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我们拥有很长很长的手臂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此后一段时间,情况没有进展。天吾处没有任何人联系过。小松、戎野老师,以及深绘里都没有送来任何口信。也许大家都忘了天吾,到月球上去了。天吾想,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无话可说。但事情不可能这样凑巧地发展。他们不会到月球上去,只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很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情特意告诉他一声。

天吾按照小松的指示,坚持每天读报,但至少在他阅读的报纸上,已经不再刊登有关深绘里的报道。报纸是一种对“突发”的事件积极报道,而对“持续”的事件态度相对消极的媒体。所以,这肯定是一种无声的讯息,表明“目前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而电视新闻对这起事件又是如何报道的,没有电视的天吾自然无法知道。

至于周刊杂志,几乎每一家都报道了这起事件。只是天吾没有读过这些文章。他不过是在报纸上看到了杂志广告,其中连篇累牍地充斥着诸如《美少女畅销作家神秘失踪事件真相》、《〈空气蛹〉作者深绘里(十七岁)消失于何处》、《失踪美少女作家“隐秘”身世》之类耸人听闻的标题。好几种广告中甚至还登着深绘里的肖像照,都是在记者见面会上拍的照片。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天吾不是不感兴趣,但要特意出钱把这些杂志搜罗齐全,他却没那么高的兴致。如果里面写到了天吾非关注不可的内容,小松应该会立刻跟他联系。他没来联系,就说明目前并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进展。换言之,人们还没觉察到《空气蛹》背后(说不定)还有一位代笔者的事。

从标题来看,媒体的兴趣目前似乎集中在深绘里的父亲曾是著名过激派活动家、深绘里系在山梨县深山与世隔绝的公社里长大、现在的监护人是戎野老师(曾经的著名文化人)这些事上。而且,一方面这位美少女作家仍下落不明,一方面《空气蛹》的畅销势头有增无减。目前,仅凭这些内容便足以吸引世人耳目。

然而,如果深绘里的失踪拖延更久,调查之手伸向更广泛的周边恐怕只是时间问题。这样一来,事情说不定会有点麻烦。比如说,如果有谁到深绘里曾就读的学校去调查一番,她患有阅读障碍症,以及因此几乎没上过学之类的问题,只怕会一一曝光。她的国语成绩、写的作文—假如她写过这种东西—也许会接连披露。理所当然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一个患有阅读障碍症的少女,居然能写出如此漂亮的文章,岂非太不自然?”等到了这一步,再提出“弄不好有别人代笔”的假设,并不需要天才般的想象力。

首当其冲会受到这种质疑的人,当然是小松。因为他是《空气蛹》的责任编辑,有关出版的一切事务都由他负责。但小松肯定始终一问三不知。他大概会若无其事地声称,只是将投寄来的应征稿件原样转交了评委会,其写作过程与自己毫无关系。经验老到的编辑多少都练就了这套本事。小松善于面不改色地撒谎,大概转身就会打电话找天吾:“哎,天吾君,这下火烧到屁股了。”那腔调就像演戏一样,简直是在享受灾祸。

也许他真是在享受灾祸。天吾有这种感觉。在小松身上有时能发现某种类似追求毁灭的渴望。说不定他真在心底盼望着整个计划彻底败露,一起鲜活的丑闻壮观地炸裂,相关人士统统被炸飞到九霄云外。小松身上不无这种倾向。但同时,小松也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渴望归渴望,先放在一旁。实际上,他不太可能草率地逾越界限,跨入毁灭。

也许小松已有胜算: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能安然无恙。天吾不知道他打算如何摆脱这次的困境。小松这个人,只怕不管什么—令人生疑的丑闻也好,毁灭也好—都能巧妙地利用,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没理由对戎野老师说三道四。但总而言之,关于《空气蛹》的写作过程,如果有疑云在地平线上浮起,小松肯定会跟自己联系。在这一点上,天吾有相当的信心。之前,他对小松来说的确起着便利好用的工具般的作用,但现在又成了小松的“阿喀琉斯之踵”。假如他把事实和盘托出,小松无疑将陷入困境。他成了不容忽视的存在。因此,他只要静等小松的来电即可。只要电话不来,就表明还没有“火烧到屁股”。

戎野老师究竟在做什么?天吾反而对此更感兴趣。戎野老师一定在和警察一起推动某种事态。他肯定在拼命向警察宣扬,“先驱”很可能和深绘里的失踪事件有关,试图以这起事件为撬杠,撬开“先驱”坚硬的外壳。警察是否正朝这个方向行动?恐怕是的。媒体已经在大肆炒作深绘里与“先驱”的关系了。警察如果袖手旁观,后来万一在这条线上发现重大线索,势必被指责为怠慢工作。但不管怎样,侦破工作肯定是在暗中悄悄进行。就是说,阅读周刊杂志也好,观看电视新闻也好,真正的新讯息不可能出现。

一天,天吾从补习学校下班回到家,见信箱里塞着一只厚厚的信封,寄信人是小松。在印有出版社标志的信封上,盖着六枚快件邮戳。天吾走回房间,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空气蛹》的各种书评复印件。还有小松的一封信,字照例写得东倒西歪,他费了很长时间才看明白。

天吾君:

目前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深绘里依然下落不明。周刊杂志和电视报道的,主要是她的身世问题。所幸还未波及我们。书倒越来越畅销。到了这个地步,已经难以判断是否该庆贺了。社里可是非常高兴,社长发给我一份奖状、一笔奖金。我在这家出版社干了二十多年,受到社长表彰还是头一次。等到真相大白,这帮家伙会是怎样的表情,我还真想看看。

随信寄上迄今为止的《空气蛹》书评和相关报道。为将来着想,空闲时不妨一读。里面肯定有些你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想开怀一笑,其中还有些令人发笑的东西。

上次谈到的“新日本学艺振兴会”,我托熟人做了调查。该团体在几年前成立,得到过正式批准,的确在开展活动。也设有办公处,并提交年度会计报告。每年挑选几个学者和作家,向他们提供资助金。至少协会本身是如此宣称的。其钱款来路不明。总之,那位熟人坦率地表示觉得十分可疑。那也可能是为了节税设立的冒名公司。如果进行详细调查,也许还能搞到些信息,只是费时费事,我们没有这份余力。无论如何,就像我上次在电话里跟你说过的,这个团体打算向默默无闻的你提供三百万元,这件事太蹊跷,只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容否定,也可能是“先驱”插了一脚。真是如此的话,说明他们已嗅到你和《空气蛹》有关。不管怎样,聪明的抉择恐怕是避免与该团体发生关系。

天吾将小松的信放回信封。小松为什么特地写封信来?也许只是在邮寄书评时,顺便塞了封信,可是,这不像小松的一贯做法。如果有事要说,像往常那样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写这种信可是要落下证据的。处事谨慎的小松不可能想不到。也许和落下证据相比,他更担心电话可能被窃听。

天吾瞥了一眼电话。窃听?自己的电话可能被窃听,这种事他连想也没想过。但这么一想,这一个多星期,还真是一个人也没来过电话。这台电话遭到了窃听,也许已经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就连酷爱打电话的年长女友,都罕见地连一个也没打过。

不仅如此。上个星期五,她没有到天吾家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如果因事来不了,她肯定会事先打个电话。孩子感冒了没去上学,忽然来月经了,大多是这类理由。但那个星期五,她没有任何联系,就是人没来。天吾做了简单的午餐等她,结果白等了一场。也许是忽然有急事,但是事前事后都不来任何联系,就有些不寻常了。但他不能主动联系她。

天吾不再思考女朋友和电话的事,坐在餐桌前,将寄来的书评复印件依次读下去。书评按日期顺序排好,左上角的空白处用圆珠笔写着报纸和杂志的名称与发表日期。也许是让打工的女孩整理的,小松怎么也不会干这种麻烦活。书评内容大多充满好意,许多评论者都高度评价故事内容的大胆和深刻,认为文章用字准确。有几篇书评写道:“简直难以置信这竟是一位十七岁少女的作品。”

不错的推测,天吾想。

“呼吸过魔幻现实主义空气的弗朗索瓦兹·萨冈[Francoise Sagan(1935-2004),法国著名女作家,18岁时以《你好,忧愁》一举成名,代表作还有《某种微笑》《一月后,一年后》等]”,也有文章这么评论道。虽然通篇遍布保留意见和附加条件,文义不太明确,不过从整体氛围看来,倒像是在褒扬。

但关于空气蛹和小小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少书评家都大惑不解,或是难下判断。“故事写得趣味盎然,引人入胜,然而若问空气蛹是什么、小小人又是什么,我们直至最后依然被丢弃在漂满神秘问号的游泳池里。或许这正是作者的意图,但将这种姿态看作‘作家的怠慢’的读者肯定为数不少。对于这样一部处女作,我们先暂且认可,但作者准备今后作为小说家发展的话,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就得真诚地检讨这种故弄玄虚的姿态了。”一位批评家得出这样的结论。

读了这篇文章,天吾不禁觉得奇怪:既然作家成功地“将故事写得趣味盎然、引人入胜”,谁又能指责这位作家怠慢呢?

但老实说,天吾并不敢直抒己见。说不定是他的想法有误,批评家的主张是对的。天吾曾专心埋头于《空气蛹》的改写,几乎不可能再用第三者的眼光客观审视这部作品。如今,他将空气蛹和小小人当作存在于自己内部的东西看待。老实说,天吾也不太清楚它们意味着什么。但对他来说,这不是重大问题。是否接受它们的存在,才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天吾能毫不抵触地接受它们的存在,才能全心全意埋头于《空气蛹》的改写。如果不能把这个故事当成不言自明的东西接受,不论塞来多少巨款,或是威逼恫吓,他肯定都不会参与这种欺诈行为。

话虽如此,这说到底只是天吾的个人见解。不能原样强加给别人。对那些读完《空气蛹》后“依然被丢弃在漂满神秘问号的游泳池里”的善男信女,天吾不由得满怀同情,眼前浮现出紧抓着五颜六色救生圈的人们一脸困惑,在漂满问号的宽大泳池里漫无目标地漂游的光景。天上始终闪耀着非现实的太阳。作为将这种状况散布于世的责任者之一,天吾并非毫无责任感。

但究竟谁能拯救全世界的人?天吾想。把全世界的神统统召集起来,不是也无法废除核武器,无法根绝恐怖主义吗?既不能让非洲告别干旱,也不能让约翰·列侬起死回生,不但如此,只怕众神自己就会发生分裂,开始大吵大闹。于是世界将变得更加混乱。想到这种事态会带来的无力感,让人们暂时在满是神秘问号的游泳池里漂一会儿,也许算罪轻一等吧。

天吾把小松寄来的《空气蛹》书评读了一半,剩下的又放回信封里,不再读了。只要读上一半,其余的写了些什么就可想而知。《空气蛹》作为一个故事,吸引了众多的人。它吸引了天吾,吸引了小松,也吸引了戎野老师,而且吸引了数量多得惊人的读者。此外还奢求什么呢?

电话铃是在星期二晚上九点多响起的。天吾正在边听音乐边读书。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刻。睡觉前尽兴地读书,读得疲倦了就这样沉入梦乡。

时隔多日后又听到电话铃声,他却从中感觉到了某种不祥。这不是来自小松的电话。小松的电话有另一种响声。天吾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拿起听筒。他等电话响了五声,才抬起唱针,拿起听筒。说不定是女朋友打来的电话。

“是川奈先生家吗?”一个男人问,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深沉柔和,从未听过。

“是的。”天吾小心地回答。

“这么晚了,很抱歉。敝姓安田。”男人说。声音十分中立,不是特别友好,也不含敌意。并不事务性,又不亲切。

安田?安田这个姓氏,他毫不记得。

“有一件事想转告您,所以才给您打电话。”对方说,接着像在书页里夹上书签似的,顿了一顿,“我太太已经不能再去打搅您了。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

于是,天吾猛然醒悟过来。安田是他女朋友的姓。她的名字叫安田恭子。她在天吾面前大概没机会提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位打电话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他感觉自己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

“您听明白了吗?”男人问。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至少天吾没听出类似的东西。只是语调中带有地方口音,不是广岛就是九州,大约是那一带。天吾辨别不出。

“不能再来了。”天吾重复道。

“是的。她不能再去打搅您了。”

天吾鼓足了勇气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沉默。天吾的提问没得到回答,漫无着落地浮游在空中。然后对方说:“因此,您和我太太,今后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

这个男人知道天吾和自己妻子偷情的事,知道这种关系每周一次,持续了大概一年。这一点,天吾也明白了。不可思议的是,对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其中蕴含的是某种不同的东西。说是个人的情感,不如说是客观情景般的东西。比如说遭到废弃而荒芜的庭院,或是大洪水退去之后的河滩,这一类的情景。

“我不太明白……”

“那么,就随它去吧。”那男人像要阻拦天吾开口似的说,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出疲劳的影子。“有一件事很清楚。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就是这样。”

“丧失了。”天吾茫然地重复对方的话。

“川奈先生,我也不愿给您打这种电话。但如果提也不提就让它过去,连我也会睡不好觉。您以为我喜欢和您谈这种话题吗?”

一旦对方陷入沉默,听筒里便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了。这个男人像是在一个异常寂静的地方打电话。要不就是他胸中的感情起着真空般的作用,将周围所有的音波都吸纳了。

我总得问他几句,天吾想。不然一切都会这样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暗示结束了。不能让谈话中断。但这个男人原本不打算把详情告诉天吾。面对一个无意说出实情的对手,到底该怎样提问才好?面对一片真空,该迸出怎样的话语才好呢?天吾还在苦苦思索措辞,那边的电话却毫无预告地挂断了。那男人一声不响地放下听筒,从天吾面前走开了。大概是永远。

天吾依然把死去的听筒放在耳边听了片刻。如果电话被人窃听,大概能听到些动静。他屏息倾听,却根本听不到丝毫可疑的响动。他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的跳动。听着这心跳声,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卑劣的盗贼,半夜溜进别人家中,躲在阴暗处屏住呼吸,等着家中众人静静睡熟。

天吾为了镇定情绪,用水壶烧了开水,沏了绿茶,然后端着茶杯坐在餐桌前,把两人在电话中的话按顺序从头回想了一遍。

“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他说。无论以何种形式—尤其是这个表达方式让天吾困惑。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阴暗潮湿的黏液般的感觉。

安田这个人想传达给天吾的似乎是:即使他的妻子希望再次与天吾见面,也不可能实现。为什么?究竟是在怎样的语境中,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所谓“丧失了”又是什么意思?天吾的脑海里浮现出安田恭子的身影:她遭遇事故身负重伤,或是患上了不治之症,或是遭受暴打脸部严重变形。她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缺了部分肢体,再不就是身上裹满绷带动弹不得。甚至像狗一样,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地下室里。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太过离奇。

安田恭子(天吾现在用全名来想她了)几乎从未谈起她的丈夫。她丈夫从事什么职业?今年多大年龄?脸长得怎样?性格如何?何时结婚?对这些,天吾一无所知。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否英俊?夫妻关系和不和睦?这些也不知道。天吾知道的,只是她在生活上没有困难(她好像过着优裕的生活),她似乎对和丈夫做爱的次数(或质量)不太满足,仅此而已。但就连这些,其实也只是他的推测。天吾和她在床上聊着天消磨了一个个下午,她丈夫却一次也没成为话题。天吾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这种事。如果可能,最好不要知道自己究竟从怎样的男人手中抢走了妻子。他觉得这是一种礼貌。但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又为从不曾打听她丈夫的情况深感后悔(如果打听,她肯定会坦率地回答)。这个男人是否嫉妒心很重?是否占有欲很强?是否有暴力倾向?

天吾想,暂且当成自己的事考虑一下看看。如果处于相反的角度,我自己会有何感受?就是说,假设自己有妻子,有两个小孩,过着平凡而安定的家庭生活,却发现妻子每周一次和别的男人睡觉,对方还是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男人,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一年多。假设自己处于这种境遇,又会怎样想?会有怎样的感情支配着内心呢?是极度的愤怒?是沉痛的失望?是茫然的悲哀?是漠然的冷笑?是现实感的丧失?还是无法判别的多种情感的混合物?

无论怎么思索,天吾也找不到这种情况下自己可能抱有的情感。通过这样的假设浮上脑际的,是母亲身穿白衬裙、让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吮吸乳头的身姿。乳房丰满,乳头变得又大又硬。她脸上陶醉地浮出性感的微笑,嘴巴半开,眼睛微闭。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令人联想起湿润的性器官。天吾在一旁睡着。他想,简直就像因果循环。那个谜一般的年轻男子也许就是今天的自己,而自己搂在怀中的女人便是安田恭子。构图一模一样,只是人物调换了。这样说来,我的人生难道只是将内心的潜在意象具象化,将其描摹下来的过程?而且,对于她的丧失,我究竟该承担多大责任?

天吾根本睡不着。那个姓安田的男人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他留下的暗示沉甸甸的,说出的话带着奇妙的真实感。天吾琢磨着安田恭子,浮想着她面容和身体的细节。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两周前的星期五。两人一如既往,花时间做了爱。但接到她丈夫的来电之后,他感到这一切似乎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就像一幕历史场景。

她为了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听,从家里带来的几张密纹唱片,还放在唱片架上。都是年代久远的爵士乐唱片。路易·阿姆斯特朗,比莉·荷莉黛[Billie 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乐女歌手](在这张唱片里,巴尼·毕加德作为伴奏参加了演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1899-1974),本名Edward Kennedy Ellington,美国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爵士音乐史上的重要人物]。每一张都听过无数遍,保存得十分细心。封套由于岁月的流逝多少有些褪色,但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和新的没两样。把这些封套拿在手上看着,一种真实感渐渐在天吾的心中成形:大概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然,准确地说,天吾并不爱安田恭子。他从不曾想过要和她共同生活,并不觉得和她分手令人心酸,从未感到过剧烈的心灵震撼。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年长女朋友的存在,对她有自然的好感。每周一次像日程安排一般,在自己家中迎接她的到来,两人肌肤相亲,他盼望着这些。在天吾来说,这是比较少见的情况。他并非对很多女人都有这种亲密的感觉。不如说,不管有没有性关系,大部分女人都让天吾感到不快。为了抑制这种不快,他只好精心守护着内心某个领域。换个说法,就是只好把心中的房屋牢牢关上几间。但对方是安田恭子时,就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做法了。天吾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似乎能心领神会。能遇上她,天吾觉得是一种幸运。

但不管怎样,出事了,她丧失了。出于某种理由,无论以何种形式,她都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而且据她丈夫说,不管是那理由还是那结果,天吾最好都不要知道。

天吾无法入睡,正坐在床上,将音量放得低低地听艾灵顿公爵的唱片,电话铃又响了。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十点十二分。这个时间打电话来的,除了小松,他想不出还会有谁。但那电话铃的响法不像小松。小松来的电话,铃声更加匆促、性急。也许是那个姓安田的男人忽然想起有事忘记告诉天吾。如果可能,他不愿接这个电话。根据经验,这种时候打来的电话不会令人愉快。尽管如此,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除了拿起听筒别无选择。

“您是川奈先生吧?”一个男人说。不是小松,也不是安田。声音无疑是牛河的。那是一种口中的水分—或莫名其妙的液体—就要溢出的说话方式。他那奇妙的相貌、走形的扁平脑袋,条件反射般浮现在天吾的脑海里。

“呃,这么晚了还打搅您,实在不好意思。我是牛河。上次冒昧拜访,耽误了您的时间。今天也是,要是能早点给您打电话就好了,可谁知来了件急事得办,等缓过神来,就到了这种时候。哎呀,川奈先生您是早睡早起的,我非常了解。实在了不起。拖拖拉拉地熬夜不睡觉,根本没一点好处。天一黑就赶快钻进被窝,早上跟着太阳一起醒来,这样再好不过。不过,啊,这大概算直觉吧,川奈先生,我忽然感到您今晚可能还没睡下。尽管知道这么做很失礼,可您看,我还是给您打了电话。怎样,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牛河的一通话,让天吾很不高兴。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这也让天吾很不开心。再说,这哪是什么直觉。他是明明知道天吾睡不着,才打电话来的。只怕牛河知道他的房间里还亮着灯。这个房间是不是被什么人监视着?他眼前浮现出热情又能干的调查员端着高性能望远镜,躲在某处窥望自己房间的情景。

“今晚我真的还没睡。”天吾说,“你的直觉很正确。也许是刚才喝多了浓茶。”

“是吗?那可不好。不眠之夜往往会让人琢磨些无聊的事。怎样?我跟您聊一会儿可以吗?”

“如果不是让我更睡不着的话题。”

牛河纵声大笑,像是觉得很可笑。在听筒的那一端—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他那不规则的脑袋正不规则地摇晃着。“哈哈哈,您说话可真有趣,川奈先生。这话听起来当然不可能像摇篮曲一样舒服,但也不至于严重得让人睡不着。请您放心,您只需要回答Yes还是No就可以。嗯,就是那笔资助金的事。一年三百万的资助金。这不是好事吗?怎样?您考虑好了没有?我这边也该向您要最终答复了。”

“资助金的事情,上次我也明确表示过谢绝了。我感谢您的器重。不过我并没有对自己的现状不满,经济上也不感到拮据,如果可能,我宁愿坚持现在的生活节奏。”

“不愿依靠任何人。”

“说得直白些,就是这个意思。”

“嗬,这可真叫用心良苦,让人佩服。”牛河说着,轻轻发出一声响动,像是在清嗓子,“您是想自己干,不想和任何组织产生关系。您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川奈先生,我又得恳切地说您几句了。您看看这世道。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所以怎么说都需要个保险一样的东西,可以倚靠,可以避风。要是没这个东西,您总会不方便。恕我直言,川奈先生,您现在,嗯,没有任何能倚靠的东西。您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成为您的后盾。一旦有事,如果风头不对,他们只怕个个都会扔下您不管,只顾自己逃命,您身边好像只有这种人,不是吗?常言道,有备无患。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加上一道保险,不是很重要吗?这可不只是钱的问题。钱嘛,说到底只是个象征罢了。”

“您的话,我不太明白。”天吾说。第一次见到牛河时体味到的不快一点点苏醒了。

“啊,是呀,您还年轻,精力充沛,也许还不太懂这种事。比如说,是这样的。超过了一定年龄,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对您的人生很宝贵的东西,会一个接一个,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中滑落下去。取而代之落入您手中的,全是些不值一提的伪劣品。体能,希望、美梦和理想,信念和意义,或是您所爱的人,这些一样接着一样,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从您身旁悄然消逝。他们或是跟您告别再离去,或是有一天忽然不告而别。而且一旦消失,您就再也别想重新找回,连找个代替的东西都不容易。这可真够呛。有时简直像是拿刀子在身上割,苦不堪言。川奈先生,您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接下去快要踏入人生的黄昏阶段了。这个,呃,就是所谓的上年纪。这种丧失了什么的痛苦感受,您也该渐渐有体会了。是不是?”

难道这家伙是在暗示安田恭子的事?天吾想。也许他知道我们每周在这里幽会一次,知道她出于某种理由离开了我。

“您对我的私生活好像知道很多嘛。”天吾说。

“不,可没那回事。”牛河说,“我只是就人生泛泛而谈。真的。您的私生活,我不太了解。”

天吾沉默不语。

“希望您痛快地接受资助金,川奈先生。”牛河夹着叹息声这样说,“坦率地说,您目前的处境稍微有些危险。一旦遇到麻烦事,我们可以做您的后盾,可以将救生圈扔给您。如果再这么下去,事态说不定会发展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进退两难的地步?”天吾说。

“对。”

“说得具体些,是怎样的地步?”

牛河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跟您说,川奈先生,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有种讯息会从人们身上夺走睡眠。那可远远不是浓茶能比的。也许它会永远从您身上剥夺宁静的睡眠。呃,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请您这么考虑好了:就像您自己还没弄清真相,便拧开了一个特殊的水龙头,把特殊的东西放出来了。这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影响。一种难说会令人满意的影响。”

“小小人和这有关系吗?”

天吾半是瞎猜,牛河却半天沉默不语。那是一种重甸甸的沉默,仿佛一块沉没在极深的水底的黑石头。

“牛河先生,我希望弄清楚。请您别再像猜谜一样说话,咱们说得更具体一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天吾长叹一声。要在电话里谈论这个话题,未免太微妙了。

“对不起,川奈先生,我不过是个跑腿的。这是来自客户的话。目前指派给我的任务,是原则性的问题要尽量说得婉转一些。”牛河用慎重的声音说,“好像惹得您心焦了,很对不起。可是,这件事只能用暧昧的语言来谈。而且说老实话,我自己拥有的讯息也很有限。但不管怎样,那个‘她’是怎么回事,我可不太明白,如果您不说得更具体一点的话。”

“那好,小小人究竟又是什么?”

“我说啊,川奈先生,那个什么小小人,我也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自然,除了那东西在小说《空气蛹》里出现过以外。不过您看,照这么说,好像您哗啦一下,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了,连您自己都没弄清那是什么。那也许会成为非常危险的东西。那到底有多危险,又是怎样的危险,我的客户心中很清楚,还掌握某些应对这种危险的知识。所以我们才向您伸出了援助之手。坦率地说,我们拥有很长很长的手臂,又长又强壮的手臂。”

“您说的客户到底是谁?是不是和‘先驱’有关系?”

“很遗憾,我没被授予向您公开客户姓名的权利。”牛河不无遗憾地说,“总而言之,我的客户拥有相当的力量。不容轻视的力量。我们可以成为您的后盾。您看,这可是最后一次提议了,川奈先生。接受还是不接受是您的自由。不过一旦做出决定,想走回头路可没那么容易了。所以请您好好想想。而且您看,假如您不站在他们这一边,十分遗憾,说不定他们伸出来的那两只手臂,会带来让您不快的后果。”

“你们那两只长手臂,会给我带来什么不快的后果?”

半天,牛河没有回答。像从嘴角吸口水般的微妙声响,从电话线那端传过来。

“具体的事我也不清楚。”牛河说,“他们没有告诉我这些,所以我只是泛泛而谈罢了。”

“再说,我到底又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了?”天吾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牛河回答,“又要重复一下了,我只是个谈判代理人,对详细的背景没什么了解。客户只给了我有限的信息。那个信息的源泉本来水量丰沛,只不过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沥沥的细流。我不过是从客户那里获得有限的授权,原样向您转告他们的指示。也许您会问:为何客户不直接同您联系,这样不是更快吗?为何得弄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做中介呢?为何要这样做,我也不明白。”

牛河清了一下嗓子,等待着对方的提问。却没有提问,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那么,您是问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了,是吗?”

天吾说是。

“我总觉得,川奈先生,恐怕不能随便回答说:‘看,就是这样。’那答案怕得由您自己满头大汗地去找。不过,等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弄清是怎么回事,也许已经晚了。呃,在我看来,您具有特殊的才能,非常出色而美好的才能,一般人不具备的才能。这一点确切无疑。正因如此,您这次做的事有不容忽视的威力。而我的客户似乎对您这种才能评价很高,这次才会提出向您提供资助金。可是,就算有才华也不够。弄不好,拥有不怎么出色的才华,反而比什么都没有更危险。这就是我从这次事件中得出的模糊印象。”

“另一方面,您的客户却拥有足够的知识和能力,是吗?”

“不不,我可说不准。究竟是足够还是怎样,这种事谁也没法断言。对啦,您想一想新型传染病好了。他们手中掌握与之相关的技术,就是疫苗。目前也已判明,这疫苗能产生某种程度的效果。但病原菌是活的,还在时刻强化和进化。这是一群聪明顽强的家伙,拼命想凌驾于抗体的能力之上。疫苗的效力究竟能维持多久,没人知道。储备的疫苗数量是否充足,也没人知道。恐怕正因如此,客户的危机感才不断增强吧。”

“为什么那些人需要我?”

“允许我再次用传染病类比,这话说得失礼了—你们只怕在发挥主要带菌者的作用。”

“你们?”天吾问,“是指深田绘里子和我?”

牛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呃,借用一个古典式的表达,也许该说,你们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于是许多东西从盒子里飞到了这个世界。把我的印象综合一下,这好像就是我客户的考虑。你们两个虽是偶然邂逅,却是一对远远超出您想象的强大组合,有效地弥补了彼此的不足。”

“但这在法律意义上并不是犯罪。”

“完全正确。在法律意义上,在现世意义上,呃,当然不是犯罪。但如果引用乔治·奥威尔的伟大经典,或者说是作为伟大出处的小说,这恰恰是接近‘思想犯罪’的东西。今年正巧又是一九八四年。也许是机缘巧合吧。不过川奈先生,我今晚好像说得有点多了。而且我说的许多话,只是自己胡乱猜测罢了。纯属个人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因为您问了我,我就粗略地谈了谈自己的印象,仅此而已。”

牛河沉默了。天吾思考着,纯属个人猜测?这家伙的话究竟有多少是可信的?

“我也该告一段落了。”牛河说,“事关重大,所以我再给您一点时间,但不能太长。要知道,时钟此时此刻就在宣告时间的流逝,嘀嘀嗒嗒,永无休止。请您再次仔细考虑一下我们的提议。过几天我们恐怕还会跟您联系。晚安。能再次和您交谈,我非常高兴。呃,川奈先生,祝您好好睡一觉。”

自顾自地说完这一大通,牛河毫不迟疑地挂断了电话。天吾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手中死去的电话机,像一个农夫在干旱的季节,凝视着拾在手中的干瘪青菜。这一阵子,好多人都是自顾自地结束和他的对话。

一如所料,安稳的睡眠没有来访。直到微弱的晨曦染上了窗帘,都市里顽强的鸟儿睁开眼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天吾始终坐在床上靠着墙,思考着年长女朋友的事,还有那不知从何处伸来的、又长又强壮的手臂。但这些念头不会将他带往任何地方。他的思考只是绕着同一个地点漫无目标地兜圈子。

天吾环视四周,喟然长叹。然后,他觉察到自己完全是孤零零一个人。也许的确像牛河说的那样,能倚靠的东西,在自己四周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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