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鲍加尼达村的鱼汤

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春天这就该走了,极北地区短暂的夏天就要来接替她。但不知什么原因春天仍在逡巡徘徊,不忍离人。等到春天终于顺着江河湖泊中的流水逝去的时候,人们已饿得面有菜色了。

潮湿的冻上地带弥漫着一团暗蓝色的雾气。有个年轻人趿拉着大得不称脚的破旧靴子,正费力地一步步向前走去。他不时弯下身去,从长在草墩和冬夏常绿的苔藓间的酸果蔓上摘几粒浆果。那还是隔年留下的,早冻枯了,只剩一张薄皮和被松藻虫啃食过的果仁罢了。年轻人直直腰,把手掌里揉成黏糊糊一团的果实塞进嘴巴。他有好大一会儿睁不开眼,直觉得头晕眼花,脸前悠忽着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彩虹,耳里嗡嗡作响,起初是一丝丝连绵不断泛起的作呕的感觉,渐渐纠成一团,堵塞着、窒息着胸口。

土岗两侧是一片白雪覆盖的寂静世界,但坡脊上却已经是暖和的了。年轻人在这儿发现了一根湿羽毛。他想走得快些,准是猫头鹰或者北极狐逮住脱毛的大雁了,说不定还会有剩下的骨头。可是那靴子不听使唤,虽然里面填得严严实实,但终究不跟脚,牵掣着脚脖子。小伙子摔倒在地。他喘过一口气,用双手支撑着欠起身来,就在这当儿他愣住了:发现在他鼻子跟前有一朵长在毛茸茸细茎上的小花,扶衬着花朵的不是叶瓣而是两片纤弱的、带绒毛的、像雏翼样的东西,花萼亭亭玉立在如同粘满霜花的毛梗上,而在花瓣中间,有一粒纤细的晶莹冰珠在闪亮。

太阳挣脱了严冬的昏云暗雾,这时正高悬在冻原上空。它使各种各样的植物重又挤进了生机茸茸的冻原,蔓延到匍匐交错的偃松丛里,布满了湖泊四周和河边洼地。而这朵小花果断地挺立在四面受风的土岗上,那里的土层还没有化开,而只是开始返潮,湿土滋润着欲露犹藏的像蛛丝般纤细的苔藓、滋润着干枯的草茎和还没有从严寒封冻的毁灭性的干旱中苏醒过来的灰暗的水越橘丛。只有这一朵小花独自存活在土岗上,信心十足,带着挑战的神气,它不图安逸,而是勇敢地承受着本地春天里常见的料峭的春寒、凛冽的朔风和冰冷的潮湿。

花朵守候着太阳。阳光投射到冰珠上就像射到透镜上一样聚成了一道光束,温暖着深埋在花萼绒毛里的花蕾,在阳光下冰珠慢慢地融化着,消陷下去,压着喜气洋洋的花瓣,就像拨开了它的门扉,花萼活泼地张启开来,让花骨朵儿承受阳光的抚爱。冰珠渐渐地终于化成了晶莹的水滴。即将成熟的花籽和花儿本身便把清澈的水珠作为滋养。待到太阳沉下了地平线,夕照消褪殆尽,花瓣很快就收拢到一起,尽管绒毛还自下而上散发着余温,花朵悒悒然垂下头去,消溶在冻土带灌木丛的灰色里。可是在花朵里面,在花瓣中,它那涓涓细流似的工作并没有停止,它通过茎脉从根部吸收水分并使它凝成一颗小巧的光可鉴人的冰珠,以便明儿重把阳光收聚成束。

一个早晨接着一个早晨,一个白天接着一个白天,这朵名叫罂粟的花朵儿逐渐成熟。有一天花瓣萎谢了,脱落了,枯干的花梗咝的一声断了,于是小铃铛似的花蕊掉到地上,冻原上的风儿把它们吹得满地乱滚,迸散出一颗颗细小的黑色种籽。

……后来阿基姆已经记不清楚他有没有找到那只被撕裂的大雁或者找到了其他食物。依稀记得是找到的,还啃过那粘满了毛羽和苔藓的生的骨头,也可能这是在另一个春天里发生的事。每当冰雪将融而未融之际,冻土带都会像发面一般膨胀起来,此时无论乘车还是徒步都难以通行其间,河上又漂满膨胀的冰块,根本无法泅渡。几乎每年这种时候,阿基姆都会饿得捡到什么就吃什么。吃北极狐、猫头鹰和狐狸是常有的事,有时候甚至还抢它们嘴里的东西吃。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已忘却,搅在一起了,跟有关孩提时代的其他回忆搅在一起了,浑成了无从分割的生活断片。但是那株花,那株倔强的、勇敢的、曾经寻求和太阳亲近的冻土带的小花,却能离开其他记忆而单独存在,始终生气盎然。这是因为这朵具有很不容易记住的外国名字的北方小花跟阿基姆的生活历程有某种相似之点。从冻土带往北,到靠海的地方,这种花就多了,暖风甫熏的时候,荒漠的原野一时间云蒸霞蔚、繁花似锦,所有其他植物都不禁为之黯然失色。约莫有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大地自己也会因目迷五色而笑逐颜开。

阿基姆是在叶尼塞河畔的鲍加尼达村出生和长大的。十来所倾圮颓败、风吹日晒的小屋,都只有一扇窗子。几间谷仓上的油毛毡顶,耷拉了下来,在风里簌簌飘动。而在这些小屋之间,矗起一个工棚,它像遨游在沼地里的一只肥胖的天鹅。瞧,整个儿鲍加尼达村都在这里了,如果不算河边那个浴室的话。浴室紧贴河岸,经过烟熏火燎,颜色黑黝黝的,门扉已是千疮百孔。在它后面的沙滩上另有一间木板墙的堆物房,门上写有“鲜鱼收购站”几个粉笔字。工棚后边有座已经歪歪倒倒的没有门的草黄色的小机务房。旁边是两间柴棚,一条小汽艇的铁壳——这是谁遗忘了留下的呢,还是被风浪涌上了滩头的?附近的水面上还有几条小划子,由铁链扣着,正在上上下下颠簸。捕捞队在滩头上支着一张长条木桌和一副可以挂上铁锅煮鱼汤的三脚铁架。

一只用来代替天线的船用汽笛矗立在工棚的屋顶上。温度表挂在窗户顶端,这是为了不让孩子们的手够上。工辆有一道门为了保温而被钉死了,门上悬挂着一个缺爪铁锚,如果失火、开会,或是谁在冻土带走失了,人们就敲响这铁锚环儿。工棚和草黄色小机务房之间还搭着一副单杠。它对孩子们来说太高了些,而成年汉子在渔场累了一整天后连走进窝棚都感到乏力,更别说去碰它了。

除此以外,鲍加尼达村再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既没有树,也没有灌木丛,苔藓早被人践踏一光。春天时有些地方还能见到灰颜色的薹草。湖畔的薹草,捕鱼人一不留神,就会被它划破腿肚,拿兜网在湖边草墩等处赶鱼时尤其要提防它。但长在村子周围的那些薹草,才冒出细细的苍白色幼叶,就给饿了一冬天的狗哨食光了,因此,在村里存活下来的只有几根羊胡子草,稀稀落落、寒伧瑟缩的滨藜和垂下一绺红褐色草籽的狗尾巴草。莪蒿草受尽寒霜的欺凌而十分憔悴。偶然还可以见到从冻土带辗转来到此地的石楠草。而像红醋果这样的野莓子,绽出的小花苍白里稍带红润,一副娇滴滴的神态,星星点点地隐现在草墩上的杂草丛中。

选中这地方来建立村庄的人们,自己却并不准备住在这里。他们先是在水域图上看到了有适合捕捞的地段,然后经过踏勘,了解到这确是个出产丰富的渔场,于是派来了人。至于那些被派的人,压根儿不想为生活上的琐事操心——真的,何必为这些劳什子费精神呢?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叫往哪儿住,就往哪儿住;给什么吃的,吃就得啦!谁也没有动脑筋为这村子起个名称。这村子的名称是自然而然地得来的,来自一条注入叶尼塞河的支流河名,来自历来被称作鲍加尼达沙地这个地名。

离村庄约莫二百米便是墓地,这是凡有人烟的地方必然会出现的场所,它通常不在远处,免得活着的人还要多花力气去运送这累赘的皮囊。进入这墓地的先驱者是个不知姓名的罹难人,他被春汛冲上河岸之后,便永远在此安息了。当初建村那会儿,墓地着实忙活了一阵子,竖起了密密层层的墓碑和十字架,那都是用水上漂来的木头做的。但人们很快就学会了防止败血症,大小渔船也能驾驭自如了;落水的人少了;人们无端也不再去冻土带游荡,只是坐在工棚里喝酒解闷。渔业劳动组合把人们变成一个集体,使他们学会了合理安排生活,一切日常饮食、洗晒衣物、洗澡、取暖、缝补、修理,以至消遣娱乐等事情,都是大伙儿商量着一起办理。墓地终于冷落下来,杂草丛生,墓碑和十字架从冻结的土地里松脱倒塌了……但这些倒塌的东西是不会白白糟蹋掉的!既然倒塌了,也就是说大地也好,这些墓碑和十字架所终日厮守着的遗骸也好,都再也不需要它们了,把它们塞进炉膛却是烧火的好料,因为它们早被风吹得又干又脆。

只消一阵风来,发出沙沙声的石楠草和悬钩子,还有那草莓的嫩枝和水越橘的暗蓝色叶片便上下起伏,恰如波涛从四面八方漫向墓地。在矮小的土丘中间和墓地的周围都是一丛丛河柳和千缠百结、枝丫交叉的细叶子的矮白桦和匍匐树。冬季时沙鸡往往飞到这灌木丛里寻找吃食。小阿基姆用盛香烟、甜饼和挂面之类的箱板做了个捕鸟罩儿。误入圈套的鸟儿老是拼命扑腾,头在胶合板上撞得咚咚响。

年复一年,墓地被悬钩子藤爬满了。这悬钩子像是趁河汛来产卵的鱼儿,每到一处,便撒下一块块黄色的籽块,像指甲般大小的椭圆的水越橘花空自装缀着坟堆。在这块高地上,浆果要比其他地方成熟得早。小阿基姆忍呀,忍呀,有一次,终于经不住诱惑,吃了墓地上的浆果。之后他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侧耳去听他的内脏——是不是快要死啦?他觉得心头疼痛得如同针刺似的。但很快他被家务事一缠,也就把死的事忘了。

有了这次经验,小阿基姆就跟村里的狗一起,大嚼墓地上的浆果,再也不担惊受怕了。母亲讲了许多墓地上的鬼故事吓唬他,但阿基姆一点也不怕,还带了弟妹们一起到墓地上去。孩子们喜欢上了这块干干净净的高地,像一窝放牧的小羊那样,在坟堆里乱窜嬉戏,直到深秋初次上冻的时候为止。

从墓地的高阜上可以极目远眺;细沙平软的河滩斜斜地伸入水中,稍高处有水浪冲刷的痕迹,紧接着水浪冲刷过的陡岸,滩地全都呈阶梯状。一望平沙,舒徐伸展,水洗浪打使得它熠熠生光。滩上是一排排渔网晒架,栖息在上面打瞌睡的海鸥看上去像一串串的珠子。山鹬顺着斜坡跳来跳去觅食。斑纹雀拍打着翅膀在沙面上嬉耍。从冻土带飞来的雁群像卫士那样三五成群地驻守在远处,结成队伴在水边走来走去,啄食被浪花冲上滩头的小鱼和细嫩的草根。

在鲍加尼达村出生和长大的小阿基姆,上学读书之前从来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的村镇和居住地。他从来没在哪儿受过洗礼,从来没有一本花名册上登记过他的名字,他是自由自在地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父亲是俄罗斯人,在北方厮混了一个时期,攒下钱了,就把小阿基姆和他走后才出生的名叫卡西扬卡的小女儿撂给了他们的妈妈,独自走了,至今一无音讯。父亲名叫卡西扬——这是妈妈告诉他们的。在报名入学时小阿基姆说他的父名是卡西扬内奇,可是他口齿不清楚,人们把他的父名写成哈西扬内奇了。哈西扬内奇就哈西扬内奇,这有什么关系?

母亲知道了这事,好似女学生碰见了高兴事,拍着手,像只小鸥似的咯咯笑了起来,嘴里不断重复她那句爱说的话:“真——要——命呀!真——要——命呀!”

妈妈年纪很轻就怀孩子了。头生子小阿基姆生下时她才不过十六岁。妈妈讲给孩子们听过,卡西扬送给了她一双长筒袜和一块头巾,又请她吃了小甜饼和红蜜酒。这么好的人怎么能不爱呢?于是爱上了这汉子,压根儿没想到,就这么亲热一阵子能生出个小家伙,生出个“人”来。十月满胎后,她觉得只是在工棚里出恭了一次,人们就交给了她一个裹在布包里的、皱皱巴巴的、扭动着身体的婴儿。嘻露着没有牙齿的牙床,白乎乎的眼睛合着不睁开。她不大相信,又像是不屑一顾地说了声:“嘿,瞧这阿基姆,真要命呀!是我生下的吗?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为什么管他叫阿基姆?她到底是从哪儿听来这个名字的,为什么她头脑里忽然间会冒出来这个名字?那只有问她自己了。按她的头脑和心灵来说,她压根儿还只是个没成年的小姑娘。村里的妇女想奚落她,骂她是个轻骨头,但白骂了,因为那个做母亲的根本不明白这个词儿的坏意思,村里的妇女从此也就不再编排她了,倒是想方设法照料她,男人们也趁机和她亲热,没几年,鲍加尼达村便多出了一窝子小孩儿。“谁家的?”过路人问。“打鱼人的。”母亲笑着回答。“是我们大伙儿的。”渔夫们附和说。

渔业劳动组合负责供应北方一个大工地的鱼鲜。捕鱼人并不常待在一个地方,每次鱼汛,人员也都有变换。常驻鲍加尼达村的只有队长、验收员、发报员和一个烧饭的女人。她同时是管理员、总务长、算命人、助产士,而按年龄和她那婆婆妈妈的样儿来说,够得上做所有人的妈妈,这人就是会唠叨骂人又会亮开嗓子大哭大喊的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不知什么原因她被送到北方服劳役,但早在战争开始前劳役就已期满,可还是待在这儿没有走,尽管常常虚张声势说一定要抛弃一切,远走高飞了。然而北方比南方更使人留恋。在南方,温暖、舒适,要想得到什么东西不用费力,人烟稠密,人们聚居一起,生活美满,懒懒散散也就把日子打发过去了。但在这里人的意志却要受到大自然的抑制,自然之力威慑一切,人们四顾茫茫,老是在期待某种变化并思慕另一种生活。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故作姿态地逼着自己或别人,说是他这个无牵无挂的人这就要到南方去了,到水果之乡,到风和日丽的海滨去了!但正是这种对另一种美好生活的梦牵神萦,使北方人得以忍受艰辛的现实生活,振奋他们的精神,培养出坚韧不拔的性格来。

渔夫们在村头紧挨河岸的地方盖了一间低矮的小屋。它只有一个窗户,和浴室没有多大不同。屋里搁了木板床,砌了个炕,紧挨着那由“水手”号船上的厚铁板熔制成的炉子。就在这个常年昏暗的小屋里,阿基姆的小弟妹们咿呀学语,哭闹,吃喝,嬉戏,成长。男人们把衣服送来洗涤缀补。起初母亲什么也不会:既不会洗,又不会缝,更不会做饭。人们对她说了句谚语:“经得苦,吃白馍。”虽然她并不知道白馍是啥模样,但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却被套上了这家务杂事的颈轭。不过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也没有学会那门最困难的科学——如何克服贫穷。只有一件事她是不学就会的,这就是自然而然地、无忧无虑地、高高兴兴地爱她的孩子和一切活生生的人。即使是在最难找到吃食的严冬,她也不愿孩子坐等死亡。她自己从未想到过死亡可以逃避厄运、苦难和贫穷。可能正因为这缘故,一家人好歹活了下来。

被人们称之为“卡西扬家的”孩子活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也没有人来管教。他们最大的希望和满足就是待到春天来临,重见太阳,享受春天的温暖,能吃到鱼鲜和莓果,而整个鲍加尼达村都在等待上帝恩赐给他们的春天。冬天大雪封门,要有好几个月被锢禁在潮湿的、使人窒息的小屋里,屋外面的雪堆有烟囱那么高,这样的日子对孩子们来说真是度日如年!现在好了,可算盼到了!孩子们有的穿着破衣烂衫,有的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浑身稀脏地打又湿又臭的窝里跑出了门去。

这群小雏儿被强烈的阳光照得眼花缭乱,清新的空气使得呼吸都感到困难。他们不是跳跃和欢呼,而是攥紧小拳去揉红肿的、掉泪的眼睛。由于败血症而肿胀了的齿龈从张大着的嘴巴里露了出来,他们满怀着疑虑,细看周围的一切,接着抬起苍白的小脸来体验那春天的生气勃勃的温暖,再又伸出小手,接受阳光的抚爱。孩子们觉得头晕,强烈的光线使眼睛刺痛,于是挨着墙根坐了下来,蜷曲起双腿,让缕缕热气沁入幼小的脑门,他们微笑着,打起瞌睡来了。他们之中有几个虽也是脸色苍白,干裂的嘴唇上凝着血块,但体质比较强健,这时拖着乏力的双脚,踉踉跄跄走到化冻不久、春水满溢的叶尼塞河边。他们并不捧起水来洗脸,只是伸手去试水的冷暖,那富有生命力的、能治愈百病的、清澈的哗哗流水沁进了孩子们的心脾。孩子们出声喊了起来,他们拍打河水,开始笑了。

母亲拿来剪子,就在叶尼塞河边,像剪羊毛似的把孩子们的垢发剪了。风把剪下的乌黑乌黑的头发吹落水中。只有头生子阿基姆和头生女卡西扬卡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像他们的父亲,那个不知所终的卡西扬一头又粗又密的北方人的鬈发表明着他的强壮的种气。

母亲烧了一大桶热水给孩子们洗澡。小家伙们在擦肥皂的时候担惊受怕地啊唷啊唷地乱叫,他们用自己的指甲尖搔自己的身子。母亲张大了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只顾得上喊:“真——要——命呀!哎唷,真——要——命呀!”她服侍完了孩子,自己也钻进了大木桶,当她裸着的身体接触浴水时不禁也像孩子一样啊唷啊唷地叫唤。卡西扬卡用蘸过水的树皮条帮她擦背,逗得她痒呵呵地哼个不休。把这一冬天的积垢洗净之后,卡西扬家的孩子就能壮着胆子去劳动组合的公共浴室洗澡了。

母亲把剪得短短的头发梳成分头,再从架子上取下一小支口红,蘸上唾沫星子,用它涂了嘴唇。接着穿起揉皱了的橘红色裙衫,栗色长筒丝袜和高跟鞋,再披上头巾——一块画着鸽子并用各种文字印着“和平”字样的头巾。她打扮得如此光彩照人,使人不敢相信,难道这位无忧无虑的、看来有点儿陌生的年轻姑娘就是他们的母亲吗?而她蹬着高跟鞋还在左顾右盼呢:“好看不好看?!”

怎么不好看呢!她那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头柔发泛出蓝澄澄的光泽,两条紧贴额骨下的细眉使得她具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神情,而两块椭圆形的颧骨和两圈淡淡的红晕使她那苹果似的扁圆脸光彩照人。只有眼睛,那种永远含蕴着忧悒的北方人的眼睛却充满了哀愁,大概是在思念他们富饶的故园吧,当初征服者把他们从那儿逐走,使他们漂泊到了这遥远的不毛之地,也可能是在怀念他们的先人,同时又为他们的后人担忧。北方人眼底里的这种永恒的忧悒谁都无法解释,就是北方人自己也难把它说个明白。忧悒深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就使得他们抑郁不乐,这也使得他们成为善良的好心肠人。可是这种憨直、善良的内心却又从不向人披露。特别是在密林中渔猎时,更是用一套外来人所无法理解的习俗和仪式,使自己显得神秘,至少是显得像谜一般。

孩子们的外祖父是俄罗斯人,但外祖母却是多尔干人[1],所以你瞧,她把她母亲的哀愁藏进了她的眼底里去了,因此,即使在她笑的时候也带着淡淡的忧郁神情。母亲细心地照料孩子,和他们闹着玩儿,说些没头没脑的事情,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欢乐。就这样,一个冬天就过去啦!

母亲把孩子们放出门外,于是这群干干净净、浑身轻快,自己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孩子郑重地手牵着手,由淡黄色头发的卡西扬卡率领走到村外的河岸上溜达。岸上积满了去年的腐叶。被浪花冲上岸的垃圾形成一条褐色的小堤。小孩子们四散在这河岸上,各自寻找可以吃的春草和野葱的幼芽,酸模和河柳的嫩叶。他们用摇晃着的、动辄就要出血的稚牙嚼呀,嚼呀,一面皱起眉头,忍受着牙齿的酸痛。有时候他们走运,还能觅到鹬、白头鸥和鹡鸰的鸟窠,孩子们把蛋掏出来,也不避过一边,当着兄妹们的面就把蛋汁吮吸进了嘴里。回家时他们并不是空着双手,而是捏着一把又柔又嫩的野葱。把这交给管炉灶的母亲时脸上堆满一副野食猎取者的既感羞涩、又感骄傲的默默笑容。

冬雪未消,渔业劳动组合的人便已来到鲍加尼达村。他们要准备捕鱼用的索具,制作桨板,修缮收鱼站。渔船和网也要修理、油漆和缝补。验收员是瘸腿基里亚格。这时他已从冬眠和纵酒中醒来,开始神气活现地指手画脚。只见他颠着木腿儿昂首走来走去,吩咐这,吩咐那。不过,人们早见惯了,不听他那一套。

母亲绽开了笑脸。她嘴里哼着随便想起的小调,穿上最好的衣服,又涂了口红,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到工棚去签订“合同”。她参加鲜鱼加工并充当瘸腿基里亚格的下手。现在,全家生活可有了着落,母亲整整一个夏天都有钱可挣了,她将一边收鱼,一边跟瘸腿基里亚格骂架。

村里每一户的小孩都悄悄溜进了工棚,在宽大的、砌得极其粗糙但却十分暖和的大炉台上各占了一个位置。这炉子管烤捕捞队全体人员吃的面包。在它上面不但烧煮吃的,还烘烤衣服鞋袜,治疗伤风感冒。

喝酒、拉手风琴、跳舞、接吻,全都在这工棚里进行。小阿基姆和卡西扬卡决不放过看热闹的机会,他俩早已在炉台上占好了位子。在这顶棚下,在烟味和闷热的尘土味之中,孩子们聆听着手风琴拉出的歌子,跟喝醉酒的成年人胡诌,等待什么人突然间塞给他们几块夹心饼干或者糖果之类。他们或是哈哈大笑,或是随着音乐的节拍哼几句,或是吹吹口哨。阿基姆和卡西扬卡全神贯注地欣赏母亲的舞姿:蹒跚着腿儿,张大嘴巴,像是站在颠簸的小划子上那样摇摆着双手。其实,她什么舞也不会跳,只懂得在洗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把脚跺得咚咚响,并且跟着莫兹格莉娅科娃瞎唱一气。就说这唱歌吧,她一支也不会,只不过被欢乐所陶醉,不断地重复:“我的好人儿!我的好人儿!……”

母亲终于跳乏了,撞着了木板床铺,就完全信赖地、像见了家里人似的倒在随便哪个渔民的肩膀上,露出洁白的牙齿,唧唧哝哝说着话,一边用头巾扇着风,晃动着脑袋,把脚从压着她脚踝的高跟鞋里脱出来,蹬踏着。瞧她那嚅动的嘴唇就能猜得出她是在说:“我的好人儿!我的好人儿!……”“啊,这有多么好!啊,这有多么好!真——不得——了!……”她不知将自己往哪儿摆、怎么办才好,不知把她那充满幸福的心灵赠送谁才算合适,只是怀着感激之情,紧紧搂住渔夫的脖子,用涂满唇膏的嘴唇亲他。亲过以后,往后一仰脸,用双手掩住火红的脸颊。一副撩拨人的却又羞答答的神态。

工棚的地板噔噔地响着,在人们的脚底下发出呻吟,钉子都从地板缝里跳了出来。男人们拍打着靴帮,声嘶力竭地不断吆喝,直跳到大半夜。“为什么不天天这样呢?”小阿基姆想道。“为什么要有冬天?谁要它?冬天大概不会再有了吧?可能,这是最后一个冬天了。走开,你这冬天!工棚里也好,室外也好,瞧有多暖和!多快活!捕捞队的人有多么和气!可冬天却完全是另一码事。在冬天人们不声不响沉着脸,郁郁地在各自的屋里想心事,咒骂冬天,咒骂北方,打着离家远走的主意。”

第二天凌晨,母亲先在门口脱下鞋,然后悄悄地,踮脚走进屋里。小阿基姆像窠里的小雏似的老在等待母亲。这回他抬起头,翘着嘴儿问:“干吗待这么久?又去忙那生孩子的事啦?”“只不过忙了一会儿。”母亲像酒醉了似的,憨气地笑了,接着打了个甜滋滋的呵欠,一头倒在炕上。“春天啊,儿子!这是春天啊!春天这季节,鸟儿也好,禽兽也好,人也好,都在谈情说爱,唱歌,生孩子。你再长大些儿,也会去寻欢作乐的。干吗背过身去?干吗背过身去?瞧你,多么会害臊,真像我!”于是哈哈笑着,搔阿基姆的痒儿。

唉,拿她有什么办法?算啦,卡西扬卡快长大了,能帮上点儿忙了。幸好鲍加尼达村自从战争时期起就立下了一条规矩:所有的孩子,不管是哪一家的,都吃捕捞队大锅里的鱼汤。许多孩子赖这鱼汤活了命,长大成人。他们后来各奔他乡,独立谋生了,但终忘不了劳动组合那大锅鱼汤。这类事是不可能忘怀的。这简直像天天过节,总是皆大欢喜。从早春到晚秋,从不间断。也和一切节日一样,总叫人心旷神怡,有一种盛宴难再的感觉。

捕鱼归来的小划子和翘首长喙的大渔船要到傍晚时分才从沙嘴背后出现,但鲍加尼达村的年幼居民等不到傍晚就守候在河岸上,耐心地、不声不响地迎接渔队归航。有的时候,孩子们也会忘乎所以,嬉闹起来,你追我赶,但不一会儿就会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生怕错过最欢乐的一瞬间——第一艘渔船的出现。离他们稍远点儿,几只狗也在等待,全神贯注地、严肃地等待着,在这个时刻,它们是决不咬架的。

卡西扬家的一窝小东西全都躺在夕阳照耀下的温暖的沙滩上。三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是阿基姆连拽带抱拖到这儿来,让他们躺在沙上的。他们同其他嗷嗷待哺,蹒蹒跚跚,长着金丝雀似的眼睛的小雏儿一起,在沙地里跌扑戏耍,让沙粒撒在头上,痒得格格发笑。鲍加尼达村的人从来都不往黑处躲,恰恰相反,他们争往风地里跑,往阳光下跑,人是这样,畜生也是这样,因为在有风有阳光的地方能少受些蚊虫的搅扰,还能使身子暖和。挨了一冬天的黑暗日子,够啦!

一群大小不一、胖瘦不均的女孩子在卡西扬卡的指点下正提水冲刷长条木桌。这张桌子靠近水边,固定在埋进沙地的三条木腿上。卡西扬卡下起命令来严得很,她自己干活也比别人卖力,真像当家人似的。她先用碎玻璃片刮净木板上的污垢,接着使起刷帚和沙粒,把桌面细细擦洗,再用湿布片抹上一遍。捕捞队的这张大饭桌光滑而又清洁,所有黑乎乎的苍蝇都打从桌子上飞走了,因为再也没有使它们留恋不舍的吃食了。不管愿不愿意,它们只得飞到农舍去。可是到了那里狗会把它们全部消灭的。苍蝇只消一发呆,狗就会龇牙咧嘴地把它吞下肚去,而且吃下之后还要舔舔嘴唇。

抹过的桌面已一摊一摊地在干了,桌子四周被脚踩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也已打扫平整,抹布、笤帚都放到水里洗净。卡西扬卡从不偷闲,现在又忙起孩子们的事来了:她给这个擦干嘴唇,给那个擤掉鼻涕;把第三个拖到水边洗脸,一边叱责道:“瞧你脏得没有个人样儿啦,天杀的!”她为孩子们弄来了木马,或是做个玩具——用碎布条儿缝成的布娃娃;对这个孩子柔声细语,对另一个大声叱责。总之,卡西扬卡要管的事多得很。她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

小阿基姆已劈好了一堆子柴爿。岁数大点儿的几个男孩子便把柴爿搬到三脚铁架旁边,垒成整整齐齐的垛儿。这三脚大铁架是支锅用的,上面悬着两只粗重而又结实的铁钩。为把时间打发得快些,阿基姆又另找些活儿干干。他再一次用笤帚和细沙擦洗两口大锅(一口能盛上五桶水的大锅用来煮鱼汤,另一口能盛三桶水的小锅用来煮茶)。这两口铁锅昨夜已由他自己擦洗过了。但是苍蝇或者什么虫儿在锅里下屎的事难道还少吗?那可要得传染病的!凡事都管的卡西扬卡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探进了锅里,一边轻轻地哼着小调:“情郎呀,我从遥远的克里木向你问候……”(这小妞儿把工棚里的什么事都学会了),一边刮了又刮,擦了又擦,直把铁锅洗得闪闪发亮。这两口锅从水路运来,原是给建造北方一条最大铁路的员工洗澡用的,但并未运到工地上去,却撂在鲍加尼达村了。这两口锅对鲍加尼达村来说,真是雪里送炭,用来煮汤再合适也不过。用它们真不知煮过多少佳肴美味!下进锅去的有大雁,野鸭,有时还有幼鹿。有多少人靠了这两口锅才得以果腹,才得以恢复健康,消除口渴,增添力气!又有多少人全仰这两口锅才得以长大成人的啊!

卡西扬卡把一切事情打点完了以后,便仰起她那蓬松的头来——修长的、像芦笛一样的细脖子竟能支撑住头发蓬松的脑袋,真算得上是个奇迹——眺望远方,一面侧耳细听。她周围的人立即停止了喧哗,凝神屏息地跟着她观察。他们知道,卡西扬卡的耳朵最尖。

“来——啦!”她像成年妇女那样,高兴地、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乐得身上都没有了力气。

“来啦!来啦!来啦!”

孩子们以及跟在孩子们身后汪汪叫的狗开始沿着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沙滩跑过去迎接捕鱼人,在沙上留下一大片脚印,而且把海鸥惊得四散乱飞。年龄小的一面跌跌撞撞向前奔跑,一面嘻嘻哈哈地将啃他们裤腿和衬衣的狗从身边赶开。大些儿的孩子可不愿意把那股热情劲儿流露在外,他们在宿营地周围忙活着,他们有他们的事情。

卡西扬卡三下两下地又把深得像口钟似的大铁锅涮洗了一遍,接着男孩子们把大锅侧向一边,将水倒去,再把铁棒穿过锅耳,使足了劲,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把它挂上了三脚架上的铁钩。与此同时,卡西扬卡匆匆作了番打扮:用沙子擦净手,拿出破梳子把她的浅黄色头发梳拢,神气十足地扎上褪色头巾,再一次对着她的“杂牌队伍”叱责道:“你们这伙该死的东西,把我的头都吵昏啦!”说了这话,她赶忙提起刚才刷锅的笤帚,刷起小孩们的脸和手来。小孩子们被这笤帚刺得直想乱蹦乱跳,不过,他们咬住牙忍着,个个装成英雄好汉似的。而卡西扬卡一边唠叨,给小鬼们左一掌、右一拳,但也不忘伸长脖子张望着,就像浆果丛里那担任警戒的褪了毛的山鹑一般。

“才不过绕过鲟鱼岬呢。”她没好气地说。“要问他们为啥这样磨蹭吗?啊,那些汉子都是懒鬼,除了喝酒玩乐,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懂啥?”小阿基姆反驳她。“今儿鱼多船身重,你却在瞎说一气……”

“哦,真要是打的鱼多,那自然……”卡西扬卡迁就地说。

收鱼站完全是办公处的派头,摆着一把算盘,一叠蓝色收据纸,墙上还挂有日历。除此以外还放有磅秤,许许多多的木箱,盛盐的木桶,铁丝网编织的箩挑儿,盛着盐水用来腌鱼的扁桶——如果建筑工地长久不派船来提货,就要用上它。收鱼站离公共餐桌有一段距离,免得鱼腥味儿妨碍食欲。现在,瘸子基里亚格腰间挂了一串啷当作响的钥匙,准备收鱼来了,俨然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他是土生土长的下叶尼塞河流域的人。

基里亚格自夸在战争时期是个神枪手,打起法西斯分子来“包管只只脑袋开花”。有一次,他在铁路线的供水塔上整整待了一夜,被他撂倒的德国鬼子真是不计其数!但在这不着地的半空里实在冷得够呛。又是风,又是冷,这是四二年的冬天。天一亮,基里亚格忙着赶回地下掩蔽室去。他急不择路,径自踏着还没有踩过的雪地笔直穿过田野。人们向他挥旗、叫喊,但他,这个愚蠢而又固执的奥斯恰克人[2],谁的话也不理会。他只想快点“回家”,快点去暖和暖和身体,指给人瞧枪托上刻的道道——他从供水塔上打死了多少德国佬啊!但他猛然看见雪地里横着根铁丝,铁丝上系了几块肥皂。干吗把肥皂丢在雪地里?在市场上这肥皂的价钱可不小,这是战时呀!“啊!”他猜着了。“定是德国飞机运肥皂给军官老爷洗澡,飞机恰恰被咱们的高射炮火击落了,所以肥皂撒满了一地。”基里亚格打算俯身去捡它一块,那么每天早晨也好有肥皂洗洗脸了,可是刚弯腰,一只大毡靴碰上了铁丝,立时哎哟一声!“又细又斜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眼珠子只能向着一边滴溜转,脑袋也不再听他的使唤——莫非在水塔上待着的时候被冻僵了?心里只是想:快些去地下掩蔽室,快吃些热气腾腾的稀粥,喝几口伏特加,要不,就不能动弹了。后来又往下想:什么样儿的肥皂?是谁,又为什么撂下这么多肥皂呢?”

基里亚格的一条腿被沿膝锯去。不但锯去了腿,还在不该动的地方也动了手术。原本基里亚格的胡茬就稀稀拉拉,这会打从出院以后干脆只剩下个光脸蛋了。幸得他在战前曾上过伊加尔卡苏维埃党校,懂得些文化。只消有文化,哪怕你安了一只木腿,另一只脚又少了脚趾,皮肉里还留有令你疼得睡不成觉的弹片,你总不会完蛋,照样当头头。糟糕的是:这位管鱼的头头常常要病倒,两条受过伤的腿老是鼓脓长疱。每逢这种时候基里亚格就大声叫唤,而婆娘们便把酒灌进他嘴巴,使他减轻痛苦。有次真从化脓处流出了一片小弹片,基里亚格连忙将它展示给人看。那是一颗小小的、像煤渣子那样的碎铁片儿。“大概是最后一块了吧?”他问,语气中充满希望。

瘸子基里亚格除开收鱼站站长这个职务以外,还是普拉熙诺镇的苏维埃代表,常去那儿接送邮件,逢上节日或苏维埃选举时,他就放映电影,还在各种会议上发表讲话。

“我啥都会!”瘸腿基里亚格擂擂胸说。

“啥都会,可也有不会的!”那些管鲜鱼加工的利嘴婆娘有意逗他。

如果这时瘸腿基里亚格要是喝醉了酒,那他就向婆娘们挥舞拳头或者掉眼泪,如果他是清醒着的,他就嘭一声推开门去告诉卡西扬卡听。卡西扬卡人虽小,可是比任何人更理解基里亚格,比任何人更同情他。她说:“生男育女的事随便哪个笨蛋都会,干这码事用不着动脑筋。但是,放电影或者发表讲话——换个人倒来试试看!谁也担当不了!还有这红彤彤的勋章!这刻了坦克的奖章,叫什么‘勇敢’来着,他们谁有啦?还有这金光闪亮的近卫军‘红旗’纪念章!它可比勋章还漂亮!还有那最大的将军亲笔写的奖状呢?上面写着‘为社会主义祖国狙击敌寇有功’。他们能有吗?他们啥也没有!他们只会乱嚷嚷,抽烟喝酒,既不怕害臊,也没有良心!他们应该向有文化的人学点儿知识!有本事就该像你那样去打仗!就该上火线去为祖国流血!咋能说出这混账话来?该叫他们舌尖上长个大疔疮才对!……”

“卡西扬卡!”基里亚格被这一席滔滔不绝对他评功摆好的话搞懵了,使劲儿摆动着头说道,“要不是可恶的法西斯害得我这么苦,我一定当你的父亲……”

卡西扬卡掏出一块破毛巾,捂住神枪手的鼻子,叫他清清鼻孔。而他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把鼻子擤了,还伸过脸让女孩子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去。卡西扬卡一边侍候瘸子基里亚格,一边说,他就这样也等于是她的父亲,甚至比父亲还亲,所以她,卡西扬卡,任何时候都不会抛弃他,将为这位战场上挂过花的伤病员梳洗缝补,侍奉他一辈子。

“唉,卡西扬卡!唉,你这小笨蛋!”母亲指着瘸腿基里亚格哈哈大笑起来。“他能当父亲?你可真还完全是个小妞儿,根本不懂得家庭生活是怎么回事!”

基里亚格却不服气,争辩说:

“虽说卡西扬卡还是个孩子,可是比你这样没头没脑的要聪明得多……”

瘸腿基里亚格上了岸,便独自躲进他的舒舒服服的小天地收鱼站。这儿跟俱乐部一样,墙上挂着奖状,画有鱼和罐头的宣传画,还贴着一份以“争取多捕鱼”为标题的墙报。这墙报是由一个流落到鲍加尼达村不肯安生的青年小伙子编的。此人总是想方设法躲开干集体活儿,却对渔民的文化休息颇表关心。例如:他跟捕鱼人打牌,能叫对方输得赤条条,只剩下一条裤衩。后来,他干了一桩丑事,把一个外地来的埃文基[3]猎人的小女孩拐到墓地,打算奸污她,结果挨了一顿毒打,被关进了监狱。

……瘸腿基里亚格敞开收鱼站的两扇大门,直使得墙上的标语和奖状被风吹得簌簌地飘动,墙角里那张小桌子上的发货单据一页一页地翻转了过来,连黑色复写纸也都吹落到了地上。他以一种主人的姿态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拖着他那木腿咚咚地来回走了两趟,验看着由他管辖的“任所”。

“卡西扬卡!阿基姆!到我这儿来!跑步!”他犹如银幕上的司令官那样声色俱厉地下达命令。卡西扬卡立即——不是奔,而简直是提着她那两只鸟爪儿飞到这位大首长身边。阿基姆哼了声,耸耸肩。这是叫他的伙伴们明白,瘸腿基里亚格的命令对他不具有任何约束力。不过他还是随着卡西扬卡走了进去。瘸腿基里亚格严肃地扫视两个孩子一眼,像在估量把珍品交给他们是否可靠,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桦树皮匣子的盐,一罐月桂叶和胡椒子。

“省着点儿用,不要成把成把地撒!”大首长告诫说。“水上浮动商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呐?”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卡西扬卡顶了大首长一句。

瘸腿基里亚格咧开嘴,露出一口烟熏黑牙,再又伸出一个指头,威胁她说:

“瞧你这利嘴!”

“对你们这些男人要是不唠叨着点儿,看着点儿,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

瘸腿基里亚格毫无办法地挥了挥手:

“走吧,快嘴丫头!而你,小阿基姆,把收鱼站好好打扫一下,地板应该擦得像镜子一样!”

“要是您不在地板上撒落这么多盐,自然就像镜子那么滴溜光滑的了……”

“嘿,你也学样儿了!对长辈也没个敬重。”他叱责道。随后基里亚格拖着他那瘸腿走到河岸上,向远处张望。他的目力仍不减当年当狙击手的时候。“咱们的人来了!”他舒了口气,转身跟其他人说道。

果真,一艘艘满载的大小渔船相继从鲟鱼岬后出现了。

沉甸甸的渔船离岸很远就停了下来。捕鱼人懒懒地跨过船舷,跳到浅水里,拉住桨架或侧舷,使船傍近岸边,以便卸鱼卸网。一群半大孩子迎面赶来帮忙,搅得冰冷的河水四散飞溅,他们也不管身上穿着的衣服,抓着船帮,圆睁着两眼,好像是在帮忙拉船,而实际上却是吊在船舷上,由于身上的衣服和靴子太大,他们磕磕绊绊,訇然倒在水里,在水里乱拍乱打,被刺骨的寒冷冻得尖声嘶叫起来。

“你们这些小鬼,往哪里去?着了凉,有你们受的!”

“没——关——系!”

别看这伙半大小子冷得腿脖子打战,手指头起痉挛,甚至连心儿也在簌簌发抖,但还是高高兴兴,忙忙碌碌。他们想逞能抖威风呢!而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瞧瞧,今儿打到的鱼究竟有多少。

“噢,不赖!”他们很有克制地相互转告着。大叫大嚷,乱蹦乱跳是不可以的。北方渔民有一种固有的沉着,对捕获物故意装成无所谓的样子,否则,据说下次就交不上好运。因此孩子们抢在瘸子基里亚格之前探听渔情时,都学成年人那样,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装得是随便问问的。而基里亚格则站在一旁,俨然像个大首长,理所当然地不参与溅得遍身泥浆的粗活,不让这种事降低自己的身份。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同志们,今儿是什么鱼?折乐鱼?聂利玛鱼?马克寻鱼?还是鲫鱼?”

鱼就在大伙儿的眼前。这里的孩子从孩提时代起即能从外形、滋味和名称上来识别不同的鱼。岁数大些的孩子还能知道它的收购价格、等级和规格。鲍加尼达村早就有这样的风习:渔民们不管有多累,不管遇上什么不称心的事,但从不生孩子们的气。孩子们高兴,他们也高兴;孩子们乱了套似的吵吵闹闹,他们也跟着激动。他们不向大首长,而是心甘情愿地向这些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报告,今天碰上了哪样的鱼,哪处鱼多哪处鱼少;在什么地方遇到了晦气,一条鱼也没捕上;在哪儿交上了好运,网不缺口,凡事如意。最后,队长或者值班的就会将一个孩子的帽子往鼻子上一拉,神气地宣布道:

“小鬼,一条聂利玛鱼给你们打牙祭,不算大,够一普特重!”

这一来,可哪里还憋得住呢?有的蹦了起来,有的拍掌,有的啧啧叫好,而卡西扬卡赞道:

“咱这些汉子是好样的!咱这些打鱼人是好样的!谁也没有像他们那样走运……”

开始卸鱼了,瘸腿基里亚格演起了他的角色。现在,他俨然是位司令官,正发布一道又一道命令。当然,谁也不去听他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谁该做啥。可是大首长基里亚格依旧在岸边来回奔忙,木腿在沙滩上戳出一个个圆印儿;一忽儿他的帽子掉了,一忽儿挥舞着手指指点点:用什么装,往哪儿运。

值班员并不参加鲜鱼交接工作,停泊后他便离船上岸,点燃起早就堆放在铁锅下面的干柴。斫碎了的小木片很快就引上了火,一点儿烟也不冒。黄黄的火舌舔到木片上犹如舔着白糖一般,火焰先是灼焦了劈柴的表面,接着就噼噼啪啪地啮噬起来,火焰四面八方从木柴的缝隙里蹿出来。当班的有那么一两分钟竟自蹲着身子,抽着自制的卷烟,疲惫地瞅着火苗,完全忘掉了他眼前的职责。后来,他晃了晃脑袋,探视了一下注满水的两只大锅。但见其中的一只锅面上漂着玉桂,底下一点一点黑色的则是胡椒子,它们在一堆还没有化掉的盐巴映衬下非常显眼。这不过是第一道佐料,使鱼汤鲜美可口的真正调味品要到晚些时候方始下锅。

值班员把一筐鲟鱼倒在沙滩上。这些鲟鱼虽还活着,但摆头甩尾的劲儿已经没有了。他使劲捏住一条肥大的、还在迷迷糊糊地挣扎的江鳕的头瓣,从鳃口子里挖出两片黄澄澄的、像展开的翅膀似的鱼肝——这儿叫它马克萨。大首长在验收的时候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有五条江鳕的肚皮软疲疲地陷了进去,皱皱巴巴仿佛刚刚产完卵的模样。这些鱼当然是废了,江鳕没有了鱼肝就不值分文了,但渔业劳动组合是得罪不起的,这些组合的成员可也是一帮势力。值班员处理完零星的鱼以后,便提起一条聂利玛鱼,卡住鱼鳃往水边拖,留落在沙滩上一片片银亮的鳞甲。在水边,他随即用锋利的刀子在这柔软的白肚上开划起来。

阿基姆和所有岁数大着些的男孩子们在把鲜鱼分类。他们尽量不使脚踩着渔网,唯恐亵渎了它。据说,渔网要是给谁碰了,下次捕鱼量就要减少。孩子们一面工作,一面却偷眼在瞧那鱼汤。今儿下锅的是些什么呢?当见到当班人正在清洗一条硕大的聂利玛鱼时彼此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竖起了大拇指。值班员从白嫩的鳃脖子下面割了一块还流着血水的生鱼肉,把它放在劈柴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把这鲜嫩可口的鱼肉当做糖果分发给了娃娃们。孩子们的小腮帮子塞满了新鲜鱼肉,连吮带嚼,又快又贪婪,糊得满嘴唇的透明的油腻。

锅里咕咕地翻腾起来,沸汤溢出了锅外。火苗黯淡了一下发出嗤嗤的声响,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噼啪一阵响过,重又冒了上来,舔着了凸形的锅底,火焰托着锅底灵活地向上蹿去,幻成一朵怒放的鲜花,居中乌黑的花蕊,是那铸铁的锅。赤脚露腿、瘦骨伶仃的孩子们都被这火迷上了。有的投进一块碎木片,有的添上一根干柴,他们也在为这顿会餐付出力所能及的劳动,并借捕捞队的这堆篝火暖和自己的身子。

在鲍加尼达村逗留过的有各种各样的人,但从来没有一人骂过孩子是吃白食的,把他们从篝火旁赶开。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相反,尽管有些人在其他地方、其他时候是个凶暴狠心不近人情的汉子,但是在鲍加尼达村这个天地里,他们也会沉浸在一种温情厚道的情绪里,自己也觉得心灵高尚了起来。当然,捕捞队的人们总是借粗鲁的笑骂或是毫无恶意的唠叨来表露这种感情,可是孩子们都是福至心灵的小动物,一切都瞒不过他们。他们感觉得出这只是故作姿态而已,叔叔伯伯们即使说不上感到幸福,至少也体验到了一种内心的快慰,而这种感情是只有当一个人做了好事并且因意识到自己尚有做好事的能力而感到内心充实的情况下才会产生的。这就意味着他这个人对于亲近的人、对于家庭、对于已经消逝的那另一部分生活来说,还不是一无可取之处的。捕捞队的人懂得孩子们怕被人看做是寄生乞食之流的羞怯心理,因此常常想方设法差使他们干这干那。

“葱!谁拿葱去?”

于是孩子们撒腿往小船跑去。他们在一条小划子的前夹舱里的雨衣下面找到了一大抱野葱。鲍加尼达村附近的野葱从春天一开始便被人采摘光了,所以渔夫们要远到捕捞地段去采集。

“在这儿谁是掌管盐的?”值班员用眼睛打量着虔诚地站着不动的每个孩子,问道。每个人都希望成为执掌盐的厨师,至少管管花椒面也好。但每个人都不敢抢在伙伴们前头,只是用眼光盯住值班人,不出声地在心里使劲喊:“我!我!我!”“不,同志哥,勇敢的小伙子们!”值班员双手一摊,“盐,花椒——这可是细巧活儿,只有女人家才对付得了。咱们有谁能赶得上卡西扬卡呢?她干起活来可不含糊,火候掌握得好,加起盐来总是恰到好处,一经她的手,鲜味儿就出来了……”值班员把一匣盐交给了听得心旌摇曳、飘飘欲仙的黄毛丫头卡西扬卡以后便从大锅旁让开了,像是已经完全卸下了职责,把这副重担终于让给了更懂得烹调这项复杂技艺的人一样,而他现在让自己和其他男子汉们做的只不过是些平平常常的粗活。他和男孩子们一起,清除船舱的积水,刮净舱板上残留的鱼鳞和血迹,洗干净围裙、手套和捕鱼工作服。

“注意!别往深水里钻!得了感冒谁治呀?”值班员管着说。如果不是值班员,队长也会来叫这些兴奋过了头的小子们冷静冷静头脑。不过,怎能办得到呢?愈是劝阻他们,他们愈是啪哒啪哒地往水里钻。岸边的河水被鱼鳞、鱼内脏、血水搅得浑浊不堪,滩头上也是血水狼藉,一塌糊涂。

卡西扬卡接受了这项重大任务后越发神气、严厉起来,她在篝火旁叫叫嚷嚷地发布命令的声音盖过了收鱼站的瘸腿基里亚格的粗嗓子。她命令火要生得旺旺的,不准碰她的手,不准妨碍她,不准在她脚跟前碍事。连最最不安分守己、绰号叫做小白鲑的胖娃子也被卷进了这股劳动的洪流,手拿一把刀刃锋利的刀子,俯身在桨板上切葱花,紧张得两条鼻涕流到了嘴唇上。小白鲑的姐姐和卡西扬卡同龄,这时捧了一个钵子,守候在卡西扬卡身边准备随时效劳:当要搅拌葱花和杂碎时就要用上它,省得临时再跑去找了。往鱼汤里放调料——那可是个重要时刻!用勺子捞起煮就的杂碎,放进钵子,和葱花搅拌好,然后将这热气腾腾的黄色的稠汁重又倒进大锅。原本就香气四溢、熏人欲醉的鱼汤,经过这番出色的调理之后,在锅子里凝敛不动了,就像一团发酵的鲜美的面团,它胀大着、松发着,一旦到了时候,就随时打算漫出锅去。

月桂片随着沸水翻滚,白色泡沫在锅心卷成了一个漩涡。在这个漩涡里飞转着花椒末子,以及飞落在锅里的炭粒、柴灰、蚊虫。值班人拿来了一筐洗净、切好的鱼肉。这儿有乳白色的、剖成两半的大聂利玛鱼的鱼尾,有依旧在动弹的、撞击着箩筐的鲟鱼的鱼翅,有外形美观、发出褐色光泽的折乐鱼。值班员用勺子舀起清汤尝了尝咸淡,满意地向待在一旁等待品评意见的卡西扬卡眨了眨眼,于是就把鱼肉哗啦啦倒进了锅里。刚才还在沸腾翻滚着的锅子再次安静下来,冒泡吐沫的沸汤也已停止翻滚,不再在毛毛糙糙的锅壁上拍溅发出咕咕的声音。起泡的漩涡不见了,锅壁四周可以看得见一圈垢腻——这滚烫的油脂在旧铁锅内壁日积月累留下的垢痕,无论怎么也擦不净,洗不掉。

有好一会儿一块块鱼肉杂乱无章地堆在锅里,只是从下面开始有点掀动,隔不多久星星点点的油花就浮出汤面。开初,成团的油脂在锅里零落翻滚,但羹汤从底里开始翻动,一阵紧似一阵,没过多大会儿就有一两块聂利玛鱼肉或者肥美的鱼尾、鱼翅升腾而上又翻转而下。鱼汤的色泽由清而浊,像翻腾的云雾,蕴蓄着炽热的力量。鱼油先只有五戈比银币那么大,后来变得有金卢布那么大了。最后,汤面上的鱼油竟像覆盖了一层熔金。在锅里甚至有什么东西清脆地响了起来,就好像是熔化的金粒滚动着叮叮当当地掉到了这口大铁锅的底部。聂利玛鱼肥大鱼尾首先冒了出来,带着鱼翅的白鲑翻上翻下,但很快被煮得身翅异处,蜷腹曲背、懒洋洋地张着嘴巴的折乐鱼随势而上,又急转直下,尖尖的鲟鱼头浮出汤的表面,的溜溜地打转。好一场鱼儿的环圈舞!一块块鱼肉——白花花的,粉红的,鹅黄色的,带有鱼翅和不带鱼翅的——全在锅里翻腾,冒起来,沉下去。只有灰不溜丢的聂利玛鱼的鱼尾能在上面浮上片刻,但不久也像秋天的落叶一般飘落锅底。

鱼羹受着柴火的烘烤,不断地在搅动、翻滚,掀起一阵阵细浪,连铁锅本身和吊挂铁锅的钩子因为受它的影响而颤动得啷啷作响。快活的咕咕声使得忙粗活的捕鱼人干得更欢了。河岸上一切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只有狗在一旁躺着。谁要是瞧它们一眼,它们便认错似的摇摇尾巴,像是说: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目前没有什么可做的事,可是也想吃点儿。

阿基姆和半大孩子们把符合等级的、不符合等级的,白的、黑的各种鱼分别装进木箱或铁丝箩筐。他们干得正欢,汗流浃背,但有时趁人不注意,将死了的斜齿鳊、小鳇鱼、小狗鱼、小鲈鱼或者被靴子踩扁了的江鳕悄悄投给狗吃。狗用前爪接住投来的礼物,龇牙咧嘴地左右顾盼——别觊觎,这是给我的!随后放进口里咀嚼起来,尽量不弄出声音。

河岸上弥漫着一股鲜美的香味,虽还是淡淡的,但够使人掉口水的了。而当卡西扬卡把鱼肝等搅拌好的杂碎倒进锅去,鱼汤涨漫起来,变浓变稠,鱼肉渗透了油脂和葱汁,好像盖了一层白霜,鱼头上的鱼眼珠也已蒙上了一层白翳。这时文火煨烧着的鱼羹香味浓郁,肥腴诱人。孩子们喉头全都霍霍窜动着,做着吞咽的动作,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浮在鱼汤面上那白白的像一只硕大的黄蜂般的聂利玛鱼的鱼泡,这可是一色美味的食品,如果值班员高兴,就会分给他们吃。渔业劳动组合的人用鼻子吸着香气,互相大声叫着:“头都发晕了,可太想尝尝味儿了!”“香得人活不下去了!”队长一个劲儿地催促:“快快收拾停当,趁早坐下喝汤!”

“鱼烧透,肉不老!”值班员用勺尝了尝,对他周围等得不耐烦的孩子们眨眨眼,说道:“伙计,今儿咱们都是英雄啊!”他想了想,举起手一挥,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勺子捞起鱼泡就抛进了年龄最小的垂涎者小白鲑的掌心里。

小白鲑将鼻涕吸进鼻孔,把鱼泡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噘起嘴唇对着它一个劲儿吹气。然后便吧嗒吧嗒吃开了,就像吃生萝卜似的。其他孩子羡慕地瞧着他,眼泪就含在眼眶里。值班人自己也被这香气扑鼻的鱼汤熏得半醉不醉的样儿。但他没有让孩子们伤心,立即解开背心的纽扣,将两只指头塞进嘴巴,打了个整条河岸都能听见的唿哨,又亮开嗓门,胡乱吆喝起来:

“兜里有钱的,要买趁早喽!自己喝一碗,再孝敬祖宗!”

“该吃喽,该吃喽!饿瘪的鸟儿肫也空喽!……”渔夫们在应和。

捕捞队的人加快脚步,一面逗闹着,一边你追我赶,没多大会儿便把鱼儿交接完毕。这时不管老幼,大家迅速地和着沙子洗去了手上的肮脏。孩子们则像一群小灰鼠,蹲在水边用通红的小手掬着水洗着。傍黑时天气转凉,但大群蚊蚋依然纠缠着人们,不让他们歇口气,爽爽快快地洗洗身子。人们多想洗手洗脸过后再脱下工作服和衬衣,痛快地把半截身子洗洗,舒舒服服地把脸面浸浸水,吼上几声!难道洗这么一下真就能被蚊子叮得染上疾病?渔夫们走出水,脱去脚上的橡皮胶靴。穿了整整一天,靴里全湿了,该让脚休息会儿了,胶靴也该晾晾干。但蚊虫这恶魔却不放过吮吸人血的机会。

“加紧点,加紧点,伙计们!”值班员又在催促。“太阳落进树林里,咱们还在饿肚皮……”

“只要有得吃,总是好消息!”渔夫们则懒洋洋地、垂涎欲滴地开着玩笑。

“饿了就要发愁,冷了就要发抖……”

那些已经长起头发的渔民[4]边走边梳着头。他们走到桌子跟前,不是正正规规坐下,而是瘫倒长凳上,伸直两条腿儿,好一会儿一声不吭,筋疲力尽地坐着,毫不动弹,不说话,甚至连烟也不抽。

与此同时,那些暂时还靠人赡养、没有长成的孩子在河岸上寻找自己的碗碟瓢盆。这些都是由他们的已经独立谋生的兄长们留给的,碗碟已经陈旧,汤勺的形状各种各样——大半是自制的。有人将餐具藏在河柳丛里,有人将它藏在验收处的屋檐下,有人则将它搁在石块后面或者原木堆边。每一个用餐的人都有他藏碗的地点和取食时的固定次序。

小白鲑挨上第一名。他果真像一条伙着大群回游、总共没有手指长、然而却鲜美可口的灰色土棍小白鲑。他一手紧紧捏住一小块四周都啃过的面包和一把咬得齿痕累累的木勺,另一手把一只凹凸不平又有好多裂缝的搪瓷碗端在嘴边。这碗是他哥哥给的。这时他哥哥正和捕捞队的人坐在席上,爱怜地注视着他,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在回想既有痛苦又有欢乐的过去。做哥哥的当然知道,为什么小白鲑要炫耀似的、骄傲地拿着总共只有雪松果那么大一点儿的面包不吃掉,强忍住馋涎留着,并且好像用这种骄傲的神色在向众人宣布:“这面包是我挣来的”。

“挣来的面包”——这意味着给捕捞队帮过忙,出过力的人,鲍加尼达村里就发面粉给他为口粮。莫兹格莉娅科娃在工棚里为捕捞队集体烘烤面包,而其余的人则将面粉拿回家中自己焙制。卡西扬家的面粉只够吃一两个星期。他们一会儿吃烙饼,闹得铁炉子上叮叮当当;一会儿吃鱼油煎的薄饼,只听得平底锅里哗哗啦啦。饱得没法下咽了。谁要吃,来者不拒,一律“款待”,但之后呢?面粉完啦,只好捧着肚子干瞪眼啦!

卡西扬卡的母亲又不出屋门了。是什么原因,大家心里明白。大家也知道卡西扬卡为什么拼命干活,阿基姆为什么特别卖力。现在,小阿基姆的弟妹们排在队伍末梢,躲着眼睛不看人,也不看小白鲑手里的面包。其他孩子的面包各有藏处:有的揣在口袋里,有的在衬衣里贴胸放着,有的放进小包。对于卡西扬家的人,以及那些经不住孩子们号叫把口粮吃掉大半甚至已经吃了个精光而光等着捕捞队从渔场回来的伙计,还得补发点面包。队长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但也责无旁贷:能工作的人要给事儿做,饿着的人要给面包。

小白鲑像拜神似的双手向天举着,他个子比铁锅矮,手里托着只碗,他还不及铁锅一半高。瘸腿基里亚格试图反对这样的发放次序。按他说,一切都该照北方游牧人的规矩办,用餐时,尤其在饮取鹿血时该由部落里的狩猎人,也就是说最最用得着的人第一个来领受,其次是青年,最后是老头儿和老娘们儿那些无足轻重的人物。但别人跟瘸子基里亚格解释说,这儿可不是半开化的游牧人的天地,而是苏维埃的渔业劳动组合捕捞队,在苏联这样一个国家里,总是首先将一切奉献给孩子们,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孩子是我们的未来。瘸子基里亚格不做声了。虽说他是个大首长,但从此以后排队却排在孩子们的后面。不过,他常常催促排在前面的人别磨磨蹭蹭,还捎带上两句粗话。他老是着急得连扣那假腿的皮带都吱吱作响,原因在于:捕捞队的人在饭前,也就是喝鱼汤之前先得喝上一杯,而瘸子基里亚格心急得不仅五内如焚,七窍生烟,简直连那条假腿也好像要着火烧起来了。但是必须等待,他只得等着,一面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由卡西扬卡洗刷干净了的钵子。

但听得当班的炊事员一声吆喝:“好哦,人小肚子大!”勺子在锅里划了个半弧形,一大块鱼肉就倒进了小白鲑的搪瓷碗里,小家伙捧碗的小手不觉一沉,一个忘情,鼻涕又从鼻孔里挂到了嘴唇上。

“捧住!使劲捧住!”那些十分耐心排在队伍中的伙伴纷纷对他鼓劲儿。

“别来教训我!”这个犟脾气的小帮工轻声嘀咕了一句,一动也不动,等待勺子第二次伸进铁锅。值班员果真提起勺子,在铁锅里捞了些杂碎儿、葱花、浮油,倒进他的搪瓷碗并照例说道:

“哈,走运的小伙子!哈,这一回交上好运啦!鲜味儿全给了你啦!吃下美味儿,包你灵巧得像条鱼儿!下一个!”

给鱼汤香味弄得懵懵懂懂的小白鲑一听说“这鲜味儿全给了你啦”,立即把注意力移到脚尖上,可别绊上什么东西摔倒了。他拖着双破靴,在沙土上一小步一小步搬动着腿,朝捕捞队的长条木桌走去。滚热的鱼汤烫手得厉害,但他熬着痛,怎么也不让这一碗珍馐泼散到地上,这碗汤他是千盼万盼才盼来的,盼得他这副娇嫩的,还耐受不了饥饿的孩子的柔肠都痉挛翻转了。孩子的嘴巴里满是口水,他像一只馋嘴的小野兽似的急于觅食,想喝一口这滚烫的汤,啃一口面包……这娃儿眼前发黑,软腭发麻,真是垂涎欲滴——快点,快点,能一下子就走到桌子跟前就好了!然而汤碗烫得厉害!哎哟,烫得都捧不住啦!要掉下地啦!这就要脱手啦!孩子在挣扎,他眼里噙满了泪水,身子摇摇欲坠,汤碗眼看就要落地……

“快给我!”

卡西扬卡!鲍加尼达村里所以要有卡西扬卡,就因为她对所有的人都会及时帮上一手,雪中送炭。这会儿小白鲑跟在卡西扬卡身后,紧迈着两条弯弯的小腿,嘴里似乎还在默默念叨着:

“可不能打翻!可不能打翻!……”

卡西扬卡把碗儿搁到桌子上,把小家伙安顿在座位上,然后抄起围裙下摆,给他擦去鼻涕,严格吩咐道:

“吃的时候别着急!汤烫嘴,一口一口喝,面包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要不后来就没东西好就汤了……”

小白鲑在鼻子底下哼哼唧唧算是回答,但他早已在吃面包,他将汤匙伸进碗里,撮起紧张得发抖的嘴唇对着汤匙里的羹汤吹呀吹的,周围一切他已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卡西扬卡为所有的孩子一一安排好座位,并像主妇一样连声告诫他们不得狼吞虎咽,不得一下子把面包吃光。卡西扬卡像每回那样亲手帮瘸子基里亚格这位大首长的军用饭盒捧到了桌子上,把他的座位安排在孩子们和捕捞队队员之间。

“别把酒一口气灌进肚去,”她严厉地命令他说,“要不,不待吃饭又要醉倒了。你慢着点儿:喝一口酒,来一口鱼汤,再吃上口面包……”

“不知是谁的福气,将来能娶上这么个好媳妇!”瘸腿基里亚格对长桌扫视了一圈后说,在他的声音里半是爱怜,半是毫不做作的惊讶——好一个连队的司务长!

“哎哟,哥儿们,照这么说,我咋不等等才结婚呢?要不,我就能娶上女招待员卡西扬卡啦!”

“别胡扯!话已说得够了。喝吧!吃吧!今儿还不够你累的?”身材苗条、皮肤白净的卡西扬卡像小鸟似的忽儿从桌子飞向锅子,忽儿从锅子飞向桌子,忙个不了,直到她看清楚每个人都坐下用餐,再没事了,她才为自己找了个位置,规规矩矩地在桌边坐下。但就在这时她也是一边吃,一边留神每个人,准备随时起身侍候。

吃的时候,大大小小孩子起初还保持着温文尔雅的样子,然而没过多久就吃得忘情起来。但听见匙子碰碗的叮当声,咻咻的鼻息声。随着热腾腾的鱼汤下肚,一股暖流向五脏六腑蜿蜒伸展。匙子虽然不大,但一舀就是两块,倒挺得心应手的。

成年汉子都在逗孩子们,纷纷说道:“不管你是哪号人,反正肚子不饶人!”“吃吧,小兄弟!要吃就得吃个够,不到脖子不罢休!”“磨缺水不转,人缺粮没力!”“吃了奇尔鲑[5],浮起水来像只鸭!”即使一些在别处不便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的笑话,在鲍加尼达村却无所谓。有些笑话使得渔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推究起来这些笑话往往和“鱼汤”这个字眼相关。一提到“鱼汤”这个字眼,就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了……

“这儿有孩子。”她用匙子指指娃娃们,责备地摇着头道。

“真是有教养的太太!”队长朝伙伴们眨眨眼睛,接着把一只盛酒的矮胖药瓶放到桌上。“喂,伙计们!俗话说:没有面包干不了活计,没有好酒跳不成舞。喝酒吧!尝鱼汤以前,来一口垫底,吃鱼汤时候喝一口佐味,喝完鱼汤来一口解腻;一顿好汤全赖酒!……”

人们顿时活跃起来,席间掠过一阵轻微的笑声。盛酒的铝杯挨次传递。有的渔夫喝过一口后咳咳嗽,有的喝过后将拳头拭拭嘴唇皮子,有的嚼些儿生葱,有的遐想联翩,又说开了笑话:“茶和咖啡和咱没缘分,但愿每天有杯伏特加!”不过,笑话也罢,聊天也罢,已提不起人们的劲,只不过在勉强凑合。繁文已过,正戏开张该吃晚饭了。

队长挨到最后一个喝酒。他坐在上首,是一席之主,一家之长,首先得想着这一家人,然后再想到自己。瘸腿基里亚格伸长脖子,眼看瓶里的酒在一点点地减少。怎么,没有他喝的?队长先让大首长干着急一番,然后递给他一只存放茄子酱的玻璃瓶,再用手里的铝杯跟它碰了碰:

“祝你健康,神枪手!”接着举杯面向全体颔首示意。“祝咱们真诚相处的集体健康!”

“祝你好胃口!”鲍加尼达村里的孩子们回敬道。他们因为吃过了鱼汤,身体暖和,精神饱满。

队长咕嘟咕嘟把酒喝下,然后朝脚下吐口唾沫,舒了一口大气。在他动手喝鱼汤之前,先用匙子在碗里搅动一两下,仿佛经他这么一搅,鱼汤就能更浓更厚似的。

当厨师傅的往往比王公伯爵吃得饱,然而他也厕身在餐桌间,他提到今天的聂利玛鱼很肥,满是油。他又说:“小小一杯酒,不够咱一口!”说完又喝起鱼汤来。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捕捞队的人都在用餐。这一顿晚宴是对白天辛勤收获的最高奖赏,对于那些全凭流汗出力换取必需生活资料的渔民说来这是神圣而愉快的慰藉,是延年益寿的欣悦的享受。

与此同时,狗在沙滩上吃完投给它们的死鱼以后,已悄悄溜到桌子底下,根据靴子的式样和人身上的气味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小主人,用那湿漉漉的鼻子尖碰碰主人的膝盖,暗示说,可不能把它忘了。鲍加尼达村从来就有这么个风气:坦诚相处,友好无间,不但人与人之间如此,而且人与狗之间也是这样。一根根的鱼骨,一块块的鱼翅,啃过的鱼头,陆续从小主人的嘴角掉到了地上,狗照单全收,一面咿唔咿唔地轻声哼哼。而渔夫们对这么个不合规矩的事睁着眼睛只当没看见。

偏僻的鲍加尼达小村固然也发生过瘟疫,甚至发生过动刀动枪的事情。然而,怎么能把眼前这些心地单纯的北方人和“流浪汉”乃至“囚犯”这两个旧时代传下来的名词对得上号呢。瘸腿基里亚格还没有和捕捞队同桌用膳的时候,总是吓人似的用“分子”这种字眼来称呼渔业劳动组合里的人的。但是,或由于北方人心善,或由于北方人的孩子不存偏见,对一切生物,尤其对人十分信赖,因而猜疑和不信任也就消失了。鲍加尼达村尊重劳动,如若有个恶棍混进了捕捞队,胆敢横蛮无礼,诱使别人工作偷懒、玩牌赌博或者干偷窃勾当,人们必然把他打成个半死,就像教训那个“文化工作者”一样。这种人或是从此之后按鲍加尼达村的风俗习惯做事,或是夹起尾巴溜出这个村屯。

“今儿的鱼汤怎样,伙计?”这是每个值班当厨的要问的问题。而第一个答复的必定是坐在桌首的头儿——队长。他酒足饭饱,脸上已是红彤彤的了。这时解开衬衣扣子,露出毛茸茸的、有几个蚊子正在吸血的胸脯,客气地答话道:

“俗话说得好:高手艺的厨师赛过博士!”

“肚子鼓得像座山,今儿恐怕爬不回家!”捕鱼人也插话说。吃得已经动弹不得的孩子们也七嘴八舌地夸奖几句,尽管连舌头也周转不灵了:

“棒极了!”

男人们点火抽烟。桌子上空烟雾缭绕,连蚊子也都纷纷回避,改而躲到桌子底下,贴紧地面,向狗进攻去了。小白鲑等小字辈打起了瞌睡,鼻子尖快就要掉进碗里。机灵的莱卡狗正在津津有味地舔着孩子们小手上无力地垂下的汤匙。它认为,匙子之所以出现在桌子下面就是为了给它舔个干净。舔过之后,并不是出于贪心,而是为了表示尊敬,又舔舔拿着匙子的小主人的手掌。大人们开始叱喝孩子们回家去。

卡西扬卡把孩子们聚到一块儿,然后拖呀、推呀,一一发落他们回家。吃过鱼汤,个个都成了大肚子,如果在岸上睡着了,谁能挪动得了他们?担任其在野地里待着,蚊子可不得了。

阿基姆不让自己在桌子跟前打盹儿,便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碟:先把匙子放进木桶,接着把盆、钵、碗垒成一堆,再从铁锅里舀了些热水,于是带上这肮脏的食具,提着桶往小船走去。待到了船上,往桶里掺上冷水,他就开始洗刷。洗过的餐具放到河里漂洗干净。他在洗涤的当儿还不断眯起眼来打嗝。这时值班员已从铁钩上取下大锅,搁置到一旁。锅底还剩有两三勺子鱼汤。那只是零碎鱼肉跟焦糊了的花椒面搅成黏糊糊一团的残羹而已,卡西扬卡却像厨娘似的把它细心舀进瘸腿基里亚格那只铜制大饭盒,再将饭盒搁在篝火余烬上不使冷着。把这拾掇好后,她帮哥哥洗碗碟去了。铁锅内的油泥她用沼苔以及河柳韧皮加上细沙擦洗干净。她一边干活,一边吹去叮咬的蚊虫和垂到脸蛋上的缕缕发丝,竟然还在哼着小曲:“情郎呀,我……向你问候。”

“在这弱不禁风的妞儿身上哪来这么大的劲儿呢?”阿基姆觉得奇怪。他自己好不容易熬受着像一片茫然大雾绕着他的困盹。和卡西扬卡差不多年纪的男女孩子都在自己那用烟熏过蚊子的屋里呼呼熟睡了,而她还在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里还在唱歌。虽说人已乏了,声音有气无力,但她在唱呀!阿基姆默默地从她手中夺过刷帚,赶她下船。卡西扬卡顺从了他,上岸去了。睡眼惺忪、夹着尾巴的莱卡狗跟在她身后。它们今儿真也够忙的:在桌子下面拾掇残羹剩肴,抢劫同类的嘴边食,有时还得跟贪婪但又动作敏捷的海鸥争夺一番。

捕捞队的人喝过提神的浓茶,便晾起渔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到工棚去了。这时,工棚里的俄罗斯式大炉子炉火正旺,专等他们来烤干衣服。报务员兼看风水星相的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大婶,按岁数和脾性说来她可以做这里所有的人的妈妈,她向渔业劳动组合“总部”汇报了本地段的捕鱼数和人员、工具的情况之后,欣然同意汉子们到她小小的天地里歇歇,抽抽烟,听听新闻和音乐,聊天儿,然后打发他们各回自己的处所睡觉。明天一早,繁重的水上作业还在等着他们。

而明天已即将来临,清晨的阳光很快就要透过苔原上的晓雾,穿过这昏濛濛的小窗,进入蚊蚋乱舞、人们正在酣睡的工棚。睡懒觉、补渔网、修理木船,到浴室洗澡——这只是逢到风恶浪险的坏天气(本地人叫做倒霉天气),不出船的时候干的事。现在正值鱼汛旺季,在这儿,在叶尼塞河上,就像农民在大田上干活那样,一熟夏收,要管一年吃穿。

基里亚格继续在收鱼处待了一会儿,他的木腿在地板上咚咚地来回响着,烟斗里的火星一明一灭。他趁着酒兴,跟婆娘们吹牛。这些妇女原是趁夜凉蚊子少,从村里来到这儿加工鲜鱼的。

“如果我再能打死七个法西斯鬼子,本来就该授予我英雄称号了,但我咋的回来时走错了道呢?……”

“莫不是你喝醉了?”婆娘们故意逗弄瘸腿基里亚格。

“喝醉?你们说什么来了?怎么可以瞎说一气?!在火线上,狙击手都该像酸黄瓜那样的好汉子!只有打从火线下来以后方可以喝点儿,休息休息。”

“那你是太急于赶路了!……”

“赶到哪儿去?”

“找酸黄瓜下酒呗!”

“嗳,跟你们就像跟德国俘虏谈话似的谈不到一块儿去!尽叽里呱啦地乱扯!”瘸腿基里亚格绝望地唉声叹道,叹气过后下了道严格的命令:“注意,得把这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像医院一个样!”

“走吧,快走吧,首长,还是去喝您的茶吧!”加工鲜鱼的婆娘们笑出了声来。

瘸子基里亚格恨恨地说:

“哎哟,这些泼婆娘!这些泼婆娘!真是不懂得道理!”于是一瘸一瘸上山坡去了:所谓山坡,在鲍加尼达村和其他村舍都是指那些冒出水平线的、被浪涛冲刷成阶梯的冻土状河岸而说的。瘸腿基里亚格拾级而上,伫立在河岸上,忧伤地凝视着前方。可能,他记起了战争,也可能想起了他昔日的战友。荒凉的冻土上升腾起湿闷的雾气,愈入冻土带,雾气愈浓,它弥漫遮掩了无边的旷野和低矮的草木,并且跟河流湖泊的水气相混,成了扑朔迷离的一片,后来,连这位歪斜右肩、棉坎肩上挂有奖章、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的狙击手也罩入浓重的雾幔里去了。

小阿基姆清除了舱内的积水,刮干净舱底,清除了鱼鳞鱼脏等污物,再把垫舱板放回原处,桨板送到收鱼处,并用斧子重做了几个桨架。他在等待值班人下班休息。值班人并没有让他等多久,他搔了搔头皮,打了个哈欠,关心地问道:

“看来都收拾好啦?”

“都好啦。”

“那么说,我能下班了?”

“请吧,老哥!”

阿基姆目送值班员消失在鲍加尼达村那些排列得乱七八糟的灰色农舍中间之后,轻松地叹了口气,便从盐堆里扒出一只桦树皮匣子,再拎起另一只旧食盒的把儿,悄悄地,像影子一样闪过收鱼处敞开的大门,绕过一大摊子放在桌子上的鱼和围着桌子忙忙碌碌的加工工人,赶忙朝村角的一幢墙角倾圮、傍岸而筑的农舍走去。他要把他和卡西扬卡共同积省下来的一块面包,一块鱼肉和尚未完全冷却的鱼汤带回给母亲。

每次当母亲听到小心翼翼的推门声,她就默默地,而且每次都是默默地从铺板上抬起身。她似乎害怕这等待会落空,紧张地注视着小阿基姆。后者将食盒搁到炉上,拾起早些时候从岸上拣来的柴爿塞进炉膛,凝视着火怎样在没抹过泥灰的炉膛里熊熊燃烧起来,同时把盛有一丁点儿面包和鱼的树皮盒子递到身后的黑暗中,连瞧都不瞧一眼。可是,每次接触到向他伸过来的那两只冷冰冰的手掌总突然感到害怕。

“不舒服?”

“不。我会有什么不舒服?”母亲尽可能说得若无其事的样儿。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她在吃鱼。她就跟孩子一般,出声地吮吸鱼骨,舔自己的指头。母亲称赞阿基姆道:“阿基姆是个好人!阿基姆是个好儿子!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这些像鱼胶一样黏糊糊的奉承话反使得自认已是大人的阿基姆很不受用,感到屈辱和心烦意乱。

母亲低声下气的口吻弄得阿基姆很不高兴,他对着火啐了一口,看也不看她,便以粗鲁的成年汉子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叫她别尽说废话,给吃,吃就得了。母亲顺从了,歉疚地不再说话,只是摇摇头,那意思是说:好的,好的,我不再啰嗦了,别恼火,赡养人!阿基姆本不是粗暴的人,这时想起了他所崇拜的捕捞队队长的话来:“在家吃饭可以拣爱吃的吃,出门作客可不能嫌这嫌那。”于是改变了态度,用低得刚能听见的声音鼓励说:

“吃吧,吃吧,你还要喂孩子呢。小孩不懂事,只要奶吃。”

母亲一口一口地呷着食盒里温过的鱼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面包,边吃,边像母鹿那样喘气。“饱人可不知饿人饥呀。”阿基姆凄然一笑。母亲害怕再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默然递还给他食盒,只是摸索着碰了碰他的手,让他知道这会儿她手已暖和了,她全身也暖和了。

“谢谢,好儿子!”她那柔和的像歌唱一样的嗓音逐渐低落下去,她扶着墙壁,已退到农舍深处,钻进老鹿皮和狗皮缝制的被褥里去了。母亲从一堆破烂中抱起哇哇哭闹、快饿得要死的婴孩,先把掉在他鼻孔和嘴里的毛挖掉,然后把她没有发育好的乳房塞进嗷嗷待哺的婴儿的嘴里。贪婪的婴儿像只小崽一样将牙床贴紧在乳头上用力吮吸,直使她一阵阵哆嗦。她感觉得到婴儿火热的软骨棱棱的上颚。母亲忍住痛,把周身的血汗化成一滴滴乳汁,像甘露一样浇灌到柔弱的、动弹着的幼芽上。

小阿基姆和卡西扬卡幼小时也是这样开始他们的生命的,他们和这婴孩一样,盲目地、贪婪地寻觅过母亲的乳房。而现在呢,阿基姆坐在炉子旁边,已经成了一家之主了。卡西扬卡睡到母亲身边,用身子暖和她的腰背——小孩,活生生的小孩。母亲的整个身心充满了安宁、平静,充满了幸福。她真想对大孩子阿基姆和一切她所认识的人再说一声“谢谢”!抚摸一下卡西扬卡,抚摸一下孩子们光滑而清凉的脸颊,为他们驱走蚊虫。但她头晕眼花,克制不了分娩后的虚弱,这时仿佛乘上了一只颠簸着的小舟,顺着急流打旋,坠入了做母亲通常有的那种似睡非睡的境地,在农舍的拥塞着各种气息的深渊中飘荡。

阿基姆终究猜到了并且感受到了母亲的心情,于是,他原谅了她。总该有人谅解这个头脑简单、既看不远、又不善于思考的母亲。他一动不动地待着。母亲终于在床边躺了下来,舒了口气,喂奶的那只手垂了下来。小阿基姆踮起脚尖,走近她身边,把她盖严实了,小心翼翼地把妈妈的手搁到婴儿身侧,赶掉了在卡西扬卡脸颊上吮血的蚊虫。他对着入睡了的一家人整整瞧了一分钟,在考虑要不要点起熏蚊的火堆。但家里婴儿还小,受不了烟熏,算啦!再说,他自个儿也累得没有多大力气了。

昏暗的小屋里嘶哑的鼾声混合着手指甲搔挠皮肤的声音,暖洋洋的气息令人昏昏欲睡。他站在屋子中间,好像渐渐离开了自己的躯壳,离开了周围的一切,但他还是挣脱了睡意,强制自己走出户外,在阴冷的潮湿里瑟缩着,去岸上捡碎木片和从水上漂到岸滩上来的木柴。阿基姆从原木心子里掏出枯朽的木屑,然后在烟叶筛子里揉碎,用筛子筛成粉末再装进罐子里放到母亲的床旁,以便给婴孩当爽身粉使用——脱了毛的狗皮褥子把孩子的皮肤都沤得通红了。能采集些荅藓那就更好,晒干后也可以放到母亲床上。但巧手卡西扬卡早已想得周到,办好了。唉,一个人为了活在人世,该有多少事要做啊!

阿基姆找了把扫帚,把蚊子从屋里赶出去,再把弟妹们挤挤紧,自己就在铺板的尽边处睡下,免得弟妹们滚下床来。他躺下身子,脸刚碰到床头,便像块石头似的沉甸甸地睡去了。然而,过了约莫一个钟点,一种难以解释的力量——对于许多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使他又突然醒来,从床上抬起头来,侧耳细听四周的动静。

一家人都睡了,他的弟妹们都睡了,母亲睡了,新生儿也睡了。母亲在一个星期以前又像以往许多次那样,蹑手蹑脚地到工棚里去找过莫兹格莉娅科娃了。在那儿她平平安安地解除了“累赘”,然后捧了个小包,又像做了错事似的回到家中。

“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一个孩子活蹦鲜跳来到了人世,那么,就让他在人世间生活下去吧!”阿基姆黯淡下去的思路又豁然闪出亮光,他重又心安理得起来。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总之阿基姆似乎看到了坐在白木长桌周围的捕捞队员们和一个紧挨一个坐着的孩子们长长的队伍。他赶紧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这个孩子也能在集体的大铁锅旁长大成人!”

他就这样带着微笑,直睡到翌日清晨,在他睡醒以前,脸颊上始终浮现着微笑。

这一切结束得突然而干脆。

原计划要通过整个极北地区的筑路工程停止了。

鲍加尼达村于是十室九空。

母亲去普拉熙诺渔业社签订了一份“合同”,领到了渔网、工作服、预支款。她带回了糖果、蜜糖饼干、酥糖、漂亮的项链、头上的饰带、发响玩具,还为卡西扬卡买了铜扣束腰带,为自己买了一块圆圆的表。可惜那表带回没隔多久就被孩子们掉进地板缝里,丢失了。带给最小的孩子的礼物除了发响玩具之外还有一套别致的连衣裤:袜子、裤子和衬衣全都连成一起!有了这么多钱,真不知往哪儿花去!母亲还许愿说下次将买鞋子、衣服和被褥。

开始了捕鱼工作。乍一看去,这份工作简单、轻松而且快活。阿基姆和母亲整整两个秋季都要出门“船捞”。“船捞”——就是说人在船上,用拖网捕捞马克鲟鱼,鸦巴沙鱼,凹目白鲑,鲱鱼,奇尔鱼和高白鲑。夏季捕鱼,人并不觉得累,虽然歇风的时候难免有蚊虫向你纠缠,但夏天白天延长,只能用固定的板网和鱼钩。用拖网进行“船捞”则要等到八月,黑夜拖长的时候。

开始时,阿基姆因为能自由自在而又能独当一面感到非常高兴。他高兴,这还因为他不但挣钱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全家,帮了母亲忙。头一年八月的天气特别好,气候暖和,日长夜短,一天收网两次也累不了人。母亲在船尾划桨,不时地抽几口烟,朝河水吐口唾沫,唱道:“哎哟,我的人儿呀,我这马林果和可爱的琼花果熟透啦……”准是卡西扬卡学到了新的歌又教给母亲的。阿基姆曾经因为她们拖长着声音唱“情郎”而发过火,说这是淫荡的曲子,坏透了,卡西扬卡唱这种玩意儿终有一天会被赶出校门。于是她们为了让家里这个“男当家”高兴,才学了唱这“琼花果”。

再过一个月,卡西扬卡就要去寄宿学校了。已从船上的流动商店里为她买了两件连衫裙,一双皮鞋和一件滑雪衫。虽然滑雪衫太宽大了些,而且是男式的,但卡西扬卡还在长身体,将来会合身的。捕鱼季节过后阿基姆也要上学读书。但现在还得工作,供养家庭。弟妹们守在小屋里的炉台旁边,正急切地盼他们的哥哥和母亲回家,到时他们就会一窝蜂地涌到河岸上去迎接。就像不久之前,孩子们抢着奔到岸边去迎接捕捞队归来一般。但是出了什么事?捕鱼队怎么不来了?村里的人又都上哪儿去了?鲍加尼达村本来人口就少,现在又一个个远走高飞,孩子们也跟着父母走了,走得一个也不剩,只有卡西扬一家无处投奔。筑路工程停了——去他的!极北地区从来没有过铁路,今后没有它也过得去。但是,捕鱼呢?为什么连捕鱼的事也撂下了呢?鱼可不是铁路,鱼可是在任何时候对所有的人都是需要的。

没过多久便开始降霜。浓霜驱走了螫人的蚊蚋,将小草打得俯伏不起。所有探头在地面上的植物都结了籽,地面上撒遍了包裹着种籽的飞花。灌木丛的叶子发黄了。苔原上的越橘蒙上了一层绛紫色。至于水越橘和欧洲越橘的叶子,更是凋落殆尽。晚熟的莓果已经发酸,而北极莓果已从枝头掉落到地上。石楠草越发卷紧了叶子。湖泊、冲积地、小岛上的河柳已经斑斑驳驳,显得颇有几分憔悴了。鸟儿成群地在河面上回翔,因为湖泊沼泽早晨起结了薄冰,没有它们栖身之所了。薄冰要到大白天的时候,风打日晒才会开溶消散。夏日的晨雾飏散以后,太阳像是被细绢擦拭过一般,光洁明亮,现在正张大嘴巴,惊讶地从高处探视它所照耀着的野趣盎然的无垠荒原。正午的太阳,就像那还没有被湿漉漉的渔网粘住的硕圆的鲫鱼一样,活泼明亮。它散出阵阵温暖的气息,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依然是一派暖意。但在太阳巡天一周,到达天路历程终点的地方,天宇朦胧昏沉起来。日复一日,太阳在远处沼泽的泥泞里似乎沉落得越来越深了。好像有谁把它裹在密密层层的羽绒里,因而它每天早晨都惬意万分,恋恋不舍这柔软轻暖的绒毛被褥。而待它出现的时候,却已是高悬中天——一副似醒未醒、惫懒不堪的模样。

母子俩抛出十字网架,撒好了网,各各坐上自己的位置。母亲掌舵,阿基姆划桨。傍晚出船时只消穿件衬衣或者加上一件外套;到了晚上,增加一件棉坎肩也就行了;而早上就非披上风衣不可。阿基姆轻轻荡起双桨,让渔网斜横在流水缓缓的河面上,一面却想象着,在夜幕笼罩下乌洞洞的水底,一群群的马克鲟鱼,奇尔鱼,高白鲑,凹目白鲑怎样浮出水面,在沙滩边追逐嬉戏,就像鸟群在林间低地的野莓果树丛中戏耍一样。它们用光滑的尖嘴巴伸进沙里,挑选吃食:小虾啦,蜉蝣的幼虫啦,硬壳的龙虱啦,沉入水底的蚊子啦,蚜虫啦,粉蝶啦,一切虫子都有,有爬的,跳的,走的,飞的,大都是被风刮进或冻僵后掉进水里的。现在鱼儿拼命大嚼,而到了冬季,它们就将进入半眠状态。尽管有些跳虫、瓢虫、蠕虫不愿葬身鱼腹,尽往沙堆里、淤积的泥层里钻,但这些鱼却把河底搅得昏天黑地,有的用背鳍,有的用尾鳍,有的用鱼唇的下部像铲子似的兜底翻铲,无用的渣滓、砂粒之类经过鱼鳃会重新回放到河水里,而瓢虫、蛆虫一碰上鱼鳃的棱格就脱身无计了。这些虫子只得乖乖地让卷紧的鱼舌带进感觉灵敏而贪得无厌的鱼嘴巴里。瓢虫的爪子还没有放稳,就在狭窄的鱼腹里踢呀蹬呀,不甘心命运的摆布,但顷刻间消化器官开始动作了,分泌出一种黏液,这时不仅是软腹瓢虫,甚至连骨头、贝壳、细石子都会在刹那间酥蚀、消溶得无影无踪,总之,这鱼肚子消化起食物来就像鲍加尼达村上捕捞队的大铁锅一样干脆。卡西扬家这伙亡命之徒有一回为了发泄胸中闷气,用石头把锅砸了。

嗳!现在既没有了铁锅,也没有了捕捞队,而秋天已经来到。秋天之后是冬天,它可是个动作利落的家伙,说来就来,绝不在路上磨磨蹭蹭,你得当心,别招架它不住!冬季长达半年时间,有时还不止半年。这以后就是春天了,完全没有春色宜人的样子,反倒是挨饿的日子。

阿基姆不愿去想这人世间的烦恼,强制自己继续原来的思路,想象船底下水中发生的一切。在那儿,大鱼把河底翻得零乱不堪的景象,就像农民翻耕土地那样(他在银幕上见到过翻耕土地的情景)。大鱼身后簇拥着一群群土棍白鲑,鱼,鲱鱼以及水下的无赖——棘鲈。提到棘鲈,捕捞队长曾经编了个顺口溜:“一个戈比的棘鲈汤,翻肠倒胃划不上!”这些小机灵鬼常常跟在神色凝重、体态端庄的大鱼身后,从那些翻搅起来的东西里拣食吃,有时棘鲈竟然厚颜无耻地闯入奇尔鱼和马克鲟鱼的鱼群之中,从它们嘴边抢走泥鳅或者瓢虫。大鱼对它斜睨着眼睛,好像是说:当心点儿,我这是在耐着性子,真要是把我惹恼了,看我不用尾巴扫你一下子!仪表堂堂、气势威武的斜齿鱼有时真的生起气来,头一晃,尾巴一甩,这时密密层层的小鱼张皇逃窜,在水面掀起一阵涟漪,它们或跌跌撞撞地搁上浅滩,或躲入浅水区。海鸥赶来了。吧唧!吧唧!把他们干掉啦。海鸥这种鸟儿从来不放过机会,它们日日夜夜,注视着江面,却又总是食不果腹。它们的肚子像无底洞,任何食物,都直进直出一点也不让耽搁。白白嫩嫩的幼鱼刚刚进入它叽咕叽咕作响的咽喉,眼睛一眨,它尾巴下面便撒出一泡石灰似的鸟粪,这用鲍加尼达村工棚里的那些扑克牌牌迷的话来说,叫做“统吃”。海鸥用它鲜艳的尖喙梳啄自己的羽毛,着意修饰,把自己保养得又白又壮。这些老是七嘴八舌争吵不休的鸟儿既不安分又嘴馋,但要是它们飞走了,河面上也就显得空荡荡的,像现在的鲍加尼达村一样了。终于海鸥不再梳理羽毛了,腾起它粉红色的脚爪,挤开伙伴们,振翼高飞,到水上叼鱼儿去了,那些病了的或是伤了的鱼总要扑腾到水面上来。海鸥是卫生员,它使江河保持清洁,把弱不成器的和感染上病的鱼儿啄食一光,使鱼种永远纯洁健康。海鸥还在浅滩上训练它的幼雏,教它们做体操,如何防范意外。

阿基姆的想象一幕接着一幕,而他的渔网也不断地沿着布满砂砾的河床移动。网子中部的水面上有几排漂子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就胡乱晃动起来,忽浮忽沉。必定是有条大鱼落网了。可能是鳇鱼,可能是折乐鱼,也可能是条很大的聂利玛鱼。聂利玛鱼、鳇鱼或者折乐鱼这些水中强手游到浅水区来,闯进鲑鱼群,挤挤搡搡,抢走了鲑鱼嘴边的吃食并且觊觎那些傻头傻脑的笨蛋,只消能吞下口去就决不放过。岂不知正当它们像盗窃犯进了游乐场,好不得意的时候,渔网却顺着布满砂砾的河床悄悄地接近它们。鱼骨穿成的网领已经发出清脆的声响,罗网徐徐碰上了这个强盗的丑嘴脸。它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竟然有谁胆大包天,敢来阻挡它逍遥自在地大吃大嚼。然而,当它感到网眼已经触到它的鳃巴的时候,却着实吃慌了。这家伙自己捞摸偷抢惯了,一旦别人要抓它,它就受不了啦。它准备给那些胆敢冲撞它的冤家对头使点儿厉害,便鼓足蛮劲,来一个冲杀。这强盗动作敏捷,力大无穷。不过它那傻劲儿在浅水处施展不开,于是就不得不往前冲,一冲便冲进了渔网。它东奔西突,使尽浑身解数,想把讨厌的、绊着它身子的渔网撕裂、割断。突然间它瘫痪了,身子往下坠,把网、曳网绳和鱼骨漂子都带进了深水处。

鲑鱼安守本分,不慌也不忙,它们一面躲开渔网的搜捕,一面还在寻觅吃食。它们不愿猝然离开鱼食丰富的浅水区,又因为吃得脑满肠肥,懒得费力气。网从它们腹下兜去,于是它们像白菜萝卜头似的也被撂进了口袋。

“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世上,总有一个强者在觊觎一个弱者。所以,千万别傻眼啊!”鲍加尼达渔场四俄里长,当你驾船张网,沿着徐徐流动的河水划行时,哪样的事不会想到?但这里没有一条小舟,找不到一个磕牙说话儿的人。只有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仍留在鲍加尼达村,她负责看守财物:垫褥、床榻、盖被、渔网和一切值钱的东西。留在鲍加尼达村的还有瘸腿基里亚格。但听说连他们不久也要迁往楚什镇去了,那儿的渔业社将按规定接收这笔财产并另行分配阿菲米娅和基里亚格的工作。卡西扬一家留在鲍加尼达村怎么办呢?真是一筹莫展!母亲从来就没有学会过思考问题。就说现在,她把两条腿翘在船舷外摆来摆去,嘴里叼根卷烟,眯着眼,无忧无虑地在唱“马林果、琼花果”的小调。

九月初的冻土带有一个短暂的万木竞秀的时刻。但很快又像浇上了一层炽红的金属,这火杂杂的一片原来是矮白桦、水越橘和河柳密密簇簇的树叶,沼泽地斑斑驳驳像一块素净的印花布,这里石楠草的椭圆形浮叶在寒流来临之前始终摇曳生姿。接着,冻土带就黯然失色,万物凋零,灰色的石块,干瘪的灌木丛,灰烬似的苔藓和枯死的小草都裸露在光秃秃的苔原上,只有林间空地上的越橘叶经霜以后却愈发鲜艳,那火样的红色直要到大雪纷飞才会渐渐消褪。

朴实无华的北方大地预感到冬雪已经近在眉睫,因而靓妆艳服欢度一年中最后的几天舒心日子,有一星期到十天的时间,它甚至被自己的艳丽惊呆了。在这之后,微风便来试探,它吹动树木,就好像把一大堆篝火的火星都吹了起来,让它们在空中飞舞,然后熄灭。风儿积聚好力量,呼啸而至,狂风过处,无边落木,萧萧而下,还没有完全枯萎的树叶,一接触地面就冻僵了,粘在针苔上面。整个冻土带像浅浅翻耕了一遍的田地那样呈现出棕褐的颜色。不过,大地虽然力竭心衰了,却还在呼吸,还发散着温暖。一种万物凋零的萧杀气氛充斥在河上、冻土带上和整个极北地区的广大荒原上有几天之久。水越橘和岩高兰醉人的糜烂味儿在空气中荡漾,赤身露体的河柳所发出的苦涩味阵阵扑鼻,而那稀稀拉拉的,从来没有见过露水的北地小草,一副燋悴委顿的模样,连根带茎都在风中簌簌颤抖。

朝远处看,耸立在深渊之上的叶尼塞河岸,在傍晚时分显得愈加幽暗。漫漫长夜正从恍若黑暗王国的北方蹒跚而来,它一路播下漆黑而沉重的夜色。阿基姆看着两旁陡削的岸壁,眼下虽然还似封似闭,没有完全合拢,但已经全然不像夏天时候,两行石壁蓄势待发,郁郁葱葱,直上青天的模样。他感觉到那沉重的窒息人的雾霭,眼下虽则相距颇远,但也快要临头了,而他、母亲、拖网、他周围的一切,都将被摄进这黑沉沉的雾幔。海鸥在呻吟,潜鸟在哭泣。鸟儿们簇拥一起飞东飞西,忽儿啾啾地叫个不停,忽儿寂静无声。寒潮不久就要把它们从冻原驱逐到南方去,它们将不得不告别老窠,远走高飞。而目前,守卫同伙的大雁还昂首屹立在冻原附近的滩头上;天鹅伸着两片铲子似的阔嘴巴在河泥中拣食;不知忧悒、成天瞎忙的鹬儿像喝醉了似的,迈着长腿东追西逐,灌木丛中的山鸡不安地咯咯叫着,它哪儿也不用去,但也同样心神不宁。水面上的蚊蚋螟蛾愈聚愈多,随着河水打转,河上翻起一个一个泡沫,到了河道弯曲处旋成一团,泡沫堆不断被水下蹿起的鱼群冲破搅碎,这表明图鲁汉斯克的鲱鱼以及叶尼塞河上少有的凹目白鲑汛期到了。马克鲟鱼成群结队地出没在鱼食丰富的浅水区,奇尔鱼和鸦巴沙鱼也络绎不绝来到深潭附近。在这旺季,本来可以而且应该昼夜连续出船捕捞,但阿基姆和他母亲既非国营企业的成员,又不在哪个机关里当差,更不在哪个厂里做工,否则倒可真不好办,因为他们一网下去也打不多,三四百公斤就提不起了。鱼是反正多得捕也捕不完!

母子俩对瞧了一眼。他俩常常想到一处,一下子就能彼此明了对方的意思。母亲摆过船尾,阿基姆紧划双桨,船朝岸边驶去。“啊,萨马拉,我的心上人!我心里烦恼,心里烦恼,只有你能解开我的愁肠……”母亲一面低吟曼唱,一面挑选鱼儿准备煮鱼汤,真是怡然自得。

喝过了鱼汤,喝过了茶,两个捕鱼人挨着一堆小小的篝火,躺倒在沙滩上休息。睡得又香又甜,无论蚊虫或者牛虻都惊不了他们的美梦,而且太阳很快就会给他们送来温暖。阿基姆比他母亲醒来得早。他尽量不使桨板弄出声响,泼去舱里的积水,用簸箕刮干净鳞片鱼脏,再把十字网架、钩子和一应渔具放归船上。该下网了,可是他不忍叫醒母亲。她躺在篝火旁睡得正香,梦中也在微笑!小伙子不止一次地感到奇怪,这个穿着湿漉漉的靴子和男人长裤,把裤口塞在靴筒里,外面罩一件粘满了鱼鳞和杂碎的连衫裙的女人,或者说姑娘,怎么会把他阿基姆这个笨蛋一下子带到了世上!是她给阿基姆送来了弟妹、冻土带、缓缓流向黑暗深处的大河、明净的天空、暖人面庞的太阳、装点大地的春花、风的吟哦、雪的雅洁、鸟群、鱼儿、莓果、树丛、鲍加尼达村和周围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赐予!真是奇妙,奇妙得叫人吃惊!应该热爱母亲,体恤她;当她年迈时不应抛弃她,而应报答她的恩赐……

然而母亲命中注定不得寿终。春天时她到普拉熙诺镇去了一趟,想把阿基姆和卡西扬卡接回家并到渔业社领钱。她在那儿的俱乐部里饮酒作乐,然后跟男人们躲到岸上偷情。夏天来了,她偷偷地喝下了装在罐头听里的用焊锡水调糊的黑色火药——那是普拉熙诺那些经验丰富的妇女教给她的。“已经生了七个了,”妇女们都对她说道,“够啦!这些孩子要没有捕捞队的大锅饭,不早饿死才怪!第八个再叫谁来管?”女人们的话说到了做母亲的心里,她同意说:“即使让卡西扬卡和阿基姆休学也生不出办法。但要是他俩没有文化,就只能一辈子在河上受苦。若能有点文化,卡西扬卡将来能当个幼儿园的老师或者学成个裁缝,而阿基姆呢,可以顶替基里亚格当渔业上的首长。”

母亲在饮药酒前先扒了一个地穴,把一只死鹿的腐烂了的腿埋进去,然后在门槛下放了一根穿上线的针儿,吃过草药后便在床榻上念念有词:“耶路撒冷遇难的日子,以东人说,拆毁、拆毁、直拆到根基。耶和华啊,求你记住这仇。”[6]这句话也是由普拉熙诺的那些女人教的。她不能全部记得清,于是知书识字的卡西扬卡把这诗篇抄在一张纸上,母亲忘了哪一句,卡西扬卡就照纸上写的念给她听。

腹中的第八个胎儿一出娘胎就离开她了。是什么样儿的?上哪儿去了?怎么离开的?谁也没见到。母亲躺了一些日子。后来,像要驱走心田里的痛苦似的,她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重又说笑话,逗孩子们玩,吸烟。不过她心里老是记挂着什么,显露出不安,北方人素有的那种悒郁神色透露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她愈来愈频繁地捂住腰,愣着,像用眼睛在询问:“啊唷,我怎么啦?……”

经过一个夏天,母亲衰老得更显著了。腰弯背曲,像只母熊一样走路蹒跚,脸上的红晕也早已消失不见。眼膜上蒙上一层白翳,见风要掉泪,眼角老是在悸动,而眉睫间堆着的白屎如同凝结的颗颗霜花。“没——关——系,会好的!”她这样地安慰自己和她的孩子们。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声音喑哑,目光呆滞。她烟也不抽,歌也不唱,连说话吃东西都勉勉强强,眼看得一天老似一天。有一次母亲从岸上往船里放渔网,忽然她咬紧嘴唇,连血也咬了出来,手里的牵绳落到了地上。她腹部顶在船首的龙骨尖上,面如死灰,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腹中挤压出来似的。她那不是在眼窝深处、而像是陷在黑烟袋里的乌亮的、黑藨子似的眸子现在瞪得又亮又大,就像俄罗斯女人那样。“嗳——嗳——嗳!”母亲尖叫着。孩子们瞧见母亲这等模样,哭喊了起来:“好妈妈,别嚷啊!好妈妈,别嚷啊!”

母亲强自抑制住腰痛,走到尾舱,拿起桨来。她在去渔场的路上一个劲儿发出吓人的叫嚷:“啊——啊——啊唷!啊——啊——啊唷!……”但当她用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瑟瑟缩缩想念出一段咒语的时候,这声音却比声嘶力竭的号叫更令人毛发悚然:“神灵保佑、祛病消灾……大地乐土,滋养万物,无妄病痛,不得留存……喔……唷唷……显圣显灵,佑我身骨硬朗,血脉和顺,通体安泰……啊……唷唷,阿基姆,我不行了!我再也受不了啦!干吗瞅着我,孩子?看在上帝面上,救救你妈妈吧!”

两个渔夫被困在风雪交加的河面上,接触不到土地,接触不到人群。喊天——天不理,喊地——地不应。一个是尚未长大成人的少年,一个是历尽沧桑的病恹恹的女人,一个荡桨,一个掌舵,在这水天茫茫的空间,恰似两个鬼影附在小船上。阿基姆干的都是成年汉子干的活儿:从布网,撒漂子,拉扯沉重的牵绳,到捕罢归来把渔网撂上晒架、卸鱼,直到把小船拖上河岸、搁到小屋门前……活儿累得他筋疲力尽,全身湿淋淋地冻得发抖。嘴皮子哆嗦得连说话也说不清楚了,骨节眼呢——全在格格发响。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费力整理起将近有一百俄丈长的双面网时,并不因为捕到这么多的鱼而喜悦,只感到双手由于寒冷、水湿而引起的疼痛。心里老是在害怕:“以后会怎么样?会怎么样?”

他竭力用酒来减轻不安和痛楚。起初,他刚喝下一口,便呛得眼里掉泪,从喉咙口直烧到肚肠根,肚子好像给割成了碎片。但有什么法子呢?要干活,就得使身子暖和。后来阿基姆也就习以为常了。而他母亲,还没把酒喝下肚,便又呕了出来。她用打战的手擦擦下巴,瞧瞧河面,瞧瞧胸前雨衣上那块白乎乎地冒热气的酒迹,垂头丧气而又困惑地睁大了眼看着她的儿子,那目光好像是在求援。

阿基姆自己觉得是装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掉过头去,实际上心里害怕极了,但还是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儿——他一点儿也帮不了母亲的忙。应该快快工作,赶紧捕鱼,他们还没有完成捕捞计划呢。渔期过后能有进账吗?能有多少呢?用什么来养家活口?穿什么呢?难道他们一家命定就将沉沦在人迹罕至、一片空旷的鲍加尼达落寞荒村里?忿慨、焦虑、绝望、不安,撕咬着这个年轻小伙子的心灵。有时候,他真打算像成年汉子那样破口大骂一场,对着他母亲嚷嚷:“怎么样?专门放荡、跳舞、养孩子的日子好过吧?眼下咱们咋办?”

作为一个病人,母亲对一切事物特别敏感。她不再是小姑娘而是老太婆了,因而耐着性子努力干活,以此赎她的罪过。她扶住船舷,跨进船舱,站到垫板上开始理网。母亲身穿雨衣,围了湿淋淋的罩单。她紧紧咬住嘴唇好不哭出声来并且机械地拾掇一节节牵网的绳索。但这也只能支持一会儿工夫,不久绳索从她手里滑去,她空着两手,人像睡着了似的。这时候“老大”便狠狠地瞪她一眼。岂是瞪一眼呢?那是投去的鱼叉!她赶快抓起牵绳,双手忙个不停。可是奇怪,堵在湿漉漉的渔网眼里的鱼就是捡不起来。指头弯不过来,腰也不能弯,一俯下身子,脑袋直往下沉,终于一头栽进了水淋淋的、蹦跳着鱼儿的渔网里。乍一看见,还以为她是有意躲着在闹着玩呢,但她的眼珠直往上翻,从撕裂的嘴唇中间嘟噜着避邪的咒语和痛苦的呻吟:“心力充沛,身骨硬朗,消病祛灾,不见血光……喔!……疼死我啦,哎——唷——唷!……祈求天使显圣……上帝保佑!求主怜悯,赐我慈悲……”

“你又不信教,干吗唠叨不休?”阿基姆恼了。但他立即遏制住怒气,背过母亲,对他自己说:“上帝是俄罗斯人的,可是你妈妈是多尔干人。”

“孩子,女人们说,上帝只有一个。”母亲垂下浮肿的眼皮,驯顺地回答道。小伙子阿基姆哪怕能理解她的片言只语也好!母亲要活下去,就必须要有一个信仰,指望在冥冥之中得到支持。她早先习惯于从人们那里得到帮助,但人们都离开了鲍加尼达村,各奔东西去了。她没有地方可去,只能乞求于上帝。但是,看来她在神的面前作的孽太多了,简直可以说是罪孽深重,因而上帝慈悲为怀的面容不屑对她顾盼。

终于到了这一天,母亲再也不能出船捕鱼,永远地躺倒了。“老大”气得直打哆嗦,狠狠地骂过一通,便把两个弟弟赶上船去——你们既然能吃鱼,当然就能去捕鱼。

卡西扬卡留下来掌管家事并照料母亲。卡西扬卡瘦得皮肤像层透明的薄纸,已能看出皮包的骨头。由于睡眠不足和力不胜任的劳动,她头晕,鼻子出血,如同劳累过度的娘儿们一样双手酸痛。阿基姆明白,手脚不停干活的卡西扬卡眼看就会病倒,到那时,大家可都得完蛋。

鸟儿南飞,而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却从上游乘汽艇来到鲍加尼达村。她是来运走留下的财物和捕鱼工具的。她看望了卡西扬全家的人,探视了阿基姆母亲的病情,这时母亲已神志不清,谵语连篇:“消病祛灾……天使显圣……不见血光……”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听了摇摇头:

“你寻欢作乐的日子过去啦,姑娘。眼下这病绝不是什么好征兆,得送你去边区医院。”于是把她载上返回普拉熙诺镇的汽艇。走时留下话说,渔业社将另派人来接卡西扬家的孩子。

测量船“勇敢”号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收取航标,关闭转运站。并且熟门熟路驶近了鲍加尼达村。大概是来装鱼的——卡西扬家的孩子们想道。但是从又陡又滑的跳板上,抓着木扶手,倒转着身子走上岸的,却是基里亚格和他那早为人熟悉的被油腻沾污成黑色的瘸腿。基里亚格一上岸,就伸开两只胳臂,恨不得把这一大堆孩子都搂到胸前,并用他光秃秃的湿润的面孔伸到这些头发蓬松的小脑袋中间,忍着眼泪反复地说:“你们这些小孤儿啊,小孤儿啊!”不知因为悲哀呢,还是说认为他自己犯了过错呢,或者是他患了感冒呢,瘸子基里亚格的声音像是在呜咽:“孩……孩……”孩子们到头来也没有闹明白他说的是啥,又为什么要哭。

没花多大会儿工夫就把卡西扬家的孩子装上了“勇敢”号轮船。能够乘船离开这荒芜的鲍加尼达村到别的地方去,孩子们当然高兴。他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追逐嬉闹。阿基姆和卡西扬卡尽管想制止他们,并且竭力作出黯然神伤的样子。但是,不成啊!他们无忧无虑惯了,在生活中从来没有过悲伤,从来也没有为将来担过忧,而“死亡”这个词儿无论如何也和他们的母亲对不上号,他们不能相信,妈妈会由于某种原因而不在人世。不,像母亲这样的人只能是活生生的。

瘸腿基里亚格带走了卡西扬卡,送她学习涂灰、刷墙、油漆这类手艺去了。卡西扬家其他的孩子则由普拉熙诺镇苏维埃用飞机送往叶尼塞孤儿院。只有阿基姆留下,因为他心里兜着上光荣的“勇敢”号轮船的愿望。

他在市立寄宿学校待了一个冬天,食宿由公家供给。说是在学习,其实他大半时间都是在船坞里度过的。他自告奋勇、完全尽义务帮着张罗“勇敢”号的冬泊和修理,终于把这条外形古板而并不起眼的船的来龙去脉、性格脾气摸得一淸二楚。船上的船员爱上了这个生性勤劳、酷爱河运事业的小伙子,而他也爱上了这帮船员。阿基姆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艘从早春到深秋都在河上执行主要任务的“勇敢”号,他的日子该怎么打发。

河面刚刚解冻,流冰过去以后,这艘被冰凌撞得满是凹坑、遍体鳞伤的小火轮,就神气十足向着北方破浪而进,点燃起沿岸的一个个灯标,一路撒下红色的和白色的浮标。照阿基姆看来,在“勇敢”号没有将这项任务完成之前,这条河上压根儿谈不上航道啦、航行啦这类事儿。封江以前,又是这“勇敢”号最后一个离开。它噔噔地擦冰而过,沿途收拾起被风暴打得七零八落、又被夏天的太阳晒得油漆剥落的航标。有时没等回到船坞便被冰冻在某个荒僻的地方。然而人们并不抛弃他们心爱的轮船,他们在就近的岸上搭了个小小土屋,住下来看守“勇敢”号,防止它被冰冻坏,进行修理整新,将船名啦、驾驶室啦重又油漆得亮亮堂堂。船员们还擦洗了汽笛,机器,舵,船舱,然后用圆木段垫在船底下,利用船上拆下的绞盘,把这船像牵牛似的移往不通航的河汊或者河湾里,免得流冰期间冰排将船碰伤。

“勇敢”号上掌管航行大权的最高首长是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此人令人望而生畏,长得像凶神恶煞一般。这号人根本就不可能上别的船上去工作,要上客轮上去当差就更别提了,因为他那副尊容和大嗓门准能把乘客全都吓跑。船员把这年轻小伙子推到了最高首长跟前,由帕拉蒙·帕拉蒙内奇给新手进行一次“考核”。虽说要录用他事先已经决定了,但是这种考核还是少不了的,这条船上的每个船员都经历过。

“你能干啥?”雷神爷似的首长将眉毛下的大眼一瞪,那对眼睛就像是从毛茸茸的袖筒里伸出来的拳头,牙齿格格地响着,问道。

“什么都能!”阿基姆尖着喉咙答道。他这是情不自禁地模仿瘸腿基里亚格的说话。不过,说过这话,心里愈发慌乱。

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张开江鳕似的阔嘴巴,呼啦一声,宛如锅炉放气一样叹了口气。

“哈!”接着,手指头往码齐在岸上的煤气瓶一指。阿基姆明白了:要把瓶子搬到“勇敢”号上去。搬就搬,没说的。他让出右肩。船员们忍着笑,把这六十五公斤重的煤气瓶搁到了他右肩上。船员们都撂下手里的活儿等瞧热闹。

阿基姆顺着跳板一步步往前跨。煤气瓶子怎么愈来愈沉?脚步怎地愈来愈重?他先是奇怪,后来则感到害怕。天空、河面、太阳和这“勇敢”号轮船不知什么原因全都变成了红色,而人们则像一只只红色的蚂蚱,向他跟前跳、跳,落进了红色的河水……

才走完一半跳板,阿基姆就感到他马上便将跌落进红色的深渊。只是责任感使得他勉强站住。把煤气瓶丢落了怎么办?他肩上的这个瓶子带有锃亮的阀门,上面画着火灾图,是个值钱宝贝呀!要跌就一起跌!可不能单单让这珍贵而又漂亮的东西失落水中。失落了煤气瓶,首长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准得受牵累……他已经在往下跌了,但凌空被人抓住,放到了舱面上。当眼前红雾消散,阿基姆发现自己抱着煤气瓶站着,周围的人们在哈哈大笑。

“记住:什么都能的只有上帝一个!”首长竖起一个手指,着实满意地用他轰雷似的嗓门教训说。“人往下摔,可手里的瓶子却不扔掉——你这人看来可以派上用处!”

听到帕拉蒙·帕拉蒙内奇的宽容的语调,阿基姆料定事情快成功了,他的期望不至于落空了。首长夫人跟首长同样高大,身子骨儿结结实实,不过头发是淡黄色的。她请阿基姆吃鱼馅饺子,自己在一旁听他谈他的身世,难过地抽动着鼻子(她的鼻子又宽又扁,和她丈夫那像一扇舵似的鼻子完全不同),同时不住口地说:“真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到这时候阿基姆已确认他已经考试及格,在“勇敢”号上站稳脚跟了。

阿基姆进入测量船的船员队伍不算学徒,不算见习生,而算作正正式式的成员,工资也拿得和大家一样。为了使他在成年人中间不感到孤单,又为了不让他做那些力不胜任的重活(阿基姆什么事都抢在头里,因为他从鲍加尼达村的早年生活中懂得了一个道理:面包是要靠力气挣得来的),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另外又吸收了一个少年跟他做伴。无论何时何事,无论是集体饮宴,颁发奖金以及其他乐事他俩一概不受歧视,只是喝酒除外。

帕拉蒙·帕拉蒙内奇自己常常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但狂饮以后,他必定要在人们面前痛悔自己恶习难改,并且总要现身说法,数落自己,好让人们以此为戒:“青年朋友!凭我的聪明和能耐,我现在怕不早就飞黄腾达了?”说到这里,帕拉蒙·帕拉蒙内奇总要有好一会儿不吭声,然后富有表情地抬眼向上,接着把眼光从高处滑向地面,再垂下头来:“贪杯好酒把我前程葬送啦!……”为了给年轻人好影响,免得他们沾上恶习,首长不惜花费,经常往船上的图书室添置新书;只要有可能,便让他们上岸参加舞会、看电影。

叶尼塞河下游地区即使是在夏天也常常有狂风恶浪,秋天就更不用说了。有冷彻骨髓的风雪,有漫过船舷的大浪。这儿和在鲍加尼达渔场一样,只能用酒来暖和身体。就是到了岸上,年轻小伙子也不知道怎样打发时间,如何花钱。吃的伙食差不多不用掏腰包,鱼、野味、野果在船上有的是。船员之间,感情也好得不能再好了,工作时同心协力,休息时热热闹闹。渴念岸上生活的水手们说起话来真是口没遮拦。反正姑娘们总有办法找得到。阿基姆在十六岁那年就开了戒。他记得,母亲曾眯缝起乌黑的眼睛,朝他点点戳戳说:“全像我!……”

鲍加尼达村,鲍加尼达村!怎么也忘怀不了它!记忆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不好的,已经全都忘却,再说,这不好的,曾经有过么?实在,也没个比较处。有一次白天,他们经过鲍加尼达村。在那荒凉的、被水浪舔平的河岸上已看不出任何居民的痕迹了。长满了细小的灌木丛、茅草和针苔的河岸已经和冻土带连成一片。村舍全都坍落,在那断垣之上丛生着叫做蓬蒿的莠草,还丛生着不知从何处来的柳叶草和茎儿刺人的荨麻。柳叶草和荨麻这儿从来也没有见过,大概是装载干草的驳船经过时失落下的种籽。它们掉在地下眼下,旷无一人,终于等到出头的机会了。村头的小屋,阿基姆曾在那里长大成人、弟妹和母亲曾在那里生活的小屋,现已消失不见——春天时冰排将它冲塌,后来河沙填平了凹坑,只剩得一根根朽木胡乱抛散在河柳丛里。渔民住过的工棚后墙已经裂开,骨架子不胜负担向下陷落,把窗户压扁了,壁板杈杈丫丫戳了出来。在工棚塌陷的墙背后,支在十字梁架上的俄罗斯式大炉台赫然在目。莫兹格莉娅科娃的小房间里斑斑驳驳的墙灰也都剥落,露出了一块块钉成菱形的灰板条。最使得阿基姆郁郁不欢的不是在风里飘荡着的灰色油毛毡,不是那两根单杠,不是那堆朽木和遍地蓬蒿,而是那泛着白色的炉台,它像一个活人那样,虽然被人遗弃,却执拗地、倔强地依然待在原地,毫不屈服。还有那工棚也使他黯然神伤,早先工棚是看不见的,它难为情地躲在农舍后边,可现在却无所顾忌地露了出来,成为这个村子唯一残存的建筑,过路的船只打老远就能望到它,以此来纠正航向。在倾圮倒塌了的工棚上戳起着当初充作天线用的汽笛。只见几根垂下的断线纠缠一起,在风里悠悠忽忽地晃荡。沙地上还剩下长条木桌的两条腿儿,这时有两只海鸥蜷曲着爪子在上面休憩。往上游稍走几步,能见到生满锈的大铁锅碎片像把犁头似的扎在浓霜覆盖的草丛中。

所有这一切细节阿基姆只是在船经过鲍加尼达村时看在眼里的。每次过往,阿基姆的眼睛始终也离不开那隐现在工棚废墟中的当过银幕的白色炉台壁……从中他看见的是消逝不久的童年景象。在这里,就在这河岸上,从春到秋捕捞队的人忙忙碌碌;瘸腿基里亚格发号施令;鹅黄色头发的卡西扬卡懂得了生活,学会了唱歌;渔业劳动组合的大锅里煮过鱼汤;长条木桌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商讨和决定劳动组合的大事。而在这些成年汉子的庇护下,土生土长的卡西扬家的孩子和其他家的孩子得以躲过风雨,逐渐成长。白色的炉台壁那时曾充当过银幕。当母亲见到银幕上的一个坏人正想偷偷地打死一条名叫白牙的狗时,她抑制不住了:“你们怎么只管傻眼看得下去呢?!”她呐喊一声,便扑上去救狗。当然,母亲总是像孩子那样天真。但涅涅茨人古利绍依却是个专门从事狩猎的成年汉子,他从馒头礁旁乘坐鹿拉的雪橇到这里做客。一眼看见电影上的熊,他猝然拔出刀子向银幕扑去。再说渔汛以前的盛大节日呢?难道身穿橙黄色连衫裙、肩上围了天蓝色披巾的母亲形象能够忘记吗?只消闭上眼,耳朵里便响起她跳舞时直使得地板都蹦离钉子的跺脚声。她用披巾掩住嘴角,而披巾上印着展翅飞翔的鸽子,印在披巾上的“和平”两字忽而在人群中消失,忽儿又映入眼帘。和平是什么意思,不想也能明白。它就是渔业劳动组合,就是捕捞队。和平——那就是母亲。当她寻欢作乐的时候也不忘记孩子们,用她神采奕奕的眼睛不时注视杂乱地躺在俄罗斯式炉台上的小孩,对他们眨眨眼。而他们,虽然还是一丁点儿的小人,也想溜下炉台,蹬脚挥手地跳舞,直跳得地板咚咚响,拥抱个什么人,搂紧他,或者把他抛向天空。和平和劳动——它是生活道路上的永恒的节日!

阿基姆没有能亲手把母亲埋在地下,他也不能在心中把她埋葬掉。他暗自想:终将有一天他的船会开到渔业社所在地那个小镇,而在那里,他母亲身穿橙黄色连衫裙,手里拿了个出院时带在身边的包裹,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小阿基姆,小阿基姆!”她说,“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来?我两腿都等得发酸啦!”正因如此,有一次帕拉蒙·帕拉蒙内奇提议在鲍加尼达河口停靠一下,让他去探望阔别许久的村庄——无论如何这里终究是他的故乡啊!可以到墓地上去瞧瞧,凭吊一下故旧。但阿基姆却不领这份情,听到这话竟然嘴唇颤抖,尖着嗓子叫喊起来:

“谁也没有在这儿住过,也没有人葬在这墓地里!”他一边说,一边沿着铁扶梯奔往机舱去了。凡遇上心中有疙瘩,他就在那机舱角里躲着。

从此以后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再也不提停靠鲍加尼达村的话了。他只是举起望远镜来,定睛凝望已从地面消失了的渔村旧址。岸边有水浪冲塌的工棚废墟,河滩上有泛滥带来的原木、板条。一度炊烟袅袅的渔村如今杂草丛生。作机务房用的小屋倾倒在地,像嘴啃泥似的。墓地上,最后幸存的几个十字架也因地冻而从土地里松脱出来,累累荒冢挤成一堆,掩映在灌木的虬根荆条之间,已经看不分明。而支撑长条木桌的两根木腿也已经不见了,只有铁锅的碎片像尖尖的楔子露出沙土之外。不久,连这露出的铁片儿也将被风沙,被一路蔓延而来的杂草遮盖……

“生活就是这样。”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声音很大地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任其挂在胸口,而自己则陷进了遐想之中。“时间把人们从静止中唤醒,于是人们便随着生活的浪花飘流。把谁抛到什么地方,谁就在那儿生根。而人一旦像挣脱了锚链的船一样随波逐流而去了,又何必再为陆地上的事牵肠挂肚呢……”

有一次,卡西扬卡寄来一封信,使得阿基姆记起了她。信封上的署名是:“卡西扬卡·阿基莫芙娜·阿加菲娅。”好啊,把她哥哥的名字当做父名用了!那也好,读来怪好听的:阿——基——莫——芙——娜!从信中得知卡西扬卡学油漆工已经满师,如今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市附近的一个工地上工作。

“卡西扬卡!她是个有头脑的人,到哪儿都能生活!”信把阿基姆感动了。“其他几个弟妹怎样了呢?他们学了些什么?在干什么工作呢?如果能见上一面,该有多好。”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终于连卡西扬卡的信也没有回。他从来不写信,也没有写信的时间,再说,那阵子谁对他都似乎可有可无,他什么也不需要。

然而阿基姆命乖运蹇,顺顺当当的生活眼看着又叫哪个恶心肠的人给毁了,居然发明了金属结构的自明灯标。“这些待在中心地区的人真是闲得没事干,干吗老是把人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弄得人不得安生?一会儿是铁路停建了,一会儿鲍加尼达村没有了,一会儿是母亲不在人世了,家庭也拆散了,一会儿又生出了个新鲜事——灯标换成自动的了!”阿基姆忿忿然地想道。

“勇敢”号拖了一条小驳船,带着捕鱼人驶向北方。但几趟以后再也出不了远门了,它已经老朽,早已没有昔日的雄姿了。它难得有机会运一次当地的货物。到后来,只是运运工厂里的垃圾破烂,大半时间都是停泊着,船首对着堤岸,上上下下都是窟窿和缝隙,就像拉水的驾马那样半死不活。后来“勇敢”号被曳进了船坞,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在水上出现。听说,它被肢解为一堆金属了。

春上,当另一艘轮船在另一个人的带领下驶往叶尼塞河下游去安排那些个自动装置时,这条河上的老河运工作者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猝然中风了。他那硕大的身子卧在连地板都洗得一尘不染的医院病榻上,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只求早死。此时已进了汽车驾驶员训练班的阿基姆,给他送来了名贵的糖水菠萝。小伙子恭恭敬敬地坐在这个一声不吭的老河运工作者身旁,替他把毯子盖盖好,装作无心地碰碰他那毛茸茸的手,谢天谢地,手还有热气。阿基姆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三脚两步走出病房,一边走一边脱去白大褂,奔到医院的院子里,揪心扯肺地为这个巨人放声痛哭。

巨人终于死里逃生,又活了过来,可是却把他所有的水手服装统统在市场上贱价卖掉,穿上了一件灰不溜丢的、小得不合身的西装上身,戴上了一顶鸭舌帽,扁扁的帽子一直压到他的两道浓眉上。这两道浓眉依然十分威严,可是由于缺了顶绣金丝的制帽,和这张脸显得很不相称。

帕拉蒙·帕拉蒙内奇用拳头砰砰地捶着胸脯,宣布从今往后他永远不再同河流打交道,永远不再吃这口饭!他决定去生荒地培植果树和蔬菜,有必要的话,即使去种庄稼也干,实在不行,哪怕要他去铺路,打扫厕所也情愿,但是,他决不屈服!决不受这口窝囊气!阿基姆尽管闹不大清帕拉蒙·帕拉蒙内奇不愿受谁的窝囊气,可还是激动得声音发颤地吼道:“多——好——的——人——啊!多好的人,多好的一个船老大,叫他们给坑害啦!”

“咱们这些个老河运工作者干哪一行都会有出息的!”帕拉蒙·帕拉蒙内奇说服阿基姆道,也许也是在说服他自己吧。阿基姆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怕离开叶尼塞河,想找个人陪着他,壮壮胆。像这样的好人,阿基姆心甘情愿去做他的伴当,无奈阿基姆的胆子还要来得小。在他看来,叶尼塞河以外的地方是另一个星球,那儿的人是另一种人,穿的是另一种衣服,吃的是另一种东西,讲的是另一种语言。

总而言之,不管阿基姆心里多么难过,他还是硬着心肠送别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和他的妻子去人地生疏的生荒地。多少年来,帕拉蒙·帕拉蒙内奇的妻子待他如同亲娘,很快他们就打生荒地给他邮来了信。夫妇俩情绪挺好,字里行间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味道,因为帕拉蒙·帕拉蒙内奇收回他原先讲的话了。他告诉阿基姆说,哈萨克斯坦也有一条河,叫做额尔齐斯河。“这条河当然不能跟咱们的叶尼塞河比,可走走船还是行的,在那里的驳船上当当船长倒也可以……”

“谢天谢地,这就好啦!”阿基姆高兴地想,他理解帕拉蒙·帕拉蒙内奇,那人只要能在河上工作,哪怕是一条无风无浪的河,胸中那颗狂暴的心也就能平静下来,于是阿基姆也不再为他担心了。这时阿基姆已经当上司机,开一辆自卸卡车。按他的衣着打扮以及每天上电影院和参加舞会那兴味儿说来,他已是地道的城里人。然而,他常常去河岸上溜达。在夏天的夜晚,他往往通宵达旦地坐在河边的草地上,下巴抵着双膝,凝望远方蔚蓝的夜空,滔滔的叶尼塞河正向那里滚滚流去,在那儿更远的地方还有许多江河湖泊,而尽头处便是冰冷的大洋。每年春天,在通往海洋的道路上,花冠里藏着冰珠儿的小花便破土绽开,装点着这冰峭雾凝的半是黑夜的大地。

* * *

[1] 居住在俄罗斯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区泰梅尔民族州的少数民族。

[2] 汉戴人的旧称,居住在西伯利亚西部地区。

[3] 指居住在西伯利亚东部的通古斯人。

[4] 这些渔民大都是由劳改营里出来,原来是剃光头的。

[5] 一种淡水鲑鱼的名称。

[6] 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七篇。

上一章:黑羽翻飞 下一章:葬后宴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