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快乐的风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那是十一月初的下午,力克把陆北风约到尖沙咀的米高酒吧见面,神情凝重,所剩无多的几绺头发横七竖八地搭在顶上,一双眼睛仿佛随时喷出火焰,能让桌上的威士忌熊熊燃烧。陆北风尚未坐定,他已劈头劈脑地开骂:“你们不想活了!如果我是总督,把你们统统抓去枪毙!”

“我们?”陆北风猜到他说的是李郑屋邨的事情,紧皱一下眉心,脸色沉下,“干我什么事呀,三弟,不,警官!”

力克哼道:“蛇鼠一窝!”

陆北风默然,向侍应生点了一杯啤酒。送来了酒,他举起厚重的啤酒杯碰一下力克的威士忌小杯,道:“不是都解决了吗?抓的抓,赶的赶,雨过天晴。来,别恼火,江湖事情江湖了,兄弟归兄弟,何况我确实并未掺和。”力克没反应,陆北风不管了,先喝几口,再道:“中国老话说‘乱世出英雄’,如果不乱,怎有机会显出警官大人的本领?”

力克瞅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没说错。所以,陆,帮个忙,让它再乱一些。”初认识时力克习惯只喊他的姓氏,混熟之后,有时候会叫他的外号“十三风”,做了结拜兄弟,私下会唤“二哥”。去年久别重逢,生分了,又是“陆”来“陆”去的了,听进陆北风耳里,发音像“辘”来“辘”去,恰似转来变去的两人关系。

陆北风兀自喝酒,眼睛望向酒吧前方的小舞台,一个年轻的洋少年抱着吉他唱着洋歌,他听不懂,只想起很久以前力克说过自己喜欢拉小提琴,他还取笑过那叫作“洋二胡”。半晌,力克用锋利的眼神扫他一眼,问:“陆?”

陆北风喝光了啤酒,再点一杯,然后提高嗓门对力克道:“警官,有什么事我可效劳,尽管吩咐!‘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嘛。你说,我去搞掂,两肋插刀!”

原来李郑屋邨和荃湾皆属力克的管辖区域,闹出暴动,上峰非常不高兴,把他召到办公室臭骂了几回,责怪他无能失职,幸好上峰是爱尔兰的老同乡,尚未至于辣手处分。事到如今,他虽有拼命善后,但不服气香港那边风平浪静,所以希望陆北风安排手下闹它一闹,把那边的主管史坦克也拖下水,如果搞走了史坦克,他便有机会调回港岛。

陆北风心头一震,暗道:“岂不等于推我的兄弟出去挡子弹?”他不作声,直望着玻璃杯里的啤酒,错觉黄澄澄的平静一片像波涛汹涌的海浪。

力克用两只指头咯咯轻敲桌面,跟随舞台的音乐打着拍子,故作轻松地说:“不必担心,史坦克再过三个月便退休了。但我打听到他在申请延迟,你那么一闹,他便延不了,没法挡住我的路。日后我回去港岛,替你也拿下北角码头,由上环到北角的海岸线都是新兴社的了,你想运什么进来便运什么进来,你想送什么出去便送什么出去!Is it a good deal[这是笔好买卖],陆?”

陆北风心动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然后马上决定了应该怎么做。能够信任力克吗?开玩笑!看看高明雷的下场便知道了。高明雷替他在九龙寨城闹事,尽管后来形势有变,广州沙面的英国领事馆被烧了,力克却置身事外,完全没替兄弟善后。人人为他可以,他却不会为其他的任何人。这笔生意,并非不划算,而是不牢靠。

但也没必要当场翻脸。陆北风佯装认真思量,半晌方道:“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北角码头拿不拿下,慢慢再说。先让我回去布置一下。”

力克干笑了两声。陆北风想到不如把话题扯开,打算向他探听那些劳什子“楼花”是否值得投资。这阵子有一家叫作“立信置业公司”盖楼,平常是全幢盖妥之后才分间出售,但那公司是在打地基的时候已经开始卖楼,顾客预缴一笔订金,再每月分期付款,两三年后楼房落成,便是业主了,而在这以前,楼房业权容许转让,房价一旦节节升高,最先下手的买家等于用很少的首期便可以赚取不轻的差价利钱,个中原理像买下了花朵,虽然尚未结出果子,却已有机会先尝甜头。金牙炳对陆北风提过此事,认为香港地狭人多,房价只会涨、不易跌,应该把新兴社赚到的钱尽量转移到楼房投资上面,亦算是留条后路。陆北风近日正在盘算此事,反正要没话找话,不如听听见多识广的力克有什么意见。

岂料他才说了“你怎么看那些楼花……”几个字,力克已经扬一扬手掌,示意他可离开,会面到此结束。力克没正眼看陆北风,只望着酒杯,不耐烦地说:“就这样了。别让我等太久。三天,就三天。”

回到家里,陆北风生了一天一夜的闷气,把金牙炳召来喝酒,拍桌骂娘的叱喝声音把陆世文吓得不敢踏出房门半步,只让工人送进饭菜。陆北风道:“新兴社以前是真金白银地孝敬他,现在亦是真金白银地孝敬史坦克,无拖无欠,鬼佬以为我会让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就算真要北角码头,我‘十三风’会自己拿下,不必靠他!死鬼佬,冇个好!”

金牙炳唯唯诺诺地附和,却亦劝他沉下气,认真想个应对的法子:“鬼佬靠唔住,但越是靠唔住,越要小心。好佬怕烂佬,烂佬怕鬼佬!”

“刁那妈!谁教你这句话?”陆北风忍不住笑,“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不是随随便便的烂佬,我们是新兴社的烂佬!”

商量一夜,陆北风提了个主意:找个懂英文的人写封告密信给史坦克,揭露力克的阴谋,让鬼佬内讧,鬼打鬼,两败俱伤。金牙炳担心两个鬼佬会官官相护,到头来吃亏的依然是新兴社。陆北风摇头摆手道:“不会!史坦克要退休了,肯定不想闹事,依我看,他会把信交给上峰,让上峰出手修理力克那仆街。老实说,烂佬怕鬼佬,鬼佬又何尝不怕烂佬?而且鬼佬之上又有鬼佬。大家都靠大家,也大家都怕大家!船头惊鬼、船尾惊贼,还混乜捻江湖?”

金牙炳点头同意,但建议道:“何不干脆写信给力克的上峰?”

一言惊醒梦中人,陆北风拍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决定就这么办了,打蛇打七寸,直接向力克的老板告状。此事交到金牙炳手上,他找了一位自称懂英语的相熟的代书先生,嘱其写信揭发力克刻意捣乱,撺掇三合会在港岛闹事,吃里扒外,不是个好东西。岂料代书先生的英文其实只是半桶水,把廿六个英文字母堆砌了半天,最后竟然把力克对史坦克的陷害“阴谋”错写成两人联手“合谋”,conspiracy变了collaboration,意图给香港make trouble[制造麻烦]。金牙炳取过信函,半眼没看,反正看不懂,马上遣人辗转送到警察总部,收件者署名警务处长,香港警队的最高指挥官。警务处长日理万机,信函皆先由秘书过目,秘书按例把匿名的投诉信转给副处长,副处长就是力克和史坦克的直属上司,早上九点十分看完信,十点钟已把他们召到办公桌面前臭骂一顿。

他并不相信信函的胡说八道,但洋警官被人用乱七八糟的英文信告状已经非常有失体面,他伸手把桌面的文具木盒砰声扫到地上,怒道:“我叫你们管着那些中国猪,你们竟然被猪反咬一口?英国人如果都像你们,还怎么管住香港!”

两人面面相觑。史坦克似被人用麻袋蒙住脸,白白挨了一记闷棍。力克则有一股怒火从心里烧起,因为他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肯定是陆北风搞的鬼!不仅不帮忙,还敢倒打一耙,好大的胆子!火气把力克阴森的脸色燃烧得涨红,像一片三分熟的牛肉。

副处长再咆哮一阵,最后下达指令:“扫平他们!把他们赶下海,扫!一个不留!要让中国猪知道谁才是香港的老大!是我们警察!是我们英国人!今晚就做,明天早上我要向处长报告!”

指令就是结论了。走出了办公室,力克按捺住怒火,故作轻松地拍一下史坦克的肩膀,道:“其实他说得对,没理由让中国佬吃定。反正你要退休了,离开以前显显威风,不也是好事吗?”

史坦克瞟他一眼,跳上汽车返回港岛。他明白力克知道自己希望延迟退休,那么,黑函是不是力克在背后搞的鬼?如果是,黑函又为什么把力克拖下水呢?他想不透,只是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可是,简单也好,复杂也罢,副处长说了算,指令不可能不执行,执行之后再找答案也不晚,反正灭了中国佬的气焰,假如自己真能留在香港,日后行事亦较方便。跟金牙炳以至所有人一样,史坦克在乱世里学懂了把坏事看成好事的本领,世越是乱,越不可以不懂。

回到办公室后,史坦克花了二十分钟撰定名单,写了又删,删了又添,终于列出六个横行堂口的龙头姓名,然后命令可靠的手下分头行事,马上动手把他们逮捕驱赶。九龙堂口的人先前被赶到台湾,史坦克决定分散目的地,这回改把港岛的混蛋押往菲律宾。

当警察砰砰嘭嘭破门闯进房子的时候,陆北风仍在床上抱着女人呼呼大睡,瞬间被五花大绑,黑布蒙头,强押上警车直往中环卜公码头。历任香港总督依传统坐船在这里登岸,然后搭乘马车前往总督府宣誓就任,在第十五任的梅含理以前,港督搭的是木轿,但梅含理在轿上被华人李汉雄开枪行刺,之后的上任仪式便弃轿从车了。梅含理在一八九八年英国租借新界时是香港的警察总长,元朗居民武装抗争,广东省的三合会众前来助阵,梅含理领队镇压,战斗了六七天,杀了一些华民,种下仇恨,十三年后他荣升港督,据说李汉雄是新界人,咽不下先前那口气,遂来报仇,可惜眼界差、手气背,子弹只射中轿的木架子,失手就擒,被判处无期徒刑。卜公码头船来船往、人进人出,只不过人们不易记得码头天空上的血腥气。

金牙炳赶到陆北风家里的时候,只见到女佣把陆世文抱在怀里,蹲在地上双双嚎啕大哭。陆世文不断哭喊:“爸爸……爸爸……他们抓走了我爸爸……”

阿冰闻讯赶至,在门外已经听见陆世文的哭声,被惹得一阵伤心,站在金牙炳身边,把脸埋在他臂膀呜咽饮泣。金牙炳呆若木鸡,不断暗问自己:“会不会是我跟这对兄弟八字犯冲?刁那妈,难道是我命克他们?南爷突然被炸死,风哥又突然被赶走,到底点搞?”

警轮在海浪里颠簸了数十小时,六个堂口龙头在岸上耀武扬威,被困到船舱内却似六只病恹恹的老猫,趴着、躺着、蹲着、抱膝坐着,船身一下倾斜向左,一下偏侧向右,轰轰隆隆的引擎声响震耳欲聋,似有一支螺旋桨在所有人的喉咙不停搅动。“和合和”的跛佬雄脸色惨白得像被放光了血,忽然,哗哗吐了一地。秽物的腥臭气味惹来另一个人的呕吐,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陆北风一直压住胃里翻腾,此时再也忍不下去,但肚里空空,吐得满嘴苦水,连鼻孔亦被胃汁塞哽住。他一阵惆怅,恍惚间希望这是个梦,然而嘴里鼻里的苦涩是如此确切,不可能不是真的,唯有告诉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顶硬上吧,顶过便好。他坚信可以,打死他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海里。我是“十三风”啊,铁打的汉子,福大命大,不会的,绝对不会。陆北风暗暗运劲调节气息,吁——呼——吁——呼,渐渐觉得理顺了呼吸,但过了一阵,肠胃突然反扑,胸口一闷,喉咙一苦,胃汁重新无休无止地从嘴里涌出,他眼前一阵昏黑,晕倒过去。

陆北风苏醒的时候,风平浪静,菲律宾的马尼拉,码头的船笛响号和沸腾人声迎接他登岸。

岸上是陌生的世界,却亦是熟悉的世界,因为有唐人街,更因为唐人街有洪门。六位堂主虽是初到的客人,但踏进唐人街,乡音是亲切的,规矩是老旧的,先往洪门致公堂向各方人马拜码头,再由他们领路到中华商会拜会老侨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一顿连一顿的饮宴款待,主人好奇香港的动静,客人探究本地的门路,各自扔出一堆问号,你来我往,相互称斤掂两。江湖人是鼻子灵敏的野狼,不管身处何埠何城,远的近的,富的穷的,只要是有华人的所在,总能闻嗅到血腥的可能,然后掌爪发劲一蹬,扑前噬咬。所以主客双方很快有了携手发财的默契:马尼拉需要的,借助六位堂主的香港手下集齐运来;香港需要的,由马尼拉的洪门帮会张罗运去。黑货白货,香烟洋酒,枪炮子弹,百无禁忌,互通有无,关键是能够保证货源充足、海路畅通。两个字,就是走私。

说句老实话,六位堂主都不愁钱,各有兄弟陆续从香港汇来美金花用,并未人走茶凉,这点起码的江湖义气仍然是有的。然而混江湖不只为了发财,铤而走险是一种刺激的瘾头,沾上了,不易戒掉。他们坐下商量了一夜,无不喝得脸红耳热,一方面重复又重复地回顾旧事,轮番夸大吹嘘自己昔日的打杀身世,另方面对于摆在前头的走私生意感到无比亢奋,争相认定自己出得上力的地方。最后得出结论:与其各自为政、单打独斗,不如联手在这片新天地闯荡,江湖日月新,亦是很有意思的挑战。“潮兴义”的师爷贵提了个主意:“一二三四五六,我们六个人,新堂口就叫作‘六合堂’,如何?老天爷把我们凑在一起,时也命也,唔捻好浪费老天爷的一番好意。”

陆北风首先拍桌赞成,道:“好名字!中国武术有六合拳,大刀王五和燕子李三都是此道高手,我也练过,可是说来惭愧,练来练去都只是三脚猫。除了六合拳,也有六合掌、六合腿、六合棍,招招攞命!六合,六合,六六大顺,六六无穷,如意吉祥,六合堂,好!”其实他心底想着的是粤语的“六”和“陆”同音,“六合堂”便是“陆合堂”,在名号上已经以他为尊,让他占尽便宜。

其他人听陆北风说得头头是道,当然没有不同意的理由。接着便要排辈分、分座次了。

六个人当中,论岁数,陆北风只排第二,但新兴社掌握了湾仔码头和上环三角码头,对人货来往最为有利,所以年纪最长的跛佬雄主动建议陆北风当龙头老大。陆北风连忙拱手推辞,故作谦虚地说:“在座有谁不是独当一面的英雄好汉?怎么可能让诸位委屈?堂口既然名为‘六合’,大家就该不分高低,同心协力。洪门开山老爷子不也有前五祖和后五祖?我们今天六人联手,呵,还比他们多了一祖,等到打出一番局面,再把六合堂带回香港。总而言之,大家平起平坐,咁高咁大!”

“天义堂”的豉油张竖起大拇指道:“风哥泱泱大度,果然是做大事的人!但既然要做大事,始终要有个稳当的方法。不如这样,小弟大胆建议,我们对外是六合堂,私货的瓣数全由风哥安排做主,然而对内各有副号,我的叫作‘六合天义堂’,师爷贵的叫作‘六合潮兴义’,跛佬雄的叫作‘六合和合和’,依此类推,各自招兵买马,养足了势力,可以搞的便不止于私货了,否则,只搞一瓣,唔捻过瘾啊!”豉油张多年以前是柴湾街头的酱料贩子,后来混帮派,有了自己的堂口,又靠日本鬼子的庇护壮大了力量,平日横行霸道,如今忽然被流放到马尼拉,憋得慌,恨不得马上打出另一个江山。

豉油张的主意燃点了所有人的雄心,上惯了战场的人,最担心的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无仗可打,于是纷纷意气激昂地附和。陆北风从此成为六合堂的大路元帅,其余五人各为二路统领,亦各有手下。大家又有协议,每当遇上重大难题,陆北风须提出商量,模仿洋人的会议规矩,经由投票决定,少数服从多数。仅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六合堂已在唐人街打响名号,各个副堂亦跟本地帮会勾结,分别插手黄赌毒,难免掀起阵阵血雨腥风,但总算都站稳阵脚。跛佬雄最倒霉,在一场打斗里被轰了两枪,右前臂失去知觉,既是跛佬雄亦是跛手雄。陆北风是六合堂元帅,同时是“六合新兴社”龙头,主要靠军火买卖发财,他在唐人街仍然被尊称“风哥”,走到外面,菲律宾人都叫他作Bagyo,风,从中国吹来的劲风;在马尼拉美国海军基地的鬼佬大兵则称他作Happy Wind,快乐的风,只要向他开口,他有本领替你找来世界上所有使人快乐的东西。

至于香港的地盘,有金牙炳替他全盘打理,问题是,金牙炳,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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