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心术刍议

走出唯一真理观  作者:陈嘉映

原载于《语言战略研究》,2016年1月创刊号


《三体》里头有一段写到,在三体的智慧生物那里,想和说是同义词,想就是说,“我们没有交流器官,我们的大脑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样就实现了交流”。怎么显示?大脑思维发出电磁波,这种脑电波比人类的脑电波更强,“能直接被同类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因此,在那里不可能设想隐瞒思想、撒谎这些事情,不可能出现狼外婆这样的故事——老狼一旦跟小红帽交流,小红帽就知道它的企图,就不会开门放它进来了。这应了老早有智者说过的,人发明语言是为了隐瞒。

自古以来,就有人设想传心术、读心术,也有很多这方面的故事。人虽然自诩为万物之灵,但也不能不发现自己的本事有限,例如,不能像鸟儿那样飞翔,于是就有飞毯之类的幻想。传心术是为了弥补什么缺陷呢?从听者一面想,恨自己不能真切知道他人的心思,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且,听人说话,要靠近说话人,最远隔半个操场。从言者一面想,恨语言不方便,不够用,想对心上人吐诉衷肠,心上人早听烦了,自己还觉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形容王昭君的意态,啰啰嗦嗦写满一篇,仍然不得要领——若能用脑电波发一张微信照片,岂不快捷达意?

身体的演化太慢,我们想飞天,等不及慢慢进化出翅膀来,还不如去研制飞行器。古老幻想的实现,差不多靠的都是科学技术。有了文字、电报、电话、电邮,远距离通讯的幻想早已实现。但言不尽意的苦恼,人心隔肚皮的苦恼呢?快了,脑电传感技术突飞猛进,想和说也许不久就会变成同义词了。

在想和说变成同一回事之前,它们的主要区别何在?

一、说话是一种广义的技能,需要学而后能,而我们的很大一部分想是不需要学习的,例如,我想吃小红帽或天鹅肉,或者落叶伤秋时思绪万千。

二、我们需要学习一种语言才能说,跟这一点相连:说话通常是说话人有目标有控制的活动,很大一部分想却不是这样。三体人“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个“可以”有歧义,听起来似乎“向外界显示”是一种受控制的活动——他或她可以向外界显示,也可以不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但依后文,三体人无法控制他向外界显示什么,三体狼无法向小红帽隐瞒它想吃掉她的欲望。IT专栏作家阮一峰总结出控制机器的七种方法,前六种是已经实现了的:卡片控制、键盘控制、鼠标控制、声音控制、姿势控制、眼部控制。梳理上述方法,有助于看到计算机的发展历史。第七种是脑电波控制,这一种还没有问世,但“相信总有一天会成为现实”,设想这种方法,“可一窥未来的发展趋势”。这七种方法真能比肩并列吗?前六种,已经实现的那六种,不仅控制机器,而且首先是受到我们控制。要用脑电波来控制机器,我们就得先学会怎样控制自己的脑电波。

三、我们说,说话是一种有控制的活动,还不仅仅是指我们可以有意隐瞒什么。我对办公室同事说,昨天来找过你的那个人又来找你了。那个人男人还是女人?大概什么年龄?高个还是矮个?面容?仪态?什么款式的衣裳?衣裳什么颜色?新旧?这些,我当时一眼看过去都看在眼里,但“昨天来找你的那个人又来找你了”这句话都没说出来。也没说我在走廊看见那人,没说走廊有多宽,走廊有个灯亮着。说话是一种有控制的活动意味着:说出来的内容总是有限的,总是有所说有所不说。这些说与不说,还与特定的语言相连,同一件事情,你对英国同事说the man who looked for you yesterday is here again to see you,但这句英语包含了汉语句子没有的内容,不包含汉语句子包含的有些内容,比较明显的是,它说出那人是个男人。三体人用脑电波传达的时候,传达的是“那个人”还是the man呢?是不是连同那个人的年龄印象、相貌印象以及看到那个人的环境细节一道传达了?那他会一下子传达了海量的信息——也不妨说,传达了过量的信息。接受信息的一方会因此困扰,需要从这海量的信息里检出哪些是有用的信息。话语只能传达有限的信息,这让衷肠吐诉爱好者长恨言不尽意,然而,唯因为这种有限性才使得我们能进行有效的传达。

四、区别当然不只在信息量的多和少,说和想的内容并不同类。我告诉你,我要到机场去接我太太,这时我想到了些什么呢?若用脑电波传给你,那会是些什么呢?我太太的相片?机场的样子?我告诉你我喜欢读红楼梦,我想到了些什么呢?我给你讲解红楼呢?一个人是不是在说,他说了些什么,比较容易断定;什么算是在想,哪些算是所想,却难以界定。三体人直接传达其所想的时候,这个“所想”包括走廊的灯光吗?你看到树上一只苹果,你是在想吗?你有个欲望,你是在想吗?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欲望,例如只有弗洛伊德才看得透的弑父欲望,算不算你想弑父呢?

五、这就引到第五点:在很多时候,我们很难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并不只是因为人心隔肚皮;实际上,想对我们自己往往也不是完全透明的。有些想法太模糊太朦胧,有些想法太乱太复杂。你觉得张三这个人怎么样?我对远嫁王昭君有些想法,但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用微信传王昭君的照片,照片上何处清晰何处模糊,明明白白,心里想王昭君的模样,连你自己都弄不清何处清晰何处模糊。思想这一端连到话语上,有个终点,那一端连着欲望、动机、感知、经验,没有清楚的端点。

看来,我们还得演化相当一阵子,想和说才能变成同义词。出于这种原因那种原因,人们设想某种不受语言限制的交流,设想思想的直接交流,但通常只是泛泛一想而已;认真想下去,传心术也好,裸露思维也好,需要连带设想进来的内容还有很多很多,仔细审视这些内容,会引导我们更深入地理解语言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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