回合说来就来,并且神勇无比,管房工人前来敲门催促两次,他却仍然在咬牙冲刺。事后,女人满脸酡颜,嘴角诡异地微微抖动,似哭亦似笑,眼神里是无限的感激。小炳得意地问:“点样?仲敢睇唔起我!”女人摇一下头,气若柔丝地呢喃道:“唔敢。唔敢了。”但又道:“加钱。要加钱。”

自此以后小炳有了非常奇怪的癖好:战斗前,先要求女人瞪他、骂他、践踏他、羞辱他。眼神越是锋利,话语越是刻薄,他的战斗力便越强。他最爱听的一句话是:“你冇捻用!”听见了,怒火马上中烧,却又被烧得痛快,有了报仇的强大意欲,在床上狠狠修理女人,那是用什么也换不回来的快乐。他个子小,特别喜欢找身材高大的姑娘,调暗房里的灯,睁大眼睛,卖力令另一个赤裸裸呻吟喊叫。在若隐若现的光线里,他贪婪地望向身下的女人,如同当天隔窗偷窥他母亲。他渴望让他母亲完成当天被他父亲中断了的开心,他要补偿当天那个瞌睡替他母亲带来的遗憾,他拒绝做被嘲笑的无用的父亲。每回完事,身体越虚脱,心里越充实,捻开房灯,享受女人眼里的感激神情,小炳觉得这是生活里最满足的时刻。

所以哨牙炳有了他的大志。每月从东家手里取了工资,分成三份,一份用来喂饱嘴巴,一份用来满足鸡巴,余下的一份存下来日后开一家妓栈,他只乐意做妓栈老板,肥水自己喝完才流向别人的田。他经常开这样的玩笑:“老话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我却是‘为了鸡巴,甘为老板’!”一张床之于哨牙炳,毋宁更像是一道门,推开,跨步,他便能够逃离自责,跳进一个轻盈的世界,仿佛门后的世界才最确实,门里面的,只是一场不该属于他的迷乱噩梦。

但哨牙炳从未想过大志完成得这么容易。那一年,因缘际会,他帮忙了同样从宝华县来的陆南才找住处、觅工作,陆南才后来在湾仔拉黄包车闯祸,逃到广州,加入广州“万义堂”,万义堂堂主葛承坤于一九三八年底派他到香港筹创孙兴社,陆南才感恩图报,把哨牙炳拉到身边做二把手。哨牙炳本来无此胆量,陆南才知道他好色,特地派他看管堂口旗下客栈,客栈就是妓栈,他等于做了妓栈老板,一夜之间达成梦想,不可能拒绝,开心得连在梦里亦是笑淫淫,但他当然对陆南才说:“客栈不客栈,无捻所谓,只要是南爷吩咐,管屎坑我也开心!”

在孙兴社混堂口,陆南才是出主意的龙头老大,哨牙炳跟其他兄弟妥实执行便是了。一九四三年中,香港已被日本鬼子占领,陆南才被美国从天空掉下的炸弹轰得支离破碎,孙兴社等同解散。战后,原在广州替日本鬼子工作的陆北风逃避汉奸审判,南逃香港,重振孙兴社的响亮招牌,哨牙炳继续做二把手,本来以为一辈子在床上做个快乐的男人便够了,万料不到事情说变就变,因为,世上有阿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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