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6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整整这个晚上,斯维里加洛夫走遍了各种低级娱乐场所和小饭馆,从这里出来,又走进那里,直逛到十点钟。他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卡佳,她又在唱另一支下流的小曲,那支小曲唱的是,一个“恶棍和暴君”怎样开始吻卡佳。

斯维里加洛夫请卡佳喝酒,请摇手风琴的喝酒,请几个卖唱的喝酒,请仆役们喝酒,又请两个不知名的小职员喝酒。他所以跟那两个小职员结交,就因为他们都长着一个歪鼻子:一个人的鼻子向右歪,另一个人的鼻子向左歪。斯维里加洛夫觉得非常奇怪。最后,他们把他带到一个露天乐园去,他替他们付钱并买了门票。在这个乐园里有一棵细高细高的三年小枞树和三丛小灌木。此外,还盖了一座“游乐厅”,实际上那是一座兼卖茶的酒吧间,周围有几张绿色的小桌子和几把椅子。给大家助兴的,有几个很蹩脚的唱小曲的,还有一个醉醺醺、红鼻子、不知为什么非常沮丧的、从慕尼黑来的德国人,像个小丑。两个小职员和另外几个小职员吵起嘴来,差一点动手。他们公推斯维里加洛夫给他们评理。他听他们讲了一刻钟工夫,但是他们吵吵嚷嚷,简直一句也听不清。确有把握的是,其中有一个人偷了什么东西,甚至就地把它卖给了一个偶然遇到的犹太人;可是他卖了钱,却不愿跟他的伙伴们分赃。最后查出了,卖掉的那件东西原来是游乐厅里的一把茶匙。倘若游乐厅发现茶匙不见了,查找起来,事情就麻烦了。斯维里加洛夫替他们赔了茶匙,站起身来,从游艺场走了出去。这时将近十点钟。在这段时间里,他自己始终一滴酒也没喝,在游乐厅里一共只叫了一杯茶,而且这也多半是为了应应景。这时,天气又阴又闷。到了十点钟左右,阴云四合,怪可怕的;接着雷声隆隆,下起了倾盆大雨。雨不是一滴一滴地下,而是如注地倾泻到地面上来。闪电交加,每一次闪电的延续时间都可以数到五。斯维里加洛夫到家时浑身湿透,他锁上了门,打开了自己的写字台,把钱统统取了出来,又撕掉了两三张字据。然后他把钱放进衣袋,他本来想换一套衣服,但望望窗外,听听雷声和雨声,挥一下手,拿起帽子,门也不锁就走了。他一直朝索尼娅的房间走去。她在家里。

她不是一个人在家;卡佩瑙莫夫家的四个孩子围着她。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正斟茶给他们喝。她看见斯维里加洛夫后,默默无言,但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她惊讶地打量着他的湿衣服,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几个孩子马上十分惊恐地跑开了。

斯维里加洛夫在桌子跟前坐下,并且请索尼娅坐在他旁边。她怯生生地准备好听他说什么。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我可能要到美国去,”斯维里加洛夫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您了,所以我来做一些安排。唔,您今天见到那位女士了吗?我知道她对您说了些什么,您不必再说一遍了。(索尼娅身子动弹一下,脸红了。)那种人老是这种脾气。至于您的弟妹们,他们确实都有了安排,指定给他们的钱,我已经逐一交给了可靠的人去保管,取来了收据。不过,您最好把这些收据收下,以防万一。喏,您拿着!唔,现在这件事算完了。这是三张五厘的公债,总数是三千卢布。您也拿着,这是给您本人的,这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不管您将来听到什么消息,也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这笔钱对您会有用处的,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因为照老样子活下去是丑恶的,而且您今后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您对我,对孩子们,对我死去的继母真是太好了,”索尼娅急忙说道,“如果说,到现在为止,我很少对您表示感谢,那么……请您不要以为……”

“嗐,得了,得了。”

“至于这笔钱,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我非常感激您,可是我现在不需要。我一个人任何时候也能养活自己,请您别以为我不识抬举:既然您的心这么好,那么这笔钱……”

“这是给您的,给您的,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请您别再多说了,因为我也没有工夫。您会需要这笔钱的。罗吉昂·罗曼诺维奇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头一枪,要么去西伯利亚。(索尼娅吃惊地望了他一眼,哆嗦起来。)您别担心,我什么都知道,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会出去随便瞎说的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您当时叫他去投案自首,您做得很对。这对他要有利得多。唔,如果他要到西伯利亚去——他去,您也会跟他去吧?对吗?对吗?好,要是这样,这就需要钱了。为了他,您是需要钱的,您明白吗?我给了您,就等于给了他。此外,您还答应过要还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债;我听见您说过的。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您怎么可以这样不假思索地把那些债务揽下来呢?这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欠那个德国女人的债,不是您欠的呀!您别去理睬那个德国娘儿们。像这样,在世界上就没法活下去了!好,要是有人向您问起我或者有关我的什么事情(明天或者后天,会有人问您的),您千万别说我现在来找过您,也千万别给别人看这些钱,也别说我给过您钱,对任何人也别说。好,现在再见。(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替我向罗吉昂·罗曼诺维奇问好。顺便说一句:您暂时把钱放在拉祖米欣先生那里也行。您认识拉祖米欣先生吗?您当然认得他。这小伙子还不错。明天或者……到必要的时候就拿去给他。在这以前,您把钱好好藏起来。”

索尼娅也从椅子上跳起来,吃惊地望着斯维里加洛夫。她非常想说什么,想问他几句话,可是她还不敢,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您怎么可以……您怎么可以冒这么大的雨出去呢?”

“怎么,要动身到美国去,还怕下雨吗?嘿嘿!再见吧,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亲爱的!祝您长命百岁,您对别人会有用处的。对了……请您告诉拉祖米欣先生,说我问他好。您就说: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斯维里加洛夫问他好。一定要告诉他。”

他出去了,把索菲娅留在一种又惊讶又恐惧的状态中,她心里充满了一种茫然而痛苦的疑虑。

后来发现,就在当夜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又极其离奇地、出人意外地去访问了一户人家。那时雨还在下。十一点二十分,他全身湿漉漉地走到瓦西利耶夫岛上马雷路三号街他未婚妻父母住的那座窄小的住宅前。他敲了好久才把门叫开,起初他的访问引起很大的惊慌;但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是这样一个人,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做出一副非常迷人的模样。他未婚妻的父母都很精明,起初他们猜测(不过猜得倒也很有道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大概在什么地方喝醉了,醉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而一看到他那迷人的模样,这种猜测立刻烟消云散。那个富于怜悯心的懂事的母亲把她病弱不堪的丈夫安置在扶手椅上,推出来接见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然后跟往常一样问了他许多不得要领的问题。(这个女人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提问题,她一上来总是满脸堆笑地搓着手,到了非得问明一件事情不可的时候,比方说,问问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那她首先非常好奇甚至急不可耐地打听巴黎和那儿的宫廷生活情况,然后才转弯抹角地慢慢把话题引到瓦西里耶夫岛第三街上来。)在别的时候,这一切自然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可是这一次,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却显得特别不耐烦,非要看到他的未婚妻不可,虽然他一进来,他们就告诉他,她已经上床睡觉了。当然,未婚妻终于出来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暂时离开彼得堡,所以给她送来了各种票据共一万五千银卢布,请她权当礼物收下他的这笔钱,因为他早已想在结婚以前送给她这份微薄的礼物。当然,关于礼物与关于马上要离开,以及为了这么一件事非得冒着倾盆大雨深更半夜前来,不管他怎么解释,也丝毫看不出其中有特别的逻辑关系,不过事情倒很顺利。甚至那不可避免的啊呀和哎哟,询问和惊讶,都不知怎的变得异乎寻常地有节制;但是却表达出最热烈的感激,甚至那位最懂事的母亲还流出了眼泪,更显得这种感激的深切。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站起身来,笑着吻了吻他的未婚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答应他很快就会回来,他从她的眼里虽然看到那孩子气的好奇,但同时也看出某种很严肃的、无声的问题,他沉吟片刻,又吻了吻她,这时他感到由衷的懊恼:他想到那份礼物马上就要被那个最懂事的母亲锁起来归她保管了。他向大家告辞后走了出去,让那一家人继续处在那种异乎寻常的兴奋状态中。但是那位心肠仁慈的妈妈却用压低了的声音迅速说出了几句话,把他们最主要的几个疑问解答了。她断定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是个大人物,是个做大事有钱有势的人——天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他心血来潮,想走,就走了,想送人钱,就送人钱了,因此,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当然,他浑身湿透这件事还是奇怪的,但是比方说英国人,甚至比那还要古怪呢,而且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都不在乎别人议论他们什么,也不拘什么礼节。也可能他到这儿来故意做出那副模样,让人们看看,他谁也不怕。而主要的是,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因为天晓得将来会出什么事,而那笔钱一定要赶快锁起来,不用说,幸亏费多霞一直待在厨房里,最要紧的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在那个诡计多端的列斯莉赫面前漏出一个字来,以及诸如此类,等等。他们坐在那儿唧唧咕咕地一直谈到大约两点钟。但那位未婚妻已早就上床睡觉了,她既感到惊讶,又有一点悲伤。

这时正是半夜,斯维里加洛夫过了Т桥,朝彼得堡岛走去。雨停了,但是风仍在怒吼。他打起哆嗦来,片刻间,他特别好奇地,甚至带着疑问望了望小涅瓦河黑魆魆的河水。但是马上他就想到站在水边很冷;于是转身朝Б大街走去。他顺着那条没有尽头的Б大街已经走了很久,差不多有半个钟头,在黑暗里不止一次绊倒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但他还是好奇地在大街右侧寻找着什么。不久以前在经过这条街的时候,他曾经注意到在街的尽头有一家旅馆,房子是木头造的,但是相当宽敞,他还记得旅馆的名字叫做“阿德连诺波尔”之类。他并没有记错:在这么僻静的地方,这家旅馆非常显眼,甚至在黑暗里也不会找不到它。这是一幢已经变得黝黑的长长的木头房子,尽管这时夜已经深了,但是房子里还有灯光,还看得出有人在走动。于是他走了进去,向一个他在走廊上遇见的衣衫褴褛的伙计要了一个房间。这伙计把斯维里加洛夫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定了定神,立刻把他领到远远的一个房间里去,这是在楼梯底下走廊尽头一个角落里的一间不透风的小屋子。但是别的房间没有了,全有人住了。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用询问的神气望着他。

“有茶吗?”斯维里加洛夫问。

“有,先生。”

“还有什么?”

“小牛肉,伏特加,冷盘。”

“拿茶和小牛肉来。”

“别的什么也不要了吗?”那伙计甚至有点迟疑地问道。

“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非常失望地走了。

“这地方可能不错,”斯维里加洛夫想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地方呢?我想,恐怕我的样子也像从一家夜酒店回来,半路上出了什么事的人吧。不过我倒很想知道,什么人在这儿下榻和过夜?”

他点起蜡烛,更仔细地把屋子打量了一番。这屋子矮小极了,小得斯维里加洛夫几乎连身子都站不直,只有一扇窗子;床铺很脏,一张油漆过的简陋桌子和一把椅子几乎把整个空间都占满了。墙壁像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破旧的壁纸破得拖一片挂一片的,布满了灰尘,虽然原来的黄颜色还可以辨认出来,但是纸上的图案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一部分墙壁连同天花板向下倾斜,使得这间屋子像一间阁楼似的,但是这上面是楼梯。斯维里加洛夫放下蜡烛,坐在床上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件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从隔壁小屋里传过来的一种奇怪的连续不断的低语声,从他走进来的时候,这声音就没有中断过,有时候低语几乎变成了高声的喊叫。他侧耳听了听:有人在骂,差不多是在哭哭啼啼地责备另一个人,但是他只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斯维里加洛夫站起来,用一只手遮住了蜡烛光,墙上立刻有一条缝隙在发亮;他走上前去,张望起来。那间屋子比他这间大一些,里面有两个人。一个人头发十分鬈曲,脸涨得通红,神态激昂,摆出一副演说家的姿态站在那儿,那人没有穿常礼服,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把两条腿叉开,用手捶着自己的胸脯,气势汹汹地责骂那一个人是叫化子,甚至没有一官半职,是他把他从泥坑里救出来的,他什么时候乐意,什么时候就可以把他赶出去,而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挨骂的那个朋友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神气好像非常想打喷嚏,但是又怎么也打不出来似的。有时候他用一种绵羊般的迷惘眼光望着那个讲话的人,但是显然他一点也不懂到底他在讲什么,甚至也未必听见那人说了些什么。桌上的一根蜡烛已经快要点光了,桌上还放着一只剩下一点底儿的伏特加酒瓶、酒杯、面包、玻璃杯、黄瓜,以及剩了点残渣的茶具。斯维里加洛夫仔细打量这情景之后,便无动于衷地把头从墙缝上移开,又在床上坐了下来。

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把茶和小牛肉端来以后,忍不住又问了一声:“还要什么不要?”但他听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便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斯维里加洛夫赶紧喝了一杯茶暖了暖身子,但是一口东西也吃不下,他完全没有食欲。他开始觉得发起烧来,于是把大衣和上衣都脱去,用被子裹住身子,在床上躺下。他心里很烦恼:“这一回身体不病就好啦,”他想道,苦笑了一声。屋里很闷,蜡烛光朦朦胧胧,外面的风还在呼啸,有一只老鼠在墙角的什么地方又抓又挠,整个屋子散发出一种老鼠和皮革的气味。他躺在那儿,仿佛在做梦,思绪起伏。他似乎很想把思想集中在某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一座花园,”他想,“树叶在飒飒地响。在狂风暴雨之夜,在黑暗中,我多么讨厌树叶的飒飒声啊,听了真叫人恶心!”于是他想起,刚才他经过彼特罗夫公园的时候,甚至想到这种声音就觉得反感。这时他又联想起Т桥和小涅瓦河,仿佛身上又觉得冷起来,就像刚才站在河边的时候那样。“我这辈子从来不喜欢水,甚至风景画中的水也不喜欢,”他想,他忽然又对一个奇怪的念头哑然失笑,“可不是吗,目前这一切美学问题和舒适问题应该都是无所谓的,可是我这时候却偏偏变得爱挑剔了,就好像一头野兽在类似的情况下一定要给自己挑选一个合适的地方似的……刚才真应该回到彼特罗夫公园去!大概觉得天太黑了,太冷了吧,嘿嘿!好像我需要一种舒适感似的!……对了,我为什么不把蜡烛吹灭呢?(他把蜡烛吹灭了)隔壁那两个人已经上床睡觉了,”他看见,刚才那个墙缝里已经没有了亮光,心想,“好,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现在您应该光临了;天这么黑,地方那么妥当,时间也很别致。可是偏偏现在您又不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他实行对杜涅奇卡的计谋前一小时,他曾经向拉斯柯尼科夫推荐,把她托付给拉祖米欣保护。“正如拉斯柯尼科夫所猜想的,我那时这样说,主要是跟自己过不去。但是这个拉斯柯尼科夫的确是个骗子!他经历了不少事情。一旦他那套谬论付诸实行,他将来也许会变成一个大骗子,可是现在他太想活下去了!就这一点来说,这号人是卑鄙的。随他去吧,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跟我没关系。”

他怎么也睡不着。杜涅奇卡刚才的模样渐渐地出现在他面前,一阵战栗忽然传遍他全身。“不,我现在不能想这个,”他醒悟过来,想道,“我应该想点别的事情。真是又奇怪,又可笑:我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有过深仇大恨,甚至从来也不曾有过非报复不可的念头,这不是一个吉兆,不是吉兆!我也不喜欢争吵,也不急躁——这也不是一个吉兆。而且,刚才我向她许了多少愿啊,唉,真见鬼!也许她能用什么办法把我变成一个新人吧……”他咬紧牙关又不响了:这时杜涅奇卡的模样又出现在他面前,就像她刚放完第一枪时一模一样,那时她害怕极了,放下手枪,面如土色,呆呆地望着他,在那种情况下,他要把她捉住两次都可以,要是他自己不去提醒她,她连举起手来保护自己都不会想到。他想起,在那一刹那,他似乎可怜起她来了,心里好像很难过……“唉!见鬼!又想起这些事情,应该把这一切统统抛开!一定得抛开!”

他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发寒热时的战栗也渐渐停了下来;忽然间,仿佛被窝里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胳膊和腿上跑了过去。他吃了一惊:“唉,见鬼,大概是老鼠!”他想,“我把小牛肉留在桌上了……”他很不愿意掀开被子起来挨冻,但是忽然间又有什么讨厌的东西刷的一声从他的腿上跑过去;他撩开被子,点起蜡烛。他打着寒颤弯下腰去,把床铺检查了一遍——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拿起被子来抖了抖,忽然一只老鼠跳到床单上。他扑过去想捉住它;可是那只老鼠不从床上跳下来,却穿梭似地在床上跑来跑去,从他的手指下面溜走,又从他的手上跑过,最后忽然钻到枕头底下去了;他把枕头扔到一边,但是霎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跳到他的怀里,钻到衬衫里面,刷的一下跑过他的身体,又跑到他的脊梁上。他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寒噤,就醒了。屋子里黑乎乎的,他跟刚才一样,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在呼啸。“真可恶!”他懊丧地想道。

他从床上爬起来,又背向窗户坐在床沿上。“还不如干脆别睡了。”他下了决心。窗口又冷又潮;他没有站起来,他把被子拉过来裹在自己身上。他没有点蜡烛。他什么也不想,也不愿意去想;但是各种幻想和一些支离破碎的想法,却在他的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地掠过。仿佛他又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也许是寒冷,也许是黑暗,也许是潮湿,也许是在窗外呼啸着、晃动着树枝的风引起了他对幻想的强烈的癖好和渴望——但是在他的眼前却不断呈现出鲜花。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一片美丽的景色;一个晴朗、温暖、甚至几乎是炎热的日子,一个节日——圣灵降临节。一座带有英国风味的华美的乡村别墅,花坛处处,到处生长着芬芳的花卉,花畦四绕,把整个宅子都给包围了;台阶上爬满了藤萝,摆满了一排排玫瑰花;敞亮的、凉爽的楼梯上铺着华丽的地毯,两旁摆满了栽在中国花盆里的稀有花卉。他特别注意到,养在窗台上水仙花盆里的一束束娇嫩的、芳香扑鼻的白色水仙花,在又粗又长的绿得发亮的花茎上低垂着。他舍不得离开这些水仙花,但他还是拾级而上,上了楼,走进一间高大的客厅,这里也到处是花,窗前摆着花,通往露台的敞开的门两侧摆着花,露台上也摆着花。地板上撒着新割的芬芳的青草,窗子是敞开的,一阵阵清新凉爽的微风飘进屋里来,鸟儿在窗下啁啾,在屋子中央,在铺了一块白缎子的桌子上放着一口棺材。棺材外面包着白绸子,镶着密密的白绉边,棺材的四面八方都放着花圈。在花的中央躺着一个穿白纱衣服的少女,她的两只手好像用大理石雕刻的一样,交叉着放在胸前。但是她松散的金黄色头发湿漉漉的;头上戴了一个玫瑰花环。她脸上那端庄的、已经僵硬的轮廓,看上去也像用大理石雕刻似的,但是挂在她苍白的嘴唇上的笑容,却充满了不是儿童所应有的无限的悲伤和巨大的哀怨。斯维里加洛夫认识这个少女,棺材旁边没有神像,没有蜡烛,也听不到祈祷的声音。这个少女是投河自尽的。她只有十四岁,但这已是一颗破碎了的心,这颗被侮辱的心毁灭了自己,她受到的凌辱震骇了她那年轻幼稚的心灵,用不应受到的羞辱玷污了她那像天使般纯洁的灵魂,迫使她发出了最后绝望的呼叫,但是这呼叫没有人听见,这是一声被无耻凌辱的绝叫,在潮湿寒冷的黑夜里,当积雪已经融化,而外面的风还在嚎叫的时候……

斯维里加洛夫醒了过来,从床上站起,走到窗前。他伸手摸到插销,打开了窗户。风疯狂地吹进了他那窄小的屋子,仿佛用寒冷砭骨的霜花沾满了他的脸和他那只穿着一件衬衣的胸膛。窗外大概真的是一个类似花园的地方,而且看来也是一处什么乐园;白天这里可能也有卖唱的在唱歌,也有卖茶的茶座。可是现在从树上和灌木上吹落的雨点,不断地飞进窗户里来。天黑得像在地窖里一样,因此只能朦胧地看出一些黑影。斯维里加洛夫弯着腰把胳膊支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朝黑暗里凝视了足有五分钟。这时,忽然从黝暗的夜色里,传来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

“啊,这是号炮!河水上涨了,”他想,“到早晨,水就要漫到街上低洼的地方来,把地下室和地窖淹没,地下室里的老鼠将要泅到水面上来。人们将在风雨交加中,浑身上下湿淋淋的,骂骂咧咧地把他们的破烂搬到楼上的高层去……可是现在几点钟了?”他刚这样想时,附近什么地方的壁钟正急匆匆地嘀嗒作响,敲了三下。“啊!再过一个钟头,天就要亮了!还等什么呢?我应该马上出去,一直走到彼特罗夫公园:在那儿挑选一棵给雨遍体淋湿的高大灌木,我只要用肩膀轻轻一碰,就会有千万颗水滴落到我头上来……”他离开窗口,关上窗户,点起蜡烛,穿上上衣和大衣,戴上帽子,拿着蜡烛走到走廊,他想去找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那人睡在一间小破屋子里的一堆蜡烛头和各种垃圾中间),把房钱付给他,然后离开旅馆。“这时候最好了。没法找到更好的了!”

他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了半天,一个人也找不到,他正想大声喊叫的时候,忽然一眼看见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只旧柜子和门中间,有一件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一个活的什么东西。他弯下身去,用蜡烛照了照,看见一个小孩——一个顶多只有五岁的小女孩,那孩子一面哆嗦一面哭,衣服湿得像一块浸透水的擦地板的抹布。她见了斯维里加洛夫,好像并不害怕,只是带着茫然与惊讶的神情,用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她有时抽噎几下,就像那种哭了很久,已经不哭了,甚至已经得到了宽慰,可是有时候又不免要抽搭几下的孩子一样。那小女孩的脸很苍白,看上去疲惫不堪;她冻僵了,但是“她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她准是躲在这儿,一整夜没睡”。他开始询问她。小女孩忽然活跃起来,她用孩子的语言口齿不清地飞快说起话来。她提到妈妈,说妈妈要打她,说她打碎了一只碗。小女孩没完没了地讲;从她的话里,他多少可以猜出,她是一个没人疼的孩子,她母亲大概是个永远喝得醉醺醺的厨娘,大概她就在这个旅馆里做工,她打了这个孩子,并且吓唬她;这小女孩打碎了妈妈的碗,吓坏了,所以昨天晚上就逃出来;大概淋着雨在外面什么地方躲了很久,最后才偷偷跑到这里来,藏在柜子后面,在这儿的角落里坐了一整夜,因为潮湿、黑暗,又害怕因为这一切遭到妈妈的毒打,因此打着哆嗦,哭着。他把她抱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坐在床上,开始给她脱衣服。她赤着脚穿的那双破鞋完全湿透了,像在水坑里泡了一整夜似的。他给她脱完衣服,就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子把她全身裹住,连头都蒙了起来。她马上就睡着了。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又闷闷不乐地沉思起来。

“我怎么还割不断瓜葛呢!”他忽然痛苦地、恶狠狠地想道,“真荒唐!”他苦恼地拿起了蜡烛,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找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伙计,快些离开这里,“唉,小女孩!”他想道,咒骂了一声,但是已经打开门,可是他又回去看了看那个女孩是不是睡着了,睡得怎样。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女孩子睡得很香,很甜。她在被窝里已经暖和过来,苍白的小脸蛋已经有了血色。不过,很奇怪:她脸上的血色仿佛比一般孩子们脸上的红晕更鲜艳、更浓郁。“这是发烧的红晕,”斯维里加洛夫想,这就像酒后的红晕,好像有人让她喝了满满一杯酒似的。她那鲜红的嘴唇像在燃烧,喷着火焰,这是怎么回事?他忽然觉得她那黑黑的长睫毛在颤动,一眨一眨的,仿佛就要抬起来了,而在睫毛下面窥视着的是一双狡猾、尖利、没有一点孩子气的撩人秋波,仿佛那女孩并没有睡着,只是假装睡着罢了。是的,的确是这样:她的嘴唇微笑着咧了开来;她的嘴角在颤动,仿佛还在强忍着。可是现在她已经再也忍不住了。她在笑,分明在笑。在那张完全不像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厚颜无耻的挑逗人的表情;这是淫荡,这是风流女子的脸,是法国出卖肉体的交际花恬不知耻的脸。瞧,现在她已经一点也不掩饰了,索性把两只眼睛睁开:对他投过一个没羞没臊的火一样炽热的秋波,笑着在引诱他……在那个笑声里,在那一双眼睛里,在这个孩子脸上的一切下流表情里,有一种极其丑恶、侮辱人的东西。“怎么!五岁就这样了!”斯维里加洛夫不禁吓呆了,低声说,“这……算什么呢?”可是现在她把妖冶的小脸蛋整个向他转过来,伸出了胳膊……“唉,该死的!”斯维里加洛夫恐惧地叫了起来,他举起手来要打她……可是就在这时候他醒了。

他还睡在原来的床铺上,依旧裹着被子;蜡烛没有点,窗外已经是明亮的白天。

“做了一夜噩梦!”他愤恨地从床上抬起身子,感到浑身无力;骨头都在疼。外面一片浓雾,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将近五点钟;他睡过头了!他起了床,穿上还是湿的上衣和大衣。他摸到衣袋里的手枪,掏出来,摆正了雷管;然后坐下去,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在首页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用大字写了几行。他重读了一遍,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沉思起来。手枪和笔记本都放在他的胳膊肘旁边。几只睡醒了的苍蝇飞来落在放在桌上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面。他朝它们看了很久,最后,他开始用那只闲着的右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很久,弄得精疲力竭,可是怎么也捉不住它。他终于发现自己在干这种有趣的事情,清醒了过来,打了个寒噤,于是他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走出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在大街上了。

乳白色的浓雾笼罩着全城。斯维里加洛夫沿着肮脏的木块铺的滑溜溜的马路朝小涅瓦河方向走去。他仿佛看到了小涅瓦河一夜之间上涨了的河水,彼特罗夫岛,湿漉漉的小道,湿漉漉的青草,湿漉漉的树木,最后是那一棵灌木……他懊丧地打量着一幢幢房子,打算想些别的事情。大街上遇不到一辆马车,也没有一个行人。那些黄澄澄的小木头房子的百叶窗紧闭着,看上去既肮脏,又凄凉。寒冷与湿气攫住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阵发冷。他偶尔遇见一些小铺和菜摊的招牌,便把每一块都仔细读一遍。木块铺就的马路已经到头了。他已经走到一幢大石头房子跟前。一条肮脏的、冷得瑟瑟发抖的小狗夹着尾巴在他前面跑过。一个身穿大衣、烂醉如泥的人,脸朝下横躺在人行道上。他朝那人望了望,又继续往前走去。忽然他看见左首有一座很高的消防队瞭望塔。“啊!”他想,“这儿正是地方。何必到彼特罗夫岛去呢?至少有一个官方的见证人……”这个新主意几乎使他露出了笑容,于是他折进了С街。那幢有瞭望塔的大房子就在这条街上。在紧闭着的大门旁,有一个小矮个儿把肩膀靠在门上站在那儿。他裹在一件灰色军大衣里面,头上戴一顶阿喀琉斯[荷马史诗《伊里亚特》中的英雄。]式的铜盔。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冷冷地斜瞅了一眼走上前去的斯维里加洛夫。他的脸上笼罩着那种永远一肚子怨气的悲哀神情。在每个犹太人的脸上,毫无例外地都留有这种不满的痕迹。他们两个人,斯维里加洛夫和阿喀琉斯,默默地互相打量了一些时候。最后,阿喀琉斯觉得,一个人没有喝醉酒,却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这是不正常的。

“啊,您在这儿想干什么?”他说,仍旧没有动弹,也没有改变他的姿势。

“没有什么,老弟,你好。”斯维里加洛夫回答。

“这儿不许停留。”

“老弟,我要到外国去。”

“到外国去?”

“到美国去。”

“美国?”

斯维里加洛夫掏出手枪,扳起机头。阿喀琉斯扬起了眉毛。

“啊,干什么,这儿不许开这种玩笑!”

“为什么不许呢?”

“不许就是不许。”

“唔,老弟,反正都一样。这是个好地方;要是有人问你,你就回答:他说的,他到美国去了。”

他把手枪对准自己右侧的太阳穴。

“这儿不行,不许在这儿!”阿喀琉斯大惊失色,他的瞳孔越来越扩大。

斯维里加洛夫开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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