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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青豆 当子体醒来时1Q84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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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蛹》尽管采取了奇幻小说的形式,却基本是一部很容易读的小说。它是用模仿十岁少女讲述的口语文体写成的,没有艰深的语言,没有牵强的逻辑,也没有冗长的说明,更没有过分讲究的表达。故事自始至终由少女讲述。她的语言很容易听懂,十分简洁,在很多时候是悦耳的,但几乎不作任何说明。她仅仅依照次序把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讲述下去,不会停下脚步进行思考:“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她缓缓地,但步调适度地向前迈进。读者借助少女的视线,极其自然地随着她的步履前行。等忽然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并非此地的世界。一个小小人制作着空气蛹的世界。 读了最初的十几页,青豆首先对文体产生了强烈印象。如果是天吾创作出这种文体的,他的确有写文章的才能。青豆所知的天吾首先是以数学天才闻名,被称作神童。连大人们都很难解答的数学题,他解起来也毫不费力。其他科目的成绩尽管比不上数学,但也非常优秀。他无论做什么事情,别的孩子都望尘莫及。身材也高大,体育更是无所不能。但她不记得他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大概当时这种才能躲在了数学的阴影里,不太引人注目吧。 也许天吾只是把深绘里的口吻原样转换成了文章。他自己的独创性也许和文体毫不相关。但青豆觉得恐怕不仅如此。他的文章乍看上去简单且不设防,可是细读下来,便会明白其实经过周到的计算与调整。绝无写得过头的地方,而必须提及的又面面俱到。形容性的表达被尽量压缩,却又描写准确、色彩丰富。最重要的是,从他的文章中可以感觉到一种出色的音调。即便不念出声来,读者也能从中听出深远的声韵。这绝非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信笔写出的文章。 青豆在确认这一点之后,细心地继续读下去。 主人公是一个十岁少女。她属于一个地处深山中的小小的“集体”。她的父母也都在这个“集体”里过着共同生活。没有兄弟姐妹。少女在出生后不久便被带到了这个地方,所以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一家三口忙于各自的日常事务,很少有机会不慌不忙地见面聊天,但很和睦。白天,少女去当地的小学念书,父母下地干农活。只要时间宽裕,孩子们也帮忙干些农活。 生活在“集体”里的大人,十分厌恶外部世界的现状。他们一有机会就要说,自己居住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浮在资本主义汪洋大海中的美丽孤岛,一个堡垒。少女不知道资本主义—有时也用物质主义这个词—是什么东西,只是从人们提到这个词时能听出来的轻蔑口吻判断,好像那是一种与自然和正义相悖的扭曲状态。人们教导少女,为了保持肉体和思想的纯洁,千万不能与外边的世界有关系。不然,心灵就会受到污染。 “集体”由五十多个比较年轻的男女构成,大体分成两个集团。一个是以革命为目标的集团,另一个是以和平为目标的集团。她的父母说起来应该属于后者。父亲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自从“集体”诞生以来,一直发挥着核心作用。 一个十岁的少女当然不可能条理地说明这两者对立的构造,也不太明白革命与和平的区别。她只有一种模糊的印象,觉得革命是形状有点尖的思想,和平则是形状有点圆乎乎的思想。思想有各自的形状和色彩,并且像月亮一样,有时圆有时缺。她能理解的,无非只是这种程度。 “集体”是如何形成的,少女并不知情。只是听说近十年前,在她出生后不久,社会上发生了大动荡,人们抛弃了都市生活,迁移到了与世隔绝的深山中。关于都市,她知道得不多。她没乘过电车,没坐过电梯,连三层以上的高楼也没见过,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她能理解的,只是自己身边举目可见伸手可及的事物。 尽管如此,少女低柔的视线和毫无雕饰的口吻,还是生动自然地描绘出了“集体”这个小小共同体的缘起和风景,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状态和思想。 住在那里的人们思想上尽管有分歧,却有着同甘共苦的激情。他们拥有相同的思想,都认为远离资本主义生活是好事。尽管思想的形状和色彩不尽吻合,但人们清楚,如果不并肩携手,自己就无法生存下去。生活是拮据的。人们每日劳作从不休息,栽种蔬菜,和附近的邻人们以物易物,多余的产品就拿去卖,尽量避免使用大工业批量生产的产品,在自然中营建自己的生活。他们必须使用的电器产品,肯定是从废品堆积场里捡来、自己动手修好的。他们穿的衣服也几乎全是人家捐赠的旧衣物。 也有人无法适应这种纯粹但未免严酷的生活,离开“集体”。同时也有人听到关于他们的传闻,前来加入。与离去的相比,新加入者的人数居多,因此“集体”的人口渐渐增加。这是一个良好的趋势。他们居住的是个遭到废弃的村庄,有许多废弃的房屋,只要稍加修理就可以居住,还有许多可耕作的农田。劳动力增加自然大受欢迎。 这里有八到十个孩子,大多是在“集体”里出生的,年龄最大的就是小说的主人公—这位少女。孩子们在当地的小学上学。他们一起走着上学放学。孩子们不能不去当地的小学念书,因为这是法律规定。而且“集体”的创始人们认为,与当地居民维持良好的关系,对共同体的生存来说必不可缺。另一方面,本地的孩子们却觉得“集体”的孩子不可理喻,所以疏远他们,要不就欺负他们。因此“集体”的孩子们大都凑在一起共同行动。他们这样保护自己免受物理性的伤害,也免受心灵的污染。 另外,“集体”里开设了自己的学校,人们轮流教孩子学习。其中许多人都受过很高的教育,拥有教师资格的人也不少,这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他们编写了自己的教科书,教孩子基本的读写和算术,还教化学、物理、生理学、生物学的基本知识,解说世界的构成。世界上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制度,互相敌视对方。然而双方都隐含深刻的问题,大体上说世界正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共产主义原本是拥有崇高理想的了不起的思想,可惜被自私的政治家中途扭曲为错误的形态。他们给少女看过一位“自私的政治家”的照片。这个长着大鼻子、留着黑胡须的男人,让她想起了魔王。 “集体”里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是在特殊的场合才允许使用。报纸杂志也受到限制。所谓必要的新闻,会在“集会所”吃晚饭时口头传达。人群用欢呼声或不赞成的冷哼声回应每一条新闻。与欢呼声相比,冷哼声的次数要多得多。这在少女而言,便是唯一的关于媒体的体验。少女出生以来从没看过电影,也没读过漫画。只有听古典音乐是许可的。“集会所”里放着立体音响设备。还有许多唱片,大概是谁成批带来的吧。自由时间里,可以在那里听勃拉姆斯的交响乐、舒曼的钢琴曲、巴赫的键盘音乐与宗教音乐。这对少女来说是宝贵的娱乐,也几乎是唯一的娱乐。 然而有一天,少女受到了处罚。她在那个星期接到命令,早上和晚上要照看几只山羊,但赶着做学校的习题和其他功课,稀里糊涂地忘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最老的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山羊已经全身冰凉,死了。她得接受惩罚,离开“集体”,被隔离十天。 人们认为那只山羊具有特殊意义。但它已经非常老了,疾病—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疾病—的魔爪攫噬着它瘦弱的躯体。有谁照看它也好,不照看也好,那只山羊绝不可能康复,死亡只是个时间问题。但少女的罪责并不能因此减轻。不仅是山羊的死,玩忽职守也被视为大问题。隔离在“集体”中是最严重的惩罚之一。 少女和眼睛看不见的死山羊一起,被关进了一间又小又旧、四壁用极厚的泥土造成的仓房里。这间土仓被称作“反省室”,违反了“集体”规定的人都被勒令在这里反省罪过。接受隔离惩罚期间,谁都不和她说话。少女必须在完全的沉默中忍耐十天。有人送来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但土仓中又暗又冷,湿漉漉的,还散发着死山羊的气味。门从外边上了锁,一个角落里放着便桶。墙壁高处有个小窗,阳光或月光从那里射进来。如果没有云,还能看见几颗星星。除此之外就没有光亮了。她躺在木地板上铺的床垫上,裹着两条旧毛毯,瑟瑟发抖地度过夜晚。虽然已是四月,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四周暗下来之后,死山羊的眼睛在星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让少女害怕,怎么也无法入睡。 到了第三天夜里,山羊的嘴巴大大地张开了。嘴巴是从里侧被推开的,然后,很小很小的人儿从那里陆陆续续钻出来。一共六个人。刚钻出来身高只有十厘米左右。可一站在地上,他们简直就像雨后疯长的蘑菇,迅速变大,但也不过六十多厘米。他们自称是“小小人”。 就像《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少女想。小时候,父亲给她念过这个故事。不过,比他们少一个。 “如果你觉得七个人好,我们也可以来七个。”一个声音低沉的小小人说。看来他们能读懂少女的心事。然后重新数一遍,他们不再是六个人,而是成了七个。但少女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多奇怪。小小人从山羊的嘴巴里钻出来时,世界的规则已经更改了。从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你们为什么从死山羊的嘴巴里出来啊。”少女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奇怪,说话方式也和平日不同。大概是一连三天没和人说过话的缘故。 “因为山羊的嘴巴是通道。”一个声音沙哑的小小人答道,“我们也是,在出来以前,没发现那是只死山羊。” 一个嗓子尖利的小小人说:“我们根本不在乎。不管它是山羊、鲸鱼,还是豌豆,只要是通道就行。” “是你造好了通道。所以我们试了一下,心想它究竟通到哪儿去呢?”那个声音低沉的小小人说。 “是我造好了通道。”少女说,听上去还是不像自己的声音。 “你为我们做了件好事。”一个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好几个人发出声音表示同意。 “咱们来做空气蛹玩吧。”一个男高音小小人提议道。 “既然已经到这里了。”一个男中音说。 “空气蛹。”少女问。 “从空气中抽取丝,用它来造家,越做越大哦。”那个声音低的说。“那是谁的家。”少女问。 “到时候就知道了。”那个低音的说。 “嗬嗬—”别的小小人齐声起哄。 “我也帮你们一起做好不好。”少女问。 “那还用说。”那个哑嗓子说。 “你为我们做了件好事。咱们一起织吧。”那个男高音小小人说。 从空气中抽丝,只要做惯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少女的手很巧,马上就熟练地掌握了技巧。仔细看的话,空气里飘浮着各色各样的丝。只要想看,就看得见它们。 “对对,就是这样。这样就可以啦。”那个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学得很快。”那个尖嗓子说。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长着同样的脸,只有声音明显不同。 小小人穿的衣服,是到处可见的普通衣服。这个说法太奇怪,但没有别的办法形容。一旦移开视线,就根本想不起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他们的脸也可以这么形容,模样不好也不坏,是随处可见的样子。一旦移开视线,就根本想不起他们的脸长什么样。头发也一样,不长也不短,只是头发而已。而且他们没有气味。 黎明降临,公鸡高啼,东方的天空变亮时,七个小小人停下工作,各自伸了伸懒腰,然后把做了一半的白色空气蛹—和一只小兔子差不多大—藏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大概是为了不让送饭人看见。 “到早上了。”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一夜过去了。”低音的说。 少女想,既然各种声部的人都有,干脆组织个合唱队好了。 “我们没有歌。”男高音小小人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小小人们和来时一样,缩小到身高十厘米左右,排着队钻进死山羊的嘴里去了。 “今晚我们还会来。”声音很轻的小小人在山羊的嘴巴闭上之前,从里面对少女轻声说,“我们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要是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别人,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哦。”哑嗓子又叮咛了一句。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我不告诉任何人。”少女说。 就算告诉了别人,恐怕也没人会相信。由于说出心中的想法,少女曾经多次被周围的大人斥责。他们常说她区分不了现实和想象。她的思想的形状与色彩,似乎和其他人很不一样。少女不明白自己哪儿不对。不过,总之小小人的事最好不对别人说。 小小人消失、山羊再次合上嘴巴后,少女在他们藏空气蛹的地方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藏得非常巧妙。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居然怎么也找不到。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然后,少女裹着毛毯睡了。那是许久没有的安详的睡眠。连梦也不做,中间也没有醒过,睡得无比香甜。 整个白天,山羊一直死着,躯体僵硬,浑浊的眼睛像玻璃球。然而一到日暮,黑暗降临土仓,它的眼睛便在星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在那光芒的引导下,山羊的嘴巴大大地张开,小小人便从那里走出来。这次从一开始就是七个人。 “咱们接着昨天的做吧。”声音沙哑的小小人说。 其余六个人分别发出赞同的声音。 七个小小人和少女围着蛹坐成一圈,继续开始工作,从空气中抽取白色的丝,用它制作蛹。他们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努力干活。专心地动手干活时,连夜间的寒气都不在乎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不觉得无聊,也不感到困倦。蛹一点一点却显而易见地大起来。 “要做多大。”少女在黎明即将到来时问。她想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土仓的十天内,能不能完成这项工作。 “尽量做得大一些。”尖嗓子的小小人答道。 “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自然地裂开。”男高音似乎很开心地说。 “就会有东西出来。”男中音用有力的声音说。 “什么东西。”少女问。 “会出来什么呢?”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出来就知道啦。”低音小小人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小小人齐声附和。 小说的文体里,漂漾着一种奇异而独特的阴暗感。青豆发现了这一点,微微皱起了眉。这是个富于梦幻色彩的童话般的故事,它的脚下却流淌着肉眼看不见的宽阔暗流。从那朴素简洁的语言中,青豆能听出不祥的余韵。隐含于其中的,是暗示某种疾病即将到来般的阴郁。那是从核心静静腐蚀人的精神的致死的疾病。而将这种疾病带来的,是合唱队般的七个小小人。这里明确地含有某种不健全的东西,青豆想。尽管如此,从他们的声音中,青豆还是能听出像宿命般接近自己的东西。 青豆从书中抬起头,想起了领袖在临死前提到小小人的话。 “我们从远古时代开始,就一直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早在善恶之类还不存在的时候,早在人类的意识还处于黎明期的时候。” 青豆继续阅读这个故事。 小小人和少女继续干活,几天后,空气蛹已经变得像一只大型犬那么大了。 “明天惩罚就会结束,我要从这里出去了。”天快亮时,少女对小小人说。 七个小小人默默听着她说话。 “所以不能和你们一起做空气蛹了。” “那太遗憾了。”男高音小小人用万分遗憾的声音这么说。 “有你在,帮了我们许多忙啊。”男中音小小人说。 尖嗓子的小小人说道:“不过,蛹差不多做好了,再添上一点点就够啦。” 小小人排成一行,用测量尺寸般的眼光,眺望着做了这么多天的空气蛹。 “还差一点点。”哑嗓子的小小人像领唱单调的船歌般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附和道。 十天的隔离惩罚结束,少女回到了“集体”中,再次开始清规戒律繁多的团体生活,没有了一人独处的时间,当然不能和小小人一起制作空气蛹了。她每晚入睡前,就会想象围坐在一起、将空气蛹不断做大的七个小小人。无法再想象别的事情了,她甚至觉得,那只空气蛹真的钻进了自己的脑袋。 空气蛹里面到底放着什么?时机到来,空气蛹砰然绽裂时,会有什么东西从中出现?少女一心想知道。不能亲眼目睹这个场景,她无比遗憾。自己为制作空气蛹出了那么多力,应该有资格见证这个场面。她甚至认真想过能不能再犯什么错被隔离惩罚,被送回土仓里去。但就算这样费尽苦心,小小人也可能不会再出现在那个土仓了。死山羊也被运走,不知埋到哪儿去了。它的眼睛再也不会在星光下闪闪发光了。 小说叙述了少女在共同体内的日常生活。比如规定的日程,规定的劳动。作为年龄最大的孩子,她要管束年龄小的孩子,照顾他们。还有俭朴的伙食、临睡前父母读给她听的故事、一有空闲便听的古典音乐、没有污染的生活。 小小人来访问她的梦境。他们能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钻进别人的梦境里。空气蛹快要裂开了,不来看看吗?他们邀请少女:天黑后,别让其他人看见,拿着蜡烛到土仓里来。 少女抑制不住好奇心,下了床,拿着准备好的蜡烛蹑手蹑脚地来到土仓。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气蛹静静放在地板上。它比最后一次看到时又大了一圈,全长大概一百三十或一百四十厘米。轮廓勾勒出美丽的曲线,正中央形成漂亮的凹陷,那是小的时候没有的。看来小小人在那之后拼命干活来着,而且蛹已经开始绽裂,纵向裂开了一条缝。少女弯下腰,从那儿往里看。 少女发现,在蛹内的是她自己。她望着自己光着身子躺在蛹内的身姿。她在那里面的分身仰卧着,闭着眼睛,似乎没有意识,也没有呼吸,像个偶人。 “躺在那里的,是你的子体。”声音沙哑的小小人说,还咳嗽了一声。 回头一看,七个小小人不知何时排成扇形站在了那里。 “子体。”少女无意识地重复道。 “而你被称作母体。”低音的说。 “母体和子体。”少女重复道。 “子体担任母体的代理人。”声音尖利的小小人说。 “我分成两个人吗。”少女问。 “不是。”男中音小小人说,“并不是你分成两个。你从头到脚都是原来的你。不必担心。说起来,子体只是母体心灵的影子,只是变得有了具体形状。” “这个人什么时候醒来呢。” “马上。时间一到的话。” “这个子体作为我心灵的影子,要干什么呢。”少女问。“充当Perceiver。”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Perceiver。”少女说。 “就是感知者。”哑嗓子说。 “把感知到的东西传达给接受者。”尖嗓子说。 “就是说,子体将成为我们的通道。”男中音小小人说。 “代替山羊吗。”少女问。 “说到底,死山羊只是临时通道罢了。”低音小小人说,“要连接我们的地盘和这里,必须有一个活的子体作为感知者。” “母体干什么呢。”少女问。 “母体待在子体身边。”尖嗓子说。 “子体什么时候醒来。”少女问。 “两天后。要不就是三天后。”男高音说。 “两者必居其一。”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你要好好照顾子体。”男中音说,“因为是你的子体。” “没有母体的照顾,子体是不完全的,很难活得长。”尖嗓子说。“失去子体的话,母体就会失去心灵的影子。”男中音说。 “失去心灵影子的母体会怎么样。”少女问。 他们相互对视,谁也不回答这个问题。 “子体醒来的时候,天上的月亮会变成两个。”尖嗓子说。“两个月亮会映出心灵的影子。”男中音说。 “月亮会变成两个。”少女无意识地重复道。 “那就是标志哦。你可要注意看天。”声音很轻的悄悄说。“注意看天。”声音很轻的再次叮咛道,“数数有几个月亮。”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嗬嗬—”其余六个人附和道。 少女决定出逃。 其中含有错误的东西、不对的东西,含有严重扭曲的东西。那是违背自然的。少女明白。不知道小小人想要什么,但自己在空气蛹中的身影让少女战栗。她无法和自己活生生的分身一起生活,必须从这里逃出去,越快越好。趁着子体还没有醒来,趁着浮在天上的月亮还没有变成两个。 “集体”中禁止个人持有现金,但父亲偷偷给了她一张万元钞票和一些零钱。“收好了,不要让别人看见。”父亲对少女说,还交给她一张写有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万一必须从这里逃出去,就用这钱买票,坐火车到这个地方去。” 父亲大概是感觉将来“集体”中可能发生什么不妙的事。少女没有犹豫,迅速地行动,没有时间和父母告别。 少女从埋在地下的瓶子里取出万元纸币、零钱和纸条。在小学上课时,假称身体不适要去医务室,溜出了教室,就这样逃出校外,乘上驶来的公共汽车赶到车站,在窗口递上一万日元,买了张去高尾的车票,再接过零钱。买票、找零钱、坐火车都是平生第一次。但父亲详细地告诉过她方法。她脑中牢牢记得该怎样行动。 她按照写在纸条上的指示,在中央线高尾站下车,从公用电话往给她的号码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是父亲的老朋友—一位日本画画家,比父亲大十多岁,和女儿两人住在高尾山附近的山里。他的夫人不久前刚去世。女儿名叫阿桃,比少女小一岁。他一接到电话,就立刻赶来车站,热情地接纳了从“集体”里逃出来的少女。 被画家收养后的第二天,少女从房间的窗户仰望天空,发现月亮增加到了两个。在平常那个月亮旁边,第二个相对小一些的月亮像一粒即将干瘪的豆子般浮在那里。子体醒来了,少女想。两个月亮映出心灵的影子。少女心灵震颤。世界完成了变化。于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父母那里没有来过联系。在“集体”中,人们也许没注意到少女的出逃。因为少女的分身—子体留在了那里,看上去一样,一般人分不清。但她的父母肯定明白,子体并非少女本人,只是她的分身。也明白那是替身,女儿的实体已经逃离了“集体”这个共同体,连去向也只有唯一的一处。但父母一次也不来联系。这也许是来自他们的无声的讯息:就这么逃命去吧,不要回来。 她有时去上学,有时不上。外面的新世界和少女生长的“集体”差别太大。规则不同,目的不同,使用的语言也不一样。因此怎么也交不上朋友,习惯不了学校生活。 然而念中学时,她和一个男孩子很要好。他的名字叫阿彻。阿彻长得又瘦又小,脸像猴子那样有几条深深的皱纹。似乎小时候生过什么重病,从不参加剧烈运动,脊椎也有些弯曲。课间休息时总是远离大家,一个人看书。他也没有朋友。他长得太小、太丑。少女午休时坐到他旁边,和他说话,询问他看的书。他把正在看的书读出声给她听。少女喜欢他的声音。那声音小小的,有点沙哑,但她能听得清清楚楚。用这声音念的故事让少女听得入神。阿彻像读诗一样,将散文朗读得很美。于是午休时间她总是和他一起度过,静静地听他读故事。 但没过多久,她就失去了阿彻。小小人从她身边夺走了他。 一天夜里,阿彻房间里出现了空气蛹。在阿彻熟睡时,小小人把那个蛹一天天做大。他们每天夜里在梦境中把这一幕展现给少女看。但少女无法阻止他们的工作。于是蛹变得足够大,纵向裂开,像少女那时的情形一样。不过那蛹里是三条大黑蛇。三条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谁也—只怕它们自己也—无法把它们解开。它们看上去就像个三头怪物,滑溜溜黏糊糊,永远纠缠不清。因为得不到自由,蛇烦躁不已。它们没命地挣扎,企图挣开对方的纠缠,但越是挣扎事态越是恶化。小小人把这个生物展示给少女看。阿彻却一无所知,就在一旁呼呼大睡。这是只有少女才能看见的场面。 几天后,男孩子忽然发病,被送进了远方的疗养所。没有公布那是什么病。总之,阿彻恐怕再也不会回到学校了。她失去了他。 少女悟出了,这是来自小小人的信息。他们似乎无法对身为母体的少女直接下手,但能加害她周围的人,毁灭他们。他们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这样。证据就是他们无法对那位充当监护人的日本画画家和他女儿阿桃下手。他们选择最软弱的部分当作牺牲品,从少年意识的深处引诱出三条黑蛇,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通过毁灭少年,小小人向少女发出警告,想方设法要把她带回子体身边。事情变成这样,说来都该怪你。他们对她说。 少女再次变得孤独。她不再上学了。和谁交好,就意味着给谁带去危险。她明白,这就是生活在两个月亮之下的意义。 少女于是下了决心,开始做自己的空气蛹。她会做。小小人说,他们是沿着通道从自己的地盘过来的。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可以沿着通道逆向行进,到他们的地盘去。到了那里,应该就能破解秘密,弄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母体和子体意味着什么,或许还能解救已经失去的阿彻。少女开始制作通道。只要从空气中抽丝织成蛹就行,很花时间,但只要有时间就能办到。 然而,她仍然不时感到迷茫。混乱会来困扰她。我真是母体吗?我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和子体调换了?她越想越没有信心。该怎样证明我是自己的实体? 故事在她正要打开那条通道的大门时象征性地结束。那扇大门后面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小说没有写。大概还没发生吧。 子体,青豆想。领袖在临死前提到过这个词。他说,女儿为了发动反小小人运动,抛弃了自己的子体出逃了。这也许是真实的。看见两个月亮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个。 先不谈这些,青豆似乎能理解这部小说受到人们欢迎、得到广泛阅读的理由。当然,作者是个十七岁美少女的事,大概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仅凭这一点不可能催生出畅销书。生动准确的描写无疑成了这部小说的魅力。读者透过少女的视线,能亲临其境般看到围绕着少女的世界。虽然这个故事描绘了一个处于特殊环境中的少女的非现实体验,却蕴含着唤起人们自然共鸣的东西。大概是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所以小说能引人入胜,让读者不知不觉地读下去。 这样的艺术性,也许多半来自天吾的贡献,但不能光顾着赞叹。青豆必须把焦点对准小小人出场的部分,仔细阅读这个故事。这对她来说,是关系到生死的极现实的故事。就像说明书一样。她要从中获取必要的知识和秘诀,尽量详细地领会自己被卷入的这个世界的意义。 《空气蛹》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在头脑中虚构出来的奇幻小说。虽然各种名称被改换了,但其中描写的事物大半是这位少女的亲身体验,是不折不扣的现实—青豆如此坚信。深绘里把她经历过的事件尽量准确地记录下来,是为了把那隐藏的秘密公之于世,是为了让众多的人知道小小人的存在,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少女抛弃的子体,恐怕成了小小人的通道,将他们引向了领袖,也就是少女的父亲,让那个男人变成了Receiver,亦即接受者。并且把成了无用之物的“黎明”逼上了自取灭亡的血腥绝境,让剩下的“先驱”变成了狡黠、激进并具有排他性的宗教团体。这对小小人来说,也许是最舒适自在的环境。 深绘里的子体,在没有母体的情况下能安然无恙地存活下去吗?小小人说过,没有母体,子体要长期存活十分困难。而对母体来说,失去了心灵的影子活着,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少女出逃后,经小小人之手,按照同样的程序,在“先驱”中恐怕又有好几个子体被制造出来。他们的目的肯定是让自己来往的通道更加宽广安定,就像增加公路的车道一样。这样,好几个子体成了小小人的Perceiver—感知者,发挥着女巫的作用。阿翼也是其中之一。如果与领袖发生性关系的不是少女们的实体(母体),而是她们的分身(子体),就可以理解领袖所说的“多义性交合”了。阿翼目光异常呆滞、毫无深度,几乎不会开口说话,也都能解释了。至于阿翼的子体为何溜出教团,又是怎样溜出去的,还不清楚内情。但总之,她大概是被放进空气蛹中,回收到母体身边去了。狗被血淋淋地杀害,则是来自小小人的警告,和阿彻的情况相同。 子体们企图怀上领袖的孩子,但并非实体的她们没有月经。尽管如此,根据领袖的说法,她们仍然迫切地盼望怀孕。为什么呢? 青豆摇摇头。还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 青豆很想立刻把这件事告诉老夫人。那个家伙强奸的,说不定仅仅是少女们的影子。说不定我们并没有必要杀死那个家伙。 然而,这种事情只怕怎样解释也很难让人信服。青豆也能理解这样的心情。老夫人,不,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不管是谁,当你对他说起什么小小人、母体、子体、空气蛹,宣称这些都是事实,他肯定都不会立刻接受。因为对头脑正常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只是小说里编造出来的。就像不能相信《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扑克皇后、揣着怀表的兔子是真实存在一样。 但青豆在现实中亲眼目睹了挂在天上的新旧两个月亮。她确实在这两个月亮的照耀下生活,并切身感受到了那扭曲的引力,还在饭店阴暗的套间里亲手杀掉了那个被称作领袖的人物。将磨得尖利无比的细针扎进他后颈那一点时不祥的手感,仍然明确地残留在掌中,至今还令她不寒而栗。在那之前,她亲眼目睹了领袖让沉重的座钟向上升了大概五厘米。那既不是错觉,也不是魔术,而是只能全盘接受的冷酷的事实。 就这样,小小人实质上掌控了“先驱”这个共同体。青豆不知道他们最终要通过这种掌控达到什么目的。那或许是超越了善恶的东西。然而《空气蛹》的主人公—那位少女,直观地认识到那是不正确的东西,试着进行反击。她抛弃自己的子体,逃离了共同体。借用领袖的说法,就是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她试图发动“反小小人运动”。她沿着小小人往来的通道回溯,试图闯入他们的地盘。故事就是她的交通工具,天吾则成了她的搭档,帮助她写出了这个故事。天吾当时肯定不理解自己做的事有什么意义,或许现在仍然不理解。 总之,《空气蛹》的故事是个重大线索。 一切都始于这个故事。 可是,我究竟在这个故事中充当什么角色? 从听着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走下拥堵的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那个时间点起,我就被拽进这天上浮着大小两个月亮的世界、这个充满了谜团的“1Q84年”里来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闭上眼睛,沉思起来。 我大概是被拉进了由深绘里和天吾建立的“反小小人运动”的通道里了。是这个运动把我送到这一侧来的。青豆这么想。除了这个想不到别的,不是吗?于是我在这个故事中担任了绝不算小的角色。不,大概可以说是重要人物之一。 青豆环视四周。就是说,我是在天吾写出的故事里。在某种意义上,我就在他的体内。她想到了这一点。我可以说就在那神殿中。 从前,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老科幻片。片名忘了。故事是说科学家们把自己的身体缩小得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见,坐在(同样也被缩小的)潜艇一样的东西里,进入患者的血管中,顺着血管进入大脑,实施一般情况下无法实施的手术。现在的情形也许和那样有点相似。我在天吾的血液中,在他的体内循环。我一面和企图排除入侵的异物(就是我)袭来的白血球激战,一面扑向目标—病根。而我在大仓饭店的套间里杀了“领袖”,恐怕就等于成功地“摘除”了病根。 这么一想,青豆多少觉得心中温暖起来。我完成了赋予自己的使命。这无疑是困难无比的使命,还确实让我恐惧了一次。然而我在雷声轰鸣中冷静地、滴水不漏地完成了工作—也许是在天吾的关注下。她为这件事深感骄傲。 如果继续使用血液这个比喻,那么我作为已完成使命的废物,不久将被静脉回收,很快就该被排出体外了。这是身体系统的规则,无法逃脱这种命运。但这样不也没关系吗?青豆想。我此刻就在天吾君里面,被他的体温拥裹,由他的心跳引导。听从他的逻辑、他的规则,也许还有他的文字的引领。多么美妙的事!在他的里面,被他这样包含着! 青豆坐在地板上,闭上眼睛,鼻子凑近书页,吸着上面的气味。纸的气味,油墨的气味。她静静地委身于自然的流动,侧耳倾听天吾的心跳。 这就是天国,她想。 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随时随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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