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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小时后你会死  作者:高野和明

翌日清晨,美帆和平常一样在七点起床。她关掉手机闹铃,从单人床上支起身体,抓着头发,打开手机一看,前桥老家的妈妈给她发来了邮件。

“试镜怎么样了?”

以前妈妈还会绕着圈子问话,最近说话的语气变得越发直接。

“还不考虑找工作吗?”

发件人是母亲,撰写文字的则是父亲。

“美帆可都二十二岁了。”

美帆“啪”地关掉手机,打了个哈欠,走出四叠半的房间,进入狭窄的厨房。屋子分成两个房间,另一间此时仍然很安静。亚纱香的起床时间是八点,唯有清晨的这一个小时,是美帆独自度过的时间。

美帆之所以要找室友,是想着多少能减轻一些租金的负担。她独自生活的时候,除去盂兰盆节和正月,每周需要打六天工。而去舞蹈房上课,也是在傍晚结束工作之后。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买不到课程的票,导致连续缺课。这样下去,她像是为了打工才专程跑来东京似的。试镜失败或许也是因为练习不足。这样一想,她便跑去网吧,用那里的电脑查询征集室友的网站。

“我是立志成为舞者的人,希望和有同样梦想的人合租。”

那就是亚纱香。

互发短信后,两人在实际见面时感觉不错,便决定同住。亚纱香才离开位于冈山的高中没多久,她从初中起就在老家练爵士舞。美帆则是古典芭蕾舞,两人相互扶持,教彼此步法和旋转技巧,并成为好朋友。想要成为职业舞者,无论哪种技能都是必需的。

话虽如此,两人的生活方式却迥然不同。亚纱香会收到父母寄来的生活费,完全没必要拼命打工。她甚至付得起高昂的学费,去专门培养舞者的学校上课。她之所以和别人合租,控制每个月的伙食费并忍受粗茶淡饭,想必只是一种姿态——我就是这样痛苦地追逐梦想的。

虽然不是完全不讨厌这种做派,但美帆刚到东京那会儿也曾如此自我表现,因此她能谅解。然而,美帆是真的很苦。

罢了,托亚纱香的福,我才能用每个月四万五千日元的租金住上带浴缸的房子。她也会按时扔垃圾并按规定缴水电费,只要不发生大问题,她也算是个合格的室友——美帆时常这样想。

收拾好衣服,背起包走出房间时,美帆突然回头看了看室友的房间。在商定入住的时候,亚纱香曾一本正经地说过:“放弃梦想的人必须从这里离开。”

美帆当时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是半年前的事而已。

打开手机,最先出现的仍旧是老家发来的邮件。

“试镜怎么样了?”

“还不考虑找工作?”

“美帆可都二十二岁了。”

美帆穿上运动鞋,为了不吵醒亚纱香,她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在前往打工地点的电车上,美帆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一直听着快节奏的歌曲。不跟音乐一起生活的话,跳舞时就捕捉不到音色了。

然而,无论听多少明快的曲子,美帆内心都晴朗不起来。她明明在昨天的试镜中使出浑身解数地舞动,为什么还是没能入选?

在打工的便当店,美帆度过了毫无变数的一天——打单子、做便当的同时,祈祷这八小时能快点过去。

她等五点一到,就和上晚班的人交接后走出店铺,乘上电车前往原宿方向,进入舞蹈教室。舞蹈课一节两千日元,打包购买的折扣券还剩四张。今天是爵士舞的课程,她在更衣室里换上T恤和汗衫,来到位于地下的舞蹈教室。

距离课程开始还有点时间,美帆坐在墙边的长椅上发呆。在咬着果冻饮料的吸口时,疑问从内心一角涌现出来:

这种事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

美帆总觉得这几年自己始终在紧绷着神经。而最后的优哉度日,是高中毕业前和朋友们一起去旅行。之后来到东京,满怀希望的日子只有最初的三个月,接下来就过上了云迷雾锁般的生活。偶尔回老家,父母都反对自己成为舞者,她没有容身之处,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如今美帆心里明白,在脱离原有的人生轨道、努力追逐梦想的人面前,命运女神总要遮挡住未来,却又以梦想为诱饵,将人们束缚在当下。无论如何辛劳、如何强撑着孤军奋斗,等待着的将是怎样的未来永远不会知道。至此大家才终于领悟到,“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梦想”这种话毫无根据。未来是否会是蔷薇色的,正在奋斗着的人们谁都不知道。反之,努力是努力了,但是做出了错误的努力,迄今为止的辛劳以徒劳告终,越来越强烈的唯有焦虑的心情。能够得到回报的只有一小部分人。

能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还是说,无论过多久,这样的日子都不可能到来?美帆很想知道自己的未来。

舞蹈班的学生们开始进入教室,美帆也跟了上去。

美帆把毛巾和长及脚踝的袜子放在楼层一角后等候着,教练前田知夏走了进来。

知夏老师是现役顶级爵士舞者。她目前参加了知名艺人的全国巡演,在舞台的间隙回东京教授课程。老师正是大家所憧憬的那种人,沐浴在聚光灯下,在震天动地的欢叫声中,在数千名狂热的观众面前跳舞——其中的兴奋和满足感,知夏老师十分清楚。

当然,她身为讲师的人气也很高,教室里满满当当地塞了三十个学生。对于受教的一方而言,被谁教授也算是一种资质,只要得到老师的认同,或许老师就会介绍工作——大家对此都有所期待。

然而,在美帆看来,知夏老师的人气秘密绝不仅于此。她总是自然洒脱,一视同仁地对待学生,那份开朗,即便只是浅浅一笑,眼中的光芒也能让学生们的情绪有所缓和。这大概就是身为舞者的经历所孕育出来的美感吧。那种完全自然、彻底维持客观性的自我陶醉不仅是为了她本人,更是为了观众们而磨炼出来的。学生们在知夏老师的身上看到了作为专业艺人的正确姿态。

郎得让(rond de jamb é):芭蕾术语,腿部画圈的总称。 昂得当(En dedans):芭蕾术语,“向里”。 今天的课程先是伸展操,随后是练习单脚前后左右伸展的基本动作,以及旋转的组合动作和边旋转边舞动。美帆已经掌握了“郎得让” 和“昂得当” 的旋转动作。老师对使用曲目的歌词做出了说明,指示学生们要跳得“为了成为女演员而沉浸在这个世界之中”。

“好,最后一组。”这句话响起时,开着空调的教室里早已热气腾腾,所有人都出了汗。

“今天的曲目是Baby Face。下周也做同样的练习。各位辛苦了。”

学生们一齐拍手,九十分钟的课程就此结束。

知夏老师在角落的圆椅子上坐下,目送学生们的离去。其中几个人仍然留在教室内,复习刚学的动作。

美帆看准时机,走向知夏老师。她一边控制自己不要露出钻牛角尖的表情,一边开口:“老师。”

知夏老师仰起脸。

“我想跟您谈谈。”

她一开口,知夏老师便微笑着问:“什么事?”

“不管怎么做,我都通不过试镜……我到底哪里不好?”

老师稍微停顿了片刻,似乎想把对于美帆舞蹈的评价从脑海中提取出来。“我不认为香坂哪里做得不好。你的基础很扎实,也能创造出动作。”

“那到底为什么?运气不好?还是碰巧不符合活动的演出期待?”

知夏老师随即露出困惑的神情。“关于这点,我也不清楚。光是跳得好还是不够的。在试镜选拔的时候,有人一下子就能很亮眼,有人则不行。”

“是要对评委展现魅力吗?”

老师摇了摇头。“不是技巧方面的问题,当然也不是容貌。这很难说清楚,但就是那种吸引视线的感觉。如果能够和评委的意见保持一致,很快就会被挑出来。”

难道是所谓的明星气质和气场?

“继续练习的话,我会拥有这种气质吗?”

“我认为不会。说得夸张一点,就是那种人的生活方式如此吧。这在跳舞时很常见。”

生活方式?美帆困惑不已。

“并不是说认真去跳就行,当然也不能不认真……跳舞这种事,是没有指南之类的东西的。”

那到底该怎么办?美帆性急地问道:“您觉得我该怎么做?如果一直不顺利……”

“你有没有想过把跳舞当作纯粹的兴趣?”

美帆感觉对方的话刺中了她的内心,不由得一惊。

老师恢复本来的笑容,看向美帆的目光仿若看着与自己年龄相差很大的小妹妹。她应该见过很多如美帆这般的后辈。

“接下来该怎么做,需要你自己做决定。”

美帆只感觉心里没底:“自己决定?”

“嗯。度过这场人生的人,是你自己。”随即,知夏老师又歪着头补上一句,“其中也包括‘不管往哪条路走都是正解’。”

离开舞蹈教室,美帆没有搭乘电车,而是边听音乐边在夜晚的道路上晃悠。知夏老师的那番话在她内心不停重复。

自己的人生。

明明是抱着轻松的心情开始的,却在不知不觉中背负了沉重的责任。

度过这场人生的人,是你自己。

“话是没错,但对我来说,想要成为人生主角的那条线未免太细了。老师口中的‘生活方式’,莫非指的就是这点?但就算想要改变生活方式,又不知该怎么做。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做。难道无法改变自己,就不能跨越成为职业舞者的那道壁垒吗?”

就算去探索其他道路,除了跳舞,她也什么都不想做。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所谓的“永久工作”——结婚。但婚姻和舞蹈势不两立,根本不可能。如果舞蹈成为自己的职业,那么怀孕、生子的选项就会通通消失。不仅身体线条崩坏很可怕,养育孩子也很辛苦。自己成为母亲,就跟飞天汽车一样遥不可及。

现在的自己身处何处,又该前往何方?她好想找到生存的路标。

美帆猛然回神并停下脚步。她本该从原宿往代代木方向前进,此刻周围却是一片陌生的景致,不知是哪条住宅街。她不仅迷失了生活方式,还在实际之中迷路了。

她环顾四周,想看看主干路在什么位置,目光却在一栋现如今很少见的、被藤蔓所缠绕的房子那里停了下来。好漂亮的房子啊——抬头仰望的同时,那种感觉又在心底浮现。

Deja Vu(既视感)。

雪白的外墙和二楼巨大的装饰窗。

她之前也见过这栋房子。

美帆试图回归现实世界,将耳机摘下来。头脑中响彻的音乐消失,而那些模糊的画面依旧残留。说是既视感,但这记忆的触感未免太过鲜明。

到底怎么回事?美帆从未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续被既视感击中。此时应该感受到恐惧的,但她全身仿佛被木皮般的温暖所包裹。

它想要告诉我些什么——这种想法从脑海冒出来。重复的既视感是有事想要告诉自己。

美帆把意识的焦点集中在内心的光景之上,轮廓模糊的记忆逐渐成形。既视感仍在继续。“我不光见过这座藤蔓环绕的房子,我要继续前进,看着房子向前走,在下一个转角处转弯,这样就会突然和某个人相遇——一个见了就会让我开心的人。”

然而过去她并不曾有过这种经验,这点她心知肚明。

美帆将视线移到前方的十字路口。若真如既视感所告知的那样,继续向前走就能碰到熟人,就能够预知自己的未来了。这既视感所告知的并非过去,而是未来。

该怎么办?美帆陷入迷惘。要不要原路返回?好可怕,但她还是想确认一下。

没事的,向前走——既视感令人舒畅的余韵在背后推着她。

美帆战战兢兢地向未来迈出脚步。正如被唤醒的记忆中所展示的那样,她看着房子朝右手边走去。十字路口就在眼前。她没听到任何脚步声,真的会有人在那边等她吗?

美帆下定决心般地转过拐角。随即,迎面走来的一位女性正要从她身边路过,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美帆?”

美帆瞪圆了双眼,看向了高中时代的好友。“惠利子!”

“呀,好久不见!”高声欢呼的惠利子完全没留意到美帆苍白的脸色,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时拍拍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发摸得乱七八糟。

“预知未来?”

在代代木的咖啡馆落座之后,惠利子立刻发问。

“没错。我预知到了只要转弯,就会和某人相遇。”

美帆把包括前一天在内的事全都说了出来,惠利子满脸不可思议。“那个既视感,难道是前世的记忆?莫非美帆是某个人的转生,还留着前一段人生的记忆?”

“那个人难道也曾在代代木附近行走,还和朋友重逢了?”

“怎么可能。”惠利子笑了笑,随即恢复了怀疑的表情,“还真凑巧。”

“凑巧?”

“昨天我也听人说起过预知能力者。一个朋友的朋友说,真有能说准人们未来的预言家存在。”

美帆不予置评,总觉得这番话很可疑。

“要不要去见见那个人?我去跟朋友说说看,对方或许会介绍他给我们认识。”

“还是不要了。”美帆如此表示。万一被奇怪的宗教劝诱就麻烦了。至于和惠利子的重逢,只能以“世上真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来说服自己。只不过,假如既视感真能预告未来,还真想让它说一下自己能不能成为职业舞者。

“话说回来,美帆,你最近怎么样?还在练习舞蹈?”

“嗯。”

“你还是老样子,身姿笔挺,一心一意扑在跳舞上。”惠利子带着和高中毕业时别无二致的笑容说道。

美帆重新意识到,她已经两年多没见过惠利子了。她们在同一时期来到东京,短暂联络过一阵子,从就读短大的惠利子开始忙于找工作起,两人的关系就开始疏远了。同样都生活在东京,只要想见面就能见到——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反倒让两人远离了彼此。

“平常生活怎么样?还在打工吗?”

“周一到周五在便当店打工,周六偶尔在路边发纸巾。”

不知为何,惠利子得意地笑了笑,并探出身子。“老实说,和美帆重逢的时机实在太好了。我爸爸的熟人要在这里开公司,正在招人。”

“招聘员工?”

“对。刚巧有个员工离职,需要填补空缺。我刚被对方问到‘有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人’。”

“我不行啦,还要上舞蹈课。”

“但你不是白天打工吗?在公司上班可是朝九晚五哦。”

美帆皱起眉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为什么会踌躇,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工资方面,到手十六万日元哦。”

“跟打零工没什么差别嘛。”

“工资会每年上涨。而且,奖金每年有八十万日元哦。”

“八十万日元?”

福利厚生:日企在工资以外,为劳动者提供生活保障的一个系统。包括储蓄制度、交通/住房补助等。 惠利子看着瞪圆双眼的美帆笑了:“而且社保全交,还有带薪休假和福利厚生 什么的。”

即使说出社会保险和福利厚生,美帆也无法立刻理解。这些词汇在演艺圈中都是闻所未闻的。在这些陌生的话语下,美帆发觉了自己踌躇不前的原因——这样一来,就要变成普通人了,不再是追逐梦想的人,而是变成随处可见的普通公司员工。

“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是大学毕业,却能做正式员工,还有十六万日元的月薪。这种梦幻般的好事上哪儿去找?”

“这就叫‘梦幻般的好事’?”

“和成为舞者当然不一样。”惠利子笑着让了一步,“明天或后天再给我答复也行,你考虑一下?如果是美帆,我就能安心推荐给对方了,好吗?”

“嗯,好的。”为什么没当场拒绝呢?——美帆边说边想。

之后两人转移到居酒屋,大聊了一通共同朋友的近况和高中时代的回忆。当美帆开始为末班电车的时间担心时,才终于不情愿地和惠利子互道再见。对她而言,这是一段久违了的快乐时光。走在回公寓的夜路上,她禁不住绽开笑容。

回想着和好友之间毫无隔阂的对话,美帆想到,就算跟室友也不能这样聊天。虽说两人同住,但亚纱香说到底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拿出钥匙打开玄关大门,厨房里的亚纱香立刻站起来,声音激动地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美帆注意到对方满面的笑容,“怎么了?”

“锵锵!”亚纱香自己发出效果音,并从背后拿出两张明信片。美帆凑上去看,就见明信片上写着“第一轮选拔通过通知书”。

“啊!”美帆喊了出来。那是她和亚纱香一起去应征的试镜,知名主题乐园征集舞者。第一轮虽说只是书面选拔,但她们还是拍了全身和脸部的两张彩照,和简历一起寄给主题乐园的运营公司。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通过第一轮选拔。只要通过第二轮的实技考核就能进入第三轮。之后再通过面试的话,就能签订为期一年的专属合约。这样就能每天参与音乐表演,在数千名观众面前跳舞了。几乎所有人都能通过面试,所以第三轮的实际技能考核就是最后的壁垒。

该不该接受呢?——美帆突然想到这点。

对于希望成为职业舞者的人来说,如今人气最旺的就是主题乐园的舞者,竞争相当激烈。然而,或许这次能顺利通过。前年的试镜,美帆的成绩是进入了第三轮选拔。

她闭上眼睛,祈祷自己能看到未来,然而既视感并没有出现。

“稍等一下,我们慢慢谈。”说着,亚纱香迈着轻快的舞步朝卫生间走去。她是那种会把喜怒哀乐全部体现在肢体动作上的人。

美帆回顾今日一整天,感觉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大概是命运?必须赶紧联系惠利子,把工作的事给推掉——虽然这样想,但美帆很快又开始考虑:就算试镜顺利,实际工作要从明年才开始。与华丽的外在相反的是,舞者的报酬十分低廉。无论是否合格,现在当然是以增加收入为优先。回顾和好友不可思议的重逢经历,她总有种被什么东西所引导的感觉。

明天先跟打工的那边商量一下,再给惠利子打电话吧。

美帆从放在厨房桌上的背包里取出手机,对挂在吊带上的吉祥物熊低语,希望自己的未来光明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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