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菩萨眉低,也任人寰安落魄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这是陆北风第三回来到香港。首回是一九三八年奉葛承坤之命,与陆南才前来创立孙兴社。次回是一九四三年来替陆南才发丧,棺柩借寄于东华义庄,打算他日运回河石镇安葬。这回轮到自己逃命,但他并无沮丧,江湖路本就是阴阳路,从无名小卒变成堂口大佬只是一步,从堂口大佬变成亡命天涯也只是一步,食得咸鱼抵得渴,自怨自艾的人最没出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南逃的路上,陆北风已经开始盘算聚集孙兴社的老兄弟重起炉灶。他清楚记得相士说过要注意鸡年的风波转折,熬得过便海阔天空。廿六岁,酉鸡,正是这一年,他决定相信相士。

到了香港,陆北风第一个找的人是哨牙炳。

两年多未见陆北风,哨牙炳发现他的筋肉骨架壮实了不少,整个人似从火炉里抽出来的铁枝,完全不似刚吃过汉奸牢饭。先前并非如此,陆北风比哥哥高胖,圆滚滚的脸,粗而厚的身和手脚,眉开眼笑,像个童叟无欺的生意人。上回见面,他略略瘦了,这回重逢,又再瘦,但其实该说是硬朗,连眼神也显锐利,隐隐闪着精光。陆北风拍一下胸脯道:“我这两年在广州跟陈师傅练铁布衫内功,而且每天喝龙虎凤大补汤,早晚一大碗,嘿,现在可厉害了。”他低头瞄向自己的裤裆,再对哨牙炳打个得意的眼色。

陆北风的肤色比陆南才黝黑得多,但跟哥哥一样有着挺拔的鼻梁,肥胖时并不觉得突出,双颊瘦下来之后,鼻梁直直地挂在脸的中间,多了几分“说一不二”的威严气势。他好勇斗狠,曾在跟桂林帮“九峰山”的厮杀里执起双刀,一口气斫倒十三个敌人,故得“十三风”名号。他的左脸颊有一道刀疤,由耳朵往下斜割到靠近鼻翼,望去仿佛跟眼和鼻连结成一个三角形。陆北风说那是去年在打斗里受的伤,混了九年江湖,身上不多不少地留有九道刀痕,脸上一道,背脊三道,右胁两道,左腿一道,右腿两道。他说日后练成了铁布衫,刀枪不入,九道疤痕刚好是个纪念,够了。

重逢陆北风,哨牙炳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个沉沉的樟木箱子交给他,箱里有六百元美金,有十五根金条,还有三十多张汇丰银行的五百元废纸大钞。为什么是废纸?日本鬼子于占领香港之初,把汇丰银行的洋经理关押在银行顶楼,用枪口抵背,强迫他日以继夜在几万张尚未正式发行、根本没有储备支持的钞票上签名,然后用钱购买军用物资。英国人重管此城后,马上宣布不再承认这批有特别号码的“迫签银纸”。哨牙炳说:“南爷留下这个箱子在孙兴社总堂密室,我抬了回家。”

他在南爷命丧后于孙兴社密室发现樟木箱,箱面漆着一幅苏格兰田园风景画,画旁刻着歪歪斜斜的英文字“M. D.”。他用手掌抚摸图画。他记得张迪臣的洋名是Morris Davidson,南爷吩咐他到战俘营打听消息时,曾把名字写在纸上。所以他心里有数,猜度箱里钱物是南爷和鬼佬之间的金钱瓜葛,他不知道背后细节,更不想知道,知道了便得负责任,他最不喜。

但哨牙炳终究忍不住想:那会否是鬼佬张迪臣送给南爷的礼物?战乱里,钱财是最实惠的照顾。纠缠不清的箱子如今经由哨牙炳转到陆北风手里。哨牙炳没提半句张迪臣,陆北风也没探究细节,人已不在,留下来的钱财是眼前的唯一真实。陆北风以为箱子里的都是陆南才替孙兴社守住的钱产,他只问了一句:“其他兄弟没来分?”

哨牙炳摇头说:“没有人知道南爷的秘密。”原先以为交出了箱子等于卸下了秘密,但哨牙炳马上察觉没这么简单,南爷与张迪臣的关系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世上有些事情毕竟比钱财更不容易割舍。

哨牙炳并未对陆北风说假话:其他兄弟确实没来分钱——只不过,他自己从樟木箱里拿了钱,以及金条。

陆南才被炸得血肉横飞后,孙兴社的白纸扇大只良和双花红棍刀疤德争夺龙头大位,谈不拢,索性另起炉灶,大只良创了“义良堂”,刀疤德自立“兴亚社”,同在日本鬼子的控制下干着黄赌毒的老本行。有些兄弟则到了广州投入万义堂,孙兴社剩下空壳子,哨牙炳苦笑道:“连两桌麻将都凑不够人头,冚家铲,散伙算了!”

哨牙炳一直把南爷的樟木箱偷偷搁在家里阁楼,没让阿冰知道,如今要转交到陆北风手里,他打开箱子清点财物,不意被阿冰看见,她骂道:“家里藏着这些东西,你竟然不告诉我!你把我看成外人?我是你老婆,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啊,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是不是外头有了女人,这些钱要给她?”

“唔好乱讲!钱都是南爷的,我要还给风哥!”哨牙炳急着解释。

阿冰滴滴答答地落泪,哭道:“阿炳啊阿炳,好不容易打完仗,你替堂口出了这么多力,无功也有劳,南爷双脚一伸,说走就走,但你和我要吃饭,孩子要吃饭,手里有钱才能争气。风哥和南爷虽然系亲兄弟,南爷信任你,但风哥呢?风哥亦系?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要为自己预作打算啊。如果我们有钱,开店做老板,有饭吃,靠自己,不必再俾人指唤,不是好得多?”当妈以前的阿冰不爱哭,更不贪心,但生了孩子,变了,经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此刻更有了不厚道的贪念。

哨牙炳默然不语。阿冰索一下鼻子,提出要求:“十根,只留下十根金条便好。”

“黐鸠线!不行!那是南爷留下的钱,我点可以对不起他?”哨牙炳气得“嘭”声拍了桌子,纯胜在阿冰怀里吓得呱呱啼哭。

“乖,唔驶惊,阿爸不是骂你,嗳,嗳……”阿冰一边逗哄纯胜,一边跟哨牙炳讨价还价。她呼嗤呼嗤地哭着,道:“十根不行,就七根。也要两百元美金。美金值钱。”

纯胜仍然在哭,两岁多的纯坚被吵醒,揉着眼睛蹬蹬蹬地从房间走到客厅,也哭。哨牙炳感到前额一阵剧痛,颓然瘫坐到藤椅上,旁边茶几上摆着算盘,他惯性伸手拨弄茶几上的算盘,咯哒咯哒地似替孩子和老婆的哭喊声打着拍子。

钱财是南爷的,不问自取,岂不等于占窃兄弟财产?这要受三刀六眼之刑,哨牙炳心里飘起一阵寒意。可是,可是,他忽然想起,南爷生前经常告诉他“不让别人知道便好了”,他偷偷取走部分财物,南爷不在了,天知地知无人知,于南爷毫无损失,有什么关系?可是,可是,陆北风呢?这么做不等于偷了风哥的钱?风哥是南爷的亲兄弟,这说得过去吗?

思绪陷入混乱,拨弄算盘的手指头也越挑越急,咯咯咯、哒哒哒的响声渐渐乱成漫天噪音。哨牙炳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其实也一直在乱套,从在家门外偷窥母亲奸情那天开始,到被母亲离弃,到跟随父亲逃离乡下,到立志替父报仇却又当了逃兵,到做了粮店掌柜却又混迹江湖,到娶了老婆却又继续拈花惹草,廿多年下来,除了手指头之间的算盘珠子,什么都掌握不了。而现下一动气,竟连算盘亦不受掌控,想来不禁戚然。

阿冰却没有给他悲伤的机会,她一手挽抱纯胜,一手牵住纯坚踏前站到哨牙炳面前,肿着眼睛道:“好啊,你清高!你不肯对不起南爷,唯有让我们对不起你了!我带孩子回汕头,你好自为之,继续在这里做你的炳哥。但老实说,你根本不是混江湖的料,够了便是够了,阿炳,再勉强下去只会当炮灰。当年老娘跳海救了你一回,可没法子再救你第二回!”

连珠炮发的几句话如巴掌般重重掴下,哨牙炳脑袋轰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反应,喉咙似被当年的腥臭海水哽住。那天阿冰在澳门码头的一跳,确是救了他的命,他欠她,不容抵赖。几年来她守住信用,守住秘密,他便觉得欠她更多。料不到的是她此刻重提往事,把秘密变成了武器,她还瞧不起他的江湖历练,一连串的攻击把他杀得措手不及。但其实几年来他也忍住没说,那天在澳门码头他终究是为了她才会坠入险境,那么到底是谁欠了谁,一言难尽。人和人之间最怕算账,翻开账簿,满目涂涂抹抹,不管是借的或还的,总能找到不服气的地方。但也只好认了,欠了就是欠了,无论为什么欠和欠多少,没法子不还。

这么转念一想,倒找到了回转的余地。如果真要算,能否说若非曾经受我照顾,否则南爷当初不会在香港拉黄包车,也不会有后来的因祸得福,在香港开设香堂?能否说是南爷欠了我?而且阿冰没说错,自问闯荡江湖依靠的只是南爷关照,也靠运气,南爷死了,说不定运气也已用尽,何不趁堂口散伙,重新做人?取了的钱财,就算是先向孙兴社借贷吧,将来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我会还,会的,我会连本带利归还。我赵文炳从来不愿意亏欠任何人。好,就这么办。他默向陆南才的天上之灵道歉:“南爷,要对不起你一次咁多。一次,就这么一次,唔好意思。”

脑袋渐趋平静,哨牙炳默念一轮算诀,“转身变作五,五四倍作八,见九无除作九八,无除退一下还九”,手指头重新接受使唤,算盘声响回复了稳定的节奏。阿冰到睡房床下拉出藤箱,用非常缓慢的动作收拾衣服行装,不时偷偷瞄向客厅,又刻意窸窸窣窣地擤鼻子。算盘声突然停住,哨牙炳叹了一口气,突然一骨碌地坐了起来,走近睡房门口,道:“三根!最多拿三根金条!”

“五根。别忘了,还要两百元美金。”阿冰折叠衣服的手顿然停住,侧脸望向房外,脸上全是泪痕。纯胜在床上睡了,坐在地上的纯坚瞪起一对大眼睛看着这个他全然不解的大人世界。

金条和美金换成了港币,两人开设“炳记粮庄”卖柴米油盐。哨牙炳明白无论打仗不打仗,只要是人便有嘴巴,只要有嘴巴便要吃饭,做这行生意,错不了。

炳记粮庄设在谢菲道和马师道交界,地面是店铺,店后有楼梯可走到一楼仓库,又有楼梯到二楼,是陆北风借居的地方,他足不出户,看稳形势再谋动静。他请哨牙炳添购木桩和棍棒,早午晚勤练铁布衫内功和洪拳。陆北风用棍敲打自己的胸、肚、背、腿,臂,边打边“嘿!唬!嘿!唬!”地吼叫,声音偶尔穿越楼梯传到店面,顾客脸露惊愕神色,哨牙炳连忙胡扯解释:“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只系大人在打仔……”

陆北风多番建议哨牙炳跟他习武,说洪门中人岂可不学洪拳,洪拳源出少林五祖,洪门兄弟之间有交代身份的暗诗:“猛勇洪拳四海闻,出在少林寺内僧,普天之下归洪姓,相扶明主定乾坤。”哨牙炳耍手摇头,笑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替堂口跑跑腿尚可胜任,何况经过战争折腾,连跑腿的力气也渐见薄弱。

过了两个月,缉捕汉奸的风声逐渐平复,陆北风开始思量去向,终于确定安全了,陆北风放心重出江湖,哥哥留下来的钱财便是资本,他暗觉是陆南才显灵拉他一把,好让弟弟重振孙兴社。陆北风派哨牙炳连联旧人,兄弟们纷纷归队,连大只良和刀疤德都把义良堂和兴亚社解散,各自带着手下重回孙兴社。新人也有不少。有钱好办事,战后拥来一批又一批的老少壮丁,睡在路边只是无业游民,加入堂口便成了各有名号的帮会兄弟,好歹是个揾食的行当。陆北风跟身边手足商量一阵,决定把堂口易名“新兴社”,万事如新,从头收拾旧山河。布置就绪,他挑了个吉日到东华义庄拜祭兄长,跪在棺前立誓,一旦站稳阵脚,马上觅坟给陆南才风光大葬,现下先到上环的广福义祠立个灵位,方便常来祭祀。

广福义祠在文武庙附近,由善长仁翁捐献建成于一八五六年,施药赠医,也供设祖先神牌,祠门刻有对联:“菩萨眉低,也任人寰安落魄;檀那力广,权将佛地妥游魂。”陆北风带领手足在陆南才灵前上香跪拜,齐声朗喊:“龙飞凤舞振新兴,招牌响起动天庭,忠肝义胆为标记,誓保家声享太平!”

祭祀结束,众人从上环步行到湾仔的大三元酒家吃饭,天空飘起毛毛雨,阿火替陆北风打伞,陆北风在伞下边走边说着满腹大计,新兴社要一路从大佛口打到七姊妹道,由湾仔到北角的地盘都得拿下,大家必须勤练拳脚,不容半分疏懒。大只良说:“好哇!有架打,我最捻开心!那么有劳炳哥多替我们张罗家伙,最好也弄几个手榴弹、几把机关枪。时代唔同了,只用拳脚会吃大亏。”

哨牙炳不作声,心不在焉地点头敷衍。下午出门前,阿冰从厨房步出把他喊住,提醒他对陆北风说清楚要脱离堂口。她一直希望丈夫争气,但争气不一定要混帮会,小店可以是江湖,家里也可以是江湖,顾家顾店都得花费心力。她笑道:“在家里,你就是龙头老大,我是你的草鞋,纯坚是双花红棍,纯胜是白纸扇,闭起门,我们一家四口也是个响当当的堂口!”

“你那天不是要回汕头吗?怎么现在又想跟我组堂口了?”哨牙炳取笑她道。

阿冰啐道:“不唬一下,你怎会留下金条?你紧张我,我当然更紧张你。连炸弹都拆不散我们,难道太平了,我会走?”

“对,对,对,我们还要一起下地狱。”

阿冰白他一眼道:“谁要下地狱!要去,也要去西方极乐世界,我们一家四口,极乐逍遥!”又催促道:“快出门吧,别让风哥等你!”

阿冰手里揉着厨房抹布,语气像叮咛离家上学的孩子,哨牙炳觉得如果家里是个堂口,她才是龙头老大,他则仍然只是跑腿草鞋。但他是个快乐的跑腿,像回到了童年,然而站在眼前的“母亲”并未对他不顾而去,而是抓紧他,没有对他放手。他突然觉得有了力量,原来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的责任能够给人力量,尤其当被所爱的人需要。他不知道爱是一把神秘的钥匙,配对了锁,可以打开童年的盒子,释放许许多多被困住的精灵。他只知道自己有决心达成阿冰的嘱咐,此刻,有前所未有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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