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阿群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眼前人并非陆南才。只是陆世文。

仙蒂上回在香港见陆世文,他才十四岁,身子开始拔高,却仍一脸娃娃肉,是个大小孩。九年多未见,已经彻头彻尾是个大人,虽然他寄过不少照片给仙蒂,有血有肉地站在眼前却是另一副模样,陆南才和陆北风是兄弟,他却比北风长得更似南才。俗语说“外甥多像舅”,他却是长得酷似伯父。

站在门前,仙蒂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神是兴奋的,但又马上沉下来,觉得委屈。怎么回来香港也不预先知会她,难道把她看成外人?

“阿姨,我代表父亲回来给炳叔饯行,想给你们惊喜,所以先不说。明天我请神仙阿姨吃饭赔罪!”陆世文见仙蒂满脸不悦,连忙婉言解释。他预订的是前天抵港的航班,但马尼拉的天气坏,拖延到昨天中午才起程,夜晚抵埗后先往萧家俊家休息,今早去饮茶和理发,也在萧顿球场附近转一转,好好看看久违的旧地。

哨牙炳坐在房内沙发上帮腔圆场,笑道这是很好的事情呀,风哥真有心,自己回不了香港,特地派儿子做代表前来,还送了一堆菲律宾土产手信,木筷子、木匙、木碗,刚好让他带去南非跟当地土著一起吃饭。纯芳也在,陆世文和她相差五岁,小时候结伴玩乐,长辈们经常调侃两人青梅竹马,不如干脆日后成亲。纯芳站在沙发背后,望向仙蒂阿姨,调皮地笑着。

陆世文拉仙蒂坐下,端茶赔罪,她白他一眼,把茶杯搁在桌面,急急探问陆北风近况。世文托一托眼镜,叹了口气,本来打算轻描淡写说说便算,毕竟年轻,坐在长辈面前一阵激动,忍不住把陆北风的病情和盘托出。刚才已跟炳叔说了,现在再说一遍,陆北风的糖尿病病情压止不住,这几年有了肾脏的并发症,每天要到洋医院洗肾,精神非常虚弱,只不过一直不对香港的故旧门生提及。至于发财的事情,倒很顺利,阿娟——陆世文唤她作“姨妈”——拉线跟一位美国军官合作,开了一间贸易公司,接了不少洋生意,财源滚滚,陆北风摇身一变成为侨领,在马尼拉的华人商圈非常吃得开,甚至常跟当地官员往来。当初拉线的人来自台湾,名叫顾谦荣,闻说原先在台北开人造花工厂,大家称他“花哥”,他在菲律宾的企业亦叫作“花荣行”,至于他跟陆北风做的到底是什么贸易,世文了解不多,只知道父亲屡有感慨,相士老鬼曾说“一字记之曰花,有吉有利”,果然应了预言。

仙蒂叹息连声,不胜唏嘘。她问陆世文自己的日子又过得如何,世文三言两语略说了近况,半年前在马尼拉大学商科毕业,到一间美国商行上班,跟同事相处不来,又觉得升迁的前景不明朗,索性辞了职,这次回到香港,如果有好的出路,说不定考虑留下来。其实他有其他说不出口的故事。三年前他在大学交了一位女朋友,父母是来自纽约的生意人,女朋友毕业后,父母离婚,她被迫陪伴母亲返回美国。这是陆世文唯一的恋爱经验,三年已是天长地久,分手的时候,如同每个经历第一回分手的年轻人,认真相信自己这辈子无法再爱任何人。他从洋行辞职其实跟人事或前途无关,他只望尽快离开马尼拉这片伤心地,凑巧有了哨牙炳的沐龙宴,他主动向父亲请缨代为回港赠礼祝贺。

哨牙炳问陆世文:“往后有什么打算?”突然拍一下大腿,逗他道:“炳叔要移民了,不如让你接替堂口的位子!你肯接,我明天就开香堂,在祖师爷面前把龙头棍交给你,风哥肯定同意!”

陆世文摇头笑道:“如果炳叔的堂口是新兴书局,我一口答应。”又道:“家俊叔说可先到他的公司帮忙一阵,我不急,感谢主,主有安排。”他是天主教徒,虽然不算虔诚,在家里也跟随父亲拜关公和佛祖。

说曹操,曹操到,萧家俊此时推门进房,喜盈盈地夸赞徐小凤歌艺了得,后悔没花钱请她到沐龙宴献唱助庆。仙蒂和哨牙炳异口同声抱怨他嘴巴守得太密,家俊满脸得戚,道:“我早说过要送神秘礼物给炳哥。不口密,怎可以神秘?”

哨牙炳与众人一边谈笑一边拆开仙蒂送来的金礼,抓起那根又长又硬的金如意,调皮地说:“像我!真像我!”房里坐着阿炳,家俊也在,年轻时候的好友调笑情景似重现仙蒂眼前,恍惚间,错觉一直三十年的事情统统在这个房间里发生,友谊、爱恋、伤害、逃离、忠诚、背叛,都在这里诞生和完成,但是来到这一刻,无影无踪,都不在了,都不在。然而并非水过无痕。大家的脸容便是痕迹,颓败,苍老,好像旧房子的几支柱子,斑驳剥落,不知道还能撑到何年何月。幸好有世文和纯芳,仿佛有人在旧房子里挂起两个红红的灯笼,带来了明亮的火影,以及跟他们早已无关的青春朝气。仙蒂的心往下沉,但因为世文和纯芳,不至于沉到最低。

也许刚才在大厅跟兄弟们贪杯喝多,哨牙炳滔滔不绝地忆记旧事,对陆世文谈到陆南才,竟然忘形地说:“南爷的棍术是无师自通,说不定他是保护唐僧取西经的孙悟空投胎转世,唔怪得同西人咁倾得来……”

“阿炳!”仙蒂脸色大变,厉声喝止。众人吃了一惊。她立即清一下喉咙,岔开话题,道:“咸丰年的事情,无谓讲了。家俊,你带世文到外面见见其他叔伯,长大了,不妨学下赌钱,不赌钱,你不知道人心可以有多坏。纯芳,你陪着吧。”

众人站起走出贵宾室,仙蒂板起脸孔望向地面,哨牙炳低下头,像犯事的孩子般满脸尴尬。两人默然对坐,十二月天,小房间没开电风扇,也没窗户,空气凝固得使人窒息。这些年来仙蒂从没对哨牙炳提过半句张迪臣和陆南才,但她猜他总知道些什么,跟在阿才身边那么久了,常替他到赤柱集中营打听张迪臣的消息,就算阿才没亲口承认,阿炳亦必猜到七八分。对陆南才和张迪臣之间的事情,他们心照不宣,从不论及,——直至这个夜晚。

所以仙蒂打破压住了三十年的避讳,抬头直视哨牙炳,问:“你没对其他人说过,是吗?是吗?”

哨牙炳急忙自圆其说:“没有!我发誓,没有!我刚才只系说西人。香港由西人管,堂口老大个个都同西人熟,我也同西人好熟,西人确实好捻亲切……”他发现自己越描越黑,马上住嘴。

小房间恢复死寂。门外是赌钱和斗酒的热闹世界,以及,突然响起的高跟鞋步履和随之而来的一道推门声。

推门进房的人是阿群,涨红着脸,几乎撞倒门后的挂衣木架,双眼血丝密布得像蜘蛛网,两只手各端一个酒杯,盛满啤酒,口齿不清地抱怨哨牙炳怎么不到大厅跟大伙玩乐高兴。哨牙炳正心烦意乱,懒得答腔,皱眉摆手示意她别胡闹。

阿群的脸顿时再红了两分,竖起一对吊睛虎眼,道:“哎哟,好捻威风,果然系大佬!来,老娘敬炳哥一杯!大家都在找炳哥呢,炳哥却躲在贵宾室,是不是瞧不起老朋友?”

哨牙炳再摆摆手,眉头皱得更深。

阿群把目标转向仙蒂,亲热地说:“哎呀仙姐,好久唔见,仲系咁靓,啧啧啧,羡慕死我这个老太婆了。刚才已经想跟仙姐叙旧,你却唔理我,原来跟炳哥躲在这里幽会!炳哥真有魅力,香港九龙新界都有你的女人,老的少的,燕瘦环肥,来者不拒,怪不得今晚只请我来饮酒,没有给我预留半座花牌。好!我今晚要喝光炳哥的酒,炳哥唔念旧,我却是非常长情!”

仙蒂耐住性子道:“炳哥不太舒服,别勉强他了,我来饮。男人冇捻用,点都比不上我们女人的耐力。”

阿群不仅没收敛,反而趁着酒意越说越过分,竟道:“炳哥今晚金盆洗捻,伤尽天下女人心呀!老娘久违炳哥雄风了,炳哥不会不给面子,连喝一杯也托手踭[拒绝]吧?”

仙蒂明白醉酒的男人容易变得脆弱,醉酒的女人却通常特别慓悍,为免局面闹得不可收拾,她踏前几步,从阿群手里夺过酒杯,笑说:“我口渴,来,让我饮!先干为敬!”仰颈把杯里啤酒咕噜咕噜地喝得见底。

换是寻常日子,有人出面缓颊,阿群自然见好就收,但今晚可不寻常,她已喝出八分酒意,刹不住车了,何况自觉承受了很大的委屈。哨牙炳“金盆洗捻”请来十一位老相好,居然没她的份。阿群为此郁结已久。自从沐龙宴的消息传出,她满心欢喜期待哨牙炳邀约,请柬确是来了,但只是被请去喝喜酒而不在老相好名单之列。其实原先连请柬也欠奉,只不过她的老姐妹阿英说项,说阿群刚好从澳门回到香港,老友一场,不妨让她来凑高兴,反正不占用那十一朵花的位置。哨牙炳抵不住阿英的情面,勉为其难答应。阿群明白哨牙炳是无女不欢的色鬼,上过床的女人恐怕可以坐满英京酒家整整三层楼,但是阿群觉得自己不一样,她跟阿炳共过患难。

话说沦陷后期,美国佬经常派机轰炸港岛,当响起防空警报,哨牙炳不去防空洞躲避,却跑到她家,把她拉到床上滚来覆去,完事后用被子盖住身子,安静地躺在被窝里,不知道是等待轰炸结束,抑或等待被从天而降的炸弹活活炸死。阿群初时心惊胆战,后来倒觉刺激,像在赌大小,军机在天空轰轰隆隆地是在摇骰子,炸弹落到地面,没炸到她的房子便是开“大”,把他们炸死了便是开“小”,他们把命押注在“大”上面,结果都中,每次穿回衣服的时候,有从赌场赢钱的满足。

有几天哨牙炳的举动特别怪异,把她抱得非常紧,就只抱着,手脚很规矩,把头埋在她的乳房中间,像在学校被老师责罚后,回到家里向母亲撒娇诉苦。有一回还真的流出眼泪,她一直记得滴在胸口的那股温热,之前未有过,之后亦未有,男人在她乳房上哭。阿群轻轻摸弄他的头发,似用手指替刚睡醒的孩子梳头。摸着摸着,阿炳由饮泣变为嚎啕大哭,哭了一阵子,竟然在隆隆的轰炸声里沉沉睡去。醒来后,哨牙炳没说半句话,穿衣离开,阿群在这刹那间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女人。

不久后她听说孙兴社南爷死于美军轰炸,恍悟哨牙炳流泪的前因后果。这更让阿群自觉独特,她跟他是“生死夫妻”啊,拥抱在床面对生死,自己的生死威胁,兄弟的生死去留,时间短,却难忘。但仆街阿炳竟然假装忘记!其后他跟她逐渐疏远,尽管偶有碰头,亦表现生分,止于上桌打牌而非上床打炮,仿佛战时一切从未发生,假装都不存在。他们活着,但是他们之间有过的事情已经死去——哨牙炳没有勇气再次面对自己在痛惜陆南才时的软弱。

这夜在“沐龙宴”上,乘着浓浓酒意,阿群不愿放过哨牙炳,把自己的酒杯硬塞给他,他不耐烦了,伸手拨开,厉声道:“唔!捻!饮!”啤酒溅到阿群的柠檬黄色短旗袍上,这可是她特地为参加这场宴会订制的服装,哨牙炳对她说过喜欢黄色。

仙蒂见状,连忙执起桌上热毛巾替阿群拭抹衣服,阿群甩开她的手,一屁股坐到椅上,弯腰把头埋到膝间凄凉地哭起来,但是担心惊动房外姐妹,咬唇压住哭声,听起来像一只猫咪在街角受伤。仙蒂劝解道:“炳哥快离开香港了,他舍不得老朋友,最近睡不好,脾气大,你得体谅。”

阿群仰脸道:“体谅?他有体谅我吗?你知道我为他冒过多大的险?我敢说,我跟他,和其他的女人都不一样。”仙蒂暗暗叹气。普天下的女人都是傻子,都相信自己跟男人的关系比较独特,跟他和其他女人的都不一样,都觉得男人应该把她挂得最深、念得最久。其实,活在这世上,谁跟谁的关系不是唯一?或许倒过来说,正因每段关系都独特,像哨牙炳这种男人始会上下求索,不愿错过任何一次可能的欢愉。况且男女关系既然能够由无变有,有了之后,为什么不可以重归于无?一旦没有了,便没有了,不承认就是愿赌不服输,是傻上加傻、笨上加笨。

可是阿群不这么想。她继续吐出积压了许多年的怨气,豁出去了,道:“我是陪他玩命的女人!忘恩负义,冇义气,仲话系堂口大佬!你不看看他趴在我心口哭来喊去的死样子!呜呜呜,呜呜呜……喊到死狗咁……”

哨牙炳盛怒,从沙发上跃起,冲过去就是一巴掌,但手掌落到阿群面前忽然停住。他生平只打过一次女人,在南爷要求他想办法保护集中营里的张迪臣的那个夜晚。他承担不了这样的秘密,回家后哭了,借故跟阿冰打架发泄,掴了她两个耳光。阿冰常说自己前辈子欠他债,他倒觉得是他欠阿冰,前世这世后世,债上加债,十世轮回也还不清。

阿群止住哭声,定睛看着他,眼线化妆融化滴流,在两边脸颊划出幼细的黑线,像一条条的楚河汉界。她坚决认定阿炳欠她好多好多。——而贵宾房里的这几个人,谁都没想到会被陆世文撞见这么尴尬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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