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3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彼特·彼特罗维奇!”她喊道,“您可得保护我呀!您叫这个愚蠢的畜生知道,不许她这样对待一个遭难的贵族夫人……叫她知道,这种行为是要受到法庭制裁的……我要亲自去找总督……她要承担责任……请您姑念家父的殷勤好客,保护保护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吧。”

“请原谅,太太……请原谅,请原谅,太太,”彼特·彼特罗维奇挥了挥手,让她离自己远些,“您知道,我根本未曾荣幸地认识令尊……请原谅,太太!(这时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无意参与您与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没完没了的争吵……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情……我想马上跟您的继女索菲娅……伊凡诺夫娜……(我想是这样称呼吧?)谈谈。请您让我过去……”

彼特·彼特罗维奇侧着身子绕过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向索尼娅所在的对面墙角走去。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像给一声霹雳打中了似的,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她不明白,彼特·彼特罗维奇怎么会否认享受过她爸爸的殷勤款待。款待云云,虽然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可她自己已经信以为真。彼特·彼特罗维奇那种公事公办、冷淡的、甚至带有轻蔑的恫吓意味的腔调,也使她吃了一惊。他一进门,所有的人不知怎的都慢慢地静了下来。不但这个“严肃的办事人”跟这一伙人显著地不协调,而且他来这儿分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有什么不平常的原因才促使他来到这样的一伙人中间,可见,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站在索尼娅旁边的拉斯柯尼科夫侧身让他走了过去;而彼特·彼特罗维奇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他。过了一会儿,列别加尼科夫也在门口出现了;他没有走到屋里来,但他脸上带着一种特别好奇、近乎惊讶的表情站在那里;他注意地听着,但又似乎很久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也许打断了你们的谈话,但是事情相当重要,”彼特·彼特罗维奇仿佛对大伙儿,而不是对某一个具体的人说,“我甚至很高兴能当着大家的面谈。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我极诚恳地请求您,请您作为一个女房东能留心听听我跟索菲娅·伊凡诺夫娜下面谈的话。索菲娅·伊凡诺夫娜,”他接着对索尼娅说,她十分惊讶,早已害怕极了,“您到我那里去以后,在我朋友列别加尼科夫的屋子里,放在我桌子上一张属于我的一百卢布的钞票不翼而飞了。不管您以什么方式知道,并且告诉我们,这张钞票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凭人格向您保证,并且请所有在场的人作证,事情就到此为止。否则的话,我不得不采取非常严肃的措施,到时候……就只有怪您自己了。”

屋子里一片沉默。甚至哭哭啼啼的孩子们也一声不响。索尼娅站在那儿望着卢仁,面如土色,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她好像还没有明白过来似的。几秒钟过去了。

“那么,怎么办呢?”卢仁问,他凝神注视着她。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索尼娅终于有气无力地说。

“不知道?您不知道?”卢仁重复了一遍,又沉默了几秒钟,“想一想吧,小姐,”他说话开始严厉起来,可是依旧像在规劝似的,“您好好地想一想,我同意再给您一点考虑的时间,请您注意:凭我的经验,如果我不是深信不疑,不用说,我决不会冒险这样直截了当地指控您的,因为像这样直接地公开指控一个人,倘若我诬告或者哪怕弄错了,就某种意义上说,我自己是要负责任的。这,我是知道的。今天早上,我为了自己的需要,换了几张五厘的票券,票面总额为三千卢布。账目就记在我的皮夹子里。回家以后,我数了数我的钱——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可以证明——数完两千三百卢布后,就把它们放进了皮夹子,而皮夹子则放在常礼服的口袋里。大约有五百卢布的钞票留在桌子上,而其中有三张是每张面额为一百卢布的。就在这时候您来了(是我叫您去的),您在我那儿的时候,一直显出非常慌张的样子,在说话的过程中,您有三次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急着要走,虽然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这一切,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可以作证。小姐,您自己大概也不会拒绝承认,我托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叫您去,纯粹是为了跟您谈谈您的亲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情况(我没有能够上她这儿来参加丧餐),商量一下,怎样才能妥善地为她,比如说,募一笔捐款,做一些抽彩之类的事情。您当时对我表示感谢,甚至流下了眼泪(我把一切事情如实地叙述一番,一是提醒您,其次是向您说明,甚至最细微之点我也没有忘记)。后来我从桌上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把它递给了您,以我的名义,作为第一笔救济,交给您的亲属。这一切,列别加尼科夫先生都看见了。然后我把您送到门口——这时您仍然显出很慌张的样子。您走以后,剩下我跟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单独在一起,我和他谈了大约十分钟的话,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就出去了,我在他走后又回到放钱的桌子跟前,想把钱数好以后,另外放起来,这是我本来打算做的。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其中有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不翼而飞了。请您想想吧:对列别加尼科夫先生我是绝对不能怀疑的;即使有这种想法,也是可耻的。但我数过的钱不会有错,因为您进门以前一分钟,我刚把钱全部数完,发现总数是正确的。您得承认,想到您当时张皇失措,急于离开,再想到您曾经把手放在桌上一些时候,再考虑到您的社会地位及跟您的社会地位有关的习惯,可以说我在既害怕又违反我意志的情况下,不得不产生一种怀疑——一种当然是残忍的,但却是公正的怀疑!我还要再加上一句,并且重复一遍,尽管我显然有十足的把握,但我明白,我现在提出这样的指控,是冒着某种危险的。不过您知道,我是不会把这种事情轻易放过的;我已经起来揭发了您,我还要告诉您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这样做的唯一原因,姑娘,只因为您恩将仇报!怎么说呢?我请您到我那儿去,是为了您贫苦无告的亲属的利益,我力所能及地拿出十卢布来施舍给您,尽管如此,您却立刻当场用这样的行为来报答我所做的一切!不,这太不像话了!应该给您一个教训。您想想吧;再说,作为您的忠实朋友,我请求您(因为眼下您不会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了)悬崖勒马!否则我是铁面无私的!好,您说怎么办吧?”

“我什么也没有,”索尼娅吓得魂不附体地小声说,“您给了我十个卢布,钱在这儿,您拿去吧。”索尼娅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来,找到结子,解了开来,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伸出手去,递给卢仁。

“那么,其余那一百卢布,您不承认您拿了吗?”他不收下那张钞票,还是毫不放松地、责备地说道。

索尼娅朝四下里望了望。大家都向她投来恐怖的、严厉的、讥讽的和憎恨的眼光。她瞅了瞅拉斯柯尼科夫……他靠墙站着,抱着胳膊,用灼热的眼睛望着她。

“哦,主啊!”索尼娅脱口而出。

“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必须去报告警察局,现在我极其诚挚地请求您,请您派人把看门的叫来。”卢仁轻轻地,甚至和颜悦色地说道。

“仁慈的上帝呀!我早就知道她爱偷东西,”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把双手一拍,说道。

“您早知道?”卢仁接口道,“那么,以前您就有某些根据作出这样的结论了。最可敬的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我请您记住您在许多证人面前说过的这句话。”

四下里忽然议论纷纷。大家都骚动起来。

“什—什么?”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突然清醒过来,喊叫道,她像挣脱了什么似的,直向卢仁扑过去,“什么!您诬赖她偷东西?您这是说索尼娅吗?啊,卑鄙,真卑鄙!”她又跑到索尼娅跟前,伸出她那两只枯瘦的胳臂,好像夹在钳子里似的,紧紧搂住她。

“索尼娅!你怎么敢收下他的十卢布?哦,傻丫头!给我!马上把这十卢布给我——快给呀!”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从索尼娅手里一把把那张钞票夺了过去,揉成一团,对准卢仁的脸用力扔去。纸团正好打中了他的眼睛,又弹回到地上。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急忙跑去把它捡起来。彼特·彼特罗维奇勃然变色。

“抓住这个疯婆子!”他喊道。

正在这时候,在门口列别加尼科夫的身边又出现了几个人,那两位外地来的女士也挤在他们中间向里张望。

“什么?疯婆子?我是疯婆子?混—蛋!”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尖叫道,“你自己才是混蛋、讼棍、下流无耻的家伙!索尼娅,索尼娅能偷他的钱!索尼娅能是贼吗!她施舍给你还差不多,混蛋!”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看见过这样的混蛋吗?”她从屋子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指着卢仁向大家说,“怎么!你也帮腔?”她看见了女房东,“你也学他的样,你这个德国佬,你也说她‘爱偷东西’,你这个穿裙子的普鲁士母鸡腿!啊,你们哪!啊,你们哪!她压根儿没有从这间屋子里出去过,从你,从你这个无赖那儿回来以后,她就一直坐在罗吉昂·罗曼诺维奇的身边!……你搜她的身上啊!既然她压根儿没有出去过,那么钱一定还在她身边!你搜呀,搜呀,搜呀!不过,要是你搜不出来,那可对不起,亲爱的,你得负责任!我要跑到皇帝那儿去,跑到皇帝那儿去,到我们仁慈的沙皇那儿去,我要跪在他脚下,马上就去,今天就去!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他们会让我进去的!你以为他们不会让我进去吗?你胡说,我准能进去!我准能进去!你以为她老实,你就想欺侮她,是不是?可是我,哥们,我可不是好欺侮的!你打错了算盘!你搜呀!搜呀,搜呀,嗯,你搜呀!!”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气疯了,她揪住卢仁,把他拖到索尼娅身边去。

“我是打算搜,我会负责……不过,请您安静下来,太太,请您安静下来!我完全看得出来,您不是好惹的!……这个……这个……这怎么办呢?……”卢仁咕哝着,“这应该当着警察的面……虽然,话又说回来,现在证人也够多的了……我是打算搜……不过男人家到底不方便……因为性别不同……要是有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协助……虽然,话又说回来,事情这样做是不妥当的……这怎么办呢?”

“您爱找谁就找谁!谁愿意搜就搜!”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嚷道,“索尼娅,把衣袋给他们翻过来!对,对!你瞧,恶棍,衣袋是空的,只有一块手帕,衣袋是空的,你看见了吗!这是她的另一个衣袋,你瞧,你瞧!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仅把两个衣袋都翻转来,而且干脆把它们一个个都拽了出来。但是从第二个即右边的衣袋里,忽然飞出了一张纸,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落到卢仁的脚边。这大家都看见了;有好几个人惊叫起来。彼特·彼特罗维奇弯下腰去,用两只手指把那张纸从地上捡了起来,举到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当众把它打开。这是叠成八折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彼特·彼特罗维奇举起他的手,绕了一个大圈,把那张钞票拿给大家看。

“贼!从屋子里滚出去!警察,警察!”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吼叫道,“非把她们赶到西伯利亚去不可!滚!”

四面八方一齐嚷起来。拉斯柯尼科夫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望着索尼娅,只是偶尔朝卢仁身上飞快地扫过一眼。索尼娅丧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她几乎并不感到什么惊讶。可是忽然间她满脸涨得通红;她惊叫了一声,用两手捂住了脸。

“不,这不是我!我没有拿!我不知道!”她催人心碎地号啕大哭起来,扑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身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要用胸膛来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来欺负她似的。

“索尼娅!索尼娅!我不相信!你看,我不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尽管证据确凿),她抱着索尼娅,把她当小孩似的摇着,不住地吻她,又攥住她的手,使劲地亲吻,“说你偷的!这些家伙多蠢啊!哦,上帝,你们真蠢,真蠢,”她冲着屋里所有的人嚷道,“你们还不知道哩,你们不知道她的心肠有多么好,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她能偷人家的钱吗,她!只要你需要,她会脱下自己的最后一件衣服,把它卖掉,她宁可光脚走路,也会把钱给你,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她领了黄色执照,那是因为我的孩子在挨饿,她出卖自己是为了我们啊!……啊,死鬼呀,死鬼呀!啊,死鬼呀,死鬼呀!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替你办的丧餐!主啊!你们保护保护她吧,为什么你们大家都站在那儿不动呢?罗吉昂·罗曼诺维奇!为什么您也不站出来替她说一句话呢?难道您也相信有这回事吗?你们连她的一根小指头也抵不上,你们大家,大家,大家,大家!主啊!你总该保护保护她吧!”

这个可怜的、害肺痨的、孤苦伶仃的卡捷琳娜的痛哭,似乎在大家身上产生了强烈的效果。在这张苦恼不堪、枯瘦的、肺痨病患者的脸上,在这两片枯干、带有血迹的嘴唇上,在这嘶哑的喊叫声中,在这种像孩子啼哭般的号啕大哭中,在这一片充满信任的、幼稚的、毫无希望的祈求保护声中,充满了多少不幸,多少痛苦啊,这使得大家都可怜起这个不幸的女人。至少彼特·彼特罗维奇立刻动了恻隐之心。

“太太!太太!”他用威严的声音叫道,“这件事跟您无关!没有人想要指控您是教唆犯或者同谋犯,更何况是您翻她的衣袋才发现的:可见,您事先毫不知情。我非常、非常乐意可怜她,如果是所谓穷困驱使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这么做的话,可是为什么您不肯承认呢,小姐?怕出丑吗?这是头一回吗?也许您着了慌吧?这是可以理解的;非常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您要自甘堕落,做出这样的事来呢!诸位!”他对所有在场的人说,“诸位!因为我可怜她,可以说,同情她吧,所以我准备原谅她,甚至现在,尽管我个人受到了侮辱!但愿现在的耻辱,小姐,能作为您未来的教训,”他对索尼娅说,“我不再进一步追究了,就这样算啦。够了!”

彼特·彼特罗维奇斜瞟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他们两人的目光遇在一起了。拉斯柯尼科夫灼热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烧成灰似的。这时候,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好像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她像疯了一样,搂着索尼娅,一个劲地吻她。孩子们也用他们的小手从四面八方去搂抱索尼娅,波列契卡虽然不完全懂得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可她也满面泪痕,抽抽噎噎地拼命哭泣,把她那张哭肿了的美丽小脸贴在索尼娅的肩胛上。

“多么卑鄙!”忽然有人从门口大声喊起来。

彼特·彼特罗维奇迅速回过头去看。

“多么下流!”列别加尼科夫又说了一遍,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

彼特·彼特罗维奇仿佛哆嗦了一下。这,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后来大家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列别加尼科夫迈步走进屋内。

“您居然敢叫我做您的证人?”他走到彼特·彼特罗维奇面前说。

“这是什么意思,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您在说什么呀?”卢仁喃喃地说。

“我的意思是,您……诬赖好人,这就是我的话的意思!”列别加尼科夫激愤地说,他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严厉地望着他。他气愤极了。拉斯柯尼科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在抓每一个字,衡量着每一个字似的。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彼特·彼特罗维奇居然开始张皇失措了。

“如果您这是对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您到底怎么啦?您的精神正常吗?”

“我的精神很正常,而您倒是一个……大骗子!啊,这多么卑鄙啊!我什么都听到了,我故意一直等待着,为的是想把一切弄清楚,因为老实说,甚至直到现在,我还认为这不完全符合逻辑……但是您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明白。”

“我究竟做什么啦?您别在那儿胡思乱想,瞎猜疑了!要不,您也许是喝醉了吧?”

“您才喝酒呢,您这个卑鄙的东西,而不是我!我从来滴酒不沾,因为这不符合我的信念!你们要知道,是他,是他亲手把这张一百卢布的钞票给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我看见的,我是见证人,我可以发誓!是他做的,是他!”列别加尼科夫对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反复地说。

“您是不是疯了,您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卢仁尖声怪叫起来,“她本人就在您面前——她本人就在这儿,刚才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过,我只给了她十卢布,此外,我什么也没有给过她。在这以后,我怎么会又送给她一百卢布呢?”

“我看见了,看见了,”列别加尼科夫叫道,他证实说,“这虽然违反我的信念,可是此刻我情愿到法庭去起誓,要我起什么誓,我就起什么誓,因为我看见您偷偷塞给她的。当时我这个傻瓜,还以为您是出于恩赐才塞给她的。您在门口和她分手的时候,当时她已转过身去,而您用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您就用您的另一只手,左手,偷偷地把那张钞票放进她的衣袋。我看见了!看见了!”

卢仁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您胡说什么呀!”他粗鲁地嚷道,“您站在窗口,怎么能看清钞票呢!您是近视眼……这是您的错觉。您在胡说!”

“不,不是我的错觉。虽然我站得远,但是我什么都看见了。虽然站在窗口的确很难看清钞票(这话您倒说对了),可是由于一个特殊的情况,我确实知道那是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因为当您要把十卢布的钞票给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时候,您从桌子上同时拿了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这是我看见的,因为当时我站得很近,而且由于我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因而我没有忘记您手里捏着一张钞票)。您把那张钞票叠好,一直攥在手里。后来我又差点忘了,可是当您站起身来,把它从您的右手移到左手,差点没掉到了地上;这时候我又想起来了,因为我的脑子里又生出了同样的想法,就是您想接济她,可是又想瞒着我。您可以想象得出,于是我就开始注意您——而且我看见了您怎样如愿以偿地偷偷塞进了她的衣袋。我看见了,看见了,我可以起誓。”

列别加尼科夫差点喘不上气来。从四面八方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声,多半是表示吃惊;但是也可以听到一些气势汹汹的叫喊。大家都向彼特·彼特罗维奇挤过去。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冲到了列别加尼科夫跟前。

“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我错怪您了!您要保护她呀!只有您一个人替她说话!她是个孤儿,是上帝派您来的!安德列·谢苗诺维奇,亲爱的老弟!”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竟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荒唐!”卢仁暴跳如雷地大叫,“您满口胡言,先生。‘我忘了,我想起来了,我忘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么,是我故意给她栽赃?为了什么?到底抱什么目的?我跟这个女人有什么共同的利害关系……”

“为了什么?这点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我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是确凿无疑的!我之所以没有弄错,您这个卑鄙的歹徒,正是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正当我向您道谢,跟您握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由此想起了一个问题。您偷偷地塞进她的衣袋里究竟做什么呢?我是说,为什么偏要偷偷地?难道只是因为您要瞒过我,因为您知道我的信念跟你相反,不赞成个人的施舍,认为它不是治本的办法吗?于是我就断定,您的确是不好意思把这么大的一笔款子当着我的面送给人家,此外,我想:也许他想送给她一件意外的礼物,让她在她的衣袋里发现有一百卢布钞票的时候大吃一惊吧。(因为有些慈善家很喜欢这样来渲染他们的善行;我知道。)接着我又想,您是想考验她一下,看她发现那张钞票以后会不会来向您道谢!后来我又想,您不愿让人家感谢你,正如俗话所说,不让右手知道……总之,如此等等……唔,我当时心里有过各种各样的想法,最后我决定这一切留待以后再去仔细想,然而我仍旧觉得,在您面前暴露我知道您的秘密,是有失体统的。但是我的脑子里又立刻产生了一个问题:恐怕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在发现那张钞票以前,也许会把钱弄丢了;所以我决定到这儿来,把她从屋里叫出去,告诉她,有人把一百卢布放进了她的衣袋。但是在这以前,我顺便到柯贝利亚特尼科夫太太和柯贝利亚特尼科娃小姐的房间里去了一下,把《实证法概论》[《实证法概论》是一本进步的自然科学论文集,一八六六年在彼得堡出版,其中收有德国作家兼医生皮杰利德和德国经济学家瓦格纳的论文。]带给她们,并且向她们特别推荐了皮杰利德的文章(不过,也推荐了瓦格纳的文章);然后我才到这儿来,可这儿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要是我确实没有看见您把一百卢布放进她的衣袋,我会有、我会有这些想法和考虑吗?”

列别加尼科夫讲完他的长篇大论,末了又下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这时他已经疲惫不堪,甚至满脸汗水。唉,他连用俄国话也不善于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然而他又不懂任何其他语言),所以在他完成了这一番辩护人的丰功伟绩以后,他全身不知怎的一下子精疲力竭了,甚至人也好像变瘦了。但是他的这番话却产生了非常有力的效果。他说得那么激昂,又那么具有说服力,显然大家都相信了他。彼特·彼特罗维奇觉得事情不妙。

“您脑子里产生了那些愚蠢的问题,这跟我有何相干?”他喊道,“这不是证据!这一切也许是您在梦里胡诌出来的吧,一定是这样!我告诉您,先生,您在说谎!您说谎,诬赖我,您是出于一种怨恨,因为我不同意您那些自由思想、无神论的社会主张,您因此怀恨在心,就是因为这个!”

但是这一番奇谈怪论并没有给彼特·彼特罗维奇带来好处,相反,从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不满声。

“哦,你扯到哪里去啦!”列别加尼科夫叫道,“你胡说!你把警察叫来,我要起誓!只有一点我弄不懂:为什么他要冒险做出这种卑鄙的行为。哦,可怜而又可鄙的人啊!”

“我能够解释为什么他要冒险做这种事,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起誓。”拉斯柯尼科夫终于挺身而出,用斩钉截铁的声音开了口。

他看来既坚决又镇定。只要看一下他的神气,大家不知怎的就都明白,他的确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而且事情就快要收场了。

“现在我已经把一切都弄清楚了,”拉斯柯尼科夫对列别加尼科夫继续说道,“从事情一开始,我就怀疑这里有什么卑鄙的阴谋;引起我怀疑的,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一些特殊情况,我马上就把这些情况告诉大家:全部关键都在这里!至于您,安德列·谢苗诺维奇,您宝贵的证词终于使我彻底弄清楚了一切。我请大家都听我讲:这位先生(他指了指卢仁)最近向一位姑娘求婚;也就是向我的妹妹,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拉斯柯尼科娃求过婚。但是,他来到彼得堡以后,就在前天,我俩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吵了一架,我把他从我的房间里撵了出去,对此,有两人可以作证。这个人十分狠毒……前天我还不知道他住在这儿的公寓里,就住在您安德列·谢苗诺维奇这里,因此就在我跟他吵架的当天,也就是前天,他亲眼看见我以过世的马美拉多夫先生的朋友的身份给了他的夫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点钱,作为她办丧事之用。于是他马上就写了一封短信给我的母亲,告诉她,说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而不是给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而且与此同时他还用最卑鄙的话提到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品德,就是说,他暗示了我跟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关系的性质。这一切,你们不难看出,其目的就是向她们暗示,她们尽其所能寄给我的钱,都被我怀着一种并不高尚的目的浪费掉了,他想用这种手段来挑拨我跟我母亲和妹妹的关系。昨天晚上,当他在场的时候,我当着我母亲和妹妹的面,说明了事实真相,证明我是把钱给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作丧葬费的,而不是给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并且证明,前天我根本就不认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甚至连面也没有见过。然后我又加上一句,尽管他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自命不凡,也比不上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一个小手指,尽管他说了她那么多的坏话。他问我,我是不是愿意让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坐在我妹妹的身旁?我回答说,那一天我已经这样做了。他看见他纵然极力诽谤,我母亲和妹妹也不愿跟我吵架,因此他就恼羞成怒,渐渐地,他开始对她们说出不容宽恕的无礼话来了。于是便发生了彻底决裂,他被赶了出去。这一切都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现在我请你们特别注意:你们想一想,如果他如愿以偿地证明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是一个小偷,他就会向我的母亲和妹妹证明,他的怀疑差不多是正确的;他对于我把我妹妹放在跟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同等的地位而感到恼火,也是正当的;而他攻击我是为了保护,因而也是为了保全我妹妹,他的未婚妻的荣誉。总而言之,凭着这些,他也许又可以使我跟我的亲人之间发生争吵,当然,他希望的是能够重新博得她们的好感。我且不说,这样一来,他对我个人也进行了报复,因为他有理由认为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的荣誉和幸福对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这就是我对这件事情的理解!这就是全部原因所在,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拉斯柯尼科夫就这样或者差不多是这样,结束了他的话,人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虽然他的话常常被听众的感叹声所打断。尽管他的话一再被打断,但他说得很尖锐,既沉着又准确,既清楚又坚定。他果断的声音、坚定不移的语气和严肃的面孔,对每个人都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效果。

“不错,不错,正是这样,”列别加尼科夫兴高采烈地证实道,“准是这样,因为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刚一走进我们的屋子,他就问我,‘您是不是在这儿?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客人中间,我有没有看见您?’这些话,是他把我叫到窗口,偷偷地问我的。可见,他需要的是您一定得在这儿!正是这样,一点不错!”

卢仁一言不发,鄙夷地微笑着。但是他的脸色却变得十分苍白。他似乎正在盘算他怎么才能脱身。大概他很想甩开一切,一走了之,但是在目前这个时刻,这样做简直是不可能的;这等于直截了当地承认,对他提出的非难是正确的,他的确是在造谣中伤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此外,那些本来就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群情哗然。那个军需官虽然还没有听明白全部情况,但他嚷嚷得比谁都凶,并且提出了几个对卢仁不利的办法。但是也有没喝醉的人;所有房间里的房客都聚到这里来了。那三个波兰人特别激动,不住地对他叫喊:“那个先生是坏蛋!”并且用波兰话咕哝着一些恫吓的话。索尼娅注意地听着,但她似乎听不大明白,好像她从昏迷中刚刚苏醒过来似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拉斯柯尼科夫,她感觉到,只有他才能够来保护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费劲地喘着气,发出沙哑的声音,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了。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显得比谁都蠢,她张开嘴站在那儿,似乎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看到彼特·彼特罗维奇不知怎么被人家捉住了。拉斯柯尼科夫还想再说几句,但是人们没让他说下去:大家叫嚷着,把卢仁紧紧地包围起来,威吓和咒骂。但是彼特·彼特罗维奇并没有胆怯。他看到他对索尼娅的陷害落了空,便索性采取蛮不讲理的办法:

“让开路,先生们,让开路;别挤,让我过去!”他说着从人丛中挤了过去,“请你们别威胁我;我向你们保证,这是没有用的,你们什么也捞不到,我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相反,先生们,是你们用暴力硬把一件刑事案遮盖过去了,你们对此必须承担责任。小偷已经被彻底揭发了,我准备起诉。法院里的人可没瞎眼睛……也没喝醉,他们是不会相信这两个穷凶极恶的无神论者、煽动家和自由思想者的。这两个人诬陷我,是出于个人报复,他们已经愚蠢地不打自招了……喂,让开路!”

“请您立刻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请您立刻搬走!咱们之间算完了!简直不可思议,我居然跟他说了整整两个礼拜,说得舌敝唇焦!……”

“要知道,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前几天我曾经亲口告诉您我要搬家了。可是您硬不让我走;现在我可要再加上一句:您是混蛋。希望您去治治您的脑子和您的近视眼吧!先生们,让我过去!”

他挤了过去,但是那位军需官不肯让他只挨几句骂就这么轻易地逃之夭夭。他从桌子上抓起一只杯子,一挥手就朝彼特·彼特罗维奇身上扔去,可是杯子却直接飞到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身上去了。她发出一声尖叫,而军需官也因为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跌到桌子底下。彼特·彼特罗维奇回到他自己的屋子,半小时以后,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住所。生性胆怯的索尼娅,从前就知道,害她比害什么人都容易,什么人都可以几乎不受惩罚地欺负她。但是在这以前,她还以为她能够凭着在一切人面前小心、温顺和服从,好歹可以逃避不幸。她灰心失望到了极点。当然,她可以逆来顺受,对任何事情,甚至对目前这种事都可以毫无怨言地忍受过去。但是一开始的时候,她觉得太痛苦了。当她惊魂甫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以后,尽管她取得了胜利,她的冤屈得到昭雪,但那种无依无靠、受尽欺凌之感,使她感到揪心般地痛苦。她的歇斯底里发作了。最后,她再也忍不住,从屋里冲了出去,跑回家去了。这是在卢仁走后几乎立刻发生的。当玻璃杯在哄堂大笑声中落到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身上的时候,她也受不了平白无故地吃哑巴亏。她认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罪魁祸首,于是一声尖叫,像疯了似的向她身上扑去。

“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马上滚!滚!”她一面嚷,一面抓住她可以抓到手的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一切东西,把它们统统扔到地板上。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本来已经伤心欲绝,差不多快晕过去了,她气喘吁吁,面色苍白,这时却从她的床上一跃而起(她曾在疲惫不堪中倒在床上),直向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身上扑去。但是要打架,力量可就太悬殊了;女房东像对付一根鸡毛一样,一下就把她甩开了。

“怎么!肆无忌惮地诬陷人还不够——这个畜生还要来欺负我!怎么!在我丈夫下葬的这一天在我家吃饱喝足了,还要把我和一群孤儿们赶到街上去!叫我到哪儿去呀?”可怜的女人一面气喘吁吁,一面号啕大哭地数说着,“主啊!”她忽然眼睛闪着光叫道,“难道就没有公理了吗!你不保护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还保护谁呀?好,咱们等着瞧吧!世界上是有法律,有真理的,有的,我一定要去找到它!我马上就去,你等着吧,无法无天的畜生!波列契卡,你留下来,看着孩子们,等我回来。哪怕在大街上等,你们也要等我回来!咱们倒要瞧瞧,世界上有没有真理?”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把已故的马美拉多夫在他谈话中提到过的那条绿色细呢头巾披在头上,从依旧挤在屋子里的那群乱哄哄、醉醺醺的房客中间挤了过去,痛哭流涕地跑到街上——抱了一个蒙眬渺茫的目的,盼望能够立刻在什么地方找到公理,无论如何要找到。波列契卡带着弟弟妹妹缩在墙角的一口箱子上,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她搂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在等她母亲回来。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在屋里跑来跑去,尖叫着,数落着,往地板上扔随手抓到的一切东西,简直闹个没完。房客们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有的人在尽情畅谈刚才发生的事情;有的人在互相争吵,你骂我,我骂你;有的人干脆唱起歌来了……

“现在我也该走了,”拉斯柯尼科夫想,“好吧,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看您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

于是他举步向索尼娅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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