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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吾 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1Q84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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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吃完烤肉,换了家店唱卡拉OK,喝光了一整瓶威士忌。这场小巧却相当热闹的盛宴迎来尾声时已近十点。走出小酒吧,天吾送年轻的安达护士回家。她家附近有开往火车站的公交站点,另外两人也是假装漫不经心地如此安排。沿着无人经过的马路,两人并肩走了大约十五分钟。 “天吾君,天吾君,天吾君。”她像唱歌一般念道,“好名字啊。‘天吾君’。很上口。” 安达护士肯定喝了不少酒,但她的面颊原本就红,单看脸无法判断究竟醉到了什么程度。吐字清晰,步子也平稳,看上去并无醉态,只是醉法也因人而异。 “我倒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天吾说。 “一点也不怪。‘天吾君’,很好听,也很好记。这个名字好极了。” “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只听大家都喊你阿久。” “阿久是爱称呀。真名叫安达久美。一个不起眼的名字,是吧?”“安达久美。”天吾大声念道,“不错。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的装饰。” “谢谢你。”安达久美说,“被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好像变成‘本田思域’了。” “我这么说是在赞美你呢。” “我知道,而且又省油。”她说,随后握住了天吾的手,“可以拉着你的手吗?这样走在一起好像开心些,也安心。” “当然。”天吾答道。被安达久美握着手,他想起了小学教室和青豆。感觉不同,然而也有某种共通之处。 “我好像喝醉了。”安达久美说。 “真的?” “真的。” 天吾再次瞧了瞧护士的侧脸。“看不出来醉了。” “不会表露出来,我就是这种体质。不过,自己觉得醉得很厉害。” “是啊,你喝得太多了。” “嗯,的确喝了很多。好久没这么喝过了。” “偶尔也需要这样。”天吾把田村护士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是当然。”安达久美说着,重重地点头,“偶尔这么来一下,对人来说也是必要的。美美地饱餐一顿,喝喝酒,大声唱歌,海阔天空地瞎聊。不过天吾君,你大概不会这样吧?像这样彻底地缓解精神紧张。你看上去好像永远都活得冷静沉着。” 听她一说,天吾想了想。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这样散过心呢?想不起来。既然想不起来,大概就是没有。彻底地缓解精神紧张这种观念本身,也许就是自己欠缺的东西。 “也许不会。”天吾承认道。 “有各种各样的人。” “有各种各样的思维方式和感受方式。” “就像有各种各样的醉法一样。”护士说着哧哧地笑,“但这可是必要的哟,对天吾君你来说也一样。” “也许是吧。”天吾说。 半晌,两人一言不发,手牵着手走在夜路上。她谈吐的变化让天吾有点担心。身穿护士制服时,谈吐倒显得温文尔雅,然而换上便装,或许是酒精下肚的缘故,措辞陡然变得肆无忌惮。这种随意的口气让天吾想起某个人来。腔调和某个人相同。某个就在不久前遇到过的人。 “我说天吾君,你吸过哈希什[hashish,印度大麻的叶、花、茎制成的致幻剂]吗?” “哈希什?” “就是大麻树脂。” 天吾将夜间的空气吸入肺中,再吐出来。“不,没吸过。” “那么,你想不想试试?”安达久美说,“咱们一起吸吧。我家里就有。” “你有哈希什?” “嗯。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还真看不出来。”天吾用不着边际的声音答道。住在房总海滨小镇的双颊绯红看起来很健康的护士,居然在公寓房间偷藏着哈希什,而且还邀他一起吸! “你是从哪儿弄来这种东西的?”天吾问。 “是高中同学上个月送我的生日礼物。说是到印度去玩,从那儿带回来的礼品。”安达久美说着,像荡秋千似的,使劲甩动着和天吾牵在一起的手。 “走私大麻万一被发现,可是重罪。日本警察对这种东西查得最紧。专查大麻的缉毒犬在机场拼命转悠,闻来闻去。” “那家伙是个不拘小节的马大哈。”安达久美说,“不过总算让他蒙混过关了。哎,一起来试一试嘛。纯度高,效果也好。我查过了,从医学角度看,几乎是没有危险的。虽然不能说肯定不会上瘾,但是和香烟、酒、可卡因之类相比,要弱得多呢。司法当局声称会产生依赖性,但那根本是牵强附会。要是这么说,弹子游戏机要危险得多。第二天起来又不会头晕头痛,还可以让你好好缓解一下精神紧张。” “你试过?” “当然。可开心了。” “开心?”天吾说。 “你试试就明白了。”安达久美说着哧哧地笑,“哎,你知道吗,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痛经厉害的时候,就不吃止痛剂,一直是吸食大麻。还是御医正式开的处方呢。” “真的?” “这可不是瞎说。书里都写着呢。” 是什么书?话已到了嘴边,可觉得麻烦就作罢了。他也不愿和维多利亚女王的痛经纠缠下去。 “过了上个月的生日,你多大了?”天吾换了个话题,问道。 “二十三。已经是大人了。” “那当然。”天吾说。他已年届三十,却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不过是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年还多而已。 “我姐姐今天睡在男朋友那里,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你不必客气,到我家来好了。我明天又不当班,可以慢慢来。” 天吾不知如何作答。他对这位年轻护士有自然的好感。看来她似乎也对他有好感。而且她此刻在邀请天吾到家里去。天吾仰望天空。然而整个天空覆盖着厚厚的灰色云层,看不见月亮的影子。 “上次跟女友吸哈希什的时候,”安达久美说,“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就觉得身体好像忽地一下飘到了空中。也不是太高,大概五六厘米吧。就这样,飘浮在这种高度,感觉好极了。那种感觉恰到好处。” “那样的高度,掉下来也不至于摔疼。” “嗯,那高度正合适,可以安心。觉得自己得到了保护,简直像被空气蛹环拥着一样。我就是子体,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空气蛹里,外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母体呢。” “子体?”天吾说。声音僵硬低沉,令人吃惊。“母体?” 年轻护士嘴里哼着什么歌,使劲甩动和天吾牵在一起的手,走在杳无人迹的路上。两人的身高相差很多,但安达久美似乎毫不介意。不时有汽车从身旁驶过。 “母体和子体。是一本叫《空气蛹》的书里出现的,你不知道?”她问。 “知道。” “看过那本书吗?” 天吾默默地点头。 “太好了。那就容易沟通了。我呢,非常非常喜欢这本书。夏天买来后,已经读过三遍了。一本书竟然让我读了三遍,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后来哪,第一次吸哈希什的时候我就想,怎么像钻进了空气蛹似的。自己被什么东西环拥着,在等待诞生,母体就在一旁守护着。” “你能看见母体?”天吾问。 “嗯。我能看见母体。空气蛹从里面可以隐约看到外边,不过从外边是看不见里面的。好像设计成了这样的结构。可是母体的长相看不清楚,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但我明白那就是我的母体,心里清清楚楚,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体。” “总之空气蛹是像子宫那样的东西?” “也许可以这么说。当然喽,我也不记得在子宫里是什么样子,没办法准确地比较。”安达久美说着,又哧哧地笑了。 这是地方城市郊外常见的造价低廉的二层公寓。建筑似乎是新造的,但已经出现多处年久失修的痕迹。外置的楼梯吱吱作响,开门关门都很费力。一有重型卡车从前面的道路上驶过,玻璃窗便咣当咣当地抖动。墙壁一眼望去就很单薄,如果有人在家里练习低音吉他,只怕整座建筑都会变成一只大音箱。 天吾对哈希什没有什么兴趣。他有清醒的头脑。既然已生活在有两个月亮的世界里,哪里还有必要将这个世界弄得更扭曲呢?况且也没感到对安达久美有性欲。他的确对这位二十三岁的护士有好感,但好感与性欲毫不相干。至少在天吾来说是这样。所以如果母体和子体这两个词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大概会随意找个理由拒绝邀请,不会到她家里去。半路就乘上公交车,没有公交车的话,就喊辆出租车直接回旅馆了。说到底,这里毕竟是“猫城”,尽量避免接近危险场所为好。然而听到母体和子体这两个词,天吾便不可能拒绝她了。安达久美也许能给自己某种形式的暗示,说明青豆以少女的形态躺在空气蛹里出现在那间病房的理由。 这是一个典型的二十几岁的两姐妹居住的公寓套间。有两间小小的卧室,餐厅与厨房合而为一,紧连着小小的客厅。家具似乎是七拼八凑的,毫无统一的情趣与个性。餐厅里装饰板做的台子上,放着一盏不合时宜的蒂凡尼台灯的仿制品。碎花图案的窗帘向两边拉开,能望见窗外的农田,不知种着什么,远处黑黢黢的像是杂木林。视野开阔,无遮无拦,但从这儿看见的风景并不怎么暖人肺腑。 安达久美让天吾坐在客厅里的双人椅上。这是一把外形花哨的红色情侣椅,对面摆着电视。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札幌啤酒,和杯子一起放在他面前。 “我去换件舒服点的衣服,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然而她总是不回来。隔着狭窄的走廊,门后面不时传来声响。是那种滞涩的柜子抽屉忽开忽关的声响,还传来了重物倒地声。每一次天吾都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弄不好她真比看起来醉得厉害。透过薄薄的墙,从隔壁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听不清细微的台词,但似乎是个搞笑节目,每隔十到十五秒便能听见观众的笑声。天吾后悔没有拒绝她的邀约,同时内心某个角落却又觉得,自己是不可避免地被带到这里来的。 身下坐着的椅子是典型的便宜货,布面触及皮肤时隐隐作痛。形状似乎也有问题,怎样扭动身体也找不到舒适的位置,使他的心情愈加不快。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像观察什么宝物似的看了半天,然后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换了好几个频道,决定看NHK介绍澳大利亚铁道的旅行节目。选择这个节目,只因为比其他节目安静些。以双簧管音乐为背景,女播音员用平静的声音介绍着跨大陆铁路优雅的卧铺车。 天吾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眼睛并不热心地追逐着图像,心里想着《空气蛹》。安达久美并不知道写那小说的其实是他。然而这都无所谓。问题在于尽管对空气蛹进行了具体细致的描写,但天吾对它的实体几乎一无所知。空气蛹到底是什么东西?母体和子体意味着什么?他在写《空气蛹》时便不明就里,如今仍莫名其妙。尽管如此,安达久美却喜欢这本书,居然读了三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正在介绍餐车的早餐食谱时,安达久美回来了,坐到情侣椅上天吾的身旁。椅子窄小,于是两人肩并肩挤在一起。她换上了宽大的长袖T恤、浅色的布裤。T恤上印着个大大的笑脸。天吾最后一次看到这个笑脸图案,还是在七十年代初,“大疯克铁路”[Grand Funk Railroad,活跃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摇滚乐队,1971年曾赴日演出]那震耳欲聋的乐曲摇撼着投币式自动唱机的时代。然而T恤看上去不算旧。大概是人们仍然在哪里继续生产印着笑脸图案的T恤。 安达久美从冰箱里又拿出一罐啤酒,响亮地拉开盖子,倒进自己的杯子,一口喝掉了三分之一,然后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眯起眼睛指着电视画面。列车正沿着笔直地铺设在红色山峦中的一望无际的铁轨疾驰。 “这是哪儿?” “澳大利亚。”天吾答道。 “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仿佛在摸索记忆深处的声音说,“是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吗?” “对。就是有袋鼠的澳大利亚。” “倒是有个朋友去过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手指挠着眼角,说,“去的时候正好赶上袋鼠的交配期,到了城市里一看,到处都是袋鼠在干那事。公园里也好,马路上也好,到处都是。” 天吾觉得应该发表一下感想,感想却没顺畅地涌现出来,于是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房间里猛然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隔壁的电视声也听不见了。车子偶尔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驶过前面的公路,此外便是个宁静的夜晚。不过侧耳聆听,便会听到含混细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知那是什么,节奏非常有规律。不时停止,不久又重新传来。 “那是猫头鹰,住在附近的树林里,一到夜里就叫。” “猫头鹰。”天吾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重复道。 安达久美歪过脑袋,搭在天吾肩上,不言不语地拿起他的手握住。她的头发刺激着天吾的脖颈。情侣椅依旧感觉不舒服。猫头鹰在林中似乎大有深意地继续啼叫。那声音在天吾听来像是鼓励,又像是警告,还像蕴含着鼓励的警告,有多重含义。 “哎,我是不是太主动了?”安达久美问。 天吾没有回答。“你没有男朋友吗?” “这可是个复杂的问题。”安达久美做出复杂的表情,说,“有点意思的男孩子,一般高中毕业就到东京去了。这一带没有好学校,又没什么有意思的工作。没办法呀。” “可是你留在了这里。” “嗯。工资不高,工作倒很辛苦。但我比较喜欢这里的生活。只有不好找男朋友是个问题。有机会也交交朋友,但很难碰到合适的。” 墙上的挂钟快指向十一点了。超过十一点旅馆关门,就回不去了。然而天吾却难以从那张坐着不舒服的情侣椅上起身。身体使不出力气。也许得怪椅子的形状,要不就是醉得比自以为的严重。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望着仿造的蒂凡尼台灯,感觉安达久美的头发痒酥酥地扎着脖颈。 安达久美一面乐呵呵地哼着歌,一面准备哈希什。她用安全剃刀像削木鱼花一样把黑色块状的大麻树脂薄薄地削下来,装进扁平的专用小烟嘴里,带着认真的眼神擦火柴。独特的甜甜的烟雾飘散在房间里。安达久美先吸了烟嘴。大大地吸一口,让烟久久地停留在肺里,再缓缓吐出,然后用手势示意天吾依样而为。天吾接过烟嘴,照样做了一遍,让烟尽量在肺里留得久一点,然后再缓缓吐出。 你一口我一口,吸了很长时间。其间两人都一言不发。隔壁的住户又打开了电视,搞笑节目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比先前大了些。演播厅里观众开心的笑声汹涌不绝,只有在播放广告时才会停止。 交互吸了大约五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周遭的世界没有显示出任何变化。颜色也好形状也好,还是原来的样子。猫头鹰继续在杂木林中啼叫不停,安达久美的头发照旧扎得脖颈丝丝微痛。双人椅坐起来还是很不舒服。时钟的秒针按照同样的速度转动。电视里的人们还在为了某人说的笑话不断纵声大笑,是那种不论怎么笑都不可能幸福的笑。 “什么都没发生。”天吾说,“说不定对我无效。” 安达久美轻轻地敲了两下天吾的膝盖。“没问题的,就是得要点时间。” 果然如安达久美所言,不久有反应了。仿佛秘密的开关打开了,耳边听见丁零一声,随后天吾的大脑里有种东西黏糊糊地晃荡,那就像盛着粥的饭碗倾斜时的感觉。是脑浆在晃荡,天吾想。他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感觉到脑浆作为一种物质而存在,体会到它的黏度。猫头鹰深邃的声音穿过耳朵钻进来,混入那粥里,融成一片,毫无间隙。 “我身子里有只猫头鹰。”天吾说。猫头鹰现在变成了他意识的一部分,密不可分的重要部分。 “猫头鹰是森林的守护神,无所不知,它会把夜的智慧传授给我们。”安达久美说。 然而该向何处,又是如何去寻求智慧呢?猫头鹰无处不在,又处处皆无。“我想不出该提什么问题。”天吾说。 安达久美握住天吾的手。“不必提问。只要自己走进森林里就行了。这样更简单。” 从墙那边传来电视节目的笑声,还响起掌声。大概是电视台的助手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对着观众举起写有“笑”和“拍手”等指示的牌子。天吾闭上眼,想象着森林。自己走进森林。黑暗的森林深处是小小人的领地。然而那里也有猫头鹰。猫头鹰无所不知,会将夜的智慧传授给我们。 就在这时,所有的声音忽然中断了。好像有人悄悄转到背后,用塞子堵住了天吾的双耳。有人在某处盖上一个盖子,而另一个人在别处打开一个盖子。出口与入口调换了。 回过神来,天吾在小学教室里。 窗户大开,孩子们的声音从操场飞进来。仿佛想起来了似的,风儿在吹拂,白色的窗帘随之飘舞。身旁是青豆,紧握着他的手。一如既往的风景——然而又有所不同。映入眼帘的一切都鲜明得几乎辨认不出了,鲜明得要冒泡。物体的姿态、形状,连细微之处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见伸手可及。而初冬午后的气味大胆地直刺鼻孔,仿佛此前一直覆盖其上的罩子被猛然掀开一般。是真正的气味。是心静之后一个季节的气味。和黑板擦的气味、清扫用的清洗剂的气味、校园一角的焚烧炉燃烧落叶的气味混为一体,密不可分。将这气味深深地吸入肺里,便会生出感觉,仿佛心灵被拓展得既广又深。身体的结构在无声无息之中被重新改编,心跳不再单单是心跳了。 在极短的一瞬间,时间的门扉向着内侧推开。古老的光与簇新的光合而为一。古老的空气与簇新的空气合而为一。就是这3光和这3空气!天吾心想。这样一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差不多是一切。这气味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来呢?分明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分明是如此真实不变的世界。 “我好想见你。”天吾对青豆说。这声音遥远生涩,但无疑是天吾的声音。 “我也好想见你。”少女说。这又像安达久美的声音。现实与想象的边界消失了。他试图看清边界时,饭碗便倾斜了,脑浆黏糊糊地晃荡。 天吾说:“我应该早一点开始寻找你,但没做到。”“现在开始也不晚。你能找到我。”少女说。 “怎么做才能找到你呢?” 没有回答。回答无法转化为语言。 “但是我能找到你。”天吾说。 少女说:“因为你被我发现了呀。” “你发现了我?” “快找到我。”少女说,“趁着还有时间。” 白色的窗帘仿佛奔逃不及的亡灵,无声地飘然飞舞。这是天吾最后看见的光景。 醒过来,天吾躺在狭窄的床上。灯光熄灭,街灯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幽幽地照着房间。他穿着T恤和平角短裤。安达久美只穿了一件带笑脸图案的长袖T恤。下摆很长的T恤下面,她没穿内衣。柔软的乳房抵着他的手臂。天吾的脑子里,猫头鹰还在继续啼鸣。现在,连杂木林也在他的身体里。他把夜晚的杂木林一起收纳进了体内。 虽然和这位年轻护士一起躺在床上,天吾却没有感觉到性欲。安达久美看上去似乎也没有感觉。她伸手搂着天吾,只管哧哧地笑。是什么东西那么可笑,天吾不得而知。说不定是有人在某处举起了一块写着“笑”的牌子。 现在究竟几点了?抬脸想看看时钟,但哪里都没有。安达久美忽然不笑了,用双臂搂住天吾的脖子。 “我重获新生了。”安达久美那温暖的气息吹到了耳廓上。 “你重获新生了。”天吾说。 “因为我死过一次。” “你死过一次。”天吾重复道。“在下着冷雨的夜里。”她说。 “你为什么死呢?” “是为了这样重获新生。” “你重获新生。”天吾说。 “或多或少。”她非常平静地低语,“以种种形式。” 天吾想了一会儿这句话。或多或少以种种形式重获新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脑浆黏黏地很沉重,仿佛原始的大海漫溢着生命的萌芽。然而这不会将他引往任何地方。 “空气蛹是从哪里来的?” “错误的提问。”安达久美说着呵呵笑起来。 她缠在了天吾身上。天吾的大腿能感觉到她丰茂而浓密的阴毛。她的阴毛仿佛是思维的一部分。 “重生需要什么?”天吾问。 “关于重生,最重要的问题,”娇小的护士像揭示秘密似的说,“就是人不能为了自己重生,只能为了别人。” “这就是或多或少以种种形式的意思啰。” “天一亮,天吾君你就得离开这里。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 “天一亮,我就得离开这里。”天吾重复着护士的话。 她再次在天吾的大腿上摩挲丰茂的阴毛,就像打算在那里留下什么印记。“空气蛹不是从某个地方来的东西。无论等多久,它也不会来。” “你知道这个。” “因为我死过一次。”她说,“死是很痛苦的,比天吾君你预想的要痛苦得多。而且无比孤独。孤独得让人佩服,原来人竟然能如此孤独。这一点你最好记住。不过啊,天吾君,归根到底,不死一次就不会重生。” “不死去就不会重生。”天吾确认道。 “不过,人是一边活着一边逼近死亡的。” “一边活着一边逼近死亡。”天吾不解其意,只管重复。 白色窗帘仍旧在风中飘舞。教室的空气里混杂着黑板擦和清洗剂的气味。焚烧落叶的烟味。有人在练习竖笛。少女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下半身感觉到甜蜜的疼痛,然而没有勃起。它的到来还在以后。还在以后这句话,与他相约了永远。永远是一根无限延伸下去的长杆。饭碗再度倾斜,脑浆黏糊糊地晃荡。 醒来时,天吾半天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在脑中理清昨夜的经历花了不少时间。清晨的阳光从碎花窗帘的缝隙中炫目地照进来,清晨的鸟儿在热闹地啼鸣。狭小的床上,他以非常窘迫的姿势睡着。居然能以这种姿势睡一夜。身边有个女人。她脸颊贴着枕头,酣眠未醒。头发宛如被朝露濡湿的精神的夏草,斜披在脸颊上。是安达久美,天吾想。刚迎来二十三岁生日的年轻护士。他的手表掉落在床边的地板上。指针指着七点二十分。早晨七点二十分。 天吾留神不惊醒护士,悄悄地爬下床,透过窗帘缝隙向外望,看见外边是卷心菜地。黑土上,卷心菜排成队,规规矩矩地蹲在那里。后边是杂木林。天吾想起了猫头鹰的叫声。昨夜猫头鹰就是在那里叫的。夜的智慧。天吾和护士听着那叫声,吸着哈希什。大腿上还残留着她阴毛那硬硬的触感。 天吾走到厨房,捧着自来水喝了几口。喉咙干渴,喝再多都不足以解渴。然而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变化。头不疼,身体不觉得倦怠,意识也清醒。只是身体里有一种通风过于良好的感觉,仿佛变成了专家仔细清扫后的管道设备。就这样穿着T恤和平角短裤走到洗手间,解了长长的小便。映在陌生镜子里的脸,看上去不像自己的。头发乱蓬蓬地翘着,胡须也该剃了。 回到卧室里收拾衣服。他脱下的衣服和安达久美脱下的混在一起,胡乱扔在地板上。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脱的,又是怎样脱的。找到左右两只袜子,蹬上蓝牛仔裤,穿上衬衫。其间踩到一只硕大的廉价戒指。他捡起来搁在床头柜上,再套上圆领毛衣,拿起防风外套,确认钱包和钥匙都在口袋里。护士把被子一直拉到耳边,睡得正熟,连鼾声都听不到。该不该喊醒她?别的先不说,尽管大概什么也没干,毕竟一起睡了一夜,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悄然离去似乎有违礼节。然而她睡得如此香甜,还说过今天不当班。而且,将她喊醒后,两人又该做什么好呢? 他发现电话机前有纸和圆珠笔,便写道:“昨晚谢谢你。很开心。我回旅馆去。天吾。”还写上了时间。将纸片放在床头柜上,把刚才捡起来的戒指当作镇纸压在上面,然后蹬上穿旧了的运动鞋,走了出去。 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有一个公交站,等了大概五分钟,来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车。他和喧闹的男女高中生一起坐上去,直至终点。天吾满脸胡子地在上午八点后才回来,旅馆里的人却什么也没说。对他们而言,这似乎不是什么怪事,二话不说,麻利地为他准备好了早餐。 天吾吃着热乎乎的早饭,喝着茶,回忆着昨夜发生的事。三位护士邀他去吃烤肉,再去附近的小酒吧唱卡拉OK。然后去了安达久美的家,听着猫头鹰的叫声吸印度产的哈希什,感觉脑浆好像暖而黏的粥。回过神时,人在冬天的小学教室里,嗅着那空气的气味,和青豆交谈。然后跟安达久美在床上谈论了死与重生。有错误的提问,有多义的回答。杂木林中猫头鹰啼鸣不已,人们看着电视节目笑声不绝。 记忆处处跳跃,缺失了几个连接的部分。然而那些没有缺失的部分却能无比鲜明地回忆起来,能逐一追溯口中说出的话。安达久美最后的话,天吾记忆犹新。那是忠告,又是警告。 “天一亮,天吾君你就得离开这里。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 也许该回去了。为了再次见到空气蛹里十岁的青豆,请假来到这个小镇。而且将近两周每天赶往疗养院,为父亲朗读。然而空气蛹没有出现。不过,就在几乎要死心的时候,安达久美却为他准备了另一种形态的幻象。天吾在其中再次和身为少女的青豆相遇,说了话。青豆说,赶快找到我,趁着还有时间。不对,也许其实是安达久美说的。无法分辨,不过是谁都行。安达久美死过一次又重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某个人。天吾决定姑且相信在那里听到的话。那恐怕很重要。 这里是猫城。有些东西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就是为此,他才换了好几趟火车赶来。然而在这里获得的东西都伴随着风险。如果相信安达久美的暗示,则是那种致命的风险。拇指刺痛时就会知道,有某种不祥之物朝着这里袭来。 该回东京了。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趁着列车还会在这里停车。然而在那之前必须到疗养院去一次。需要和父亲告别,还有必须加以确认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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