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吾 真正的流血革命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转车。”深绘里说,然后再次牵住天吾的手。那是在电车即将抵达立川车站的时候。

两人走下电车,上楼梯又下楼梯,来到别的站台,其间深绘里一刻也没放开天吾的手。在周围的人们眼中,他们肯定被视为一对恋人。虽然年龄相差不少,不过天吾看上去总显得比实际年轻许多。身材高矮的差异,从一旁望去大概也让人感到温馨。春季的周日一早幸福的约会。

然而从握着他的深绘里手中,却感受不到对异性的情爱那样的东西。她始终用一定的强度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指间,仿佛有一种为病人试脉搏的医师般的职业性的精确。这位少女也许是通过手指或手掌的接触,在交流一种无法用语言传达的信息。天吾忽然这样想。但就算真有那样的做法,那也不是交流,不如说更接近单向通行。深绘里也许在通过手掌汲取和感知天吾心中的所思所感,天吾却不能读出深绘里的内心。天吾并不担心,因为什么被读取了都无所谓,自己心里没有害怕被深绘里知道的信息和情感。

不论怎样,就算这位少女心中毫无异性意识,她对自己大概也有一定的好感。天吾如此推测。至少肯定没抱坏印象,否则不管出于何种打算,也不会如此长久地牵着自己的手。

两人转到青梅线站台,登上了等在那儿的始发列车。因为是星期天,车内坐满了一身登山打扮的老人和携家带口的乘客,比想象的要拥挤。两人没在座位上坐下,而是并肩站在了车厢门口。

“好像是来远足一样。”天吾环顾车厢内,说。

“可以拉着你的手。”深绘里问天吾。走进车厢后,她依然牵着天吾的手不放。

“当然可以。”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放了心,仍旧牵着天吾的手。她的手还是那样干爽,不出一滴汗,好像还在继续探寻他的所思所感。

“不害怕了。”她不加问号地问。

“我想是不害怕了。”天吾说。这不是假话。大概是深绘里握着他的缘故,星期天早晨袭来的惊恐确实失去了锐气。不出汗了,僵硬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幻觉没有出现,连呼吸也恢复了平日的安静。

“太好了。”深绘里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太好了。天吾也觉得。

简洁快速的广播声传来,通知电车很快就要发车。然后,像老派的大型动物睡醒后浑身打战一样,车门夸张地发出哆哆嗦嗦的震动声,闭拢起来。电车好像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地驶离站台。

天吾与深绘里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开始是司空见惯的住宅区,但随着列车的前进,武藏野平坦的风景变成了山峦更为醒目的景致。从东青梅站开始,线路成了单线,在那里改乘四节编组的电车,四周的群山又开始一点点地增加存在感。这一带已经不再是在东京中心城区工作的上班族的通勤圈。山坡的地表上还残存着冬天的枯色,但常绿树的绿色已鲜明地映入眼帘。每到一站打开车门,就发觉空气的味道变了,连声音的回响似乎都有所不同。沿线的农田变得醒目起来,农家风格的建筑不断增多。与轿车相比,轻型卡车的数量大大增加。这地方好远啊,天吾想,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用担心。”深绘里似乎读出了天吾的心思,告诉他。

天吾无语地点点头。简直有点像去拜见恋人的父母,向人家提婚,他心想。

两人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叫“二俣尾”的车站。这个站名他从未听过,是个相当奇怪的名字。在这个古老的木结构车站,除了他们俩,下车的还有五六个乘客。没有人上车。人们为了在空气清新的山道上漫步来到二俣尾,绝不会有人为了什么《梦幻骑士》的公演、以野性著称的迪斯科舞厅、阿斯顿·马丁的陈列室、因大龙虾焗通心粉闻名的法式餐馆跑到二俣尾来。这只要看一眼下车人的装束就知道了。

车站周围没有称得上商店的东西,连个人影也没有,却还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恐怕是算准电车的抵达时间赶来候客的。深绘里轻轻地敲了敲车窗,车门打开,她坐进去,随即招手叫天吾也上车。车门关闭,深绘里简短地把目的地告诉司机,司机点点头。

出租车行驶的时间不算长,路线却异常复杂,沿着险峻的山丘忽而爬上忽而爬下,驶过很难错车、田间小道般的窄路。弯道和拐角多不胜数,但司机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减速,吓得天吾心惊肉跳,只好死死抓住车门上的把手一路不放。然后车子爬上一座陡峭得惊人、像滑雪场一样的斜坡,在一处山顶般的地方终于停下。与其说是坐了出租车,不如说更像坐了游乐场的过山车。天吾从钱包中取出两张千元纸币,要了零钱和收据。

在这座传统的和式住宅前边,停着一辆短型黑色三菱帕杰罗和一辆绿色大捷豹。帕杰罗擦洗得锃亮,捷豹却是老式的,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挡风玻璃肮脏不堪,看来很久没有驾驶过。空气新鲜得让人吃惊,周围充溢着深深的静寂,静寂到要重新调节听觉才能适应的程度。天空仿佛穿透了一般高远,裸露的肌肤可以无碍地感受阳光柔柔的暖意。不时传来未曾听惯的高亢的鸟鸣声,却看不见鸟儿的踪影。

这是一座雍容大方的宅邸。看来已经建造多年了,却维护得很好。庭院里的树木也修剪得十分美观。因为修剪得过于整齐,有几棵树看上去甚至像塑料做的。巨松宽大的树影投在地上。视野相当开阔,但举目所及,看不见一户人家。特意选择如此不便之处隐居的,一定是位很不愿意和人交往的人物。天吾揣测道。

深绘里哗啦哗啦地拉开没有上锁的大门进去,示意天吾跟上。没有人出来迎接。他们在异常宽敞宁静的玄关脱去鞋子,走过擦得明亮的冷飕飕的地板,进入客厅。从客厅的窗口能望见连绵的山峦,像一幅全景画。波光粼粼、蜿蜒而行的河流映入眼帘。景致非常美丽,天吾却没有观赏风景的闲心。深绘里让天吾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沙发散发着古老的时代气息。究竟古老到什么程度,天吾不得而知。

这是一间极为朴素的客厅。一整块厚厚的木板制成的矮桌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没有烟灰缸,也没有台布。墙壁上连画也没挂一幅,没有挂钟和挂历,更没有装饰柜之类,也没放书和杂志。地上只铺着一块颜色褪尽、已辨认不出原来花式的旧地毯,放了一套同样古老的沙发,就是天吾坐的大得堪比木排的大沙发和三张单人沙发。有一个开放式的大暖炉,但根本没有最近点火用过的痕迹。虽然是四月中旬了,室内却冷森森的。这个房间似乎从下定决心不再款待任何人起,已然经过漫长的岁月。深绘里回来了,依然一声不响地在天吾身边坐下。

许久,两人都不发一言。深绘里沉浸在自己谜一般的世界里,天吾则静静地深呼吸,平静自己的情绪。除了偶尔听见的鸟鸣,整座房屋悄无声息。天吾感觉如果侧耳倾听,这静寂中似乎含着好几种寓意。并不只是悄无声息,仿佛是沉默自身在谈论自身。天吾无意地看了一眼手表,再抬眼看看窗外的风景,然后又看看手表。时间几乎没有流逝。星期天早晨,时间总是过得极慢。

大概过了十分钟,没有任何预告,房门忽然打开,一位瘦削的男子步履匆忙地走进客厅。年龄在六十五左右,身高大概有一米六,由于姿态优雅,并不让人觉得寒酸。后背挺得笔直,像插进了一根钢筋,下巴紧紧地向后收。眉毛浓密,戴着一副仿佛是为了吓人造出来的、镜架粗大漆黑的眼镜。举手投足中有种东西,让人联想起每一个零部件都被压缩、制作得小巧紧凑的精妙机械。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所有的部件都有效地彼此咬合。天吾正准备站起来打招呼,对方却迅速挥手示意他坐着别动。天吾把挺起一半的身体又沉了下去,对方也像是和他竞赛似的,急忙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然后,男人不言不语地久久端详着天吾,目光虽然不算锐利,却毫不松懈地洞穿每个角落。眼睛忽而眯起,忽而睁大,像摄影家在调整镜头的光圈一样。

男人上穿白衬衣,外套墨绿羊毛衫,下穿深灰毛料裤子。每件衣服看上去都像家常穿了十来年,十分合身,却略微有些旧。他大概是个对衣着不太讲究的人,要不就是身边没有一个替他讲究衣着的人。他头发稀少,后脑勺偏长的头形就更明显。脸颊瘦削,下巴方方正正,唯有孩童般小巧丰厚的嘴唇和整体的印象不太协调。脸上处处留着没剃干净的胡茬,也可能只是光线的原因,看去像是如此。从窗口射进来的山地阳光,似乎和天吾平时看惯的阳光成分有点不同。

“有劳你远道而来,十分抱歉。”此人的语调有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是长期面对非特定的诸多听众讲话的方式,所讲的恐怕还是很有逻辑性的内容。“因为事出无奈,我很难离开此地,所以只得请你屈尊驾临了。”

小事一桩,不用客气。天吾答道,并且报上姓名,为自己没有名片表示歉意。

“我姓戎野。”对方说,“我也没有名片。”

“戎野先生?”天吾又问了一遍。

“大家都喊我老师。连亲生女儿不知为何也叫我老师。”

“字是怎么写的?”

“我这姓氏很少,难得一见。绘里,你把字写给他看。”

深绘里点点头,取出一个笔记本一样的东西,用圆珠笔在空白页上缓慢地写下“戎野”二字,那字就像用钉子在砖头上刻出来似的。倒也有特别的韵味。

“用英语说就是field of savages。我从前是搞文化人类学的,这名字和那门学问倒很相配。”老师说,还在嘴角浮起一缕类似笑意的东西,眼睛却仍旧没有丝毫的松懈,“不过很久以前就和学术研究绝缘了。我现在搞的是和学问毫不相干的东西,转移到另一种field of savages来混日子了。”

这名字的确少见,不过天吾觉得很耳熟。六十年代后半期,好像是有过一个叫戎野的著名学者,出过几本书,在当时很有声誉。不知道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但这个名字却留在记忆的一角。然而不知何时,这名字就销声匿迹了。

“我好像听说过您的名字。”天吾试探地说。

“也许吧。”老师好像在谈论无关的人,眺望着远方说,“不管怎么说,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觉到坐在身旁的深绘里宁静的呼吸。慢慢的、深深的呼吸。

“川奈天吾君。”老师像在朗读姓名牌似的说。

“是。”天吾应道。

“你念大学时攻读数学,如今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里当数学老师。”老师说,“但同时还在写小说。这些情况我从绘里那儿大致听说了,没错吧?”

“完全正确。”天吾回答。

“但你看上去既不像个数学教师,也不像个小说家。”

天吾苦笑着回答:“就在不久前,我还被人家这么说过。可能是身材的缘故吧。”

“我倒不是出于恶意。”老师说,随后把手指放在黑框眼镜的鼻夹上,“看上去什么也不像绝不是坏事,因为那意味着你还没有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

“您能这么说,我自然十分荣幸。不过我还不算个小说家,只是在尝试着写小说。”

“在尝试?”

“就是说正在反复摸索。”

“哦。”老师说,然后像是才觉察到室内的寒意,轻轻地揉搓着两手,“而且据我所知,绘里写的小说将由你进行修改,要使它更成熟些,去争取文艺杂志新人奖,把这孩子打造成作家推出去。可以这样理解吗?”

天吾慎重地挑选着词句:“基本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姓小松的编辑拟定的方案。我不知道这种计划实际上能否顺利进行,也不知道这么做在道义上是否正确。这项计划中与我有关的,只是对《空气蛹》这部作品的文字进行改写。说起来就是个手艺人而已。其他部分全由这个姓小松的人负责。”

老师静静地想了片刻。在安静的房间里,好像可以听见他脑筋转动的声音。然后他开口说:“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想出了这个方案,而你在技术方面予以配合。”

“是的。”

“我原来是个学者,说老实话,小说之类的我不太热衷阅读,因此对小说界的规矩不太清楚。不过你们打算做的事,在我看来好像有些诈骗的味道。是我理解错了吗?”

“不,您没理解错。我也觉得是这样。”天吾答道。

老师微皱眉头。“可是你一面对这项计划提出道德上的异议,一面却仍然主动打算参与。”

“主动倒是谈不上,打算参与却是事实。”

“那又是为何?”

“这正是一个星期以来,我反复追问自己的问题。”天吾老实地答道。

老师和深绘里无言地等着天吾说下去。

天吾说:“我拥有的理性、常识和本能,都告诫我应该尽早从这种勾当中抽身。我原本是个谨慎的普通人,不喜欢赌博和冒险。不妨说是胆小鬼一个。可是只有这一次,面对小松提出的这项危险的计划,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说不。理由只有一个,我的心被《空气蛹》这部作品彻底征服了。如果是其他作品,我大概当场就拒绝了。”

老师好奇地久久盯着天吾。“就是说你对计划中诈骗的成分不感兴趣,却对改写作品有浓厚的兴趣。是这样吗?”

“是这样,甚至远远超过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说《空气蛹》非得改写不可,那么我不愿把这项工作拱手让给别人。”

“原来如此。”老师说,然后露出一副不小心把什么酸东西塞进了嘴巴的表情,“原来如此。我觉得大致能理解你的心情。那么,小松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金钱?不然就是名声?”

“小松的心思,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天吾答道,“不过我觉得,他的动机恐怕是比金钱和名声更大的东西。”

“比如说呢?”

“这一点小松可能不愿意承认,其实他也是个沉湎于文学的人。这样的人的追求只有一个:一辈子只有一次也行,想发现一件不折不扣的真品,把它捧在托盘上奉献给世人。”

过了片刻,老师凝视着天吾的面庞,说:“就是说你们各自拥有不同的动机,既非金钱也非名声的动机。”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但不管动机的性质如何,正如你自己所说,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计划。如果在某个阶段真相败露,毫无疑问会成为丑闻,受到世间非难的恐怕不只是你们两个。绘里的人生也许会在十七岁时便遭受致命的伤害。就这项计划而言,这是我最忧虑的一点。”

“您感到担心是理所当然。”天吾点头赞同,“您说得完全正确。”

那双漆黑的浓眉的间隔缩短了大概一厘米。“尽管如此——尽管结果可能会让绘里暴露于危险之中,你还是希望由自己动笔改写《空气蛹》?”

“刚才我告诉过您,这种愿望来自理性和常识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从我的角度来说,也想尽量保护绘里。但是我不敢打包票,说绝对不会危及她,因为那么做是说谎。”

“难怪。”老师说,然后似乎要为论题分段,咳了一声,“别的先不说,你好像是个诚实的人。”

“至少我希望尽力做个率真的人。”

老师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物体,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看了好半天,望望手背,再翻过来望望手心,然后抬头说:“于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真以为这项计划万无一失?”

“他的意见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天吾说,“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老师笑了。“非常独特的见解。小松这人是乐天派呢,还是个自信家?究竟是哪一类?”

“哪一类都不是,只是愤世嫉俗而已。”

老师微微摇头。“这人一开始愤世嫉俗,就会变成乐天派,或者自信家。是这样吗?”

“也许有这种倾向。”

“好像是个棘手的角色。”

“相当棘手。”天吾答道,“但是并不愚蠢。”

老师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脸转向深绘里。“绘里,怎么样?你怎么看这个计划?”

深绘里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这样就行。”

老师给深绘里简洁的话做了必要的补充:“就是说,请这个人来改写《空气蛹》也没问题,对不对?”

“没问题。”深绘里说。

“但因为这件事,今后你可能会遇到麻烦哦。”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把羊毛开衫的衣领拢得比刚才更紧。但这个动作表明了她不可动摇的决心。

“大概这孩子是对的吧。”老师认输似的说。

天吾凝望着深绘里那双握成拳的小手。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老师对天吾说,“你和那位姓小松的,打算把《空气蛹》推向世间,把绘里打造成小说家。但是这孩子有诵读障碍,就是阅读障碍症。你们知道吗?”

“刚才在来这里的电车上,我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因为这个缘故,她在学校里一直被认为是弱智,但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慧心慧质。尽管如此,她患有阅读障碍症这个事实,哪怕说得客气点,对你们正在考虑的计划也不会有好影响。”

“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共有几位?”

“除了她本人,总共三个。”老师答道,“我和女儿阿蓟,然后就是你。再没有别人知道了。”

“绘里念书的学校的老师不知道吗?”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乡村学校,阅读障碍症这个词,他们大概连听都没听说过,况且她也没去上过几天学。”

“既然如此,也许我们能巧妙地遮掩过去。”

老师注视了天吾片刻,仿佛在估价。

“绘里对你好像很信任。”过了一会儿,他对天吾说,“理由我不清楚,不过……”

天吾默默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不过我信任绘里。如果她说可以把作品托付给你,我也只能认可。只不过,如果你真的打算推进这项计划,那么关于她,有几个事实你必须了解。”老师像发现了细小的线头,用手轻掸了几次右腿的膝盖,“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度过了怎样的童年,又是经过怎样的原委由我收留下来,说起来话就长了。”

“愿意洗耳恭听。”

深绘里在天吾身旁换了个坐姿,依然用两手抓住羊毛开衫的领子,拢在颈部。

“好吧。”老师说,“这话得从六十年代说起。绘里的父亲和我是相识多年的密友,我的年龄要比他大十来岁。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里教书,性格和世界观都相差甚远,但不知为何很合得来。我们两人都是晚婚,婚后不久都生了女儿,因为住在同一处教员宿舍里,所以两家人来往很多。工作上也进展顺利,我们当时都是所谓的‘学界后起之秀’,风华正茂。时不时还在传媒上露面。那是个其乐无穷的时代。

“然而随着六十年代的落幕,世间渐渐变得火药味浓烈起来。一九七〇年安保斗争爆发前,学生运动越发高涨,又是关闭大学,又是和警察机动队冲突,又是血腥的内部斗争,还死了人。这些事让我心烦,于是决定退职离开大学。我本来就和学院派格格不入,这时更是深觉厌恶。体制也好反体制也好,这种事情先由它去,无非是组织与组织的抗争罢了。而我呢,只要是组织,不管是大还是小,一律毫不信任。看你的样子,那时候恐怕还不是大学生吧?”

“我考进大学,是在风波彻底平息后。”

“这么说是在好戏谢幕以后了。”

“是的。”

老师把双手向上举了举,然后放在膝盖上。“我辞去了大学的教职,绘里的父亲也在两年后离开了大学。他当时信奉毛泽东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至于‘文化大革命’包藏着何等残酷、何等非人性的一面,当时几乎没有传入我们耳中。拿毛泽东语录当幌子,对一部分知识分子来说甚至是一种知性的时尚。他组织起一部分学生,在学校里建立了一支模仿红卫兵的激进队伍,参加了大学罢课。其他大学也有一些学生信任他,前来参加他的组织。因此他领导的派系一度规模相当庞大。大学当局请求警察出面干预,机动队冲进了大学,坚守在校园内的他和学生一起被捕,被控刑事罪,实质上被大学解雇了。绘里那时还很年幼,对这些事恐怕没有一点记忆。”

深绘里沉默不语。

“深田保,这就是她父亲的名字。他离开大学后,率领曾经构成红卫兵部队核心的十几个学生,加入了‘高岛塾’。学生们大半都被大学开除,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高岛塾则是个不坏的落脚处。当时这在媒体上也成了一个热闹的话题。你知道吗?”

天吾摇摇头。“不知道。”

“深田的家属也跟着他一起行动,就是说他夫人和绘里。全家都加入了高岛塾。高岛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了解大体的情况。”天吾答道,“是一个类似公社的组织,过着一种彻底的共同生活,靠农业维持生计,同时也致力发展畜牧业,其规模是全国性的。他们不承认一切私有财产,所有的东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确。深田就是要在高岛塾这种体系中追寻乌托邦。”老师神情不快地说,“不用说,乌托邦之类的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就像炼金术和永动机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样。高岛塾的所作所为,要我来说,就是制造什么都不思考的机器人,从人们的大脑中拆除自己动脑思考的电路。和乔治·奥威尔在小说里描绘的世界一模一样。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这种脑死状态的家伙,这世上还不少。不管怎么说,这样更轻松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烦的事情,只要听从上方的指示就好了,不愁没饭吃。对追求这种环境的人来说,高岛塾也许的确是乌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这样的角色。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己动脑思考的人,是一个以此为专业、借此为生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满足于待在高岛塾这种地方。当然,深田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可是他率领着一群被大学开除、满脑袋空想的学生,无处栖身,便暂时选择了那里当落脚处。进一步说,他企求的是高岛塾这种体系的秘诀。首先,他们迫切需要掌握农业技术。深田和学生们都是城里人,对农业运作一无所知,就像我对火箭工学一无所知一样。所以他们必须从头学起,掌握实际的知识和技术,以及流通体系的构造、自给自足的可能性与局限性、集体生活的具体规则等等,必须学习的东西很多。他们在高岛塾中生活了两年,该学会的都学会了。这是一群只要有心学就能很快学好的家伙,准确地分析了高岛塾的长处与弱点。然后深田率领自己的一派人马离开高岛塾,宣告独立。”

“在高岛塾很开心。”深绘里说。

老师微微一笑。“对小孩子来说一定很开心吧。不过等长大后,到了一定年龄,自我一旦成熟,许多孩子就会觉得高岛塾里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狱,因为希望自己动脑思考的欲望会被来自上方的压制粉碎。这可以说就是给大脑缠足。”

“缠足?”深绘里问。

“从前在中国,人们强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让她们的脚长大。”天吾解释道。

老师继续说道:“深田率领的分离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随他的那批模仿红卫兵的大学生,不过也有一些愿意追随他们的人跟了出来,分离派便像滚雪球一样日益扩大,人数远比预想的多。他们周围有不少怀抱理想加入高岛塾,却对其现状深感不满和失望的人。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家伙,也有在学生运动中遭受挫折的左翼人士,还有不满平淡的现实生活、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投身高岛塾的人。既有独身者,又有深田这样拖家带口的。那是一个群居式大家庭,成员形形色色,深田担任了他们的领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领袖,就像统领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样。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拥有过人的判断力,还具备天赋的领袖魅力,身材也高大伟岸。对了,就像你这样的体格。人们理所当然地把他奉为群体的中心,听命于他的判断。”

老师摊开双手,比画着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绘里望望他两手的宽幅,又望望天吾的身躯,依然一言不发。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领导人,我是天生的独来独往者;他是个政治人物,我是个彻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大个子,我是个小矮子;他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我是个脑袋奇形怪状的穷学者。尽管如此,我们却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相互赏识,相互信任。毫不夸张地说,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领的集团在山梨县的深山里,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烟稀少的村落。那是一个年轻人纷纷流失、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农活、农业几近废弃的村落。他们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买下了那里的耕地和房屋,甚至还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农田继续经营农业为条件发放补助金,至少最初几年可以享受税金上的优待。而且,深田好像还有个人的资金来源。这钱来自何处、属于何种性质,连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关于资金来源,深田守口如瓶,对谁都不泄露秘密。总之,深田从某处为创办公社筹来了数额不小的资金。他们用这笔资金备齐了农机具,购买了建筑材料,留出了准备金。自己动手整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员生活的设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为‘先驱’。”

先驱?天吾在心中念道。这名字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过。他无法在记忆中追寻,这让他的神经一反常态地焦躁不安。

老师继续说下去:

“在习惯新的土地以前,公社的运营恐怕会有几年的艰难时期。深田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进展却比预想的要顺利。天气帮了大忙,邻近的居民也伸来了援手。人们对领袖深田诚实的人品抱有好感,看到‘先驱’的年轻成员汗流浃背专心干农活的身影,不禁心生钦佩。本地人经常去给他们出各种有用的主意。就这样,他们掌握了有关农业的实地知识,学会了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先驱’基本沿用在高岛塾学来的诀窍,但在几个地方进行了独创性的改造。比如说改用彻底的有机耕作法,不用化学药品防治害虫,只使用有机肥料种植蔬菜。并且以都市富裕阶层为对象,开始蔬菜食品的邮购服务,这样做也可以提高单价。这其实是现在所谓生态农业的先导。大多数成员都是城里人,熟知城里人追求什么东西。为了无污染的新鲜美味的蔬菜,城里人乐于支付高价。他们与配送业签订合同,简化流通环节,创立了一整套把食品迅速送往城市的体系。把‘带泥土的、外观不整的蔬菜’反过来当作商品卖点,其实也是他们最先提出的。”

“我曾经好几次去访问深田的农场,和他交谈。”老师说,“因为得到了新的环境,在那里尝试新的可能性,他显得生气勃勃。那个时期对深田来说也许是最为平静、充满希望的年代。一家人好像也适应了新的生活。

“听到‘先驱’农场的美誉,前来希望加入农场的人也多了。通过邮购服务,农场的大名渐渐被世人知道,媒体也有所报道,把他们视为这类公社的成功先例。世上有不少人想逃离被横流的物欲和泛滥的信息驱使的现实世界,去大自然中挥汗劳作,‘先驱’就吸引了这样的群体。每当有希望加入的人到来,就举行面试和审查,大概可用的才吸纳为成员,并非来者不拒,必须保持成员高度的素质与道德水准。公社需要的是懂得农业技术的人,以及身体健康、能够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人。想把男女比例维持在各占一半的程度,所以也欢迎女性参加。随着人员不断增加,农场规模也逐渐扩大,好在附近还有许多闲置的耕地和房屋,扩充设施不是什么难事。农场成员开始以未婚青年居多,后来带着妻儿一起加入的人渐渐增多。在参与新规划的人当中,也有受过高等教育、从事过专业工作的,比如说医生、工程师、教师、会计等,这样的人深受共同体的欢迎,因为专业技术毕竟能派上用场。”

“在这个公社里,是不是实行高岛塾式的原始共产制度?”天吾问道。

老师摇摇头。“不,深田摒弃了财产公有制。他虽然在政治上很激进,但同时也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他追求的是更为松散的共同体。建立一个蚂蚁窝式的社会并不是他的目标。他采取的方式,是把整体分割成几个单位,在每个单位中实施松散的共同生活。承认私有财产,也分配一定的报酬。如果对自己所属的单位不满,还可以调换到别的单位去,甚至还允许自由地脱离‘先驱’。与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脑之类几乎从未搞过。采用这样一种通风良好的自然体制,有助于提高生产效率,这是他在高岛塾时学到的。”

在深田的领导下,“先驱”农场的运营顺利地上了轨道。但不久,公社鲜明地分裂成了两派。只要采用深田设计的松散的单位制,这样的分裂就在所难免。一派是武斗派,是以深田从前组建的红卫兵组织为核心、志在革命的集团。他们只是把农业公社生活看作革命的预备阶段。一边从事农业一边潜伏,等时机一到就拿起武器闹革命——这是他们不容动摇的姿态。

还有一派是稳健派,在反对资本主义体制这一点上,和武斗派有共通之处,但同政治保持距离,以在自然中过自给自足的共同生活为理想。就人数而言,稳健派在农场内占多数。武斗派与稳健派水火不容。平时从事田间劳动时,由于大家目的一致,并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但要在公社的整体运营方针上做出某些决定时,双方意见总是针锋相对,常常找不到妥协的余地,这时就会激烈地大声争论。长此以往,公社的分裂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中间立场的余地越来越狭窄,深田最终被逼到不得不在两者间做出抉择的地步。这时,他也大致悟出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发动革命的余地和机会都不存在。况且他设想的只是作为可能性的革命,进一步说就是作为比喻、作为假设的革命。他相信这样一种反体制的、破坏性的意志的行使,对一个健全的社会来说必不可缺,就像健全的调味料。但他率领的学生要求的,却是真正的流血革命。深田当然也有责任,他趁势发表令人热血沸腾的言论,把这种不着边际的神话灌输进了学生的大脑。他从来不会告诉他们,说这不过是加了引号的革命。他为人诚实,思维敏捷,作为学者自然非常优秀,可惜过于能说会道,常常有陶醉于自己的话语的倾向,可以看出他身上有缺乏深层的内省与实证之处。

就这样,“先驱”公社两派分离。稳健派以“先驱”的名字继续留在最初的村落里,武斗派则移居五公里外的另一个荒村,把那里当作革命运动的根据地。深田一家和其他有家眷的人一样,留在了“先驱”。这大致是一次友好的分手,新公社所需的启动资金又是深田不知从哪儿筹来的。分离后,两个农场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合作关系,有应有的物资交换,产品出于经济原因也利用了同一条流通渠道。两个小小的共同体想继续生存下去,就有互相帮助的必要。

但“先驱”和分离出去的公社的人员往来,实际上不久就中断了,因为他们追求的目标实在相差太远。只有深田和他从前带来的激进学生在分离后仍然继续交流。深田深感对他们负有责任。他们都是由他组织起来,带到这山梨县深山来的,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就随便将他们弃之不顾。而且分离出去的公社也需要由他控制的秘密资金来源。

“可以说深田处于一种分裂状态。”老师说,“他在心底已经不再相信革命的可能性和浪漫性,但是又不能对它全面否定。否定革命,就意味着否定他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错了。他做不到这一点。他的自尊心太强,不允许他这样做。另外他还担心一旦自己抽身,可能在学生中引发混乱。在这一阶段,深田在某种程度上还拥有控制学生的力量。

“于是,他过着在‘先驱’和分离派公社之间往来的生活。深田担任‘先驱’的领袖,同时又承担了武斗派公社的顾问工作。就是说,一个已经从心底不再相信革命的人,却还要继续向人们宣传革命理论。分离派公社成员一边务农,一边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思想教育,而且在政治上完全背离了深田的原意,变得越来越激进。这个公社实行彻底的秘密主义,根本不允许外部人士进入。治安警察把主张武装革命的他们列为要注意的团体,置于疏松的监视之下。”

老师再一次凝望着膝头,然后抬起脸。

“‘先驱’的分裂,是在一九七六年。绘里逃离‘先驱’来到我家,是在第二年。从那时起,分离派公社开始有了新名字——‘黎明’。”

天吾抬起脸,眯起眼睛。“请等一下。”他说。黎明。这个名字显然也听过,但记忆不知为何异常模糊,无法把握。他伸手可及的,仅仅是几个看似事实的东西含糊的片段。“这个‘黎明’不久前是不是闹出过什么重大事端?”

“正是。”戎野先生答道,然后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眼光看着天吾,“就是在本栖湖附近的深山里,和警察部队展开枪战的那个有名的‘黎明’啊。”

枪战。天吾心里念道。这件事听人说过,是个重大事件,但不知为何却想不起详情。事情的前后顺序乱作一团。拼命地想回忆,整个身体就像被人狠狠地拧成麻花,上半身和下半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扭绞,脑袋深处钝钝地发痛,四周的空气急速地变得稀薄。就像钻入了水中一样,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发作”即将袭来。

“你怎么啦?”老师担心地问,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天吾摇摇头,然后挤出了声音:“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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