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绿城》的书面采访

请写一段自己的读书的记忆，1200字左右。

夏天晚上，一帮孩子聚在院子里，瞪着眼张着嘴听嘉曜讲岳飞的故事，一上来是说大鹏金翅鸟，说一帮徒众听佛法，那佛讲得“天花乱坠宝雨缤纷”。这些词儿好个迷人。正讲到好处，说该各自回家睡觉了，还缠着要他讲，嘉曜说，你干吗不自己去读。回屋拿出《说岳全传》，这是我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一发不可收，从学院图书馆借了，一本一本读下去。《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三侠五义》《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封神榜》。《红楼梦》翻了翻，琐琐碎碎缠缠绵绵没个痛快劲儿，读不下去。

我和嘉曜两个都不爱睡觉，家里管着，装睡，父母一熄灯，我们就从枕头底下抽出书来读。星期天妈妈在家，我坐在她旁边念《三国》。妈妈熟悉书里的故事，她说外公最喜欢三国，从小给孩子们讲。我念不出的，念错的，读不懂的，听妈妈讲，妈妈也不知道的，就混过去。读着，念想着将来长大了，横刀立马，建一番功业，名扬天下。

别人借书，在借阅台填书单，管理员进书库去找。大概是管理员们看这么个小人儿总来找大书，觉得好玩，特予优待，让我进书库，爬到踏凳上自己找书。只挑旧小说。有一次看到一本《晋阳秋》，以为是旧小说，拿回家一读，是近代故事，借来了就读读吧，也挺有意思。此后就读《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苦菜花》之类。《家》之类的书，不写打打杀杀，不爱读。外国书也读些，借来一本《罗密欧和朱丽叶》，扉页上铜版画，罗密欧小楼下跟阳台上的朱丽叶搭话，一看罗密欧一把络腮胡子，吓了一跳，和想象中的俊美青年满不是一回事，不明白朱丽叶怎么会爱上他。不过，西洋人带着剑谈恋爱，风风火火的，也带劲。

大人书之外，也看连环画小人书。少儿必读书里最难忘的是《十万个为什么》，每出一册，不分昼夜把它读完。我的科学小常识应有一半是从这套书里读来的吧。不知是不是这套书把我的兴趣引向科学。中学那两年，很少读小说了，《趣味数学》《怎样用圆规直尺作图》，读各种科普，生物进化，相对论，量子力学。不想横刀立马了，想设计宇宙飞船，到火星上去做科学考察。

“文革”扼杀了一个潜在的科学家。跟着嘉曜，跟着整个时代折腾了大半年，忽然厌倦了群众运动。家已迁到月坛，我住在六楼顶上两个哥哥帮着搭建的单独小屋子里，它是我第一个书斋。红卫兵大哥哥们知道我好书，把抄家掳来的书一捆捆送来。经历了一番天翻地覆，走过了新疆云南，心智变了，不再只读故事，开始读文学了。唐诗宋词，孔孟老庄、《史记》《古文观止》。背诵了不少，虽然误过了童子功，毕竟还年轻，直到今天触景生情还能想起些古诗文来。中国小说里，尤爱《红楼梦》，外国小说里，尤爱《静静的顿河》。近代中国书，只读鲁迅，全集一本本读下来，还手抄了其中不少，自己写点小破烂也自觉不自觉地模仿。读过这些，潜移默化养出对文字的敏感，渐渐地，要文字好才爱读，文字不好就生抵触。这竟成了毛病，例如现在的文化批评吧，无论多么高明的理论，满眼生涩的新词儿，冗长古怪的句式，读不下去。

后来呢？后来读书，要学东西了，成了另一种读书。

你是什么时候成为作家的？是什么原因让你成为作家？

从小好写，亲旧知其如此，邀发表，一来二去，发表了不少，但算不上作家吧，发表的绝大多数应算论文一类，不过比较通俗，有些专业之外的读者。

描述一下你个人对书的感情？

自认为算个读书人，在书里讨生活。从小爱读书，应是天性使然，父亲学工科，做行政，家无余财，很少买书，就从图书馆借阅。“文革”时期，假大空茫无涯际，唯书中能找到一些真实，更把读书当成精神生长的主要养料。一卷在手，忘怀利欲。读书的时代式微了，信息时代，数码时代，图像时代，读书有所有这些都无法取代的东西。

举一部你最喜欢的作品？它对你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最喜欢？大费踌躇。就像问你最好的朋友是谁，每个朋友都那么独特，很难比。好吧，就举《红楼梦》吧。小时候读，读不下去。十五岁读，迷上了。后来十年八年重读一遍，百变红楼，每次展现出新的内容。喜欢什么？说不尽，单说文字就喜欢不尽。我为好的文字着迷。外国即使有比红楼梦写得更好的，我的外文不够好，达不到能为文字着迷的程度。

最喜欢和产生影响不怎么搭。潜移默化的影响一定有，却罗列不出什么，反正从来没想过住进大观园。

通过读书，你对生活发现了什么？

在没开始生活之前，书是地图，你从书里找东南西北。自己有生活，书是画，把你感受到却无能表达的东西画到你眼前。活过了，书是歌，活过的岁岁月月都跟随这首歌那首歌存入记忆。

请给少年、青年、中年各推荐一本书，各写一段一百多字的小书评。

给少年：《安徒生童话》

美丽，沉静，忧伤。海的女儿，怀着缄默而挚热的爱情，没有嫁给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她化作浪花，在来自上苍的阳光里获得永恒。用这篇故事的开篇来形容安徒生童话吧：海水那么清，像最透明的玻璃，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什么锚链都探不到底。所以，它适合少年，我们老人仍然爱读。

给青年：《史记》

有故事。不是白领职场故事——你成天在办公室里朝九晚五，差不多的男人女人，好容易回家了，怎么还会去读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去读史记的故事吧，铿铿锵锵的故事，神采飞扬的故事。有文字，史家之诗骚。饭菜，果腹可矣，不一定要玉盘珍馐，书不是这样，本来可有可无，不是极品，读它作甚。不消说，有历史。让我们知道，今人的残暴严酷阴谋诡计，古已有之，唯古人的高风亮节，今已难再。有精神有思想。精神和思想，只有连到古时才浑厚深邃；只盘桓在眼前事端，难免单薄孱弱。要是太忙，不能整本读下来，就挑些喜欢的篇章读。

给中年：《庄子》

人到中年，生活变得琐碎无趣。不全怪他自己。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还担着一大堆社会责任，好不辛苦。读读庄子吧，大鹏扶摇，鼹鼠饮河，无论什么日子，都把它活出精气神来。可别以为庄子只是无所谓，那是有风骨的无所谓，不慕荣利，处浊世而自清，履难苦且自乐——若无风骨，所谓无所谓只是油滑而已。庄子可有一丝油滑？气之盈者，堂堂正正。

推荐一本自己的书。

刚推荐史记和庄子，还怎么推荐自己的书？若从命，提一本读起来最不费力的吧，《白鸥三十载》。其中或有一两篇不尽辱没汉语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