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豆 好浪漫

1Q84  作者:村上春树

星期二正午过后,电话铃响起来。青豆正坐在瑜伽垫上,双腿大大地拉开舒展腰肌。这运动看上去简单,却十分苛酷。身上的衬衫渗出薄薄的汗水。青豆中断了运动,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拿起听筒。

“大头娃娃已经不在那座公寓里了。”Tamaru一如既往,略去开场白,开口便说。连一声喂都没有。

“已经不在了?”

“离开了。经过劝说之后。”

“经过劝说之后。”青豆重复道。大头娃娃大概被Tamaru用某种方式强行排除了。

“而住在那座公寓里的姓川奈的人,就是你要找的川奈天吾。”

在青豆四周,世界猛然膨胀又猛然收缩,如同她那颗心脏。

“在听吗?”Tamaru问。

“在听。”

“但川奈天吾这会儿不在公寓里。他要离家几天。”

“他没事吧?”

“他现在不在东京,但肯定没事。大头娃娃在川奈天吾住的公寓一楼租了个房间,等着你去找他,还装了台秘密相机监视大门口。”

“他拍下我的照片了吗?”

“拍了三张。因为是夜里,你又把帽子压得那么低,戴着眼镜,还用围巾遮着脸,所以看不清相貌。但毫无疑问是你。要是你再去,恐怕会惹出麻烦来。”

“交给你处理是正解吧?”

“如果这里面有正解的话。”

青豆说:“但总而言之,他已经变成不必忧虑的存在了。”

“那家伙不会再危害你了。”

“因为被你说服了。”

“有过需要调整的局面,但最终,”Tamaru说,“照片都被没收了。大头娃娃的目的是等你露面,川奈天吾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活诱饵,所以现在还找不到他要加害川奈天吾的理由。肯定不会有事。”

“太好了。”青豆说。

“川奈天吾在代代木的一间补习学校教数学。好像是个很有才华的教师,不过每周只工作几天,收入看来不会太高。仍然独身,在那座外观很朴素的公寓里独自过着俭朴的生活。”

一闭上眼,耳中就能听见心脏在狂跳。世界与自己之间的界线模糊不清。

“他一面在补习学校当数学老师,一面在写自己的小说。很长的小说。代写《空气蛹》不过是替人打工,他有自己的文学野心。好事情。适度的野心会让人成长。”

“这是怎么查到的?”

“家里没人,我就擅自进去看了看。门倒是上了锁,但那东西不能叫锁。我也知道侵犯隐私权不好,但应该进行最基本的调查。作为一个单身汉,房间里收拾得算是很整洁。煤气灶擦干净了。冰箱里也整理得清清爽爽,没有卷心菜之类烂在里面。还有熨过衣服的痕迹。作为伴侣应当是不错的对象。我是说,假如他不是同性恋的话。”

“还了解到什么了?”

“我给补习学校打电话,询问了他的课程安排。据接电话的女子说,川奈天吾的父亲周日深夜在千叶县某地的医院去世,这么一来他为了出席葬礼不得不离开东京,所以周一的课取消。什么时候在哪里举行葬礼,她不知情。总之下一次课是周四,好像在那之前他会赶回东京。”

天吾的父亲是NHK收款员的事,青豆当然还记得。星期日天吾随着父亲一起上门收款,在市川的街头曾经遇到过他几次。想不起他父亲的面容了。是个瘦削矮小的人,身穿收款员制服,而且和天吾长得一点也不像。

“既然大头娃娃已经不在了,那我可以去见天吾君了吗?”

“这个还是免了的好。”Tamaru当即说道,“大头娃娃是顺利地说服了,但说老实话,为了收拾残局,我不得不和教团方面联系。因为有一件东西,可能的话最好不要落到司法当局手里。如果被发现,只怕整座公寓的住户都得接受审查,一个也不能幸免。你的朋友可能会受到连累。而要我一个人处理那东西实在吃不消。半夜独自吭哧吭哧地扛着那东西走路,万一遇上执法人员盘查,无论如何也搪塞不过去。教团人手又多机动力又强,做这种事也习以为常,就像从大仓饭店把别的东西运出去那样。我要说的你听懂了吗?”

青豆在脑中将Tamaru的话翻译成现实的语言。“看来是用相当粗暴的方式进行说服的?”

Tamaru低低呻吟一声。“可怜啊。可那家伙实在知道得太多。”

青豆问:“大头娃娃在那座公寓里做什么,教团知道吗?”

“大头娃娃是在为教团工作,但到现在为止是单独行动,还没向上面汇报在做什么。这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好事。”

“但他在那里有事要做,现在他们也该知道这个了。”

“没错。你最好暂时不要接近那里。川奈天吾作为《空气蛹》的执笔者,姓名与地址肯定上了他们的黑名单。那帮家伙大概还没有掌握川奈天吾和你的关系。但只要追究大头娃娃潜伏在那座公寓的理由,川奈天吾的存在最终肯定会浮出水面。这只是时间问题。”

“但碰巧的话,弄清这些也许需要很长时间,或许不会马上发现大头娃娃的死和天吾君有联系。”

“碰巧的话。”Tamaru说,“要是那帮家伙不像我想的那样行事谨慎的话。不过,我从不把碰巧这类假设当前提,才没犯什么大错活到今天。”

“所以我不去接近那座公寓为好。”

“当然。”Tamaru说,“我们就活在一纸之隔的地方,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大头娃娃有没有查清我藏在这处公寓里?”

“要是查清楚了,你此时恐怕就在我力所不及的地方了。”

“但他已经逼到了我的眼皮底下。”

“没错。不过我猜,也许是某种偶然因素把那家伙引到这里的。肯定没有更深刻的原因。”

“所以他才会毫无戒备地把自己暴露在滑梯上。”

“对。那家伙根本不知道被你看到了,也没预料到。结果这个要了他的命。”Tamaru说,“我不是说了吗。每个人的生与死之间,都只隔着一层纸。”

数秒的沉默降临。是人的死——不管是谁的死——带来的凝重的沉默。

“虽然大头娃娃不在了,教团还在继续追寻我。”

“这也是让我觉得不好理解的地方。”Tamaru说,“那帮家伙一开始是想抓你,搞清在杀害领袖的计划背后有怎样的组织。光是你一个人,不可能筹措得如此无懈可击。谁都能看出背后肯定有人支援。如果被他们抓住,等待你的一定是严刑逼供。”

“就是为了这个,我才需要手枪。”青豆说。

“大头娃娃也以为这是理所当然。”Tamaru继续说道,“他坚信教团追寻你,是为了审讯你处罚你。但是半路上,情况好像发生了巨大变化。大头娃娃退下舞台之后,我和那帮家伙中的一个通过电话。对方告诉我,他们已经没有加害你的打算了,要我把这句话转告你。当然这也可能是个圈套。但在我听来很像他们的真心话。那家伙对我解释道,领袖的死在某种意义上是他本人追求的,不妨说类似自杀,所以现在没必要再为这个惩罚你。”

“他说得没错。”青豆声音干涩地说,“领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去杀他的,而且希望被我杀掉。那天夜里,就在大仓饭店的豪华套房里。”

“负责警卫的家伙没看穿你的本来面目,领袖却一清二楚。”

“对。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事先就洞察一切。”青豆说,“他是在那里等着我去的。”

Tamaru稍微隔了一会儿,然后问:“那么,发生了什么?”

“我们做了一笔交易。”

“这话我可没听说过。”Tamaru僵硬地说。

“我没有机会对你说。”

“是什么交易,你现在告诉我。”

“我给他做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肌肉舒展,其间他说了些话。他知道天吾君的事,不知为何还知道我和天吾君的关系。然后他对我说,希望我杀了他,说他希望尽快从无休无止的剧烈肉体痛苦中解放出来。他还说,要是我赋予他死亡,就作为报答救天吾君一命。所以我下定决心,夺取了他的性命。其实就算我不下手,他也在确实无疑地走向死亡。想到那家伙干过的坏事,我宁愿把他丢弃在痛苦中不管。”

“而且,你没有向夫人汇报过这桩交易。”

“我到那里去是要杀领袖,而且完成了使命。”青豆说,“天吾君的事,按理说是我的私人问题。”

“好吧。”Tamaru半是认输地说,“的确,你圆满完成了使命。这一点我承认。而且川奈天吾的问题在你个人范畴之内。不过,在此前后你不知为何怀孕了。这可不是个应当随意放过的问题。”

“不是前后。正是在那个雷声大作、市中心突降暴雨的夜里,我受孕了。就是在我处置领袖那天夜里。以前我跟你说过,是在没有任何性行为的情况下。”

Tamaru长叹一声。“从问题的性质来看,我只能两者选一:要么完全相信你说的,要么根本不信。我之前一直认为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现在仍然愿意相信你。不过在这件事上,我怎么也看不到事物的逻辑。说起来,我是个只能进行逻辑推理的人。”

青豆继续保持沉默。

Tamaru问:“领袖被害与这神秘的受孕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我说不清楚。”

“是否可以考虑你肚子里的胎儿是领袖之子的可能性?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反正是用了某种方法,当时让你怀孕了。假定是这样,就能理解那帮家伙拼命想把你抢到手的理由了。他们需要领袖的继承人。”

青豆紧捏着听筒,摇头道:“不可能。这是天吾君的孩子。我心里明白。”

“对此,我也只能两者选一:完全相信你,或者根本不信。”

“我也没办法更进一步说明。”

Tamaru再次长叹。“好吧。我姑且全盘接受你的说法。那是你和川奈天吾的孩子,你心里明白。可就算这样,还是看不出事物的逻辑。他们起初想抓住你严加惩处。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搞清了什么,于是他们现在需要你了。他们声称保证你的安全,还可以向你提供某种东西,并希望与你当面商谈这件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并不是需要我。”青豆说,“我看他们需要的,是我肚子里的东西。他们在某一刻知道了这件事。”

“嗬嗬。”负责起哄的小小人在某个地方发出声音。

“事态的发展对我来说太快了。”Tamaru说着,在喉咙深处再次低低呻吟,“还是看不出逻辑来。”

逻辑不通,是因为天上有着两个月亮,青豆想,是它们把一切事物的条理统统剥夺了。然而她说不出口。

“嗬嗬。”其余六个小小人在某个地方齐声附和。

Tamaru说:“他们需要倾听声音者。那个人在电话里这么对我说。说是万一失去声音,教团可能就此消亡。倾听声音具体意味着什么?我不明白。总之那家伙口中提到了这些。难道是说,你腹中的孩子就是‘倾听声音者’?”

青豆把手伸向自己的小腹。母体和子体,她想,但没说出声来。不能让月亮们听见这个。

“我不知道。”青豆谨慎地挑选着词句,“不过,我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需要我的理由。”

“但川奈天吾和你的孩子到底为什么会有那种特殊能力?”

“不知道。”青豆说。

说不定是领袖以自己的生命为交换,将自己的后继者托付给了我。这个念头浮上青豆脑际。说不定领袖为此在那个雷雨之夜,临时打开了让不同世界得以交叉的回路,将我和天吾结合为一体。

Tamaru说:“不管那是谁的孩子,将带着什么能力出生,你都没有和教团进行交易的打算,是不是?不管从交易中能获得什么,哪怕他们会主动向你揭示隐藏在深处的种种秘密。”

“不管发生什么。”青豆说。

“可是,他们恐怕不会在乎你的想法,即使动用武力也要把它3弄到手。不择手段。”Tamaru说,“而你有川奈天吾这个弱点。也许该说是唯一的弱点,又是极大的弱点。如果知道这一点,那群家伙毫无疑问会集中火力冲着那里猛攻。”

Tamaru说得对。对青豆来说,川奈天吾就是她活着的意义,同时也是致命的弱点。

Tamaru说:“在那个地方再待下去过于危险。在那帮家伙查清川奈天吾和你的关系前,必须转移到更安全的场所去。”

“事到如今,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的场所了。”青豆说。

Tamaru玩味着她的意见,然后平静地开口:“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首先我一定要见到天吾君。在那之前我不能离开这里,不管那意味着有多危险。”

“你见到他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

Tamaru短暂地沉默。“绝不含糊?”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成功,但知道该做什么,绝不含糊。”

“但是你不打算把内容告诉我。”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光是你,谁都不行。如果我说出口,它立刻就会袒露在整个世界面前。”

月亮们竖起了耳朵。小小人竖起了耳朵。房间竖起了耳朵。它不能从她心里走出去一步,得用厚实的墙壁把心牢牢围住。

Tamaru在电话那端用圆珠笔敲着桌面。咔嗒咔嗒,规则而干燥的声音传进青豆的耳朵。那是缺乏回音的孤独的响声。

“好吧。我来和川奈天吾联系,但此前还必须征得夫人同意。我得到的命令是争分夺秒把你转移到别处去。可是你坚持说,不见到天吾绝不离开那里。要向她解释理由看来不太容易。这个你明白吧?”

“要逻辑分明地解释不合逻辑的事,非常困难。”

“正是。说不定像在六本木的牡蛎餐馆里遇上真正的珍珠那样困难。不过我会尽力。”

“谢谢你。”青豆说。

“我觉得你主张的事,哪一样拿出来都不合情理。原因与结果之间看不到任何逻辑关系。但和你这么谈着谈着,竟开始觉得不妨暂且接受你的意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青豆沉默不言。

“而且夫人她非常倚重你,信任你。”Tamaru说,“既然你如此顽固地坚持,我猜夫人大概也想不出不让你和川奈天吾见面的理由。看来你和川奈天吾的结合是不可动摇的。”

“胜过世界上的一切。”青豆说。

胜过任何世界上的一切,她在心底改口说。

“而且,”Tamaru说,“就算我说太危险,拒绝和川奈天吾联系,你肯定也会自己到那座公寓去见他吧。”

“我想我肯定会这么做。”

“谁都不可能阻止你。”

“我看很难。”

Tamaru稍微停了一下。“那么,我该向川奈天吾转达什么呢?”“请他在天黑后到滑梯上来。只要是天黑后,什么时候都行。我等着他。你只要告诉他是青豆说的,他就会懂。”

“知道了。我会这么转告他。在天黑后到滑梯上来。”

“还有,请对他说,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舍不得丢下,请他随身带上,不过要空出两只手来。”

“要把行李运到哪里去?”

“运到远处。”青豆答道。

“有多远?”

“不知道。”青豆说。

“好。如果夫人批准,我会把这些告诉川奈天吾。我还会尽力而为,用自己的方式确保你的安全。尽管这样,只怕危险还是在所难免。那帮家伙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自身安全说到底只能靠自己保护。”

“我明白。”青豆平静地说。她的掌心仍然轻轻搁在小腹上。不单单是自身安全,她想。


挂掉电话后,青豆像瘫倒一般坐进沙发,闭上眼想着天吾。除此之外,她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胸口上仿佛压着巨石,痛苦不堪。不过那是令心情欢快的痛苦,再严重也能忍受的痛苦。他果然就生活在咫尺开外,在步行不足十分钟的去处。只是想一想,暖意就从心底漫向全身。他独身,在补习学校教数学,住在收拾得很整洁的简朴房间里,做菜,熨衣服,写长篇小说。青豆羡慕Tamaru。可能的话,她也想进入天吾的房间,在无人的静寂中触摸那里的每一件东西。想确认他使用的铅笔有多尖,把他喝咖啡的杯子端在手中,嗅闻衣服上残留的气味。想在与他实际见面之前,完整地经历这一个个阶段。

略过这样的热身阶段,忽然和他独处,该如何开口呢?青豆心中没有主意。一想象这样的事,呼吸就变得粗重急促,头脑恍惚不清。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但事到临头,要说的话却一句也没有。她想说的事情,都是一旦形成语言便会失去意味的东西。

总而言之,如今青豆能做的事只有等待,冷静谨慎地等待。她收拾行李,好在发现天吾的身影时能立即奔出门外。为了能迅速上路,不再返回这套房子,她把必不可缺的东西都塞进黑色皮质大挎包里。东西不多。成捆的现金,几件换洗衣服,装满子弹的赫克勒-科赫。就这些。这只包放在伸手便可拿到的地方。把用衣架挂着的岛田顺子套装从衣橱里拿出来,确认没有皱褶后挂在客厅墙上。相配的白衬衫、连裤袜和查尔斯·卓丹高跟鞋也准备好了,还有米黄色春季风衣。这是当初爬下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时的服装。风衣在十二月的夜晚稍嫌单薄,但没有挑选的余地。

完成这些准备,便坐在阳台的园艺椅上,从挡板的缝隙间凝望着公园的滑梯。星期日的深夜里,天吾的父亲去世了。从确认死亡到火化好像需要经过二十四小时,应该有这么一条法律。据此推算,举行火葬应当在星期二以后。今天就是星期二。天吾在结束葬礼后从那个地方赶回东京,最早也是今天傍晚。Tamaru把来自我的话转告他还要更晚些。之前天吾不可能到公园来,况且现在天还很亮。

领袖在临死之际,把这个小东西安置在了我的腹中。这是我的推测,或者说直觉。假定真是这样,我不就成了被那个死人留下的意志操纵,被引向他设定的目的地了么?

青豆扭歪了脸,无从判断。Tamaru推测说,大概是由于领袖的阴谋,我受孕怀上了“倾听声音者”,恐怕是作为“空气蛹”怀上的。可是,为什么那个人非是我不可呢?而且,为什么对方非是川奈天吾不可呢?这也是无从解释的事之一。

总之到现在为止,在前因后果不明不白的情况下,种种事情在我周围发生,其原理和方向都无法辨清。我最终也被卷入其中。然而,到此为止。青豆下了决心。

她扭动嘴唇,将脸扭得更歪。

从此以后和迄今为止大不相同。我再也不会被别人的意志操控了。从此以后我只听从唯一的原则——亦即我自己的意志——行动。不管会发生什么,我一定要保护这个小东西。为此,我会竭尽全力去战斗。这是我的人生,在这里的是我的孩子。不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设定了程序,这无疑也是我和天吾的孩子,我决不交给任何人。不论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从此以后我就是原理,我就是方向。不论是谁,这一点都牢牢记住为好。


第二天,星期三下午两点,电话铃响起。

“已经转达了。”Tamaru仍然略去开场白,开口便说,“他正在公寓内自己的房间里。今天早上和他通了电话。他今晚七点整,准时到滑梯那里去。”

“他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清清楚楚。他好像也一直在找你。”

领袖说得果然没错。天吾也在寻找我。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她内心充满了幸福。这个世界上此外所有的话语,对青豆来说都不再有意义了。

“到时他会把重要的东西带去。按照你说的那样。我估计肯定包括写了一半的小说原稿。”

“肯定。”青豆说。

“我查看过那所朴素的公寓周围。看上去很干净。没发现可疑人物在附近探头探脑。大头娃娃的房间里也空无一人。周边很安静,又不至于安静得过分。那帮家伙好像连夜把东西收拾好,马上就走了。大概是觉得不宜久留。我观察得还算仔细,应该没有看漏什么。”

“太好了。”

“但说到底只是恐怕如此、眼下如此。事态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当然也不是完美无缺,说不定看漏了什么要点。当然还有种单纯的可能:他们就是胜我一筹。”

“所以一言以蔽之,自身安全只能靠自己保护。”

“就像我上次说的。”

“谢谢你多方照顾。非常感谢。”

“我不知道你打算今后到哪里去,去做什么。”Tamaru说,“但如果你就此远去,我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我大概会感到小小的寂寞。说得再含蓄,你也是一个相当难得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青豆握着听筒微笑。“我也想把几乎相同的感想留给你。”

“夫人其实很需要你,做一个和工作毫无关系的所谓闺中密友。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分别,她感到深深的伤怀。此刻她无法跟你通话,希望你理解。”

“我明白。”青豆说,“我大概也会说不出话来。”

“你说了要去远方。”Tamaru问,“究竟有多远?”

“这是无法用数字测量的距离。”

“就像将人心与人心隔开的距离。”

青豆闭上眼深深地吸气。泪珠差一点夺眶而出,但总算止住了。

Tamaru用平静的声音说:“祝你一切顺利。”

“对不起,赫克勒-科赫也许没法还给你了。”青豆说。

“没关系。那是我个人送给你的礼物。如果带着不方便,就扔进东京湾好了。那样做尽管微不足道,世界也多少朝着裁减军备迈进了一步。”

“手枪或许到最后也不会开火,好像违背了契诃夫的原则。”

“那也没关系。不开火当然再好不过。二十世纪现在已经接近尾声。和契诃夫生活的时代相比,情况总会有些不同。没有马车跑来跑去,也看不到女人们穿紧身胸衣了。世界虽然经历过了纳粹主义、原子弹和现代音乐,却好歹延续下来。其间小说的写法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你不必介意。”Tamaru说,“我有一个问题。今晚七点,你要和川奈天吾在滑梯上见面。”

“顺利的话。”青豆说。

“如果见到了他,你们要在滑梯上做什么呢?”

“一起赏月。”

“好浪漫。”Tamaru像是羡慕不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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