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鸳鸯楼下万花新,翡翠宫前百戏陈 十二 乱七八糟的男人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这是哨牙炳早上醒来以后对阿冰说的解释版本——

昨天离开广福义祠,他对陆北风提出金盆洗手,风哥暴跳如雷,骂他是反骨仔,更激动得眼眶泛红,几乎为他流下男儿眼泪。

“风哥会喊?”阿冰觉得不可思议。

哨牙炳瞪着眼睛,直望阿冰道:“千真万确!我骗天骗地都唔敢骗你!骗你,我就系龟公!”

阿冰啐道:“呸!你系龟公,我不是就系龟婆?”

哨牙炳连忙抬手作势边自掴边道:“我嘴贱!我掌嘴!”他继续胡扯道:“我跟风哥说,娶了老婆便该让老婆安心,这点意思我其实以前早向南爷说明,南爷也同意了,表明一旦打跑了日本鬼子便让我脱离堂口。现在日本鬼子走了,也该是时候了。风哥听完,考虑了一阵,觉得既然这是南爷的遗愿,自己无理由反对,但警告我,依照广州帮规,脱离堂口要被大佬在背上斫三刀。我说为了老婆,别说三刀,三十刀我也愿意挨!”

根据哨牙炳的说法,陆北风认为兄弟一场,无必要动刀,但喊出交换的条件,要求他再留个两三年,待新兴社打好了基础才放他走。如果同意,三刀不必斫了,改为打三个耳光。他虽然不情愿,但见风哥情深义重,他为大局着数,最终勉强答应,岂料风哥用劲过猛,一巴掌打断他半只门牙。

哨牙炳张开嘴巴让阿冰察看断牙伤势,阿冰不免疼惜,轻抚他的脸颊。他又扯了一段:“风哥后来对我感叹,说娶了像你这么好的老婆,又靓又叻又听话,换作是他,他亦甘愿为你金盆洗手。他说我是走了八辈子的狗运,一定要好好珍惜。我说,你错了,不是八辈子,是十八辈子!”

阿冰虽然喜听好话,但因是屠狗出身,不爱听见“狗”字,嗔道:“我倒是走了十八辈子的衰运!”

哨牙炳知道过关了,虽然金盆洗手失败,至少过了阿冰这一关,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见步行步,管不了这么多。他再次领悟有些烦恼原来只是自己的心障,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换个想法,或换个说法,烦恼虽仍是烦恼,却未必如想象中的烦和恼。而对阿冰来说,事已至此,再不情愿也得接受了,反正已经开了店,她是老板娘了,这也是她的江湖,待新兴社的根基打稳了,粮庄的生意亦该上了轨道,到时候和阿炳才是真真正正的重新做人,三年不算太长,她可以等。阿冰之后做了两桩事情。首先在家里的神台面前上香,把昔日几把随身屠刀隆而重之封箱藏起,算是小小的“金盆封刀”仪式。然后,她陪伴哨牙炳到史钊域道找欧士元大夫镶了一只金门牙——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哨牙炳,多了一个金牙炳。

新兴社是半新不旧的堂口,陆北风一方面招兵买马、广收门徒,另一方面派遣金牙炳和阿火在湾仔一带布置生意门路,客栈、赌摊、烟馆,尤其航运码头搬运,皆须尽快掌握。面对其他帮会,可以合作的谈合作,谈不拢便由刀疤德和大只良出手,硬碰硬,黑吃黑,顶多事后多赔一些汤药费和安家费。有钱好办事。

相士批算得准,陆北风开始走运了,一九四六年初,为了稳定港币的信用价值,汇丰银行突然愿意承担战时迫签银纸的储备责任,港英政府配合改弦易辙,重新承认这批钞票的合法化。这本来是好事,有人却因此发疯了。当钞票仍是废纸的时候,不少人把迫签银纸当作垃圾扔掉,或者干脆用来生火煲水、点烟、煮饭,五元十元百元五百元,自己亲手把钱财烧毁,看不开的人很难不精神错乱。有个上海佬为此握起菜刀,把烧掉他几千元钞票的老婆斩得身首分离。有个福建婆每天晚上十点半准时出现在萧顿球场,走到垃圾堆旁东翻西寻,嘴里不断喊嚷:“钱呢?我的钱呢?我的钱呢?”

命运是个诡异的游戏,近处看,像个万花筒,变幻多端让人眼花缭乱,拉远了,站高了,却常发现它其实是个天平,这边沉重坠落多少,那边自会轻盈提高多少,高低之间分厘不差,仿佛有一只手在半空操控着秤锤,你要有多准,它便有多准。所以,当有人发疯,也有人发财。

在废纸变回钞票以前,有人希望尝一尝坐拥金山银山的虚荣滋味,刚好有做生意的朋友打算丢弃迫签银纸,他说:“不如让我用十元换你的一箩筐钞票吧!”成交了,他抱着银纸睡觉,连做梦亦有钱的气味。银纸后来恢复流通,朋友急急前来讨回钞票,他当然拒绝,对方告官,法官却骂道:“卖了就是卖了,你这不是耍流氓吗?”他朋友反而因为法官一言而想出了坏主意,好,老子就耍流氓,干脆花钱找烂仔将对方绑票,最后取回八成银纸作为赎金。

又有个在马师道旁代撰家书的老伯伯不知如何捡得一堆迫签银纸,一天早上坐在摊前吃油条和听广播,准备吃饱了肚子在钞票上面练习毛笔字,收音机新闻报道政府的开禁消息,他愣住了一阵,把含在嘴里的油条往远处一吐,二话不说,站起收摊,从此不知所踪。街坊其后说他带着钞票回乡下老家娶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盖了大房子,几十年的穷酸冤气一扫而尽。

陆北风亦是处身在天平的幸运一方,他把箱里满满的五百元迫签银纸抱在怀中,抬头望向天花板,嘴里不断说:“阿哥庇佑!阿哥庇佑!”

自从日军于一九三八年占领广州,陆北风即跟哥哥断绝联络,因为自己替日本鬼子办事,不希望连累陆南才。三年后日军占领香港,陆南才亦替日本鬼子办事,两人却仍只通了几封信,双方都是为了彼此的安全,牵绊愈单薄,愈不容易被抓住把柄。陆北风忽然记起哥哥曾在信里说,孙兴社得到一个英国警官的关照,但到底如何关照,他没说细节。陆北风觉得洋人为的无非是钱,财能通神,塞够了钞票,不管是日本鬼子抑或英国鬼子,全部对你鞠躬。

看透了这点,陆北风特别嘱咐金牙炳前往疏通洋衙门,千万别吝啬,该花多少钱便花多少钱,今天花得越多,他朝便有机会越回越多。金牙炳不负所托,很快便透过老关系知道战后主管侦查堂口的洋警官是谁,然后把钞票送到对方的办公桌上,可是对方竟然拒收。——他并非不贪财,他只贪最大的财。

洋警官叫作Joseph Nick,中文名字是力克,出生和成长都在英国的牛津郡。他在牛津大学读的是东方研究,尤其钟情书画艺术,为了增广见闻,远赴神秘的中国游历,白天交朋结友和学习中文,晚上在酒店大堂拉小提琴赚钱糊口。他父亲是教堂牧师,从小教导他用音乐赞美主。他长相和善,嘴角经常挂着亲切的笑容,个子高,非常高,一米八八。初抵中国,力克的落脚地是上海,后来经广州来了香港,没料遇上城市陷落,日本进城的那一天他正在湾仔的六国饭店拉曲子,被硬生生押解到赤柱的欧民拘留营。

战后,力克当上香港警察,然而他从第一天起便不是个好警察。他从未想过要做个好警察。

日本人占领香港的时候,把香港岛南边赤柱的圣士提反书院征用为拘留营,集中管理一千多名欧洲和美国平民,战俘则分别关在北角和深水埗。力克在赤柱。

拘留营主管是一个叫作郑国梁的香港人,这家伙的老婆是日本人,他一直替鬼子做情报工作,狐假虎威,洋人落到他手里,受尽欺凌敲诈,终于忍受不下去,集体发难到操场上站立抗议。

郑国梁被调走了,换来一个名叫山本十六郎的日本人,他容许营内洋人组成临时管理委员会,如意算盘是以夷制夷。精通英语的山本十六郎战前在半岛酒店以理发师的身份乔装工作,顾客全是洋官洋商,方便打听英国圈子的备战动向。香港沦陷后,他以胜利者的身份站到洋人眼前,竟然坚决拒绝说英语,明明能够亲自沟通却亦要求随从口译,圆眼镜背后的一双小眼睛闪出腾腾的杀气,营民都在背后叫他作“地雷”,敬而远之,只让詹逊跟他打交道。

詹逊是港英管治时代的辅政司,港督杨慕琦身边的二把手。杨慕琦被日本鬼子押到台湾,他便成为最大号的官员代表,担任了三年多的临时管理委员会主席。委员会其他成员大多数是商人,也有医生、牧师和律师,做主席之于詹逊是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营里洋人讨嫌他太听命于日本人,几近于“欧奸”,日本鬼子却认为他常替欧民争取物质,贪得无厌。詹逊自觉里外不是人。可是为了大英帝国和英王陛下的颜面,忍辱负重,发誓带领营里的一千多人走向未来的光明。詹逊热爱音乐,跟力克谈得来,发现他有领导才干,人缘好,于是委任他做“生活协调小组”组长,负责摆平营友之间的冲突纠纷。如果詹逊是黑脸,他便是白脸。

廿五岁的力克在拘留营洗衣房里认识了露易丝,一位来自爱尔兰都柏林的十八岁女孩,很爱笑,笑时,脸上的雀斑似在漫天飞腾。她父亲在中环的教会医院行医,母亲是护士,她自己在都柏林亦是学习护理,闲时热爱绘画,毕业后来香港探望父母,趁机常往郊外写生,打算住半年便走,万料不到日本人说来就来,一家三口在拘留营泪眼相对。幸好力克有本领逗露易丝开心。日本人偶尔准许临时管理委员会举办文娱活动,力克邀请露易丝替营友速写肖像,他在旁边拉琴,依照营友的不同脸相和坐姿即兴创作不一样的乐曲。他告诉露易丝,以前有一位德国音乐家说过,“即使只是一把扫把,我也能用音符呈现它的形状。”音乐跟画笔一样能够具体勾勒出日月星辰,而他,亦在露易丝的眼睛里窥见了日月星辰。

力克做梦也没想到拘禁的岁月竟是最自由的岁月,像长了一双翅膀在天空飞翔,露易丝是牵着他手的天使,不管白天或夜里,只要跟露易丝聊天,他便似在云间遨游,高墙和铁丝网构成不了困阻。他不再需要外边的世界。营里的劳动折腾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只要他和露易丝的眼睛看得见彼此,在背上在脸上滴下的汗水,是甜的。

拘留营内的一千两百多个日子造就了爱情,更促成了婚礼,在三年八个月里,有二十多对男女宣誓结婚,但新人没有单独的房间,新婚之夜,营友合作掩护男方到女子营房过夜,房里的厕所便是他们的亲热新房。力克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亦将有相同的运气。

营里有一位亦是来自都柏林的海威格,家族做的是汽车贸易生意,破落欠债,他跑来香港买卖零件。他比露易丝年长十七岁,一直未婚,在洋商圈子里风流得声名狼藉。力克没法不承认海威格的魅力,他见过的世面,他的幽默,他的成熟,像冬天的炉火般能把所有女人男人吸扯到身边,忘记了被炙伤的危险。力克察觉海威格经常借故接近露易丝,所以提醒她,她却一脸纯真地笑说:“傻瓜,海威格是叔叔!他父亲是我爸在家乡的表弟!”力克选择相信,露易丝是天使,不会胡作非为,除非天使心里亦住有魔鬼。

力克没想到被魔鬼杀个措手不及。一个傍晚,他在饭堂远远瞄见海威格对露易丝打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脚鬼鬼祟祟地绕道到营区右方的车场,他悄悄跟踪,眼睁睁看着他们翻越铁丝网的破洞,爬上一辆运输军车的后座。海威格常被日本兵指派帮忙维修军车,熟门熟路。

迟疑了一阵,力克决定趋前看个究竟,蹑手蹑脚走近军车,半蹲下来,慢慢掀开布篷一角朝里面偷窥。

天啊!这是露易丝吗?真的是天使般的露易丝?

海威格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地上,脸贴脸地抱着露易丝,她跨开双腿盘夹他的腰,腰肢微微左右摆动像一个旋转的陀螺,长裙覆盖着两人的下身,露易丝仰起脖子,半张着眼睛,双手发疯般扯住自己的头发。海威格左手掌撑着地面,右手伸起捂住她的嘴,指缝间不断渗出嗯嗯呜呜的暧昧叫声,是愉悦的饮泣,露易丝不断低喊:“给我……给我……”她似一只极渴的兽在苦苦哀求主人恩赐水露。

尽管是酷热的夏天,力克手脚无比冰冷,寒气从脚底直冲到手、肩、颈,再逆流回到脚掌,脑袋却滚烫滚烫,似被淋了一锅的热油,烧得他眼前发黑,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气,马上转身踢踢跶跶地奔离车场。怎会这样呢?怎可能这样?力克低头疾走,地上的石头都是问号。交往了一年多,拥吻厮磨当然有过,但力克都控制住自己,他相信露易丝是纯洁的女孩子,以天父之名,婚前他们保守一切应被保守的单纯。曾有一回意乱情迷,露易丝定睛望他,微张薄薄的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力克当时觉得她是在嘉许他的定力,但此刻回想才恍然明白,那没说出的话语可能只是欲望的渴求,黑暗的声音,往往难以启齿。或许海威格这样的情场老手比黑暗更黑暗,他有办法撩拨露易丝最不可告人的欲望,让她相信,所有发生在黑暗里的事情都不算数,没关系的,这只是梦,都是梦,没有人需要替梦境负起责任,在重新张开眼睛的时候,触目所见都是全新的光明。——但又会不会是,对一些人来说,身体的激情才是光明,单调的寻常日子才是需要忍耐的无边黑暗?

力克不确定露易丝和海格威是否发现被偷窥,即使发现了,又是否知道是他。思量了一个晚上,他决定不动声息,把事情交给神。露易丝只是偶然迷失,像一只迷途的羊,只要他有足够的爱便必能够把她从丛林里召回。他可以等待,更乐意付出,只要她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但面对海威格,力克可没这份耐性。刚好翌日是星期天,营里下午有足球比赛,眼见海威格若无其事,一股怒火从力克心底燃起,他们分属两队,海威格盘球进攻,防守方的力克突然冲前贴近,猛力抬膝顶向他大腿内侧,把他踢个腰背卧地,双手紧紧压着裤裆,似在保护什么东西免于粉碎。观赛的露易丝连忙跑进球场跪下察看海威格的伤势,然后扭头狠瞪力克,就这一瞪,力克明白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输或赢都是神的旨意,但他希望弄个清楚明白。球赛结束的晚上,力克约露易丝在洗衣房见面,他哀伤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她也望着他,仿佛用眼睛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嘴巴却紧紧闭上。

半晌,他忍不住了,直接问说:“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个乱七八糟的男人?”

她依旧不言不语,眼神里竟然闪现一丝无可名状的亢奋。

他再问道:“想不到,真想不到你是这么随便的人。”

露易丝终于说话,低下头,似自言自语:“我不随便。我只有他。他也答应了,以后只有我。”

力克忍不住失声大笑。怎么搞的,明明是个浪荡子,女人却愿意相信他会为她变成正人君子,或者说,相信自己有办法把他变成正人君子,女人的乐观意志比任何堡垒更为顽强。

露易丝仰起脖子望向力克,满脸雀斑像颓然散落的日月星辰。她拉一下力克的手,说:“忘记我吧。谢谢你对我好,但……我要的不仅是好,好,不够……”

“你到底想要什么?”力克打断她问,“你爱他?”

露易丝盯着地面,支吾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快乐,跟他……有天旋地转的快乐。”

力克啐道:“老天,那不是快乐!那只是邪恶的激情!该死的邪恶!相信我,他很快便会一脚把你踢开!”

露易丝说:“我不管,我就是要!而且,不会的,他不会踢开我,我们决定结婚。他求婚了。”海威格当然有求婚的理由。她年轻鲜嫩,她父亲有钱,他快四十岁了,总该有个家,更何况有家之后只会多一点点的技术障碍,如果他想玩其他游戏,任何障碍都可解决。

力克焦急了,抓住她的两只手臂,说:“你不是说过希望游历世界,用画笔记录生命吗?我可以带你走遍天涯海角,我拉小提琴,你画画,艺术才是永恒的激情!那家伙只是想跟你有good time,但我可以给你long time![那家伙只是想跟你有一时之欢,但我可以给你天长地久!]”

露易丝没回话,扭身朝洗衣房门口走去,边走边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确实喜欢那种感觉。”

每句“对不起”都像一颗扔向力克脑袋的石头,咚咚咚地敲得他眼前发黑,更敲出他心底的莫名怒气。“Slut[荡妇]!”他一脚踹开身旁垃圾桶,冲过去抓住露易丝的衣背,硬生生把她压下,膝盖撑着地面,再掀起她的裙子,左手伸前捂住她嘴巴,右手扯下她的小裤,忙乱地做他从没想过会做的下流事情,以前不敢穿越的界限都被穿越了,而腰肢每往前挺进一下,愤怒便激烈一分,原来界限只存在他脑海,他一直克制自己,替她守着护着,原来纯属可笑的一厢情愿。

“这就是你要的,对吗?对吗?对吗?我给你!我给你!”力克用忙乱的节奏横冲直撞了一阵,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换了位置,从露易丝的嘴边伸进了她的嘴里,她舐弄着,轻咬着,像母狗享受骨头。这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天使,有着不可告人的面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面目?我的在哪里?在裤裆里?在脑袋里?哪个才是真的我?力克陷入迷惘,胯下的露易丝却在摇动她的腰肢,前后,前后,才几下,力克突然喊出一声尖亢的:“呀!”毕竟是初次,快速地一泄如注。

露易丝扭颈鄙夷地瞥他一眼,嘴角抖动似在冷笑,然后挣扎站起,把衫裙拉好,头也不回地走出洗衣房。她没说半句话,但力克完全明白自己再次输了,输得比彻底更彻底。

露易丝没有张扬那夜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在营里碰见,她是一脸冷漠,见等于未见。海威格倒没有异样,如常地跟每个人谈笑风生,仿佛不放过任何一个人,所有人都是他的盆中食物,差别只是主菜或配菜,即使没有胃口,放在碟里,看着也高兴。不到一个月,露易丝突然和海威格举行婚礼,按习惯营友们齐聚唱歌跳舞,力克佯病没现身,偷偷独自走到海边拉奏巴赫《小提琴奏鸣曲第一号》,拉动的是琴弦,更是自己的心,在切割,在碾磨,在凌迟,乐曲尚未拉完已经把一颗心蹂躏成碎片。然后,轮到肺,再到胃,再到肠,手和脚,眼耳口鼻,耳朵,脑袋,直到彻头彻尾地体无完肤,双手突然使劲把琴和琴弓扔进海里,海浪冲过来把它们卷得无形无踪。力克双膝颓然一软,瘫跪在沙滩上,弯腰把右脸紧紧贴在滩面,抿紧嘴唇不让哭声惊动任何人。他不断抽搐身子,像一尾被冲到岸上待死的鱼。

半年后,日本人终于宣布投降,露易丝离开拘留营的时候,肚皮已经隆得像个小鼓,营友们都替她和海威格感到高兴,孩子可在营外诞生,不必成为prisoner baby[囚犯宝宝]。三年八个月有四十六个“囚犯宝宝”,替营房添了喜气和麻烦。力克自从知悉露易丝怀孕,心里百般忐忑,暗中计算了日子时间,孩子可能是他的,也可能不是。若在从前,他会跪在床头向天父祷告,祈求天父赐予答案,但今天的他开不了口,他背弃了神,也不愿再信靠神,他明白这世上能信赖的只是自己。他想找机会问露易丝,可是她从来不给机会让他单独靠近。他冒险写了字纸偷偷塞在她的洗衣袋里,她亦不回不覆,他之于她,已是不复存在的烟消云散。而她之于他,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影子。

所有人撤离营房的那天,排队登车,力克望向露易丝和海威格的背影,海威格回头跟营友挥手道别,也对他微笑点头,露易丝竟然转身瞟了他一眼,他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是不舍?是怜悯?是指控?不管了!他没法按捺冲动,快步踏前想问个究竟,但两人被催促登车,灰蒙蒙的巴士在艳阳天里轰隆开动而去,力克愣在原地,阳光射到脸上,天地白茫茫如一块纱布盖在眼前。车子驶得远远,也把他渴望得到的答案带离得远远。

离营前夜,力克对詹逊提出加入警队的请求。詹逊问他理由,他说出预先想定的堂皇答案:“我在香港受过难,香港便是我的家,我要保护它。”

“音乐呢?”詹逊坐在营前的藤椅上看书,停下来,拉低老花眼镜,眼睛从镜框上方向他望去,问说。营灯照着他额上的皱纹,像被无数坦克车辗过的坑道,深陷的眼眶则似被炮弹炸出的难以填平的洞穴。“我以为艺术才是你的生命。”

力克摇头道:“这是一个需要钢铁的时代,音乐太软弱了。我希望做个坚硬的人。谁知道下一场战争什么时候发生?”

力克并非全不老实,在沙滩上的那天,在露易丝婚礼上的那天,在哭干了眼泪的那天,他下定决心做个坚硬的人,要有钱,要有枪,要有指挥的权力,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再度沦为被放弃的失败者。他要所有人见到他都感到恐惧,要他们对他扯开嗓门,尊敬地喊一声:“Yes, Sir![是,长官!]”

詹逊把书搁在桌上,耸肩道:“好吧,这几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没办法对你说不。”他读的是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不知道是第几回重读了,只记得第一次读时十五岁,现在五十五岁,四十年的光阴仿佛可以被浓缩成一次快速的翻页动作,假如不曾以鲁滨孙的智慧、勇敢和坚忍做自我鼓励,他熬不过这几年看似永无止境的拘留日子。

战后,詹逊担任了半个月的香港临时首脑,就在这短短的十多天里,他抓紧机会把力克安排到警察部门,他见识过他的管理才干,信任他。詹逊后来被派遣到新加坡担任总督,力克留在香港,拥有了他的枪,所以,也拥有他的权,他的钱。他铁了心肠,立志做个比海威格更乱七八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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