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黄金暗礁附近

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在奥巴里哈河上游约莫六俄里的地方,一条更为湍急、清澈、盛产鱼鲜的苏尔尼哈河汇入叶尼塞河。柯利亚和阿基姆就是在这条河上遭过一次劫,让黑啄木鸟把作钓饵的蚯蚓吃了个精光。

山脉延伸到苏尔尼哈河那里就中断了。老远看得见山腰一侧的崖岸。山崖陡然遭到河水拦截,简直像仓猝回避叶尼塞河似的蓦然耸起,随后没入苏尔尼哈河,在水面上露出一个石岬。

山麓在水面上中断以后,在水底深处继续绵延。叶尼塞河的激流在它上面咆哮,翻腾。当地的渔民把水下的石岬叫做暗礁。礁石里里外外滞留着许多杂七杂八的废物,这些废物和石块上粘满了各式各样的水生甲虫、毛翅虫、瓢虫,特别是无数小虾,它们是鳇鱼、鲟鱼和其他水族喜爱的食物。

从苏尔尼哈河到奥巴里哈河和两河的下游地带出产上品的鱼,因此楚什镇那些“摸鱼的”就经常混迹在这几条河的河口偷渔。他们并不认为“摸鱼的”这个字有什么贬义,恰恰相反,甚至很乐意用这个词来代替惯常使用的“渔夫”一词。可能是这个外来的异族词能给人某种神秘感,能在人们心底里燃起欲望,想从事同样神秘的和侥幸的勾当,而且一般说来它能发展人的机智敏捷,养成人的老谋深算、坚毅不拔的性格。

对于法律和形形色色的时髦风尚,楚什镇的人们都用一种古老的农民式狡诈来决定取舍:如果法律能使他们摆脱苦难,帮助他们在物质上得益,捞到好处,他们就很乐意接受;如果法律严峻,限制了他们,他们就会装出一副愚昧落后、可怜巴巴的样子,说什么我们报纸也不看,住在森林里,见了车轮也要磕头求拜等等。但如果实在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万不得已的时候,楚什镇人就开始进行默默的、长期的、韧性的斗争,不管是明地里纠缠,还是暗地里破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想回避的事,就能回避掉,想弄到手的东西,就能弄得到,要把谁从镇上挤走,就准能挤掉。

在夜间作业以前,渔夫们身心交泰地围着篝火坐着,懒洋洋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等待天黑。篝火堆里除了两根原木外,还堆架着标有“铁路”字样的漆过的门板、俱乐部的旧沙发、柜子、贵重的薄板,火势蹿得很高,热烘烘的。篝火随着飘荡在河面上的晚风摇曳摆动,蹿动的火焰烤灼着人们的脸,而原始森林里吹来的疾风以及荒沟里堆积着的冰块连泥带水融裂时所散发的寒气,却直透人们的脊背。难以置信的是在莫斯科附近和几乎整个俄罗斯中部现在正干旱肆虐,森林在那儿自行燃烧,青草和庄稼萎谢枯干,沼泽见底,湖泊和池塘底里的淤泥龟裂,河道变得窄浅,田野和森林里的小动物宛转呻吟,奄奄待毙。

这一带的春天拖得很长,由于这原因,解冻时流水的力量大得吓人。寒冷使巨大的冰块停留在河上,然而在叶尼塞河的上游地区洪汛已经开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电站排放了剩水,滔滔的洪流把冰层打得粉碎。罕见的、令人生畏的流冰一路席卷过去,在石滩急流处积成冰群,像河坝一样拦住了河水,河水仿佛失去了理智,急不择路,难以阻遏地涌进了荒地,冲打着两岸的村落,使乱石堆积如山,卷走了树木、栅栏、木棚、杂物和垃圾。在森林里,特别是鄂毕河和叶尼塞河之间低洼的沼泽地带,到这时候还留着即将消融的积雪。大水一望无际,道路阻塞不通。蠓虫成群地腐烂着。

白天我走进沿岸的丛林地带,好不容易地顺着奥巴里哈河一路打听茴鱼开始活动没有。在一个柳林掩映的去处,我发现一汪浅水,我以为上面覆盖的是苔藓,一脚踩在上面就陷了进去,摔倒了。密集的蚊阵正布在背风的地方。这不是那种贵族元老气派的俄罗斯蚊子,先要低吟慢唱,手舞足蹈个够了,然后才懒洋洋地叮你一口。不是的,这种北方的、饿瘪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野性十足的东西,一下子扑上前来,一声不哼地碰上什么就叮螫,它能叫长角鹿踣地不起,能使人痛苦万状。在这些地区,旧时曾经盛行过一种极其可怕的死刑:把罪犯(通常是叛教者)绑缚在这原始森林里听任蚊虫咬螫致死。

野兽早该到河边、到透风的山脊上来活动了,但春汛和积雪切断了已变成沼泽的空旷森林中的所有道路。蚊虫正在那里了结无法自卫的动物的生命。一只长角鹿经过一连几天的颠沛流离,来到河边,慢慢地越过河汊,躺在岛上的高处,让外来的粗野的石灰工劳动组合的成员们看了个一清二楚。石灰工们抄起斧子、铁棒偷偷地逼近这头畜生。长角鹿没站起来,也不躲避,它睁着脓肿的双眼看着人们。嗤嗤作响的鼻孔里挂着血块,耳朵里也结满了干血。这只野兽伛偻着背,嘴唇耷拉着,湿漉漉的兽毛粘成一团一团,它与世无争,神情麻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它的身躯和朦胧凝滞的眼睛享受着摆脱蠓蚊困扰后的快感,鼻孔里吸入的已不是密如飞尘的蚊群,而是河上的清风,这清风透进肮脏的兽毛,也透进厚厚皮层的毛孔。瘦骨嶙峋的硕大的身躯上只有两只耳朵的上端在微微地、令人难以觉察地颤动,让人感到它还有领略生的欢乐的能力。

石灰工们斧棒齐下,打死了长角鹿,现在可有肉吃了,虽说这头鹿孱弱不堪,半死不活,但终究是兽肉,老是吃鳊鱼、鲈鱼也够腻味的了。

傍晚时分,我在奥巴里哈河口钓上来二十来尾茴鱼。阿基姆一面在灌木林里寻找捕鱼器材,一面在骂街。我劝他:缺什么东西,向捕鱼的人们要一点不就得了?“真要命啊!”阿基姆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并对我一挥手表示不屑一理——意思是:尽出怪主意!起初沿河一路过来那会儿,阿基姆把火柴失手掉落在水里了。我曾经提议弯到渔夫们那儿去要一点儿。他却对我大发脾气,说是带了个陌生人怎么能往船上钻,何况还是个大肚子!我笑了起来,以为他是在说笑。但在钓鱼的时候,我由于觉得奥巴里哈河口的茴鱼似乎太小,就拐过河湾,看到那里有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坐在一条小船上捕茴鱼,这是一个相当和蔼的渔夫。由于城里人那种过分喜好与人交往的习惯,我上前攀谈起鱼儿上钩的情况来,但阿基姆从林子里赶过来,毫不客气地拉我离开了河岸。

“你怎么到处搭讪?”他低声抱怨道。“那个在捕鱼的是旧教徒吧?是吗?在捕茴鱼吧?是吗?所以你就听得出神了!”他把我看成一年级的小学生一样。“他两个兄弟正在柳丛里剥鹿皮取内脏,打死了三只,放血的时候血却流不出来。没有血,叫蚊子吸干了,没——关——系。能卖到轮船上去,城里人连这种肉也吃。”

阿基姆在一只小铁盒里找出一些火柴,这个冲压有斯巴斯克钟楼图案的铁盒是我有一次送给柯利亚的。唉,柯利亚,柯利亚!兄弟呀!阿基姆终于没能找到锅子和勺。阿基姆把茴鱼放在树橛子上烧烤,瘦小的脸转过一边避开热浪,烟熏得他眯起了眼睛。这种架在树橛子上烤熟的鱼滋味极其鲜美,当然会烤的人可以不烧焦鱼尾和鱼肚,而鱼背又不至于不熟。

篝火旁聚集着四个捕鱼人——有艘行踪诡秘的快艇开来,把他们惊得从布钩的地方躲开,现在他们躺在岩石之间,在等待小艇开过。本想乘兴捕点茴鱼,但来晚了一点,临近夜晚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气压降低,鱼儿不再游动觅食,只有斑鳟在浅滩处赶逐着鳊鱼,整夜甩拍着尾巴,像打鸟枪一般。旧教徒们很晚还藏身在灌木林里,在夜幕初降的浓重的黑暗里他们分乘两只小船划向叶尼塞河的另一岸,傍岛岸停住,就不见动静了——他们把肉藏在冰里。

一个姓乌特洛宾的渔夫,外表整齐,胡子修得精光,他的举止、步态、谈吐老成持重,他掏出一张边疆区的报纸,由于没事可做而大声念了起来,不时对听的人们投以嘲讽的眼光:

近年来为数众多的违禁偷渔者肆无忌惮,专于夜间进行活动,造成鱼源保护工作的极大困难。为对付他们,现已釆用一种完善的夜视仪器。“叶尼塞河渔业资源管理处”所辖各柴油机船和快艇不久均将配备这种仪器,此种复杂光学仪器的有效半径可达几公里。这样,夜间偷渔者即使侥幸逃脱追踪,但保护部门的工作人员亦能掌握其外表、相貌、衣服、汽船的识别标志、引擎牌号和其他细节。

以往偷渔者漏网逸去的情形时有发生,他们的引擎通常功率极大,甚至一艘艇配备两只引擎,追捕十分不易!

“乘上三驾马车,除非去追木瓜!远处灯光闪亮,木瓜才会被抓!”一个长相凶猛、脸面瘦削、目光如铅的汉子躺在篝火旁得意洋洋地说道——他的绰号叫柯曼多尔,和食品商店的女售货员拉尤霞有桃色关系。

“啊——唷——嚯!”达姆卡大笑起来,他乱蹬着两腿,连火苗都晃动了。

“不要打岔!”身躯庞大、笨重而颇有傲气的那个汉子用手肘支起身子。

“现在遇上这种情况,夜视仪器将帮助解决问题,”乌特洛宾继续念道,“在白天渔源保护部门则配备有枪式摄像机,‘叶尼塞河渔业资源管理处’的交通运输工具正在逐年增多。叶尼塞河及其各支流航道在流冰期过后即将有六十艘大功率柴油机船、十四艘快艇、三十五艘摩托艇和一百多艘铝质快艇执行巡逻任务。整个船队已作好充分战斗准备。对大自然的敌人将严惩不贷!”

这个渔夫慢悠悠地卷拢了报纸,把它塞进短外套的插袋。周围静悄悄的。

“要像追捕兔子一样来追了。”达姆卡说道,此人忍受不了一分钟以上的沉默。

“靠逮我们过日子啦!”柯曼多尔大声地骂了起来,他的眼光完全沉滞了。“船队已做好战斗准备!……”他学了一句,不知怎么有点口齿不清,“就差没对我们用上原子弹啦!……”

“是啊!人们历来捕鱼,鱼也历来不缺!如今糟蹋起来成千上万,收获捕捉寥寥无几……嗳,咳……!该了结这种苟且偷安的局面了,到南方去,到水果之乡去。没有鱼捉,没有原始森林,我们还待在这儿干什么?”乌特洛宾平静地加入了谈话,虽然他似乎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但我却觉得这些看法是专说给我听的。

“办公室签字,会计员给钱!”身躯笨重的那个汉子挥了一下手,舒松着他那硕大的身体和一度紧张的内心,开始在篝火旁躺下,两肘支着沙土,身子的一侧压在石子上,把石子弄得咯嚓咯嚓直响。

“这是什么枪来着?”阿基姆说了一声。对于复杂的光学仪器他搞不淸楚,然而“枪”这个熟悉的字眼给了他强烈的印象。

“可厉害了!”柯曼多尔气势汹汹地答话。“瞄准你,对穿过!”

“没有这个道理!”那个身体结实的汉子在石子堆上忙碌起来,说了一句。

“河上和林子里都不让待了!很快要从这个世界上给撵走了!……”

谈话激烈起来,变成了争吵还夹杂着骂娘。我却更加留神地观察着聚在篝火旁边的这一群人,竭力想了解他们,记住他们,并把他们认识清楚。

第一个引人注目的是柯曼多尔,我还是上次来的时候就在河上看见过他。他也姓乌特洛宾,这是叶尼塞河上一个常见的姓氏,他是刚才念报的那个渔夫的弟弟,但无论外表或是性格都和他哥哥毫无相似之处。从前不知什么机缘巧合,叶尼塞河来了一个高加索山区出生的人,从此这个不为人知的高明骑手的模样就一代一代传下去,子孙像按照模子被冲压、捏塑出来似的,毫不含糊地保存着他那一副凶猛的脸相。乌特洛宾家的谱系可以上溯到外来的高加索人,更可能是逃亡的切禅人[1],因此柯曼多尔还有另一个诨号:切禅人。他浑身的肌肉、骨骼轮廓分明,两指宽的眉毛黑压压地紧贴在高高隆起的额角上,在鼻梁上方连了起来。眉毛下面一对不讲情面的眼睛始终流露出一触即发的挑衅神情,但柯曼多尔头上一团团不加修饰的鬈发和这个切禅人显然从娘身上得来的红润的、跟他的脸完全不相称的嘴唇,使这个性格暴躁、容易冲动的人的外貌稍稍温和了一些。他并不是在说话,而是把字逐个儿地吼出来,同时他的目光如电,似乎在鞭挞对方,可能是由于他的犷悍的外表或者他的烟斗,否则就是由于它的职务——他名副其实是国营农场百吨轮船的船长——令人想起歌唱海盗、走私贩和诸如此类的亡命之徒的歌手:“他身材高大,像一棵橡树,一头红发从来也不修饰,咬着烟斗不松口,像饿狗啃骨头!……”

傍晚,柯曼多尔的小船钻进奥巴里哈河,他拉船傍岸,就向篝火走来,我看到舱底垫板上有一只湿漉漉的口袋,鲟鱼就在里面挤蹭,船里的一切东西都四散乱丢,黏糊糊的,一副无人照料的样子。尾舱上搁着一支有锈斑的双筒枪。动手拨弄别人的枪支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但是我克制不住,打开枪膛,取出子弹——铜弹壳筒里的铅弹簇新得像刚在工厂里铸就似的。“在安静无事的夏天干吗要带枪呢?”回到篝火旁,我问了一声。柯曼多尔哆嗦了一下,扫了我一眼,脸色顿时阴郁起来。

“还怕用不上吗?”他打着哈欠说道。“犯人会跑来……野鸭子会飞来……”

“野鸭子现在是孵蛋的时候。”

“这是在你们那里,我们这儿是不让它孵的,在我们这个西红柿四季生长、偷渔人胆大包天的地方……”

“啊——唷——嚯!”达姆卡扭动着全身,讨好地大笑起来。

于是其余的渔人都坦然地笑了我一阵,阿基姆抓住时机,重又对我嚷嚷:

“你干吗去惹他们?……你小心点!……”

柯曼多尔仰天躺着,两手枕在脑后,目光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天空,悲哀在咬啮着柯曼多尔。这个强有力的、无羁无绊的人从来不承认悲哀,也没有预料到和想到过它,因此这悲哀的降临使他猝不及防。

……去年夏天,也是这个时候,一个晴朗宁静的日子里,柯曼多尔驾船到布钩的地段去。一阵微风吹皱了河面,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叶尼塞河喧闹激荡了一整个春天,在如醉如狂的春汛期间放荡恣肆了一番,现在正进入平水期,志得意满,陶然自得于深沉的力量和宽广、坚毅的气度胆魄,在阳光下灿灿发光。从岸边和远处朦胧的烟树密林里飘来沼泽地的燠热气息和密林深处正在消融的最后一批积雪散出的寒气。初绽的花朵的芳香已完全覆盖了隔年的陈草、发酵的沼泽和枯萎的针叶所散发的腐败味儿。空气简直像一块多味夹心糖。它从两岸拢过来,包裹着衬衣底下的身体,使之舒适地感到青春的活力,一种快乐的慵倦感觉充溢全身,惹起了种种懒洋洋的、异样惬意的回忆:当年他这个“切禅人”看中的当地一位粉人儿似的美女,在成了他妻子以后,曾经有一次用丰腴的嘴唇去吹过他的双脚,因为她一失手把一桶鱼汤打翻了。现在那个“美女”却对着他“吹”起了乡巴佬的骂娘粗话。但是往事而今成了回忆:灼痛的心已经不再感觉得到女人轻柔的气息,但外边的热感消退了,心底里却燃烧了起来,也顾不得灼痛,只想一把搂着年纪轻轻的妻子,和她一起来干点儿什么……

啊,爱我吧,姑娘,

趁我现在自由自在,

趁我现在自由自在,我是你的……

柯曼多尔唱了起来,感到心满意足,因为甜滋滋的微风吹拂得衬衣底下的身心无比舒适,因为边疆区渔业稽査船“库拉”号开到叶尼塞河下游去了,清澈明亮的河水日趋和暖,鲟鱼开始向水底礁岩游动,而那儿利索的捕鱼钩正等待着它们去嬉游。玩吧,傻家伙,玩吧,生活里一切都是从玩乐起因的!……鱼儿会哭泣吗?谁又能知道呢?它在水里本是湿的,即使哭泣也看不出,而且它又不会叫喊。要是会叫喊的话,整条叶尼塞河,而且何止是叶尼塞河,所有的河流和大海岂不都要吼声如雷。大自然就是会安排,让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有些东西要出声吼叫,有些就无声无息地生老病死。可爱的鲟鱼在悬钩间嬉游,只消身背后噗啦一声,就会被丢进麻袋了事!要给孩子们搞牛奶,女儿中学毕业该给她买一双皮鞋。女儿是柯曼多尔心头的一块肉。她保留下了爸爸脸上一切优点:两道英姿飒爽的黑眉毛,一头漆黑的鬈发,一双锐利的、和父亲那样闪烁着稍带野性光芒的眼睛,而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则是北方的白皙的肌肤、修长的颈项、鲜红的嘴唇和雍容华贵的步态。好啊!女儿——真是好极了!要是她能一辈子待在家里该多好,但做不到,总会有那么个野小子把她明抢暗夺了去——这也是同一个大自然的规律。这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不是她第一个人如此,也不是她最后一个人如此。也许会遇上一个好小伙子做女婿,那时兴许能一起下河去打鱼,两相对坐着喝酒。

多么美好的天气,

弥漫在草场中间……

柯曼多尔一边随意唱着,思量着,一边摸索着提起来的钩索的牵绳,除净钩子上的杂物、垃圾。在水流和河道的排钩上真是应有尽有:破布、狗嘴套、皮靴、旅行者的大草帽、女人的短裤衩,不一而足。有些事真是想到也害怕:强盗般的渔场稽查员一下子掐住捕鱼人的脖子:叫他们气也没法喘,喊也没法喊。黑夜里必须带着手电去检查布好的钩索。八月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而鲟鱼却源源地闯来!不用说,好运道来啦。突然钩索上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牵扯着,浮动着。鳇鱼!已经疲惫不堪,难于动弹,软弱无力地抽搐着。渔夫心都沉下去了。双手勉强把住牵绳。他换了一口气,鼓足力量,拉动捕获物——鳇鱼很衰弱很衰弱了,既是这样,倒也容易对付。要是拉起来费手脚的话,势必搞出很大的声响!牵绳已经完全停止扯动了,分量依然很重,但不见动静。这时有个什么东西浮了上来,但并不挣扎。“鳇鱼扎死了!死了,咽气了。唉,你啊,唉哟!……”柯曼多尔用手电照了一下:我的爹啊!一具尸体!龇着牙,眼窝是两个窟窿,鼻子没有了,不知是给鱼、水獭还是麝香鼠吃了……还好他神经比较健全,要不,黑夜里他一个人在河中央,一准要吓得从船里跌出去。就搞上来这么一条鱼!他就这么开门得利!他眯缝着眼把这家伙从钩子上松脱,溺死者重又漂浮而去,“去寻求坟墓和十字架”。称他为“家伙”,好像就没有埋葬他的义务了,一切要装得像逢场作戏——不期而然的相逢,从容自如的分手。虽说这“家伙”漂走了,但他心里却留下了烦乱,他没有按基督教的方式办,应该把他埋到土里才是。叫他不痛快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记起了一个迷信的说法:“如果浮尸氽在河上两脚朝前,那是在寻找做伴的!”他是怎样漂浮的,是头朝前还是脚朝前?黑暗里怎么看得清!现在只要稍稍感到钩索上有点吃重,他的心就会剧跳,两膝发软:不要又是个“家伙”?……

不要愁眉不展,拉达!

不要愁眉不展,拉达!

你的笑容,能叫我满心喜欢……

“真想得出!”柯曼多尔摇摇头。“哪一个拉达?”但是不管唱歌,也不管怎么振作精神,他都已经克服不了每当想到那个“家伙”时袭上他心头的压抑感。“也许该唱点儿什么定定神,让心里痛快痛快?一个好端端的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不管老婆怎样搜他腰包,掏他口袋,他照样背着她藏了三个卢布。“这婆娘可厉害!真是个瘟神恶煞!在她手里没法喝个痛快。而像咱们这号人又本性难改!据说,有个村子里就有一对农民夫妻喝上了劲儿,把什么东西都弄了个精光:不管是房子,是奶牛,是摩托船,弄得孩子们都到外面去要饭。男的买回来一口袋土豆种子,婆娘就把它拿出去卖了五个卢布,带了一瓶酒回来。两口子把它一起喝掉,男的就动手打老婆,打呀,哭呀!打呀,哭呀!之后夫妻俩好像还抱头大哭了一阵,真够动人的!后来两人都进了戒酒教养所。我老婆也用戒酒教养所来吓唬我。好厉害,这婆娘,好厉害!她这可是找了个好丈夫,对他恶言恶语!……嗨……你不要愁眉不展,拉达!还是一起干了这瓶‘桑采大’[2]!”柯曼多尔把牵绳拴在桨架上,走向船头行李舱,把鱼、罐头,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踢到一旁。干脆对着酒瓶口把“桑采大”直接往嘴里灌。他是个十分讲究的渔夫,有杯子,有锅子,有勺子,样样都有。但是对着瓶口喝酒比较有好汉气概,可能也比较下流吧?酒一无阻碍地流下,通达四肢和网络交错的血管。

喝完酒后,重又干活,精神振作多了,活儿也得心应手。说起来酒这东西当然是害人的,但是它又有巨大的力量。周围世界真是丰富多彩!河岸两旁绿油油的,整个河面阳光灿烂,远处的轮船和篝火青烟袅袅,海鸥在回旋飞翔。这就是喜悦,这就是生活!不,他不理解,并且从来没法理解城市里那些孱头:汽笛声里上班下班,吃的东西又千篇一律,什么都得付钱……

且慢!这是什么?

柯曼多尔惴惴不安地伸长了脖子。可一点儿没错,一只小艇在疾驰,艇首高高地翘起,激浪向着岸边涌去。小艇隐没在山岬后面,激起哗啦哗啦的波涛,然后停泊在树林的背阴地带。这就是说,渔场稽查员已经排除了技术故障,又出来执行任务了。“啊,瘟神!周围的一切完全是为了使生活愉快才创造出来的,但你去享受吧:又是大蚊子,又是小虫子,要不就是渔场稽查员,总之不让可怜的人儿摆脱烦恼,总要他觉察到上帝的惩罚……”

柯曼多尔俯下了头,好像准备向谁劈刺一般,他脸上的棱角显得更分明了。原本已经够阴郁的眼睛全然冷漠了,牙齿咬得咯嚓咯嚓地响。他把没有喝完的酒瓶塞进行李舱,得赶紧干活儿。平静的心境,无忧无虑的情绪虽然还有一星半点,但已经在消散,惯常的恐慌、不安和恼怒又急忙在他的心里占领了平素的位置,交集在他阴沉的心头。然而柯曼多尔一路掂摸着挂钩的牵绳,尽管手里带紧着干活,却并不慌张,挂钩已经查看过半,钩子阻塞得不大厉害,也许他还来得及把布下的钩察看完,整理好。柯曼多尔一面干着活儿,同时注意着渔场稽查员的小艇,他估计着自己这条船的马力,燃料储存量:油箱是满的,马达是新的,船上只有他一个人,而对方,这些“哈莱依”——这在汉戴族语里意思是抢掠渔民的土匪——却有两个人:渔场稽查员谢苗总是带上他儿子出来搜索。是为了训练儿子还是出于害怕?是训练儿子。谢苗不是胆小鬼,要不然他早就完蛋了。

乘上三驾马车——除非去追木瓜!

远处灯光闪亮——木瓜才会被抓!

柯曼多尔以一种幸灾乐祸的颤音在鼻腔里哼哼地唱着,但他不敢过于忘形,稍一疏忽大意就可能变成残废,鱼钩会把手扎个对穿——谢苗才不会替他支付医药费呐!船和船在靠近了。稽查员的小艇从岸边飞驰而来。它的马达早已磨损,用旧了,但今天它的声音却平稳有力,船尾处升起淡淡的青烟。这些“哈莱依”已把马达拆修过了。柯曼多尔不放心起来,不会把这些稽査老爷放得太近了吧?“嘿,瞧咱们的!让他们现在就看看颜色!我这就给他们来一个晕头转向!……”

刚才喝剩下来的这瓶酒已经是今天的第三瓶了。大清早在家里已经和邻居喝了半升白酒,他们用浓茶把酒兑成茶的颜色,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子旁喝着“茶”。老婆走来,鼻子一嗅——她的鼻子灵得简直像西伯利亚的莱卡狗,在上风头也嗅得出味儿来!“脸怎么都红啦!”这时候要紧的是哪一手?要赶快虚张声势,吓唬她一下!“你倒试试像我一样在水里风里干活儿,那时恐怕不光是你的脸蛋儿会发红呐!……”他去取柴火时,又从柴堆里抽出一瓶为了不时之需藏在里面的维尔木特酒,把它也“解决”得空空如也,一滴不剩。但还是不够刺激。没能痛痛快快吃上一顿,一路上胡乱吃了点冷土豆,喝过一点儿酒,现在却想逞逞英雄,柯曼多尔有意要在这些抢鱼的“哈莱依”面前喝完这瓶“桑采大”!他向后仰着头,喉咙里咕嘟咕嘟直响,腆起干瘪的肚子,摆出一副演员的架势。但是这儿不是戏园子,这儿的人们给你鼓起掌来,会叫你连喷嚏都没法打。现在的“摸鱼的”就像战争中的工兵。工兵和“摸鱼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对前者是颁发奖章,而对后者则是判处罚金或者徒刑。

嚓啪,他把一条鲟鱼摔出舷外——这是一条死鱼,浑身黏糊糊的,挂在最后一个钓钩上——接着,他往船尾一跳,一把抓住发火绳……“国产的机器啊!助我一把力!带我远走高飞吧!抢鱼的‘哈莱依’就在近旁!”船尾的马达经过第一下牵引就铿锵有力地呼噜一下,接着就哒哒哒哒响起来了。“到底还是我们想干什么就干得成。”柯曼多尔闪过一个念头。这个痛快的、使他宽慰的念头起初是照着这路子发挥的:如果我们表里一致动员起来,不装病偷懒,大家齐心协力干活,那么我们不仅在数量上而且在质量上也许都会把那些个资本家、帝国主义者像小人物那样甩在后头。然而要想完这个海阔天空的念头已经没有时间了:谢苗从船舱里站起身来,双手挥舞着,好像在扇灭火或者捞什么蜘蛛网,这是在命令他关掉马达。

“你可真会玩儿呀,谢苗,真会玩儿!好吧,咱们就来玩一会儿吧!”柯曼多尔转了一下油门手柄,马达吼叫起来,小船颤动了一下,不像在水面上,而像在滑溜溜的玻璃镜子上飞驰起来,它风驰电掣,给你的感觉仿佛是离开水面,直上蓝天。马达的牌号叫“旋风”,也名副其实,好像是专为“摸鱼儿”的人发明的!

功率增大了,时间缩短了,用篙撑、用桨划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呢!现在是速战速决,夜间窜到河上,绕过正缓缓行驶在河上进行作业的人们,从他们的鼻子底下把鱼捞到手,就一溜烟儿踪影全无。真是心里像过节一样,口袋里钱币叮当,不是生活——倒像天堂!为了这种马达得谢谢那个聪明人!总算没白学了工程师这行当。得和他一起好好儿喝一通,摆上一桶酒——也在所不惜。

乘着三驾马车,嗒,嗒,嗒,嗒,

远处灯光闪亮,的,嗒,朗!……

柯曼多尔在宽阔的河面上御风疾行,他心旷神怡,豪气纵横,身躯和马达得心应手合为一体,他充满活力,血液由于紧张而沸腾。那瓶没能喝完的“桑采大”酒使他很有点窘。“嗯,没关系,没关系,待会儿庆祝胜利的时候再喝掉它!”

两只马达在河上拼命吼叫,船身后水面上留下两道船迹,一旁看去,两艘船就像两个好勇逞能的人在你追我赶。楚什镇人崇尚这样的游戏。偶尔也会溺死人,但哪有不冒风险的竞赛。

稽查员船上没有任何识别标志,只有号码,还有船头上一块凹坑和绕着船舷的一条深红条子——油漆是这个小当权人物从消防员那里讨来的。除了气势汹汹的命令、罚金收据和一点点工资,人们什么东西也不给他,而工资,这一点儿钱柯曼多尔运气好的时候布一次钩就拿到手了。可也奇怪,谢苗好多年并没有离开职位!莫非是斗争把他吸引住了?也可能是另外什么原因?说不定他的生活目的就是保护河流,维护法制,去感化——哼,真是个可恶透顶的词儿,而这样的词儿按广播里的说法,感化就是用自身的例子去感化孩子们!要知道孩子他们还有一大段生活。是呀,谢苗是自己人,但难于捉摸。在岸上的时候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也抽烟,也说说话。的确,他从不肯喝酒,当然那也是有道理的:一喝酒,等于事先接受收买。但在河上没有比谢苗更会吹毛求疵,更会找碴儿和更执拗的人了。在这种场合,他对所有鬼鬼祟祟捞外快的人都是铁面无私的。有一次他在黄金暗礁查到了他自己的内亲库兹马·库克林——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吧!老头儿像孩子一样露着牙床殷勤地笑着,有气无力地絮叨道:“舅子,舅子……”一面奉承地从烟盒里抖落出香烟来:“舅子,舅子……”谢苗用手指甲一弹,把烟卷弹回了烟盒,搞掉了库克林十十足足五十个卢布!库克林气昏了,说:“你这个婊子养的,不是舅子……”

是啊,歪门邪道不是正道。大家喝醉的时候往往信口胡诌,当然库克林比谁都气势汹汹:“杀了他,犹大,要他的命!”但人们一觉睡醒,细细一思忖:不行,这使不得。第一,谢苗的所有习惯,也就是说他的脾性,大家已经摸透了。如果弄一个新的稽查员来,还得从头摸起,要去适应他的一套,说不定他倒更厉害呢?谢苗固然卡得紧,罚得凶,不讲情面,不看头衔,但是他就像俗话所说,自己活着,也让别人活下去——一会儿小艇的马达出毛病啦,一会儿马达的螺帽打伤了他的胸口啦,再不就是负过伤的脑袋痛啦。有时,割草的季节到了,菜园里要收获了,他又要去村苏维埃开会了——是代表嘛;有时候要参加区里的会议,偶尔还要赶到边疆区去开会。

总而言之,尽管他叫人头痛,还是个不错的男子汉。

第二,谢苗这个人很机灵,有胆量,打起枪来弹无虚发——赤手空拳根本对付不了他。但是就连他也疲于奔命,有一次在会上吼道:“在前线也不像对付你们那样叫人精疲力竭,不得安生!这些骗子手,该死的东西!……”是啊,当然啰,在这里,在这张杀机四伏的蜘蛛网里,你可不能打盹,这里日日夜夜在进行着斗争,一不小心,就能撕掉你一条胳臂。第三,这第三点可是关键——谋杀渔场稽查员是要枪毙的,或是判那么重的徒刑,叫你觉得还是死了痛快!……

“啊,船里好像不是谢苗的儿子?不是的,不是他儿子!那一个还是细细的脖子,虽然头发也按照时兴的式样,像个教堂执事似的向下披着,但是还没有出落成小伙子的模样。”柯曼多尔从舱口探起身子,眯缝起眼睛像瞄准那样全神贯注。一个身穿褪色蓝制服的男人坐在马达旁,向前挺出了敞开的胸膛,带着一副异乎寻常的坚韧不拔的神情。在靠近船头的地方,谢苗戴着帽子,伛偻着背坐在凳子上,不管夏天还是冬天他总是戴着帽子——头部受过伤,打穿过,里面还嵌着弹片,老是冷冰冰的。“看来谢苗是干到头啦!正在带接班人熟悉地段。我这是凑巧撞到他们的鼻子尖儿上了。”一股同情或是怜悯之情触动了柯曼多尔。“谢苗,谢苗!你挣得了点什么呢?得了什么好处啦?你成天成夜在河上追逐像我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把最后一点身体本钱都搞光了,把神经也拉扯得苦恼不堪。你瞧瞧,村里到处盖起了一幢幢房子,船上轰隆隆都是‘旋风’马达,小伙子们趾高气扬,喝喝酒,唱唱歌,而你交掉公家的船只以后,连可以乘着下河的东西也没有,只能和孩子们一起布钩,钓点鳊鱼之类。谢苗,你那颗聪明脑袋却装在一个傻瓜身上。嗨,临别纪念,逗你乐一乐,怎么样?”

柯曼多尔加足马力把马达手柄紧紧夹在腋下,擦亮一把火柴点着了烟就转回身子,他相信渔场稽查员的小艇已经落在密林覆盖的高高隆起的岛屿的凸出部后面,因此绕过岛屿以后,可以熄掉马达,漂过汊道躲进河湾,或是弯进村里去。但是周围漆着深红带状标记的小艇却在身背后“旋风”马达的轰鸣声里无声无息地尾随而来,向两边扬起清澈的浪花,船尾后面留下淡淡的舳影。柯曼多尔目测了一下距离,向岛上一看,烟卷从嘴上掉了下来。他试图把它抢在手里,却徒然把手敲伤了。他已经被追赶了将近三十公里,油箱里的燃料眼看就要用完了,而备用油罐在行李舱里,那里面有五公升左右汽油。他原本打算趁自己的小火轮在装薄板的空隙到布钩地段来溜一趟。“谢苗的马达不是一天两天摆弄得好的。”行家们煞有介事地说。可是他却来了个帮手!“后继有人!我的天啊!……”从河上逆水而行已经跑不掉了。靠岸向林子里逃?马达怎么办?船怎么办?鲟鱼?喝剩的“桑采大”酒?再说凭船也能认出来,查个水落石出,那就会从轮船上开除,出乖露丑……嘿,不行!女儿不是白白叫他“舰队长”[3]的!如果是货真价实的“舰队长”,那他就决不让人逮住,决不会出事!柯曼多尔凶狠地低下鹰钩鼻子,迎着林中吹来的微风,掉转小船,来了个那么厉害的急转弯,以至船身倾侧向一边,船身后留下了一个像粉笔划出来的半圆形,之后小船就猛地顺流而下。小船在巨浪里跳跃。船头乘风破浪訇然把白色的浪层击成细碎的飞沫。柯曼多尔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厚颜无耻地咧着嘴笑着,朝渔场稽查员的铝艇直冲过去。他挨近铝艇飞驰而过,连追踪者们脸上的那种惶惑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谢苗这个后任倒不错,像通常说的身材匀称,身子骨也结实!黑黝黝的,一副吉卜赛人的种气,鼓鼓囊囊的眼窝里一对怪里怪气的大眼睛。是啊,这可不是那个脑壳给打穿过的瘸子谢苗啦!同这个人恐怕要搏斗一番,而且难免要开枪了……”

柯曼多尔刚刚这样在想,身后就“砰”的一声,不,起初是船旁水面上豁了一道口子,然后再是“砰”的一响。“开枪了!”柯曼多尔把头往肩膀里一缩——他感到他既不恐惧也不害怕,而是一阵厌倦之情在侵袭着他,在他身体里压榨着他。他身体里的那种难受和作呕的感觉,就像你对橡皮内胆吹气而它又把气压回来时那样——橡皮的微粒都粘在你体内,唾液也洗不掉它。在奥布斯克水库有一个常到楚什镇来的休假人不止一次说过,渔场稽查员是毫不客气的,对准你船身叭的一枪,船一打穿——就完蛋了,一把抓住颈皮,像抓小鸡一样把“摸鱼的”从水里拖出来。“难道还要打枪?”柯曼多尔耸起了背部的肩胛骨——背部像扇门,不会打不中!——他回过身一看却欢呼了起来——“抢鱼的”那里马达声戛然中止!他们也来了一个花哨的急转弯,但马达却失灵了!……

柯曼多尔清清嗓子,咳嗽一声,对着整个河面拉大嗓门唱起来:

朝霞升起的时分,

我们将驰骋,我们将飞奔!……

我要把北方向你献呈……

这支新歌他是从女儿塔依卡那里听来的,而她是跟收音机学的——小姑娘耳朵灵,啊,耳朵真灵!只是这首歌未免太……不高明,确实不高明!这北方怎能献呈?北方是什么?半公升酒?!衬衣?!罐头?!柯曼多尔总是这样:一安静下来,就开始想一些抽象的题目。要不然这种生活能叫人神经错乱。一方面,他的工作也算独当一面,另一方面,老婆管头管脚,酒都不给喝,第三方面就是这些家伙,各种各样的“抢鱼的”官儿们。

柯曼多尔顺流而下,在宽广的河面上飞驰向北方,正是那个北方,人们乐意把它在歌曲里、在电影里、在真实的生活里当做差旅费一样送给一切人,但是很少有人接受它。相反,人们,甚至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却离开世居的故土,到暖和的地方,到黑海、亚速海、克里米亚、摩尔达维亚去,那里酒价便宜,搞电视机很容易,可以远离严寒,远离渔场稽查,远离蹩脚不堪的供应,远离亡命的流浪汉,远离这贪图私利的一群。把北方拿走吧,如果需要的话,拿走吧!我们在这儿冻得够受,寂寞透顶。“等女儿长大,读完书,有了工作岗位,我积点钱也上那儿去,”柯曼多尔突然打定主意,“让他们去追逐别的傻瓜,对他开枪吧!……”

这时候渔场稽查员的小艇又重新盯上了柯曼多尔的铝艇,它很有耐心地管自行驶着,虽然艇上的马达是旧的,艇上坐着两个人,但到加燃料的时候,他们就占上风了,那时他们就能把他逮住。对他们来说,这有什么?他们可以不关掉马达,往油槽里加油,而且燃料也好取。柯曼多尔用胶靴踢了一下油槽——还沉甸甸的,行,能对付!出现了一座陡峭的山岬,满布着碎石。岬顶的悬崖被沙燕钻出了密密麻麻的窟窿。悬崖间有几个大坑穴,人钻得进去。当地的狗机灵地扒开土,从坑穴里掏出沙燕的蛋和雏鸟。“人世间有的事,自然界也有,反过来也一样——斗争啊!……”柯曼多尔摇摇头。

鸟儿像密集的蚊群盘旋飞翔在河水和水浪的上空,山岬处孩子们守着撒下的钓钩——正是圆腹鲦鱼当令的时候。一堆堆篝火燃烧着,炭火里烤着土豆。小伙子们穿着漂亮的游泳裤,都是又精明又快活,身体已经赶上时令,像涂了一层烟炱似的给晒黑了,这些小鬼们、棒小子们真自由自在,不知道什么是悲哀,他们追逐嬉闹,有的人往水里扔石头,有的人把定钓竿,等鱼啄饵的时候扯竿子。一种暗暗的艳羡之刺灼着柯曼多尔的心:“要能永远是这么个小伙子该多好!没有痛苦,没有忧愁,光是钓鱼,用弹弓打鸟,吃烤土豆……”

肚子里一阵揪痛。这该诅咒的生活啊!他都记不起有哪一个夏天按时躺下睡过觉,好好按时吃顿饭,到电影院去走走或是把老婆抱在怀里乐一乐。两脚冻得冰凉,彻夜酸痛,胃灼痛时折磨得你眼泪扑簌簌直流,但向谁诉说去?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念起有一次从几个捣蛋鬼那里听来的一段俏皮话:“活命要挣扎,作恶要赶紧,吃喝尽量撑,临死再改正!”这可有点儿道理。酒能解脱一切。而酒,什么酒?酸味的波尔马多赫酒,什么“精酿果酒”、“桑采大”酒完全是有害的——外地来的浪荡子们把它叫做“脑膜炎菌株”,而他们这些浪荡鬼们什么都懂。走遍了天涯海角。有些人读过学院,大学,都是有文……化的!

鲫鱼岬,连同小伙子们、篝火和在近旁的狗都留在河湾后面了。塞姆河的河口马上就要展现在眼前,由奥布河沿岸的沼泽和原始森林里的水流汇合成的这条塞姆河,不但藏得下人和小艇,而且藏得下轮船,甚至整个船队,当然,这要靠本领——在这条洪汛泛滥成的河上有那么多的岛屿、汀渚、水泊,各种汊港河湾和形形色色的好去处!塞姆河左岸,就在河口地方有一座名叫克里弗利耶克的小村子。这个四周雪松环抱的漂亮村子耸立在高高的沙土高地上。太阳从河那边照射过来,静谧的雪松挡住了从林子里散出的寒气。

在一九三二年的时候,一个移民的车队经过这个地区,聪明的首领带着大家往北,一看到这块乐土就让车队停下,下令在这里建立家园。开初,男人们搭起木棚,后来在雪松林间的河曲地带出现了一些小房子,于是这个村名简单、有着一批肯干活儿又和睦相处的人的美丽小村子就在世界上诞生了。从这里到楚什镇有一小时路程,但是这里的人们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干起活来也另一样,好客,没有拔刀动武的恶习,也没有利欲熏心之徒。

塞姆河的主流正好流经克里弗利耶克村所在的河岸下面,从叶尼塞河进入河床必须绕一个不下三俄里的大转弯。右边的一侧已经不能通行。河水没地方存身,开始流散,狭窄的沙堤裸露了出来。狭小的沙嘴和浅滩还沉没在水下,然而浅水地带激起的水浪使河水浑浊不堪,水位已经很低了。“亲爱的小船呀!载我过去吧。”柯曼多尔驾船绕了一个半圆形,驶向克里弗利耶克,但渔场稽查员的小艇却说到就到,从拐角地方窜过来,横截了去路。“嗳,傻瓜呀傻瓜!!”柯曼多尔想到船尾舱里的那个水手,同情地摇摇头。“谢苗大概上圈套了!——先要摸透地形、这整个自然环境和河流的脾气,那时候再命开快船吧!”

紧追不舍的那条艇上的马达低沉地呼噜了一下,谢苗从舱里站起身子,踉踉跄跄赶忙跑向船尾。

“搁浅了——唱起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柯曼多尔总结了一下自己的行动。他闭上油门,从尾舱处站起身来,把手遮在额头上张望。稽査老爷们牢牢地搁浅在浅滩上了。柯曼多尔减慢马达的转速,保持船不被冲走,并且也不再驶向前。柯曼多尔伸了个懒腰,舒松了一下肩膀——骨头由于过久地不活动,咯咯地响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腿脚以后,从行李舱里拿出那瓶剩酒,把它摇动了一下,高声地叫了一声:“祝我们身体健康,同志们!”就把它喝了个精光,他把空瓶向渔场稽查员的小艇摔过去,还叫喊了一声:“这值十七个戈比!”他向着同一个方向撒了一泡尿,同时认为这样大胆妄为还不够,就挑选了一条最大的鲟鱼,把它挥舞着,一面用脚踏着拍子,一面唱道:“啊……你啊,我的亲爱的,你啊,我的宝贝!”他的那股得意劲儿很快就使他疲乏了,刚才那阵子追逐也很紧张,而且天还没亮就起身,加上喝了劣质的酒——心口累得慌,真是“脑膜炎菌株”啊……

新的稽查员登着长筒靴在来回踱步,而沙滩上踱步总是黏糊糊的。谢苗对着柯曼多尔挥动拳头威吓着,还啐着口水,叫嚷着什么。真乏味儿!柯曼多尔加快船速,把船驶向浑浊的、每到春天就不平静而仍然在翻腾着泡沫、木块、圆木的浩渺、空旷、无人的塞姆河。沿河一带尽是原始森林、鱼类、野禽。野禽真是取之不尽,但也没有什么人去染指,只有私行渔猎的人们才会在秋天钻进这原始森林的深处。那里直到现在还散发出带有青苔气味的寒冷和一种被白雪覆盖的荒野气息。那儿经常是夏天过去了,雪却没来得及融化。胀泡了的黄色积雪上厚厚地盖满了针叶、散落的松子和松果的棘皮。这以后,约莫到了八月光景,雪又蒙上了霜层,接着是乍寒初冻,而在离圣母节[4]还很远的时候,在这一层透明的薄冰上又要降下新雪了。雪像一张白纸,上面会印上种种痕迹。荒无人烟的塞姆河一带盛产黑貂,猎取毛皮兽的季节即将来临了,得设法搞它五只十只黑貂给塔依卡做帽子和皮领,她马上十年制毕业了,要上大学。这姑娘人品出众,真是没话可说。一穿上黑貂皮,说不定连什么博士也不在话下。

搁浅在浅滩上的渔场稽查员早已被柯曼多尔置诸脑后,现在他要操心的已是另外一些事了。但是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搔挠,一清早起就在胸口底下咬啮。不管他怎么尽力撇开恐慌不安,但它却几次三番地袭上他的心头,现在逃避追逐的紧张心情刚刚松懈,内心又像猫抓似的惊惶起来。他像所有的原始森林居民一样,不仅相信预感,而且总是故作镇静,假装糊涂,装出一切都不在乎的好汉模样。

在离塞姆河五俄里左右的地方他拐进了浅水草地带,他把橡胶雨衣往格栅上一丢,就倒下身子,把头蒙在散发着机油和鱼腥味的棉背心里,但求梦寐能抑制各种各样古怪念头和惶惑不安。他倒头大睡,醒来时有点精神恍惚,嘴里满是苦味和臭气。他把头伸出船舷外浸到水里,像黑熊碰上了蜂窝似的摇晃了一阵,噙了一口水漱过口,把脏水吐在舷外,把一只旧铁罐在水里洗刷了一下,舀了一点凉水,喝了一气。心里清醒了,脑袋也清醒了,一下子记起了小火轮,人们恐怕已经装完货了,而他却在蒙头大睡!

他把小船从与河相连的浅水草地里撑出来,划出柳荫来到河上,他本想拽发火绳。但不知为什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小船上顺流漂航,欣赏着傍晚时分树林的宁静、安谧和一声声断断续续的鸟鸣。但不知为什么心绪又忧郁起来了,觉得自己很不幸。他记起曾梦见小船,好像船翻了,沉入水里。不要是生病了吧?梦见翻船预兆得病。信不信由你,不过有时候老年人的迷信会应验的。不会是癌吧?老有什么东西在心口隐隐作痛。它悄悄地咬啮着,蛀蚀着,触须沿着身体伸展。一转眼,人整个儿被缠住了……

“呸!”柯曼多尔往舷外啐了一口。“喝醉了!‘黑夜叫白天暗淡无光,忧愁使人们黯然神伤。’”他用一种迷信的甜蜜劲儿暗自唱着,想驱走阴暗的念头。他知道如果不把这些念头压下去,幻觉所感到的一切都将如实发生。但是还必须把女儿培育成人——今天她学校里举行毕业典礼,她将穿着毛料制服,鬈发系上白的蝴蝶结,穿上卡普隆丝袜,一切该多么相称!……那些外来的奇装异服的人算得了什么!塔依卡胜过他们的并不是衣着,而是她坚强的西伯利亚禀性。不知是由于家庭宠爱还是由于营养好,或是由于娇生惯养,她才十五岁就已经仿佛灌满了浆汁似的,衣裙里的身体开始丰满起来,有一次——这是在她读八年级的那年——他在她桌子里发现了一张纸条:当时他在找鱼钩,一把摸到的像是什么药粉!他人都发凉了:女孩子大概是害了什么病,因此在偷偷服药,免得父亲担心受惊。可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纸条!上面满是诗句!“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间——是你出现在我的眼前,像转瞬即逝的仙影,像纯洁美好的化身!”

柯曼多尔简直满头大汗:楚什镇上谁做得出这样一手好诗呢?他穷思极想,怎么也想不出,怎么也不熟悉现在的青年人。于是他转弯抹角地说是收音机里在朗诵什么“转瞬即逝的仙影”。可是女儿却一下子抓住了他!“偷看人家写的东西真不害臊!不文明!坏习惯!落后风气!这些忧伤的诗句是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写的!这一点倒至少应该记住!……”

柯曼多尔把女儿看成掌上明珠,宠爱她,她对他也真贴心。他还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但他对那两个好像是外人似的,他们都心向着妈妈,简直可以说他们一家分成了两家,全仗着塔依卡这个乖巧丫头在中间沟通。有时候他喝醉了回家,难免胡闹,塔依卡当场会跺着脚喊:“舰队长!右舵!”——这意思就是去睡觉。而他就会依从。尽管他凶横,脾气坏,和人难于相处,但在她面前他却像个孩子,百依百顺,没说的。他还特意把手贴在醉醺醺的脑袋上:“是,右舵!”——于是砰的一声倒下身去,穿着七穿八洞的袜子的双脚翘得老高。周围所有的人都恨不得对他落井下石,而塔依卡却像对病人那样和他讲话,让他平静下来,并且读《小驼马》[5]给他听——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到这本书,还有插图。他把这本《小驼马》几乎都背下来了:“兄弟两人种了小麦,装上大车往京城赶。话说那京城离村子不远……”

一个人如果知道家里人在等待他,在爱着他,心头的感觉将是美好的,这对于一个人是至关重要、必不可少的。有一天秋夜,他浑身淋湿,冻得像狗一样瑟缩着回到家。他怕在地板上弄出声响,在过道里脱了靴子,蹑手蹑脚地经过牲口棚走向俄罗斯暖炕,这时塔依卡从她的小屋子里说话了:“是你吗,舰队长?”“是我,是我,睡吧!”“值班的岗位上怎么样?”“岗位上一切正常。”随着女儿渐渐长大,柯曼多尔发酒疯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竭力不在她面前谩骂不堪入耳的话,总而言之,他好像随着年纪增长,心肠越来越软了。

他早就在河上看到妻子守在自家的捕鱼窝棚旁边。她站着,全身灰蒙蒙的,仓猝间他没有想到她穿的是一件灰色的雨披。“她为什么到岸边来?”柯曼多尔警觉起来,连油门也忘了闭上,船没减速砰地直冲到岸边。妻子慢吞吞地拖着腿走近小船,老远停了下来,沙哑着声音说道:

“你在河上和林子里赶来赶去反正死不了……”

“什么?你说什么?”

“家里遭祸了。塔依卡叫汽车给轧死了……”

以下的事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怎样纵身从船里跳出来,怎样三脚两步跨过河岸陡坡跑回家去。孩子们——儿子和女儿——躲在澡房后面,过道里挤满了人,哥哥齐诺维·伊格纳齐依奇站在床边,他看到柯曼多尔后就让到一旁。柯曼多尔一动也不动地呆立在房间中央瞧着女儿:她穿着撕破了的又皱又脏的制服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整个躯体像被弹弓打下来的沙燕那样缩成了一团。

“女儿!你怎么啦?塔依卡!你让开点儿,哥哥,让开点儿……”柯曼多尔打起精神叫了一声:“我现在回来了。值班岗位上……一切……正常……”

妻子直扑到女儿身上,双手在身底下乱扒拉。“这一大垛!压坏她了……”柯曼多尔皱了皱眉。

“亲女儿!你倒是开口说话啊!对你爹娘说话啊……”柯曼多尔号啕大哭起来,他把妻子撇在一旁,一把抱起女儿摇撼着,笨拙地偎依着——孩子们小时候——连塔依卡在内,他从来也不管不问,如果他们吵吵嚷嚷,惹了什么乱子,或是病了,他就破口大骂。而现在他一面用沾着重油的手掌擦去塔依卡脸上和颈项里的血迹,一面把她的头扶起来,她的头像鸟的脖颈一样低垂着,辫子无力地晃荡,像一根折断了的羽毛……

“你干什么?疯啦!”哥哥喝住了他,把塔依卡夺过来,将她正在变硬的身体放平在床上,把她顺从的双手在胸前放好,然后瞧着用鱼从轮船上换来的豪华地毯,暗暗画了个十字。“简直是中了邪了,在死人旁边胡闹撒野……”

“谁?在哪里?”柯曼多尔听到“死人”这词儿,就嘶哑地喊了一声,奔向贮藏室,抄起了枪和子弹夹。哥哥,妻子,邻居们抱住他。他甩开了所有的人,在村子里奔跑着,寻找祸首。

路过楚什镇的汽车一天至多不过八辆,但是车上的司机总是喝得醉醺醺的。那名司机灌饱了波尔马多赫酒,从岸边运木柴出来,在驾驶盘后面睡着了,冲到人行道上,撞着了两名参加毕业典礼晨会回来的中学生。女校长不准举行毕业晚会,因为很多不速之客会带着酒拥进学校来,这对于当地的青少年会在道德上产生不良影响。塔依卡被撞得后脑勺磕在围墙的柱子上,她是在医疗站死去的。她的同伴给撞成了残废。但是司机虽然像猫一样到处拉屎惹事,却像兔子一样胆怯怕事,他深知家乡的风尚,早已躲进池塘背后一个荒凉的灌木林子里去睡大觉了,也不理睬叮满在他脸上的马蝇,专等警察和侦察员光临。

柯曼多尔没找到司机,就不顾一切地对着林子开了几枪,然后收拾停当,准备投河。他在浮动码头上把枪、靴子都丢进水里,然后撕破衬衣就纵身跳进了叶尼塞河。人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救出水——他竭力挣扎。人们用伏特加酒把他灌得不省人事,他开始痉挛,口吐白沫,这发狂的切禅人终于倒了下去,发作过去了,他软了下来,劲儿散了。在葬礼上他并不哭泣,也不出声,他木然地站着,很顺从但不糊涂,穿着新的外套和揉皱了的时式衬衣,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自己这个人该何处安身?

经历了好长一段时间和内心的痛苦过程,柯曼多尔才渐渐在精神上恢复过来。在孤独和忧伤里他不求在家庭里得到慰藉,而且和家庭更形疏远了。他几乎仇视两个小的孩子,因为这两个讨厌东西还活在世界上,而塔依卡却不在了。孩子们也感到了父亲的敌意,尽量不和他照面。

和塔依卡一起给轧在汽车下的姑娘虽然拄了根拐杖,但活下来了,也回避和柯曼多尔见面。“你为什么也老躲着我?”柯曼多尔试图在自己心里唤起对这女孩子的感情,和蔼地向她点头。然而在他的思想深处却感到压抑和痛苦:为什么这个满脸雀斑、牙齿稀落、头发土黄的丫头却活着,而美丽的塔依卡要死去呢?做爹的欢乐都是从塔依卡来的!她生育的孩子也一定将是健康的和美丽的,而这一个能生养什么东西?废物!再增添那么一个傻玩意儿……

“不能这样想。”柯曼多尔告诫自己。为了这种邪恶的念头命运会给他报应,会惩罚他,但是他对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对人的敌意和愤恨充满在他整个心间,它比癌症还可怕地在他的全身蔓延,而他力量所能做得到的只是尽可能少到人们中去,待在轮船船舱里,喝醉了就像女人那样细声细气地哭泣,泪水湿透了女儿的相片,浮肿的嘴唇吮湿了女儿的相片。当农场的轮船给送去停泊歇冬的时候,他就深入原始森林里去打猎,在塞姆河岸上搭了一座避人耳目的小木房。

柯曼多尔的女人变老了,她怨天尤人,什么都不怕,不断责怪丈夫:如果他不在外面逛荡,不喝酒,帮着抚养照管孩子——女儿也不会遭这场灾祸吧!?

她的话能作准吗?她是个婆娘,一个女人,无非是借叫嚷忘掉一下忧伤,使她受创的心灵轻松一点。但不幸可不是笛子,玩一会儿可以撂开手。还是让她也受点煎熬,让她的罪咎心情不要消失,痛苦也不要平息吧!柯曼多尔有生以来没有生过什么严重的疾病,现在他的心脏却开始支撑不住了,他由于失眠而血压升高,头痛得像头盖骨给劈开似的,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胜负担,他的心在往下坠,把他拽向地面,越来越低,眼看这颗心就要跌落出来,浑似一团焦炭,摔到地上,滚进一个坑穴,在那儿,一个还没有来得及长成大姑娘的白净无瑕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裙,缀满了花边和缎带,穿着漆皮皮鞋,躺在刨平的松木棺材里——这就是他的亲骨血,小雏燕,没熟透的小浆果,却让喝得烂醉的酒鬼,旱路上的造孽的人压成一团,给害死了。

* * *

[1] 居住在北高加索的少数民族。

[2] 一种瓶装酒的品牌。

[3] “舰队长”原文音译即“柯曼多尔”,本意是帝俄时代的海军准将,在有些欧洲国家指率领一个舰队的指挥官,这里是小乌特洛宾的绰号,因为他的职务是农庄一条轮船的船长。

[4] 俄国圣母节在旧俄历十月初一。

[5] 俄国作家叶尔肖夫写的长篇童话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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