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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六小时后你会死 作者:高野和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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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越来越近了。” 在博物馆露脸的菅原馆长沿着馆内的通道边走边说。正门玄关所悬挂的木雕告示牌上的文字,已从“本博物馆将于下月末闭馆”变更为“本博物馆将于本月末闭馆”。 “闭馆之后会有很多杂物,你有什么想拿的东西尽管说。” “既然这样,”主妇将内心隐藏的小愿望说了出来,“礼品店那个角落,有个小熊的吉祥物玩偶对吧?我可以带回去给孩子们吗?” “没问题,没问题。”菅原笑着双臂交抱,“接下来,不知道这块地能不能找到买主了。” “展品要怎么处理?” “只能先搬回我家民宿了。等用卖掉这块地的钱盖起仓库,再挑几个做装饰。” “民宿的客人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嗯。”馆长露出微笑,“那好,还剩一点时间,拜托你了。”说完他便走出博物馆。 主妇沿着通道步行,确认是否彻底打扫干净,随后又去看那七个模型。时至今日,她早已感觉那个舞者人偶是活着的。 就在昨天,主妇才有了新的发现。虽然有些模糊,但她总算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舞者物语”。 决定因素在于第一个和第四个作品。这两幕的场景非常相似——约十个人在摄影棚跳舞。其中,五官尤为明显的女主人公出现在队伍的一端。 对比这两个作品,可以看到人偶胸前“92”和“37”的数字,应该是登场号码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两幕应该是试镜的场景。 以这个发现为基础,再次回顾整组模型,就能让人联想到作者所描述的是一位舞者登上舞台参加试镜的过程。在“92”号和“37”号之后,全都有女主人公在试镜结束后泪流满面的场景。然而,让主妇禁不住悲伤的,是在此之后的第六幕场景。 女主人公独自登上舞台,全身沉浸在聚光灯之下舞蹈。即便试镜失败,她仍然拥有所有努力都得到回报的这个瞬间。从人偶所表现出来的动态,足以看出她此刻的舞姿,是从前所无法比拟的,从伸展的手脚还能感觉得出鲜明旋转的跃动。 明明只是以石膏打造并穿上小衣服的人偶,却能描绘出如此细微的感觉,菅原小夜子必定是位非凡的娃娃屋创作者。她本该更加广为人知,可惜小夜子的人生…… 唯有第七个作品,舞者造访这家博物馆的场景仍旧意义不明。莫非这里体现的是小夜子的诙谐?莫非是让人偶的故事和现实的世界在最后融合? 主妇把目光挪向第二次试镜结束后哭泣的舞者娃娃,对她说:“加油啊。虽说现在很悲伤,但你在下一幕就能站上舞台了哦。” 只不过……主妇眉间略带阴影。 下一幕场景确实是女主人公站在聚光灯下,感觉良好地舞动。 只不过,为什么舞台那么狭窄? 在出门时必须加一件衣物、秋天的气息变得浓厚的时间,回到公司上班的美帆在邮箱里发现两封叠在一起的信。收件人分别写着美帆和亚纱香。 一看到印刷在信封上的寄件公司名,美帆立刻心跳加速。正是试镜的选拔结果,信封中装着自己的未来。 美帆迅速往家赶,又因察觉到两封信的不同而停了下来。不会吧——她边想边用指尖确认信件的厚度。寄给亚纱香的那封较厚,给自己的这封则比较薄。 内心怀抱的甜美期待迅速失去热度。在前年同样的试镜被告知不合格时,寄来的也是这种薄薄的信封。 垂头丧气的同时,她开始考虑该拿这两封信怎么办。要不要留在信箱里让亚纱香自己去发现?由自己把它带回房间未免心情沉重。面对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想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办不到,她可能会暴露出丑陋的面目。 美帆重新思考:但是,如果把信留在信箱里,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回到房间,她也没信心能隐瞒。 无可奈何之下,美帆只得将两封信带回去。 打开房门一看,亚纱香在家。 “你回来了。”看到迎接自己的室友,美帆最终死心——既视感全都说中了。亚纱香正是既视感的诱因——她穿着那套橙色的针织衫。 “这个,寄来了。” 美帆把信封放在桌上,亚纱香顿时瞪圆了眼,张大了嘴。她似乎没注意到两封信厚度的差异,在怯怯地盯着寄给自己的信封看了片刻后才说:“一起拆开?” “好啊。” 两人分别回自己的房间,拿上剪刀重新返回厨房。她们在亚纱香“一、二、三”的声音中一齐开封。 美帆往自己的信封里瞥了一眼,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经过慎重的评审,非常遗憾地通知您……” “成功了!”欢喜的声音迸发出来。 亚纱香高高举起自己的信封,简直高兴到手舞足蹈,停不下来。“成功了!成功了!我要去主题乐园跳舞了!” 美帆只是茫然失措。她感觉自己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黑暗之中。 亚纱香终于注意到了室友的模样,表情忽然平静下来。 “你别顾虑我,只管开心就好。”美帆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准备缩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那个……”亚纱香喊住了她。 “怎么了?” “谢谢你帮我绑绷带。” 美帆苦涩地点了点头。 “还有,对不起。”亚纱香一脸沉痛地垂下头,“我在舞蹈学校里学了很多,比如试镜的对策、化妆方法什么的。但我什么都没教过美帆。” 美帆发出自暴自弃的叹息,不知到底该指责亚纱香的自私,还是赞赏她的直率。此时,美帆能做的也只是实话实说:“算了。亚纱香你入选,我也高兴不起来。” 亚纱香带着备受打击的表情看向美帆。自己真的被看作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吗?美帆甚至有些困惑。眼见亚纱香的表情越发胆怯,生怕自己说出更过分的话,美帆只能把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她在想,也许从今往后,亚纱香都要背负着“将室友推开,只顾自己实现梦想”的重担继续跳舞了。她很希望事态能变成这样——从各种意义来说。 “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加油哦。”留下这句冷言冷语,美帆回到自己的房间。所谓“干净地活下去”,就是这么难。 整个晚上,她都把自己关在四叠半的房间里。 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能听到亚纱香给各种人打电话,分享自己试镜通过的消息,美帆听着她的声音,哭了出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惠利子边吃午休的餐点边问,她还穿着灰色格子的工作制服。前一晚,她从电话中听出美帆的声音无精打采的,就利用外勤的间隙时间赶了过来。 “不知道,我已经累坏了。”美帆一声叹息。 放在从前,只要消沉两三天就能重新振作的——美帆心想。从接到通知起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别说恢复心情,她甚至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底深渊。最近公司工作很忙,她连舞蹈课都没去。甚至,对什么都没做的自己,她都不再感到焦虑。 “美帆也有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啊。” “也许是有生之年头一次。” “要不要暂时休息一阵再从头考虑?” “嗯。”美帆含糊地应着,并拿出手机。感觉失败的时候,她总会习惯性地摆弄吊带上的小熊玩偶。 “你还带着这个啊。”惠利子说,“当时真的好开心。” “当时是什么时候?” 惠利子露出一副“你不记得了?”的表情,继续说道:“就是高中毕业前的旅行。我们和友香,三个人一起去伊豆玩了一圈。” 美帆看着小熊玩偶搜寻记忆。 “这是当时买的?” “在最后去的小型美术馆买的。山里的那家娃娃屋博物馆。” 听到这句话,美帆顿时灵光一闪。同时,内心生出一股温暖的感觉,不是既视感,这股温暖是飘在娃娃屋博物馆中、令人心情舒畅的氛围。 从内心浮现出来的模糊画面,和自己的体验相互重叠。在通往出口处的通道上,摆放着舞者的人偶。小小的人偶或哭或笑或起舞,表情丰富,栩栩如生。如今她唯一能够清楚回忆起来的,是那栋被藤蔓环绕的房子的模型。 美帆终于弄清了既视感的真相——当时我就看到过自己的未来了,就在对自己即将度过的毫无回报的四年时间一无所知,满怀希望地准备从高中毕业的时候。 但这又是怎么回事?新的疑问再次涌出。那些人偶为什么能够预知自己的未来? 美帆开口问道:“从东京到伊豆,需要花多少时间?” “大概两小时?应该有直达电车。”惠利子说道,“怎么了?还想去那边?” 在反问之中,美帆不禁踌躇。那家美术馆中存在着自己的未来。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的几个人偶,或许能够预告自己的将来。 直面未来让她感觉恐惧。随即美帆意识到,自己所惧怕的,是已经预见过了的未来。答案已在心底某处呼之欲出。在度过没有任何好事发生的四年后,她明白自己已是筋疲力尽。但她还想再等等,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她仍想佯装苦恼,拖延梦想终结的那个时刻到来。 惠利子看了眼手表,是她回去工作的时间了。两人结账后走出餐馆。 在即将道别的时候,为了感谢特意赶来陪自己的惠利子,美帆硬是扯出一个看上去很精神的笑容。 回到公司,重新披上黄色夹克,她的心情越来越郁闷。但既然拿了工资,就不得不完成工作。美帆努力让自己切换回公司员工的模式。 “那边的资料,”久保田立刻交代她工作事项,“系统开发的那些人今天也会过来,按照人数复印,放到五楼的会议室去。” “好的。” 那些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人还要来啊——美帆边想边复印材料,用订书机装订好,双手抱着材料走出总务部。她没有搭乘电梯,而是朝着楼梯间走去。才上一层楼,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东西的她停下了脚步。她确认过资料,没缺页,也按照人数分好了。 楼梯口那头传来走道里的声音:“有人干预营业。”“这里必须退回去。” 她忘记的东西是音乐。美帆慌忙在夹克的前胸口袋中摸索。只有耳机线缠在了手指上,播放器则掉落在亚油毡的地面上。在弯腰捡拾的时候,美帆明白,自己的梦想已经消失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弯腰驼背地抱起沉重的资料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不用听音乐也能心平气和了呢?从那时起,她的梦想就已经终结了。 跟试镜落选时一样,结束得太仓促了。 “永别了,我的梦想。” 美帆在心中如此低喃。 虽然有各种艰辛,但很快乐。 美帆抱着沉重的资料,爬上无人的阶梯,到达之前悄悄练习跳舞的场所。那里出现了令人炫目的明亮阳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站在隔壁大楼屋顶上的小鸟。 茫然地眺望了一阵光景之后,美帆偷偷把楼梯上下打量了一番。没人过来。 美帆把资料和夹克堆放在舞台一角,随即把播放器插在喇叭裙的腰间。她脱下浅口鞋,站立在光中。美帆挺直背脊,全身沐浴在唯独照耀着自己的光线之中,朝窗外的小鸟们说话: “来,你们看好,这是我最后的舞蹈。” 以职业舞者为目标的我,最初也是最后的舞台。 波的不拉斯(Port de bras):芭蕾术语,手和腰部的练习。 无论有多么悲伤的遭遇,一旦站上舞台,舞者的工作就是给观众带去快乐。美帆把表情放柔和,按下开关。耳机中响起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数到四之后,美帆的手脚跟上了音律的流动。以芭蕾的“波的不拉斯” 风格动作为起始,再来两组伸直膝盖的“昂得当”。她没有考虑舞蹈动作,也不在乎平台的狭窄,只是让自己化身音乐,在舞蹈的过程中,追逐梦想的四年时间里的痛苦和悲伤、快乐和喜悦一下子涌上心头。她用全身的动作,接纳从内心深处溢出的念想。不知不觉间,就连指尖都变成了奏响美帆内心的乐器。啊,这就是人生最高境界的舞蹈——美帆如此想。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度过身为舞者最棒的时间。 从“皮鲁埃特”转向三重连续旋转时,泪水开始在空中飞舞。数不尽的后悔让她内心焦灼:为什么就不能更努力一些呢?为什么要帮助对手呢?我大概要永远怀抱这份悔意继续生活吧。无论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我都会以“为什么”的心态回顾过往,并在普通的人生之路上走下去。旋转的同时泪水飞出,却不是在哀怜自己。泪水不过是在舞蹈的过程中自然涌出的东西。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瞬间,自己希望以全身表现出来的、珍贵的东西,就是我那即便渺小也光辉耀眼的、重要的梦想。 为了像自己一样梦想破灭的人们,为了寻求下一个人生路标的人们,美帆满含祈求地舞动。哪怕所有梦想全都消失,她也希望为那些人带去祝福,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内心的安稳。“请收下我最后的礼物。” 在音乐接近尾声的时刻,美帆已不再恐慌。她一边怀念流逝的时光,一边继续跳舞。 最终,音乐停止了,残留微弱的回响。美帆的舞蹈结束了。 她始终垂着头,等待呼吸平顺。 抬眼望向窗外,大楼屋顶上的小鸟们送上喝彩般地拍打翅膀后,向远处飞去。 安可:encore的音译,意思是“再来一次”“返场”。 没有安可 。 美帆穿好浅口鞋,重新捡起黄色夹克和沉重的资料,爬上公司的楼梯。 当晚,美帆回到公寓后,把待在自己房间里的亚纱香喊出来,如此告知她:“我决定从这里搬出去。” 有那么一瞬,亚纱香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她似乎很快回想起自己所说过的话——放弃梦想的人必须从这里离开。 亚纱香垂下看似寂寞的脸:“嗯,我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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