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吾 都是衣冠禽兽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每到下午,天吾便去父亲的病房,坐在病床边翻开带来的书朗读。大概读五页休息一次,再读五页左右。他只是把正在看的书读出声来。有时是小说,有时是传记,有时是关于自然科学的书。关键在于把文章读出声来,而不在于内容。

父亲能否听见这朗读声,天吾不知道。单看他的面部,根本看不到任何反应。瘦骨伶仃的老人双目紧闭,一味昏睡。身子一动不动,甚至听不到呼吸声。当然在呼吸,可如果不把耳朵凑到近前,或者用镜子靠近嘴巴检查是否有雾气,便无法确认。点滴进入体内,导尿管再将一点排泄物排出体外。唯有这缓慢平静的一进一出表明他仍然活着。有时,护士会用电动剃须刀为他剃去胡须,用圆头小剪刀为他剪掉耳朵和鼻孔里伸出的白毛,把眉毛修剪整齐。即便丧失意识,它们也照旧生长。望着眼前这个人,天吾渐渐不明白人的生与死究竟有多少差异了。到底有没有堪称差异的东西?难道不是我们贪图方便才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吗?

大约三点医生来了,向天吾说明病情。通常都很简短,内容大体相同。病情没有变化。老人只是在昏睡。生命力徐徐衰减。换言之,正在缓慢但确实地迫近死亡。从医学角度来看,如今已无计可施,只能让他在这里安静地沉睡。医生能说的无非就这些。

临近黄昏,来了两位男护工,父亲被送往检查室接受检查。来的男护工每天都是不同的面孔,但个个都寡言少语。也许是戴着硕大的口罩的缘故,连一句话也不说。其中一个看似外国人,身材矮小,肤色浅黑,透过口罩朝天吾微笑。看眼睛就知道他在微笑。天吾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父亲在半小时到一小时后被送回病房。究竟做何种检查,天吾一无所知。父亲被推走后,他下楼去食堂喝杯热热的绿茶,消磨大约十五分钟,再怀着期待返回病房:在那空荡荡的病床上,会不会再次出现空气蛹?里面会不会躺着少女青豆?然而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微暗的病房内,仅仅残留着病人的气味和留着凹陷的空床。

天吾站在窗前眺望外面的风景。绿草茵茵的庭院对面,黑压压地横亘着防风松林,从那深处传来波涛声。是太平洋的狂涛。仿佛众多灵魂聚集一处,各各低语着自己的故事一般,那里有粗鲁昏暗的声响,似乎在呼唤更多的灵魂加入。他们在寻求更多可以讲述的故事。

在此之前,天吾十月里曾两次在休息日前来千仓疗养院,当天来回。乘坐早间特快赶来,坐在父亲的床边,不时对着他说话,但没有像样的回应。父亲仰面长卧,深深熟睡。大部分时间,天吾是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度过的。当黄昏临近时,便等待着发生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唯有天空静静暗下来,房间笼罩在淡淡的黑暗中。他最终无可奈何地起身,乘上末班特快赶回东京。

也许我应该更专心地面对父亲,天吾有一天这样想。当日来回的探望只怕不够,可能需要更深入的关怀。并没有具体的根据,他却这样觉得。

十一月过半,他请了长假,向补习学校解释说父亲病重,得赶去护理。这并不是假话。他托一位大学同学代课。他是天吾纤细的交际纽带上维系至今的极少的友人之一,大学毕业后还保持着联系,虽然每年仅有一两次。在怪人居多的数学系,此人尤以怪异著称,聪明绝顶。然而大学毕业后,他既不就职,也没读研究生,心血来潮时就去熟人开的面向初中生的补习学校教数学,其余时间则阅读五花八门的书,或去山溪边垂钓,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天吾偶然得知他极有当教师的才华,而他不过是对自己的才华感到厌倦。加上生于富裕家庭,不必硬着头皮工作。天吾从前就请他代过课,学生当时的评价很高。天吾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他一口应承下来。

接下来还有个问题:拿同居的深绘里怎么办?把这个远离尘世的少女长期扔在公寓里是否妥当,天吾难以判断。而且她还是避人耳目“潜伏”在这里。于是他问了深绘里,是独自一人留在这里看家好呢,还是愿意暂时转移到别处去?

“你到哪里去。”深绘里严肃地看着他问。

“到猫城去。”天吾答道,“我爸爸神志不清,已经昏睡好长时间了。他们说大概来日无多了。”

至于某天黄昏病床上出现过空气蛹的事,他秘而不宣。其中躺着少女青豆的事也是。那只空气蛹连细微之处都和深绘里在小说里的描写一致的事也是。自己私下里盼着它再次出现的事也是。

深绘里眯起眼睛,嘴唇抿成直线,久久地从正面看着天吾的脸,似乎要读出用极小的字写在那上面的讯息。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但上面没有写着什么的感觉。

“行。”过了一会儿,深绘里连连点头,“我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在这里看家。”然后考虑了一下,又添了一句:“目前没有危险。”

“目前没有危险。”天吾重复道。

“我的事你不必担心。”她又说了一遍。

“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别被甩在猫城回不来了。”

“我会当心。”天吾说。

天吾去了超市,买回大量食品,这样深绘里就暂时不用外出购物了。都是些只需要简单处理的食物。天吾知道她几乎没有烹调能力,也没有兴趣。他不想两周后回家,看到生鲜食品在冰箱里烂成一摊摊彩泥。

把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塞进了塑料袋,然后是几本书、笔记用具和稿纸。一如往常,从东京站乘上特快,在馆山换乘普通电车,到第二站千仓下车。前往站前的观光问询处,寻找比较便宜的旅馆。正值淡季,很容易就找到了空房间,是主要给来钓鱼的人提供住宿的简易旅馆。房间虽然窄小,却很洁净,散发出新榻榻米的气味。从二楼的窗口可以望见渔港。房费含早餐费,比他预想的还便宜。

天吾说,还不知道要待几天,暂且先付三天的房费。旅馆的女主人没有异议。她(委婉地)向天吾说明,晚上一般十一点关门,不能带女人进旅馆。天吾也没有异议,在房间里安顿下来,给疗养院打了个电话,问接电话的护士(就是平日那位中年护士):想在下午三点左右去探望父亲,是否可以?对方回答没问题。

“川奈先生一直在睡。”她说。

就这样,天吾在海滨猫城里的日子开始了。清晨早起去海边漫步,在渔港眺望进进出出的渔轮,然后返回旅馆吃早餐。送上来的饭菜总是一样,每天都是烤竹荚鱼干和煎鸡蛋、切成四块的番茄、调味海苔、蚬贝酱汤和米饭,不知为何却很美味。早餐后坐在小桌边写小说。许久不曾用钢笔写文章了,感觉很开心。在未知的土地上远离平日的生活进行工作,转变一下心情,倒也不错。从渔港传来归港的渔轮单调的引擎声。天吾喜欢这声音。

他写了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里发生的故事。那是存在小小人和空气蛹的世界。那个世界借自深绘里的《空气蛹》,可如今完全变成了他的东西。面对稿纸,他的意识便栖息于那个世界里。有时在放下钢笔、离开书桌之后,意识犹自羁留在那里。这种时候,就有肉体与意识即将分离的特别的感觉,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的界限变得模糊,无从判断。误入猫城的主人公只怕也体味了相似的心境。世界的重心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别处,于是主人公(恐怕)永远乘不上离开小城的列车了。

十一点要打扫房间,他必须离开。一到时间,他便停笔不写,走出旅馆,缓步走到站前,去咖啡馆喝咖啡。有时也吃一点三明治,但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吃。随手拿起那里的早报,细致地查阅有无与自己相关的报道,但什么都没找到。《空气蛹》早已从畅销榜上销声匿迹,名列第一的是一本叫《想吃只管吃,吃出苗条身材》的瘦身书。好厉害的书名,就算内容全是白纸,恐怕都能畅销。

喝完咖啡,基本浏览一遍报纸之后,天吾乘坐巴士去疗养院。抵达那里大概在一点半到两点之间。总是在前台和护士们闲聊几句。自从天吾在小镇住下,每天来探望父亲,护士们对他就比从前更温柔,接待他也更亲切了,像亲人们温和地迎接改邪归正的浪子一般。

一个年轻护士每次看到天吾,总是害羞地微笑,似乎对他很有兴趣。她身材娇小,头发梳成马尾,大眼睛,面颊绯红,大概二十出头。然而自从见到躺在空气蛹中的青豆,天吾心里便只想着青豆一个人了。其他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偶然掠过身畔的淡漠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青豆的身影始终占据着一角。青豆就在这世界的某处活着,他有这样的感觉。而且青豆恐怕也在寻觅他。正因如此,她才会在那个夜晚,走过特别的通道来和他见面。她也没有忘记他。

如果自己亲眼所见的,并非幻觉的话。

偶尔在某些时候,想起年长的女朋友来。如今她究竟怎样了?她丈夫在电话里说,她丧失了,所以再也不会去见天吾了。丧失了。这种说法如今仍然让天吾心绪不宁。其中无疑有不祥的余韵。

然而最终,她的存在也渐渐化作了遥远的记忆。与她共度的午后,回想起来已然成为时过境迁的往事。这让天吾觉得内疚。但不知何时,重力变化,转换器完成了移动。事物再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

进入父亲的病房,天吾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简短地打了招呼。然后依序说明自己从昨天傍晚到现在都做了什么。当然,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乘巴士返回镇上,走进饭馆吃顿简单的晚饭,喝一瓶啤酒,回旅馆看书。十点睡觉。早晨起床后在镇上散步,用餐,写大约两个小时的小说。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尽管这样,天吾还是日日对着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汇报自己的行踪,甚至包括相当具体的细节。对方自然毫无反应,如同对着墙壁讲述一样。一切都不过是习惯性的仪式罢了,但单纯的反复有时也有不小的意义。

然后天吾朗读带来的书。没有规定的书目,只是将正在看的书中恰好看到的部分读出声来。如果手头碰巧有一本电动割草机的使用说明书,大概也会读。天吾尽量用清晰的声音缓慢地朗读文章,好让人听清。这是他唯一留意的一点。

外面的闪电越来越强烈,片刻间,蓝色的光芒将道路照得一片通明,却听不见雷鸣。或许在打雷,可自己由于精神涣散的缘故没有听见。道路上,雨水形成条条波纹,流淌不已。客人似乎踏着雨水络绎不绝地走进店里。

见同来的友人只顾盯着别人的脸看,心中颇觉诧异,可是从刚才起就连话也不说。四周吵吵嚷嚷,仿佛同席的客人从邻座从对面朝着这边挤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是有人在干咳,还是食物噎在了嗓子里,觉得声音好奇怪,那腔调吭哧吭哧的像狗一样。

忽然,一道猛烈的闪电亮起,蓝幽幽的光芒直射进屋里,照亮了店内土间里的人们。此时,仿佛屋顶炸裂一般,响起一声巨雷。悚然一惊站起来,土间里的客人一齐朝这边转过脸,那些面孔不知是狗还是狐狸,总之都是穿着西服的野兽,其中有些伸出长舌舔着嘴唇四周。[本段文字出自《百闻随笔Ⅰ》之《东京日记》]

读到这里,天吾看了看父亲的脸,说:“完了。”作品至此结束。

没有反应。

“有什么感想吗?”

父亲仍然没有回应。

有时把当天早上写好的小说原稿读给他听,读完后用圆珠笔修改不满意的地方,再把改过的部分重念一遍。如果仍不满意,便再度动手修改,再读一遍。

“改过的地方好多了。”他说,仿佛在征求父亲的同意。但父亲当然不表明意见。既不说“的确好多了”,也不说“不对,还是原来的更好”,或者“两者没什么区别”。只是垂着眼睑,遮蔽着深陷的眼睛,就像沉沉地拉下卷帘门的不幸的房屋。

天吾不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大地舒展一下身体,走到窗前眺望外面的风景。阴天持续多日,有几天还下雨。午后绵绵不断的雨濡湿了防风松林,望上去阴暗而凝重。那天根本听不到波涛声,也没有风,唯有雨点从空中直直地落下。黑色的鸟儿成群地飞过雨帘。这些鸟儿心中也阴暗而潮湿。病房里也是湿乎乎的。枕头、书和桌子,所有的东西都含着湿气。然而与天候、湿气、风声和波涛声无关,父亲沉陷在连绵不断的昏睡中。麻痹仿佛是大慈大悲的袈裟,裹住他的全身。天吾休息一会儿又继续朗读。在这狭小潮湿的房间里,除此之外他一无所能。

读得厌倦了,天吾便沉默着坐在那里,望着父亲熟睡的身影,推测他的大脑中正在发生什么。在那里——在那铁砧般顽固的头盖骨内侧——究竟潜藏着什么形态的意识?还是那里已然空无一物了?就像被遗弃的房屋,家具一件不剩地运走,曾经住着的人们不留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即便如此,在那墙壁上、天花板上,肯定烙印着时时刻刻的记忆和情景。天长日久培育起来的东西,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吸进虚无。也许躺在这海滨疗养院简朴的病床上,父亲还在内心深处的空房间那寂静的黑暗中,被别人无法看见的情景与记忆重重环绕。

不久,面颊红红的年轻护士走来,冲着天吾嫣然一笑,然后给他父亲量体温,检查点滴的剩余量,确认积存的尿量,用圆珠笔在记录簿上写下一串数字。大概一切都是照章行事,举止纯熟利落。观察着这一连串动作,天吾想,在这小小的海滨疗养院里,照料着毫无治愈希望的痴呆老人,她们是以怎样的心情生活的呢?她看上去年轻而健康。浆得笔挺的白制服下,乳房和腰身小巧紧实,却自有分量。光滑的脖颈上,汗毛闪着金色的光。胸前的塑料名牌上写着名字“安达”。

究竟是什么将她送到了这由忘却和缓慢的死亡支配的偏远之处呢?天吾知道她是个能干勤勉的护士,年纪还轻,技术娴熟。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去其他种类的医疗现场工作。更有活力、更有趣的地方。可为什么偏偏选择如此寂寥的地方?天吾很想知道缘由和经过。如果询问,她肯定会坦率地回答。但是天吾想,最好别和这种事情产生纠葛。无论怎么说,这里毕竟是猫城。他总有一天得乘上列车,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完成规定的工作后,护士收起记录簿,对天吾腼腆地微笑。

“没有什么变化,跟平时一样。”

“情况稳定。”天吾尽量用明朗的声音说道,“往好里说的话。”

她脸上浮出半是过意不去的微笑,稍稍歪了歪脑袋,视线投向他膝头合起来的书。“在给他读那本书吗?”

天吾点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就算这样,我看也是好事。”护士说。

“好也罢坏也罢,反正我也想不出别的事能做。”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做能做的事情。”

“大多数人跟我不一样,都在忙着生活。”天吾说。

护士想说什么,犹豫着,不过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看看昏睡的父亲,又看看天吾。

“请多保重。”她说。

“多谢。”天吾答道。

安达护士走出去后,天吾稍过了一会儿,开始继续朗读。

到了傍晚时分,父亲被轮床推进检查室,天吾便去食堂喝茶,用那里的公用电话打给深绘里。

“有什么变化吗?”天吾问。

“没什么变化。”深绘里说,“和平时一样。”

“我这边也没有变化。每天都干同样的事。”

“但是时间在向前推进。”

“没错。”天吾说,“时间每天都向前推进二十四小时。”而事物一旦向前推进,就不可能重返原处。

“刚才乌鸦又来了。”深绘里说,“好大的乌鸦。”

“那只乌鸦一到傍晚就会飞到我家窗口。”

“每天都干同样的事。”

“没错。”天吾答道,“和我们一样。”

“但是不会考虑时间什么的。”

“乌鸦是不会考虑时间的,大概只有人类才有时间观念。”

“为什么。”

“人类把时间理解为直线。就像在又长又直的棍子上刻下印痕一样,这前面是未来,后面是过去,现在我们是在这一点上。就像这样。你明白吗?”

“大概。”

“可实际上时间并不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形状。它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具有形状。不过,我们的大脑想象不出没有形状的东西,只能当它是一条直线。能进行这种观念置换的,目前只有人类。”

“但是,也可能是我们弄错了。”

天吾想了一下。“你是说,把时间当成一条直线也可能错了?”

没有回音。

“当然有这种可能性。也许是我们错了,乌鸦正确。时间可能根本就不是直线,也许形状扭得像面包圈一样。”天吾说,“不过,人类大概从几万年前起就这么活下来了。就是说,把时间永远当成一条直线,在这种基本认识之下行动,而且迄今为止,并没有发现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妥或矛盾。因此作为经验法则,它应该是正确的。”

“JingYanFaZe。”深绘里说。

“就是通过许多实例,证实一个推论在事实上是正确的。”深绘里沉默片刻。天吾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这番话。

“喂。”天吾想确认对方是否还在。

“你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深绘里不加问号地问。

“是问我要在千仓待到什么时候吗?”

“对。”

“我说不准。”天吾老实地答道,“现在我只能说,要待到搞清情况为止。有几件事我搞不清楚,想看看情形再说。”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不言。她一旦沉默,便连声息都消失了。

“喂。”天吾再次唤道。

“别误了火车。”深绘里说。

“我会留神的。”天吾答道,“不会误了火车。你那边还好吗?”“刚才来过一个人。”

“什么人?”

“NHK的人。”

“NHK的收款员?”

“收款员。”她不加问号地问。

“你跟他说话了吗?”天吾问。

“我没听懂他说的话。”

NHK是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明白。她并不具备某些基本的社会常识。

天吾说:“说来话长,在电话里讲不清楚。简单地说,那是一个巨大的组织,有好多人在那里工作。他们每个月在日本各地走家串户收钱。但我和你不需要交钱,因为我们没从他们那里得到过任何东西。不管怎样,你没开门吧?”

“没开门。照你说的。”

“那就好。”

“可他说我们是小偷。”

“这话你不必理睬。”天吾说。

“我们什么也没有偷。”

“当然。你也好我也好,没干过任何坏事。”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着。

“喂。”天吾唤道。

深绘里没有回话。她也许已经挂断电话了,但听不见类似的声响。“喂。”天吾又一次唤道,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些。

深绘里轻轻地清了一声喉咙。“他对你很熟悉。”

“那个收款员吗?”

“对。NHK的人。”

“还说你是小偷来着。”

“不是说我。”

“那是说我啰?”

深绘里没有回答。

天吾说:“不管怎么说,我家里没有电视,我没有偷过NHK任何东西。”

“可是因为没有开门,他发火了。”

“别管他,让他发火去。但不论人家说什么,都绝对不能开门。”

“我不开门。”

说完后,深绘里冷不丁挂断了电话。也许不是冷不丁,对她而言,这时放下听筒大概十分自然,合情合理。然而在天吾的耳朵听来,那挂断电话的方式却属于“冷不丁的”。总之,关于深绘里在想些什么,是怎么想的、怎么感受的,猜测也是白费力气。天吾对这一点一清二楚,作为经验法则。

天吾放下听筒,回到父亲的病房。

父亲还没被送回来。病床的床单上还留着他的凹痕。然而那里已经没有空气蛹了。被淡而冷的暮霭染得微暗的房间里,仅仅残留着不久前还待在屋里的人的细微痕迹。

天吾长叹一声,在椅子上坐下,将双手放在膝头,久久地凝望着床单上的凹痕,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晚秋的云笔直地拖曳在防风林上空。似乎许久不曾有过如此美丽的晚霞了。

NHK的收款员为什么会对自己“很熟悉”,天吾不知道。上次NHK的收款员来收钱是近一年前了。当时他在门口彬彬有礼地解释家里没有电视机,自己根本不看电视。收款员将信将疑,但只是嘟哝些挖苦的话,没有多说什么便回去了。

今天来的是那个收款员吗?记得那个收款员好像也喊他“小偷”。然而同一个收款员时隔一年跑来,却说对天吾“很熟悉”,可有点奇怪。两人只不过站在门口说了五分钟的话而已。

得了,不管它,天吾想。反正深绘里没有开门。收款员大概不会再来了。他们为了完成工作量疲于奔命,懒得和拒绝交费的人发生不快的口角,因此会为了节省劳力绕过麻烦的区域,从容易征收的地方收取收视费。

天吾再次看向病床上父亲留下的凹痕,想起父亲穿坏的许许多多鞋子。日复一日地奔走在收款路线上,父亲在漫长的岁月里穿坏了不计其数的鞋子。每双鞋都外观相同,都是色黑底厚、极为实用的廉价皮鞋。它们饱受折磨,弄得破破烂烂,绽开磨损、后跟歪斜。每当看到变形如此剧烈的鞋子,少年时代的天吾便心痛难忍。他并不是可怜父亲,而是可怜鞋子。这些鞋子让他想起了被无情地一再利用,最终濒临死亡的可怜的劳役动物。

然而仔细想想,如今的父亲不就像濒死的劳役动物吗?不就和磨损的皮鞋一样吗?

天吾再度将目光转向窗外,眺望着西方的晚霞渐渐转浓,想起了微微放着青白光芒的空气蛹,想起了睡在其中的少女时代的青豆。

那空气蛹还会在这里出现吗?

时间的形状真是一条直线吗?

“好像没办法了。”天吾对着墙壁说,“变数太多。即使以前是神童,也解答不了啊。”

自然,墙壁默不作答,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在无言中映着晚霞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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