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冇仔送终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纯胜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打针吃药,阿冰不眠不休地照顾,早晚到洪圣庙上香祈福,瘦了好几圈,原先宽厚的腮骨被脸皮牢牢包住,骷髅似的。幸好熬过来了,她慷慨还愿,庙里的人高兴得把她看成现世的观音菩萨。然而过了半年,入冬了,香港这个冬天特别地湿寒,天天飘着雨,许多人夸张地说:“看情况,搞不好会下雪呢!”雪并未降下,然而一个傍晚,纯胜从家里浴室步出,身子一凉,打了个喷嚏,然后不停地咳嗽,哮喘再犯,一口浓痰哽在喉咙,含糊地喊了两声“妈!妈!”,阿冰在厨房里煲汤顾火,没听见,走到客厅时看见儿子脸色惨白躺在地面,无知无觉,召来救护车急送往医院,尚未送到病房已经去了,只有十二岁。

办过丧事,金牙炳非常内疚两年前没告诉阿冰,陆北风在信里做过提醒,他的灾星移向子女宫,六亲缘薄,家族不宁。他是为了不让阿冰担心,反正无论是否知道老鬼的批算,凭她的谨慎性格,都会万事提防。如今出了事,他忍不住暗自回想,如果当初多嘴说一说,能否避开此劫?阿冰面对丧儿之痛,不茶不饭,活得似行尸走肉,金牙炳多雇一个女佣在旁看顾照料,更不敢提半句关于老鬼的批算了。他发电报给陆北风,只写:“不幸言中”——他想不到的是,不幸陆续有来。

十五岁的纯坚本已无心读书,弟弟纯胜猝逝后,难过心伤,干脆不上学了,金牙炳安排他到堂口看管的花档帮忙,他反叛,坚持自食其力,跑到北角的上海理发铺做学师仔。八岁的妹妹纯芳倒勤奋用功,每天搭电车从湾仔到鹅颈桥上下课,成绩从来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堂口兄弟都恭喜炳哥家里出了个女状元。她的志向是日后办一间专收贫穷子弟的学校,教好每个穷家小孩。学校老师问她为什么有这想法,她低头轻声道:“阿爸成日打人,所以我要救人。”纯芳向来憎厌自己是烂仔头的女儿。

纯坚出事于一九六三年。那一年,香港严重水荒,水塘仅有一个月的存水量,当局宣布限水,民居和商铺全部受管,五月二日开始每天供水四小时,五月十六日改为隔天供水四小时,到了六月,情况严峻至每四天供水一次四小时,水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用上了所有能用的容器,桶子、浴缸、壸、碗、锅、瓶、杯,每滴水都是甘露。四五层的唐楼住户,下层猛开着水龙头,水压弱,上层取不了水,唯有推开窗户,扯开嗓门像是命令又似央求地呼喊:“楼下闩水喉!楼下闩水喉!”也有时候不得不到街上的公众水喉前排队。每逢街喉开放,路上挤满男女老少,身旁摆满木桶铁桶,前胸贴后背地排着长不见尾的队龙,像盼望天神降临般守候水龙头流出的每一滴水。

滴,滴,滴答,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答……队伍最前方的人凝神屏息注视水况,嘴里念着:“来了!来了!”背后的人亦跟着喊:“有水了!有水了!”喊嚷像电流般一直往后传开、扩散、爆裂,有妇人竟然兴奋得哭泣,孩子见母亲哭,便也哭起来,是欢欣的哀伤,迎接水龙头哗啦啦地涌出的街水。

人龙里有赵纯坚和他的打工拍档,阿伦和阿辉,理发店耗水量大,老板派他们每天到街边提取食水。三个男人扛着六个大水桶,赤裸上身,在夏天的大太阳下焦灼地等待。水来了,所有人高声喝彩,阿伦道:“刁那妈,他日解除制水,我发誓要冲足一天一夜的凉,打捻死都不离开浴室!”

纯坚附和道:“一天一夜唔够!要四日、要五日、要一个礼拜!冲到皮破血流都唔怕!”

队伍开始缓慢移动,众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用眼神和骂声催促前方取水的人加快手脚。好不容易排近水喉头,前面只有四五个男子,阿伦的肚子突然咕咕作痛,急于往公厕解决,忍不住踏前两步向其中一人问道:“大佬,人有三急,帮个忙,让我先,得唔得?”

对方回头瞪他一眼,用福建口音的粤语骂道:“死捻开!”然后瞄见他背后的纯坚,又道:“哦,我认得你,金牙炳的大少爷!别以为新兴社大哂!这里系北角,唔系湾仔!”

纯坚根本无意插队,被冤枉了,不服气,何况福建佬把他跟父亲堂口扯上关系,更令他怒火中烧,立即回嘴嘲讽道:“湾仔唔系大哂,但北角细过鼻屎!”

福建壮汉不甘遭受奚落,霍地转身走向纯坚,他个子不高,但肩臂非常粗壮,同样没穿上衣,两团胸肌像两块坚硬的花岗石。站在他们中间的阿伦举起手掌阻止壮汉前行,福建壮汉伸臂格开,抡拳朝前直打,阿伦冷不防中了招,“呀!”声往后倒去。纯坚连忙将他扶住,另一个拍档阿辉加入战团,冲前扑向福建壮汉,随手执起一个铁桶砸向他的头,壮汉闪开,桶子掉滚到地上砰然乱响。对方同伴此时亦杀至,亦是三人,三对三,六双拳头挥来打去,水桶也是武器,街坊群众慌张走避,无人理会依然开启的水龙头,街水沙沙哗哗地喷流,把崎岖的地面射成小河。

扭打之际,纯坚脚底一滑,不小心跌个四脚踉跄,倒霉鬼,后脑轰然一声撞到路旁竖起的一支尖顶石柱,一个被踢起的铁桶刚好从半空掉到他脸上,把五官密密遮蔽,像殓房里的盖尸布。纯坚没有醒过来,尚差五个月才满廿一岁。

阿冰也几乎醒不过来,往后几个月在昏昏沉沉中度日,就算偶尔清醒亦呆坐终日。失去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熬过五年多的惨愁日子,再失去一个儿子,祸不单行的打击像两条粗重的铁链般把她牢牢锁在家里,客厅便是她的牢房。纯芳懂事,每天下课赶完作业便坐到床边陪伴母亲,金牙炳亦尽早从堂口回家,木柜上搁着纯坚和纯胜的黑白遗照,照前缭缭袅袅飘着香火烟雾,另有两盏冥红的长明灯,进门便觉得到了灵堂。

一天傍晚金牙炳回到家里,见纯芳抱膝坐在椅上哭泣,问了半天她才说:“我好惊,阿妈傻咗!”

“乜事?她做什么?”金牙炳瞄一眼紧闭的房门,问道。

“阿妈学狗吠!好细声,但我好惊!我好惊!我好惊!”纯芳把脸埋在手掌里失声痛哭,单薄的身子不断颤抖。金牙炳坐到纯芳旁边,让她把头偎到他肩上,眼泪,也滴到他肩上。

待纯芳冷静下来,金牙炳拉开抽屉找出锁匙,踮着脚走近睡房,咔咯一声,扭开门把进房,竟然看见阿冰坐在床沿,嘴角挂着诡秘的笑意。昏暗里,他几乎不认得阿冰,纯胜病逝之后,她老了十年,纯坚走后,她再老二十年,蓬乱的苍白的头发遮蔽了半张脸,深陷的眼窝似两个盛满了泪水的破碗,锋利的碗沿朝眼里戮去,随时刺出两行鲜血。金牙炳感到不对劲,连忙唤她:“阿冰!阿冰!笑乜?”阿冰似没听见,不答理,金牙炳更慌了,威吓道:“你再这样,我要送你去医院!”阿冰听见了,眼白朝上一翻,收起笑容,倒执起墙角的一把长扫把朝他头上如雨抡打,金牙炳抱头冲出客厅。砰一声,阿冰关上房门。

金牙炳坐回纯芳身旁,见女儿又哭起来,他伸手轻摸她的头发,安慰道:“别怕,爸爸在,没事的,相信爸爸。阿妈是个坚强的人,你以后也要做个坚强的女仔。”他抬头望向墙上儿子的遗照,强忍住鼻酸,叹气道:“仔呀,是命呀,认吧。”赵家绝后了,金牙炳有朝一日身故,注定“无仔送终”,每回念及此事,他都恨得紧握拳头,但纵然万般不甘心,亦唯有认了。他曾经做梦,梦里,纯芳半躺地上,口鼻渗出血水,他万分难过地低头端详着她,转头却见纯坚嬉皮笑脸地坐在餐桌旁,阿冰从厨房端来一碗冒着白烟的热汤,两母子相视而笑,那一刻,在梦里,他心头竟然泛起阵阵幸福的暖意,庆幸死去的是女儿。翌晨回想,金牙炳羞愧得不敢直望纯芳半眼。手掌手背都是肉,割哪里都痛,然而有些肉被割走,不只是痛。

其实金牙炳不知道纯芳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刚才说的安慰话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阿冰用行动证实了他对纯芳的安慰。这个傍晚,在迷迷糊糊、恍恍惚惚里,阿冰听见由远而近的、熟悉的狗吠声。不,不是平日从巷口传来的狗吠。现下的吠声涌自她脑海深处,咆哮,嚎叫,是一声连一声的挑衅音调,把阿冰从天昏地暗里唤醒,她勉强撑起上身坐在床上,告诉自己,来了,终于来了,那是在汕头和澳门死在她和父亲以及母亲刀下的狗在耀武扬威——怎么样,看到了吧?我们回来了,该还的总得要还,但我们不要你,我们要他们,他们就是你,比你更是你。

阿冰其实一直隐隐有这担忧,只不过强迫自己不去想,日子过得越顺遂,她越感受到过去的鲜血亏欠。世上的屠夫多的是,但其他人有何遭遇和想法,她不管,也管不着,她只相信自己母亲说过的话,狗灵必会回来讨债,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过了这么些年,这一天果然来临,万料不到的是竟然连讨两回。所以她笑。先是苦笑,在痛苦中无奈地接受命运折腾的苦笑。但慢慢地,苦涩里竟然浮起丝丝的自豪感,仿佛有一片片碎木此起彼落地从海底冒升,漂着,荡着,无声无息地霸占了半个水面。阿冰心里叹气,暗道:“狗灵啊狗灵,你们意志这么顽强?好的。可是我是阿冰,不见得会输给你们。你们以为这样可以把汕头九妹打垮?休想!我还活着,我要活着,看你们这些畜牲能够把我怎样!”她低声模仿狗吠,吠吠吠,吠吠吠,是对狗灵做出调侃和抗议,没想到把纯芳吓着,而金牙炳冷不防闯进睡房,恐吓把她送去医院,听进阿冰耳里代表他要放弃她了,阿冰蓬然烧起满腔怒火,火势由胸口蔓延到脑袋,激发了熊熊斗心。挥动在她手里的那柄扫把,打的既是金牙炳却同时是狗灵,她不再担忧,更不惧怕,遇人杀人,遇佛杀佛,遇狗灵杀狗灵。把金牙炳赶出了房,她再对空气吠了几声,是对狗灵说:“你们敢动纯芳一根毛发,看我不把湾仔的狗全部碎尸万段!”

阿冰决定活下来,并且要生龙活虎,她要亲眼见到纯芳长大,要替纯芳找个好归宿,其他的统统不重要。她问金牙炳:“你冇仔送终了,点算?”金牙炳心里似被撞了一下,但见阿冰好不容易恢复精神元气,不忍让她伤心,只好故作轻松地说:“冇咪冇啰!有仔送终要死,冇仔送终亦是死,双眼一闭,人死如灯灭,知道个屁!”然后又调侃说:“不如我们再生一个?”

阿冰瞪他一眼,欲擒故纵地骂道:“要生,你揾其他女人生!”。她比金牙炳年长一岁,快四十八了,去年开始停经,生孩子只能是下辈子的事情了。金牙炳可不清楚她的状况,两人已经好几年没有鱼水之欢,但在床上同被共寝,仍然有说不出的亲密。何况金牙炳确实跟阿冰无话不谈,除了外边的女人。阿冰是他的妻、他的友,似他的上半身。但下半身也不属于其他女人。下半身像算盘的木珠,只归自己控制,征服,驾御,胜利,非常地单纯,玩归玩不至于出现不可预料的混乱。

跟其他女人生孩子?金牙炳没接阿冰这句话,脑海却冒起一幅可怕的画面:阿冰握刀在后头追赶,他和一个女人在前头奔跑,女人的手里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儿,阿冰快要追上,走投无路,他和女人被迫跪下求饶。金牙炳太了解阿冰了,她可以故作不知地让他拈花惹草,顶多只是妒忌,然而一旦在外留根,尤其如果留下的是传宗接代的儿子,妒忌即变仇恨,汕头九妹可吃不下这个亏。他自己也不希望捣乱眼前秩序。何必呢?已经是新兴社的龙头了,阴错阳差地完成了阿冰要他争气的渴望,又经历了两回丧子之痛,再不一切看淡,便是自寻烦恼。金牙炳的最大心愿是等待陆北风重回香港,让他交卸堂口的担子,重新专心做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上岸”了,一家三口平安度日便是福气。纯胜去世后,他自觉老了十年,纯坚遭受不幸,他再老十年。不仅心态老,体能亦大不如前,尽管仍常到妓寨和歌厅寻欢作乐,却只像抽烟喝酒和撩拨算盘,是改不掉的老习惯。会改的,他自己知道,会改的,但顺其自然吧,这一天不会不来。

见金牙炳半晌没言语,阿冰开始担心了,狠道:“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在外面另外有家,我会亲手替你送终!”

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金牙炳心胆俱裂,急忙摇头道:“放心,不会!放心,放心!”阿冰见他气急败坏,忍不住抿嘴笑道:“你也可以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会比你先死,我要留着命,只要你不是死在其他女人的床上,我也会亲手替你送终。我会替你风光大葬。你答应过一起下地狱,但是我不想去地狱了。要去,一起去西天极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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