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吾 不允许谈论它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天吾走出“麦头”,一面思绪联翩,一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随后下定决心,迈向那个小小的儿童公园。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地方。就像那次一样,爬上滑梯,再一次仰望夜空。在那里也许能再次看到月亮,也许它们会向他倾诉什么。

上次去那个公园是什么时候?天吾边走边回忆。想不起来。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均衡,距离感不稳定。但大概是初秋,还记得自己穿的是长袖T恤。而现在是十二月。

寒风把云团吹向东京湾方向。云仿佛是用油灰做成的,似乎硬硬的,形状各异。在这些云背后,时隐时现地能看见两个月亮。熟悉的黄月亮和新加入的绿色小月亮。两个都过了满月时分,大概有三分之二大小。那个小月亮,望上去像躲在妈妈裙裾后面的小孩子。月亮的位置和上次大致相同,宛如一直坚守在那里,等待天吾归来。

夜间的儿童公园不见人影。水银灯光比上次带着更多的白色,更加森冷。叶片落尽的榉树枝干,让人想起暴露在风雨中的古老的白骨。一个似乎会有猫头鹰叫声的夜晚。嘿,都市的公园里没有猫头鹰。天吾把游艇夹克的风帽戴在头上,双手插进皮夹克的口袋里,然后走上滑梯顶,靠着扶手,仰望着云团间忽隐忽现的两个月亮。在它们背后,星星不声不响地闪烁。都市上空积滞的暧昧的污秽被风吹散,空气澄净,没有一丝杂物。

此时此刻,到底有多少人像自己这样,在留心这两个月亮呢?天吾想。深绘里当然知道这件事。这件事情原本就始于她。大概。然而除了她,天吾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提及月亮增加了数目。是人们还没觉察这个事实?还是这早已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再没有人当作话题了?不管怎样,除了那位帮他在补习学校代课的友人,天吾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月亮的事。不如说是小心翼翼地不在人前提到这个,好像这是在道义上不合适的话题。

为什么呢?

天吾想,或许是月亮不希望这样。或许这两个月亮说到底是发给天吾个人的信息,而他没有获准与别人共享这个信息。

然而这是个离奇的想法。月亮的数目怎么可能成为私人的信息呢?它究竟要传递什么?天吾觉得这与其说是信息,不如说更像复杂的谜语。若是这样,那出谜的究竟是谁呢?不发出许可的又是谁?

风发出尖锐的声音,从榉树的枝间穿过,像体味到绝望的人从齿缝中吐出的绝情的气息。天吾仰望着月亮,似听非听地听着风声,一直坐到身子完全冷透。折合成时间,大约有十五分钟左右。不对,也许更长些,不知何时失去了时间感。因为威士忌暖得恰到好处的身子,现在像海底孤独的岩石,又硬又冷。

云连绵不断地被吹向南方的天空,不管吹走了多少,都汹涌不绝。遥远的北方大地一定有取之不尽的云朵供给源。一群心坚似铁的人,裹着厚厚的灰制服,从早到晚默默地不断制造云朵,就像蜜蜂酿蜜、蜘蛛织巢、战争制造寡妇一样。

天吾看了一眼手表。马上就到八点了。公园里已经没有人影。不时有人步履匆匆地走过前面的马路。下班回家的人们个个步态相同。隔着马路,对面新建的六层公寓里有半数住户的窗子亮着灯。寒风呼啸的冬夜,点灯的窗子透出格外柔情的暖意。天吾用目光依序追寻一扇扇亮灯的窗子,如同从小渔船上仰望夜的海上漂浮的豪华客轮。每扇窗子都像串通好似的拉着窗帘。从夜晚的公园冰冷的滑梯望过去,那里像另一个世界。一个建立在另外的原理之上、依循另外的规则运营的世界。在窗帘后面,人们大概心安理得地过着极其普通的生活。

极其普通的生活?

天吾能想象的“极其普通的生活”,只是缺乏深度和色彩的公式化的东西。夫妻两人,大概有两个孩子。母亲扎着围裙。冒着热气的锅,餐桌边的交谈——天吾的想象力到这里便碰了壁。普通的家庭在晚餐桌上到底谈些什么?对他而言,没有在餐桌上和父亲聊天的记忆。两个人各自在方便的时候,默默地将食物塞进肚子。吃的东西也难说是食物。

观察了一会儿公寓明亮的窗户,再次将目光转向大小两个月亮。但不管等多久,哪个月亮都没有向他吐露只言片语。它们毫无表情的面孔朝向这边,那模样就像不妥帖的希求润色的对偶句,并排浮在天上。今日无信息。这就是它们向天吾传递的唯一的信息。

云团不知疲惫地穿过天空向南飘去。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云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其中也有形状非常有趣的云朵。看上去,它们似乎有独特的思考。虽小却坚硬、轮廓分明的思考。然而天吾希望知道的不是云朵,而是月亮的想法。

天吾终于作罢,大大地伸展手脚,然后走下滑梯。没办法。今天弄明白了月亮的数目没变,也算是值得了。他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走出公园,缓缓地跨着大步走回了家。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小松。该和他谈一次了。得多少整理一下和他之间的事。小松那边也说有话稍等几天告诉天吾。他把千仓疗养院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小松,然而没有电话打来。明天给小松打个电话。不过要先到补习学校去一趟,看一下深绘里交给友人保管的信。


深绘里的信原封不动地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封得严实,信却很短。半页报告纸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楔形文字般熟悉的字。比起报告纸来,那是写在黏土板上才更合适的字体。天吾知道写这样的字要花很长时间。

天吾把信读了好几遍。上面写的是她不得不离开天吾的家。3现在3马上她写道。因为有人在看着我们,这是她的理由。用粗而软的铅笔在这三处底下重重地画着横线。三条极为雄辩的横线。

看着“我们”的是谁?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没有说明。在深绘里居住的世界里,看来事实不能老老实实地说出口。就像标明了海盗藏宝地点的地图,必须用暗示和谜语,或是缺失与变形来说明事物,像《空气蛹》的原稿一样。

但深绘里大概没有发出暗示或谜语的意思。对她来说,这才是最自然的表达方式。只有通过这样的词汇和语法,她才能将心中的意象和思想传递给别人。想和深绘里沟通,就得习惯这种表达方式。从她那里接受了信息的人,必须调动自己的能力与资质,适当地调整顺序、补充不足才行。

然而深绘里偶尔直截了当地给出的声明,天吾不管怎样暂且全部接受。她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时,恐怕真的有人在看着我们。她感觉“不得不离开”时,就是她离开的最佳时机。先把这些作为综合性的事实接受下来。至于背景、细节和根据,以后再自己去寻找,去推测。或者一开始就该放弃追求这种东西。

有人在看着我们。

难道是说“先驱”的人找到了深绘里?他们知道天吾与深绘里的关系,掌握了他受小松委托改写《空气蛹》的事实,所以牛河才企图接近他。他们不辞劳苦地(天吾至今不知为何)要将他置于自身的影响下。这样的话,他们很可能已经在监视天吾的家了。

但如果是这样,他们未免浪费了太多时间。深绘里在天吾家里住了近三个月。他们可是组织化的人,拥有实实在在的力量,想把深绘里抓到手易如反掌,毫无劳神费力地监视天吾住处的必要。而且他们若是在监视深绘里,肯定不会让她随心所欲地说走就走。可是深绘里竟然收拾行李走出天吾的住处,还跑到代代木的补习学校将信交给他的友人,又赶往别的地方去了。

越是按逻辑推论,天吾的脑袋越发混乱。只能认为他们没有把深绘里抓到手的意思。说不定他们从某个时间点起,已经将行动目标从深绘里改为别的对象。一个跟她有关但并非她本人的人物。也许基于某种理由,深绘里对“先驱”来说已不再是威胁了。但假定如此,他们为什么现在要特地监视自己的住处呢?


天吾用补习学校的公用电话打给小松的出版社。虽然是星期天,可天吾知道小松喜欢休息日到公司去工作。只要没有别人在,公司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这是他的口头禅。然而没人接。天吾看看表,才上午十一点。小松不会这么早上班。不论是星期几,他都是在太阳过了头顶之后才开始一天的行动。天吾坐在自助餐厅的椅子上,喝着淡咖啡,将深绘里的信又读了一遍。照例是汉字少到极点、没有标点也不换行的文章。

天吾 你是从猫城回来后读这封信 这是好事情 不过有人在看着我们所以我不得不离开这个房间 而且得现在马上 我的事你不用担心 但我已经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上次就告诉过你你要找的人就在从这里走路可以到的地方 不过要当心有人在看着

天吾将这电文般的短信连读了三遍,然后叠好装进口袋。每次都是这样,越是反复阅读,深绘里的文章就越可信。他受到了监视。天吾现在将这一点当作了确凿的事实。他抬起头,环顾补习学校的自助餐厅。正是上课时间,餐厅内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学生在看教科书,往笔记本上写什么。看不到像是暗中偷偷监视他的人。

有一个基本的问题:假如目标不是深绘里,他们在这里监视的到底是谁?是我本人,还是我的住处?天吾试着思考。当然,一切都不过是推测。但他感到他们关注的恐怕不是自己。天吾不过是个受托改写《空气蛹》的文章修理工。该书已经出版,成为世间的话题,不久话题也会消亡。天吾的使命早已告终,如今没有理由再受到关注。

深绘里应该几乎没出过房门。但她感觉到了视线,意味着他的房间受到了监视。可是,究竟在什么地方才能实施监视呢?这一带是都市里十分拥挤的地段,但天吾位于三楼的家却令人诧异地不受外界视线侵扰。这也是天吾喜欢这间屋子、长住不走的理由之一。他那位年长的女朋友也高度评价这一点。“外观倒还罢了。”她常说,“这间屋子奇妙地让人安心,和住在里面的人一样。”

每到黄昏时分,一只大乌鸦就会飞来窗边。深绘里在电话里说起过这只乌鸦。乌鸦落在窗外搭建的放花盆的狭小空间里,在玻璃窗上咔哧咔哧地磨蹭漆黑的大翅膀。归巢前在房间外待一会儿成了这只乌鸦的习惯。而且它似乎很关注房间内部,脸颊两侧又大又黑的眼睛敏捷地转动,从窗帘的缝隙里收集信息。乌鸦是聪明的动物,而且好奇心旺盛。深绘里说能和那只乌鸦交谈。但再怎么说,也很难认为乌鸦会充当什么人的喽啰,前来刺探天吾家里的情况。

那么,他们究竟是在哪里侦察他家中的情形呢?


天吾在从车站回家的途中,顺便去超市购物,买了青菜、鸡蛋、牛奶和鱼。他抱着纸口袋站在公寓大门口,为慎重起见环视了四周一圈。没有可疑之处。一成不变的风景。像黑暗的脏器一般垂在空中的电线,狭窄的前院里冬日枯黄的草坪,锈迹斑斑的信箱。他还侧耳听了一会儿。但除了都市特有的振翅声一般连绵不绝的噪音,什么也听不见。

回到房间里整理好食品,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察看外面的风景。隔着一条马路,对面有三座旧房子。都是二层小楼,建造在狭窄的地盘上。房主都是老年人,典型的老资格居民。人人长着一张不容亲近的脸,对任何变化都心存厌恶。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爽快地欢迎陌生人登上自家的二楼。而且无论怎样探身,最多也只能从那里看到天吾家的一部分天花板。

天吾关上窗子,烧开水泡咖啡,坐在餐桌边喝着,想着能想到的种种可能性。有人在附近监视我,而在从这里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藏着(或是藏过)青豆,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系?抑或是偶然的巧合?但怎么想也得不出结论。他的思路就像在所有出口都被堵死的迷宫里,只能闻到奶酪香味的可怜老鼠,沿着同一条路周而复始地绕圈子。

他放弃了思考,浏览了一遍从车站小卖店买来的报纸。今年秋天当选连任的罗纳德·里根把中曾根康弘首相称作“阿康”,中曾根首相则叫总统“隆”。当然也有照片的原因,他们俩看上去就像在商量如何将建材偷换成廉价的伪劣商品的建筑商。因英迪拉·甘地总理遭暗杀而引发的骚乱仍在印度国内持续,各地有许多锡克教徒惨遭杀害。日本苹果史无前例地丰收。但足以让他感兴趣的新闻一件也没有。

等到时针指向两点,他再次往小松的公司打了个电话。


铃声一连响了十二下,小松才来接电话。一如既往。不知为何,他不会轻易地拿起电话来。

“天吾君,久违了。”小松说。他的声调完全恢复了原状,十分流畅,稍有点像演戏,无从捉摸。

“前两个星期我请假去千叶了。昨天傍晚才回来。”

“听说你父亲情况不太好。你辛苦了。”

“也不算辛苦。家父一直神志昏迷,我不过是坐在一旁,看着他的睡容打发时间。其余时间就在旅馆里写小说。”

“但毕竟事关一个人的生死,总是不容易啊。”

天吾改换了话题:“您不是说稍等几天有话要告诉我吗?上次打电话时说的。好久以前了。”

“就是那件事。”小松说,“我想跟你见一面,好好谈谈。你有空吗?”

“如果事关重大,早一点比较好吧?”

“是啊,也许是早一点好。”

“今晚的话,我可以腾出时间来。”

“今晚就行。我也正好有时间。七点怎么样?”

“没问题。”天吾答道。

小松说了他们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吧。天吾也去过几次。“这家店星期天也开门,而且星期天几乎没有客人,能安静地说话。”

“会很长吗?”

小松略一沉吟。“怎么说呢?是长是短,得说说看才知道。”

“行啊。随便您说多久,我奉陪到底。咱们可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呢,对不对?还是您坐上别的船啦?”

“没那种事。”小松少见地用诚实的口气说,“咱们现在还是坐在一条船上。总之,七点见。到时我再详细告诉你。”


天吾挂断电话后,坐在写字台前,打开文字处理机,把在千仓旅馆里用钢笔写在稿纸上的小说输进去。重读这些文章,便浮想起千仓小镇的风景来。疗养院的景物,三位护士的面容,摇曳着防风松林的海风,空中飞舞的雪白海鸥。天吾站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将外面凉爽的空气吸入胸中。

天吾 你是从猫城回来后读这封信 这是好事情

深绘里在信中这样写道。然而回来后这个房间却被别人监视着。不知是什么人藏在什么地方进行监视。说不定是在房间里装上了摄像头。天吾担心起来,把角角落落查了个遍。当然没发现摄像头,也没发现窃听器。这毕竟是个又小又旧的房间,如果装上了这种东西,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直到天色暗下来,天吾一直坐在桌前输入小说原稿。不是一字不改地照搬写好的文章,而是处处进行修改,比预想的费时间。停下手打开台灯时,天吾才想到今天乌鸦没有来过。听声音就知道乌鸦来了,因为它会在玻璃窗上磨蹭大翅膀。托它的福,玻璃上到处沾着薄薄的油脂,像寻求解读的密码。

五点半,做了顿简单的晚饭吃下去。并没有什么食欲,但连午饭也没正经吃过,肚子里还是填进点东西比较好。他做了番茄裙带菜沙拉,吃了一片吐司。到了六点十五分,他在高领黑毛衣外面套上件橄榄绿灯芯绒上衣,走出房间。迈出公寓大门时停下环视四周,仍然没有发现惹人注目的东西。没有男人藏在电线杆后面,也没有可疑的汽车停在路边,甚至连乌鸦都没来。但天吾反倒不安起来。他觉得周围所有看似全无关系的东西,似乎都在暗中监视自己。手提购物篮经过的妇女,外出遛狗的沉默老人,就连肩背网球拍、看也不看这边便骑着自行车过去的高中生,说不定都是“先驱”派来的伪装巧妙的监视者。

这就是所谓的疑心生暗鬼吧,天吾想。必须提高警惕,但过于神经质也不好。天吾步履匆匆地走向车站,不时飞快地扭头看有没有盯梢者。如果有人盯梢,他大概不会看漏。他天生比别人视野开阔,视力也好。回头看过三次之后,他确信自己没有被跟踪。


差五分七点到了和小松碰头的那家店。小松还没到,天吾好像是开门后的第一位客人。吧台上大大的花瓶里插满了鲜花,花茎切口的气味飘漾在四周。天吾坐在深处的雅座上,点了一杯生啤,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文库本来读。

七点十五分,小松来了。粗花呢上装配开司米薄毛衣,同样是开司米质地的围巾,羊毛裤子加绒面革皮鞋。一如平时的装扮,每一样都是上等货,品味高雅,而且旧得恰到好处。这些衣服穿在他身上,仿佛原本就是身体的组成部分。天吾从没见过小松穿一看便知是新买来的衣物。也许他是穿着新买的衣服睡觉、在地板上打滚来着,或是在穿之前多次手洗过再阴干,然后在褪色褪到恰如其分时,再穿在身上在人前露面,还一副生来从不介意服饰的表情。总而言之,这身装扮让他一看就像个久经磨炼的资深编辑。不如说除了久经磨炼的资深编辑,他什么都不像。他在天吾对面坐下,同样点了生啤。

“你看上去好像没有变化啊。”小松说,“新小说写得顺利吗?”

“进展很慢,但在不断前进。”

“那太好啦。作家只有持之以恒地写作才能进步,就像毛毛虫永不休止地吃着叶子一样。我没说错吧?改写《空气蛹》对你自己的工作产生了良好的影响,对不对?”

天吾点点头。“是啊。做了那件工作,我好像学到了一些关于小说的重要东西,看到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地方。”

“这倒不是自吹自擂,这方面我可是了如指掌。天吾君你需要这样的契机。”

“不过,我也为此吃够了苦头。你知道的。”

小松将嘴巴弯成冬夜美丽的新月,笑了。那是难以读取深度的笑。

“人想获得宝贵的东西,就得支付相应的代价。这可是世界的规则哦。”

“也许是吧。但什么是宝贵的东西什么是代价,很难区分。因为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

“很多事的确都乱糟糟地搅在了一起,就像在串线的电话上交谈。你说得没错。”小松说着,皱起眉头,“对了,深绘里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现在嘛,我不知道。”天吾斟词酌句地答道。

“现在嘛。”小松意味深长地说道。

天吾沉默不语。

“但直到不久前,她还住在你家里。”小松说,“我是这样听说的。”

天吾点点头。“没错。她在我那里住了将近三个月。”

“三个月可不算短。”小松说,“但你对谁都没说起过。”

“因为她让我别告诉任何人,所以我对谁都没说,包括小松先生您。”

“但现在她不在你那里了。”

“没错。在我去千仓期间,她留下一封信,离开了我家。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小松取出烟,叼在口中点燃火柴,眯起眼睛望着天吾。

“那之后深绘里回到戎野老师家了。那个二俣尾山上的家。”他说,“戎野老师和警方联系,撤销了搜索请求,告诉他们深绘里只是偶然出去走走,并没有遭到绑架。警察肯定找过她问了一通前因后果。为什么要隐藏起来?到哪里去了?干了些什么?毕竟是未成年人嘛。过几天报纸也许会有报道,失踪多日的少女新人作家安然现身之类。呃,就算登出来,篇幅也不会太大吧,又没有牵扯什么犯罪事件。”

“曾经藏在我那儿的事,也会曝光吗?”

小松摇摇头。“不会。深绘里不会说出你的名字。她那样的性格,不管对手是警察是陆军宪兵队是革命评议会还是特雷莎修女,她一旦决定不说出来,就死也不会开口,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倒不是担心,只是想了解事态出现了什么变化。”

“总之,你的名字不会公之于众。不要紧。”小松说,随后脸上浮出严肃的表情,“这些姑且不谈,我有件事必须问问你,但这话有点不好开口。”

“不好开口的事?”

“该怎么说呢,涉及隐私啊。”

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放回台子上。“没关系。能回答的我都回答。”

“你和深绘里之间有没有性关系?我是说她藏在你家那段时间。你只要回答Yes或No就行。”

天吾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地摇头。“我的回答是No。我和她之间没有那种关系。”

那个雷雨之夜自己和深绘里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去。天吾凭直觉这样判断。这是不能公开的秘密,不允许他谈论。而且,那根本不能称作性行为,其中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性欲,无论是哪一方。

“那么是没有性关系喽?”

“没有。”天吾用缺乏水分的声音答道。

小松鼻子两侧微微挤出皱纹。“可是天吾君,我不是怀疑你,但你在回答No之前,停顿了一到两拍。在我看来这有点像踌躇不决。会不会有过与之近似的关系呢?我可不是打算责备你。我呢,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事实。”

天吾直直地注视着小松的眼睛。“我不是踌躇,只是有点奇怪。您怎么会对深绘里和我有没有性关系感兴趣。因为您可不是对别人的私生活津津乐道的性格,反而对这种事避之不及。”

“嗯。”小松说。

“那么,这件事现在为何成了问题?”

“当然,天吾君你和谁睡觉,深绘里和谁干了什么,基本都跟我没关系。”小松用手指挠着鼻翼,“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你也知道,深绘里和那些普通女孩可不一样。怎么说呢?应该说她的每个行动都会产生意义。”

“产生意义。”天吾说。

“自然,从逻辑上看,任何人的行为就结果而言都会产生意义。”小松说,“不过在深绘里来说,会产生更加深刻的意义。她身上有这种不寻常的要素,因此我们要尽量掌握和她有关的事实。”

“所谓我们,具体是指谁?”天吾问。

小松罕见地露出为难的表情。“说老实话,想知道你和深绘里有没有性关系的,不是我,而是戎野老师。”

“戎野老师也知道深绘里藏在我这里?”

“当然。从她寄居在你那里的第一天起,老师就知道了。深绘里一一向老师报告自己身在何处。”

“我可不知道。”天吾惊讶地说。深绘里好像说过没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任何人。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我不太理解。戎野老师是她实际上的家长,是监护人,也许会在某种程度上关心这种事。但毕竟处在这莫名其妙的状况中,深绘里是否安然无恙,是否处于安全的环境,才应该是最重要的问题。她的贞洁问题居然在老师的忧虑事项一览表中居首位,这可有点难以想象。”

小松撇了撇半片嘴唇。“这个嘛,我不了解具体情况。我只是受老师委托,要当面问问你和深绘里是否有过肉体关系,所以才这么问,而得到的回答是No。”

“对。我和深绘里没有肉体关系。”天吾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干脆地说道。他心里没有在说谎的意识。

“那就好。”小松把万宝路叼在口中,眯起眼睛擦燃火柴,“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深绘里的确是个引人瞩目的女孩。但就像您知道的,我本来就被卷进了麻烦的事态,而且是迫不得已,我可不想再招惹更大的麻烦。而且我原来是有女朋友的。”

“我明白了。”小松说,“在这方面你是个聪明人,思路也很清晰。我会如实向老师转告。问你这种怪问题,对不起。你别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事到如今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天吾说着,稍稍顿一顿,“那么,您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事情?”

小松喝完啤酒,向侍者点了苏格兰威士忌高杯酒。

“天吾君喝什么?”他问。

“和您一样就行。”天吾回答。

两只高高的玻璃杯送到台子上来。

“首先,”小松沉默许久之后说道,“应该把一团乱麻的局面在这里理理清楚,因为我们毕竟是坐在一条船上嘛。所谓我们,就是你、我、深绘里以及戎野老师四个人。”

“这真是意味深长的组合。”天吾说。但小松似乎没有听出其中的讽刺意味。他好像在专心考虑自己要说的话。

小松说:“这四个人各怀心思参与这个计划,目标并不一致,方向各不相同。换句话说,大家并没有按照同一个节奏、同一个角度去划动船桨。”

“而且本不是适合集体作业的组合。”

“也许可以这么说。”

“船还被激流冲向了瀑布口。”

“船被激流冲向了瀑布口。”小松承认道,“不过呢,我不是要辩解,开头只是个单纯朴素的计划。深绘里写的《空气蛹》由你刷刷几下改写完,去夺取文艺杂志新人奖,印成书适可而止地卖个好价钱。我们来捉弄一下世间,还能小赚一笔。半是恶作剧半是实利,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可是自从深绘里的监护人戎野老师插手,情节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水面下好几项计划错综交集,水流越来越急。你的改写也好极了,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于是这本书声名大振,销路好得出奇。结果我们乘坐的船被冲到了出乎意料的地方,而且是有点危险的去处。”

天吾微微地摇头。“何止是有点危险的去处,是危险之极的去处。”

“这么说大概也行吧。”

“您别说得好像事不关己。这不都是您筹划的吗?”

“你说得对。是我突发奇想,按下了启动按钮。一开始倒很顺利,遗憾的是半路上开始失去控制了。我当然有责任,尤其是把你卷进来这一节。是我硬劝你入伙的。但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在这里停下,重整态势才行。把多余的包袱处理掉,把计划尽量弄得简单些。我们得认清自己现在处于什么位置,接下去该如何行动。”

说完这些,小松歇了一口气,喝着高杯酒。然后拿起玻璃烟灰缸,仿佛盲人在仔细确认物体的形状,用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表面。

“说老实话,我被人在某个地方监禁了十七八天。”小松开口说道,“从八月底到九月过半。那一天,我正打算去上班,正午过后走在我家附近的路上,那是通往豪德寺车站的路。这时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大型车轻快地摇下车窗,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这不是小松先生吗?’我心想这是谁,走过去一看,下来两个男人,一把将我拽进车里。两个都是力大无比的家伙。一个从背后反剪住我的双臂,另一个人拿着氯仿之类的强迫我闻。喏,简直就像电影一样。不过,那东西可真灵。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墙是白色的,形状像个立方体。里面有一张小床、一张木制的小桌子,但没有椅子。我就被扔在那张床上。”

“是被绑架了吗?”天吾问。

小松把检查完毕的烟灰缸放回台子上,抬脸看着天吾。“对,我被漂亮地绑架了。从前有部电影叫《收藏者》,就跟那个一模一样。我想,世上绝大多数人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绑架。这种事连闪都不会在脑袋里闪一下。你说是不是?可是,等该被绑架的时候,还是照样会被绑架哦。这该怎么说呢?伴随着某种超现实的感觉。自己居然真的被绑架了!叫人怎么能相信呢?”

小松像寻求回答似的望着天吾的脸,但这完全是修辞性的设问。天吾沉默不语,等待着下面的故事。还未碰过的高杯酒渗出了汗水,濡湿了下面的杯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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