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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町电话男G少年冬天的战争 作者:石田衣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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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世界是何时分裂成两半的呢? 一边是日光照得到的地方,另一边和阳光完全隔绝。冰冷的地狱与南国的乐园只有一步之遥,居住在那里的是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大部分则是运气不好的家伙。 某些大企业的社长曾经在电视记者会上说:“不论如何,挥汗工作仍然值得尊敬。”不过,就连只有高工毕业的我也知道,他们的公司是藉由“连干毛巾都要拿来拧一拧”的裁员手段,业绩才得以回升的。 这些被人用过就丢的打工族或约聘员工,即使工作得满头大汗,未来也毫无保障可言,更不用说加入年金保险了。他们挥汗如雨、从事着单纯的劳力工作,生活在一个年收入两百万圆的无情世界里。 他们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只能凄惨地在世上任人踢来踢去,最后还被某大学教授贴上“下流社会”的标签,认为这群人既无工作意愿,也没有进取心与生存下去的希望。我们以这种简单到不行的方式把人区分开来,二话不说将他们舍弃。只要贴上标签,就安心了;整理、分类之后,就可以堆到仓库里了。尼特族[即NEET(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指结束义务教育后,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打工族、茧居族[个性封闭、经常关在家里足不出户,也不关心外界的人。可能有不易参与社交活动、个性退缩等特质。]、御宅族,这个社会正以百万人为单位抛弃这群年轻人。 我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改革家,也不是像切·格瓦拉[Che Guevara,阿根廷裔古巴马克思主义革命领导人。曾于一九五九年协助卡斯特罗取得古巴政权。西方媒体称之为「红色罗宾汉」。于一九六七年在玻利维亚宣传革命时遭到逮捕与处决。]那样的共产主义者,纯粹是因为眼见池袋街道渐渐失去光泽、变得黯淡,实在让我看不下去。年轻人的眼底失去了光采,变成无数个挖空的洞。我只能一面顾店,一面看着这样的景象。因为,除了池袋以外,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不过,有件事大家都忘了。 不论是谁,都不会永远处于挨打状态。遭人用过就丢的多数派之中,一定会出现一些人,集结力量反击回去,而且用的是层次极低的手法。毕竟,任谁都会想要将自己所受的惩罚加诸别人身上。复仇永远都是甜美的。 他们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思考,认为自己之所以被人踢来踢去,只是因为太弱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找比自己还弱的家伙,再踢他们的肚子就行了。爱怎么踢,就怎么踢。 弱小的家伙,从更弱小的家伙身上夺走东西。这种事,就发生在社长们看不见的世界里。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我已经很久没在我们家的水果行前铲雪了,久到完全没有记忆。东京的雪只有第一天很美而已,再来就只剩满地泥泞,不值一提。整个池袋站前,因为茶色的残雪而变得湿漉漉的。由于我很怕冷,所以管它什么气候异常,我还是喜欢暖冬几十倍。 不过,再怎么严酷的冬天,也会有结束的时候。这是春天的奇迹。或许你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呀!不过,请试着在三月的某个早晨醒来之后,任由那一年春天最初的和风吹拂全身。这种每年都会降临的奇迹,实在令人陶醉。 当时我正在水果行门口,对于第二十几次到来的春天而感动。我先将产季即将结束的熊本与爱媛的柑橘沿着人行道摆好,再把刚上市的甲州产枇杷与草莓一一陈列在内侧平台的绝佳位置。 店里的电视,播放着上午十一点半的新闻。 “丰岛区西巢鸭的独居老人自杀了。” 听到这个地名,我抬起头看向店内的电视。屏幕上有张失焦的黑白照片,勉强看得出是个老妇人。平冢亭(七十三岁)。 “平冢女士有轻微的认知症[日本将「老年痴呆症」称为「老年认知症」。],据说几天前遇到转帐诈骗,从那之后就十分沮丧。警视厅正全力追缉该诈骗集团的下落。” 此时画面播出的是一栋年纪比我还大的木造灰泥公寓,同时还有跑马灯的说明。老妇人因为转帐诈骗而自杀吗?她在那个昏暗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去。如果死的是我,新闻报导的背景画面会变成既明亮又脏乱、给人奇妙感觉的西一番街吗?感觉很有我的风格,或许还不错。女主播的声音突然开朗起来。 “那么,接下来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春天的妈妈牧场挤奶的报导。” 我对乳牛或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兴趣,回头继续做开店的准备工作。 在我完全忘记看过什么新闻的隔天上午,接到了那通电话。我们店里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要每两个早上去进一次货就好了。那天上午十点多,我还躺在二楼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在被窝里翻来翻去,此时手机响了。确认来电显示,是隐藏号码。会是哪个地方的哪个家伙打来的呢? “喂?” 传来利落的年轻男子声音。 “不好意思,真岛诚先生在吗?” 从他的说话方式就可以听出这不是我任何一个朋友。因为,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能够把敬语用得这么象样。 “是我没错,你是谁?” “很抱歉,我还不能告诉您。不过您能否先听我说一下呢?” 这是一种新式的手机购物营销吗?我从垫被上抬起了上半身。 “可以是可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听说,真岛先生愿意不收费用,帮忙解决池袋这里发生的麻烦。这是真的吗?” 跟侦讯没两样。我体内的警铃被触动了。 “这个嘛,你说呢?我好像做过这样的事。” 对方很沉着,毫不畏怯地说: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尴尬,我们知道您很难回答。不过,根据街头的传言,真岛先生在东京北半边堪称是最厉害的麻烦终结者。” 为什么这种正面的传言,都不会传到我这里来呢?真是不可思议。 “因此,我们有一个请求,想请您将某个青年从极度的困境之中拯救出来。” ㄎㄨㄣˋㄐㄧㄥˋ!这个词我就算会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我总算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如果是要委托我什么,早点讲不就行了嘛。 “那个青年加入了一个从事非法活动的社团。在西巢鸭发生的老人自杀事件,真岛先生知道吗?” 我的眼前浮现一栋昏暗的木造公寓,还有那张看不清长相的黑白大头照。 “你说的社团活动,是转帐诈骗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免费公司』。委托人希望脱离那家公司,但是社长和某些难缠人物有关系,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没那么容易离开。” 说到和转帐诈欺公司有关系的“难缠人物”,一定就是黑道了。这次的工作似乎又是我不擅长的那一类。不过,这也算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活动一下因为寒冷而怠惰很久的身体。我在薄薄的垫被上站起来,对他说: “我现在还无法决定要不要接受委托。必须先和委托人好好谈过之后,才能做决定,越快越好。那个男的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对方立刻回答: “他们公司的忙碌尖峰时段听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在那之前,委托人应该有空。我们会跟他联络,请他直接打给真岛先生。” 最忙碌的尖峰时段,与白天的八卦节目时段重迭。转帐诈骗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工作。 “我知道了。” 接着,我问了一个始终很在意的问题。 “对了,你是谁?” 男子以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语气回答: “我们是一个支持打工族、尼特族自立的NPO[全名Non-Profit Organization,即「非营利组织」。]法人,叫做Wide World。那么,就麻烦您了。” 呼,总觉得这个男的好诡异。 五分钟后,下一通电话响起。当时我的一只脚正穿过牛仔裤。 “喂?” “是真岛先生吗?有人要我打这支电话。” 委托人似乎很快就打来了。 “听说你想脱离转帐诈骗集团?” 男子以一副没自信的口吻说: “……是的。可是,社长他……” 我的另一只脚也穿进了这件很旧的牛仔裤。只用一只手,实在很难扣上裤子前面的扣子。 “我知道,和某个组织有关系是吧。几点可以碰面?地点在池袋西口公园。” “果然还是要当面谈才行吗?可是我很不擅长和别人交谈。” 这个小鬼还真是麻烦。我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冷淡。 “你很擅长打转帐诈欺的电话,却不擅长和人面对面是吗?” “没错,就是因为不擅长和人接触,我才会选择打电话的工作。” 真是让人受不了的诈欺师。 “总之,十一点,你到圆形广场的长椅来。” 说完,我立刻挂掉电话。与其打手机或是写电子邮件,我宁可直接碰面聊。毕竟,人和人彼此交换的并不只是单纯的情报而已,还有很多无法靠电波传送的东西,例如对方的为人、体温、气味等等。 趁着出门之前的一点点时间,我播放了贝多芬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春》。听起来开朗而快活,在一共十首的小提琴奏鸣曲之中,它最具有女性特质。写出这支曲子时,音乐巨人贝多芬不过才三十多岁而已,还没有神经衰弱或忧郁的毛病,利落而奔放地将旋律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人是不是只要上了年纪,像这样的事就会变得很困难呢? 我跟老妈讲了一声就出门了。走在西一番街上,一边吹着口哨,旋律是《春》的小提琴第一乐章。你看,我是不是正经得出乎你意料之外?但是,为什么上班族只要一看到我走近,就会闪避到人行道一侧呢?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 春天的池袋西口公园,仍然一如以往。在这个季节里,即使是喷水池冒出来的水,都给人一种柔润的感觉。原本那些似乎快要冻僵、相互贴着羽毛取暖的鸽子,也展开灰色的旗帜,在东京都心的空中盘旋。十一点刚过,我在钢管椅坐下。如果在冬天,这个行为可说是勇气十足,毕竟不锈钢冰冷得足以让人冻僵。 我的视线转向四面八方,六成以上的长椅都坐了人。翘班的上班族,待会儿要去上课的学生,一直待在这里的流汉浪。到处都看不到像是打那通电话的小鬼。我放松地坐在长椅上,腿伸得直直的,尽情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 手机在上午第三度响起。以我的手机而言,这样算是极度活跃了。 “那个,不好意思。” 是刚才那个小鬼的声音。 “我还是很难跟你当面谈。我实在很不擅长和活生生的人接触。不过,我已经在西口公园附近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真的能够胜任转帐诈骗的工作吗?” 小鬼以闹别扭的声音说: “你自己还不是被我骗过一次了。” “咦?” 接着,小鬼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刚才那个NPO法人的男子。 “委托人在公司里表现得相当优秀,我想这也是他无法摆脱社长的原因之一。他似乎很擅长因应不同的对手,即兴表演一套戏码。” 我大笑出来。原来如此,无论什么工作,都有所谓的适不适任。 “我知道啦,算你得一分!不过,如果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样子,也很难跟你聊啊。你到公园来,在圆形广场找一张离我最远的长椅坐下也可以。然后我再跟你谈。” 我又挂了电话。总觉得如果光靠手机交谈,只会被那家伙牵着鼻子走而已。我确认了来电记录,是隐藏号码。 那个小鬼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穿着黑色牛仔裤与灰色连帽外套,针织帽拉到眼睛上方。我看见距离这张长椅大约六十公尺左右的地方,那个家伙打开手机拨号。因此来电铃声一响起,我立刻知道是委托人。 “我是阿诚。” “我叫高槻阳儿。不好意思,用了这么麻烦的方式。但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想了很久。” 我凝视着语气单调的电话男。从最早的NPO男子,到刚才那个缺乏自信的小鬼,现在似乎出现了第三种性格。阳儿在电话里,究竟可以变身成几种人呢? “现在的你,是真正的你吗?” 变色龙在圆形广场的对侧发出短促一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以前开始,我只要一打电话,就能自由自在地变身成无数的人。” “这样呀。所以,你天生就适合转帐诈骗这一行啰。”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直到昨天为止。” 自杀的那个老人……西巢鸭距离池袋不远。 “在那之前,你没有任何想法吗?” “嗯。” 我的措词变得有点严厉。 “为什么?” “我们社长常说,公司的工作,对于日本经济有帮助。” 转帐诈骗有助于经济的活络?这真是现代经济学的新说法。 “真岛先生知道六十岁以上国民的平均储蓄额是多少吗?” 我说我不知道。 “据说是两千三百万圆左右,这笔钱不是沉睡在银行就是躺在衣櫉里。我们从老人家那里把钱弄来,再拿去好好地消费,这样可以促使经济活络起来。” 我想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和平均储蓄额相差两位数;四十年后,我似乎也存不到那么多钱。那些被骗走的钱,应该是老人家一辈子努力挣来、视之如命的财产。 “少说这种自私的话,被诈骗的人做何感想?” 他在长椅上低下头,但是声音很冷静。 “又不会怎么样。我们并没有骗光所有的钱,只不过要他们汇个几百万圆而已。他们或许很火大,但是那也算是很好的教训,学会『不能轻信别人』。又不是明天就活不下去了。我和公司里的伙伴,原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陷入沉默。我替那家伙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讲完。 “直到昨天为止,是吧?” 电话男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痛苦的感觉。 “没错,直到昨天为止。那个奶奶有个孙子——这个世上到处都找得到这种名单,告诉你『某个老人家有个孙子』。” 真是可怕的世界。这样的话,应该也有一种名单,列出像我这类爱好古典乐、人长得帅却没有女人、年收入在平均值以下的健康男子啰。这种名单可以拿来做什么生意啊?推销歌剧还是色情按摩?我甩开脑中的幻想,问他: “你打电话到独居者的家里?” “不,不是我。最先使用预付卡手机的,是负责哭的。” “负责哭的?” 真是什么工作都有。隶属于诈骗公司“负责哭的”,那有“负责笑的”吗? “由负责哭的先打电话,告诉对方『发生车祸了,事情很棘手』。接着,开始低声啜泣、惊慌失措。总之,假装在哭就行了。这个角色大多是由脑筋不好的家伙扮演的。趁对方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接下来就换我上场了。转帐诈骗是一种团队合作。” “一讲电话,你的脑子似乎就动得很快是吧。最重要的角色,应该就是接下来的家伙吧?” 阳儿有点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角色需要具备因应各种状况的演技,以及一点专业知识。在转帐诈骗中,二号打者是最强的,必须扮演各种角色,像是警察、保险公司员工、律师之类的。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公事公办地告知对方需要多少和解金。” 真不敢相信,只凭这点程度的做法就能骗到钱。 “光是这样,就能够顺利吗?” “嗯,还有其它扮演被害者或医生角色的人会等在电话旁边。顺利的话,只到第二个人为止,后面的人都不用出马了。每天只要根据名单打一、两百通电话,其中总会有几个容易被骗的人,就像昨天那个奶奶一样。” 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我演的是赶到车祸现场的警察。我说,虽然警方不能介入民事,但您的孙子实在太可怜了,我很同情。在和她通电话的过程里,我就摸透她的底细了。那个奶奶的孙子似乎有轻微智障,偏离常态的家伙在日本都生活得很辛苦。她的孙子似乎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好像是做面包的,奶奶很怕孙子丢掉工作。然后,我就告诉她汇款账号。” 智障的孙子与认知症初期的奶奶……情况似乎变得棘手。阳儿的声音变小了。 “我说,进口车的前面半毁,修理费用预估要三百二十万圆。” “这样呀。” “当天,车手就从银行把钱领出来,扣除给他的百分之六报酬,公司净赚三百万。唔,车手是外包的,大多是一些缺钱又爱玩的人或是主妇之类的。我们公司虽然只有五个人,但是每个月的业绩目标是一千万圆。多亏了这一票,我们达成了三月的业绩标准。那天晚上,社长请我们去吃特等肋排肉。” 我抬头看着都心公园上方隐约透着蓝色的春季天空。在这片天空之下,有无数的人活着。有犯罪的人与清白无辜的人,有行为端正的人与犯错的人。我该怎么区分呢?我对着广场对侧的阳儿说: “听到那则新闻时,你有什么感觉?不要以任何角色回答,尽可能以你自己的身分回答我。要不要接受这个委托,全看你的答案决定。” 虽然他在电话里能变身成任何人,似乎还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阳儿叹了口气说: “我很震惊。真岛先生或许不懂,转诈帐骗就像游戏一样。房间里聚集的都是年轻人,大家一起嬉闹、一起工作。那个房间里有预付卡手机、名册,以及转帐诈骗手册,那是一份光靠这些就能开始进行的简单工作,赚到的钱全部进了黑道的口袋。我们的公司很出色,每个月都能达成业绩目标。大多数时候都像社团活动一样,很开心。但是到了昨天,一切都变了。社长虽然说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发生,不要在意,但是自从听到了那则新闻之后,我就完全无法再打电话了。我的电话说不定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一想到这里,我就干不下去。可是,公司却不放我走。” 我抬头看着头上的榉树,细小的嫩叶透着水色。 “你从刚才就社长、社长地叫,那个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年龄是?” 阳儿暂时调整了一下呼吸,回答我: “他叫浅川达也,在池袋这里似乎一直就是干坏事的。我记得他是二十六岁吧。好像和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有联系。他说每个月会缴保护费,是营收的三成。” 我想象着二十六岁的年轻社长,感觉上比起二十多岁的水果行店员帅气。不过,黑道也太好赚了吧,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可以拿走别人的三成收入。虽然说是“保护”,但转帐诈骗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麻烦吧?只要挂掉电话,一切就结束了,而且预付卡手机又无法追踪。 “公司的成员都这么年轻吗?” “嗯,年纪最大的是社长,其它人都是二十到二十四岁,只有负责哭的那个是十几岁吧。” 说是“社团活动”,搞不好真的是如此。这么年轻就赚进大把钞票,搞不好是很快乐的事。 “为什么不能说你想要辞职呢?” 阳儿变成了哭声。 “我们公司的规定跟铁一样硬。背叛者会遭到凌虐,而且社长搞不好会叫黑道的人找个地方把我埋掉。无论是逃跑、独立,或是把工作的详细内容告诉警察,都会遭到严惩,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小鬼似乎都爱讲这种话,虽然通常只是口头威胁而已。 “真的有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吗?” “不,目前还没有。可是,我们公司有个员工就很惨。他被别的公司挖走,据说社长和黑道的人跑到那家公司,把大楼砸得乱七八糟,里头的员工也全部被打得鼻青脸肿。” 真是没救了。在池袋街上晃荡的小鬼,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固然保证高薪,公司背地里却和黑道挂勾,从事真正的专业诈骗。虽然那个小鬼原本也不是什么正派的家伙就是了。 不过,诸如此类的故事,这几年我在街头已经听到耳朵都要烂了。小鬼的失业率居高不下,也难怪会奋不顾身扑向眼前的钞票。 我看向圆形广场的对侧。 “阳儿,你是真心想要离开公司吗?” “真的。” “你不会再从事转帐诈骗吗?” “不会。” 我从钢管长椅站起来,缓步走在呈同心圆状散开的石板路上,渐渐靠近他。 “虽然不知道能帮你什么,但是我会试试。不要用预付卡打给我,告诉我真正的手机号码。” 阳儿迟疑了一下。大概是有一种会被脱个精光的感觉吧?只要有号码,他的本名、住址、年龄,以及其它的个人情报,全都查得出来。地下世界的情报网,只要肯出钱,什么都有可能查到。 “知道了,你先挂电话。” 我切掉手机。灰色连帽外套的小鬼从长椅站起来,边走边用另一支手机选号码。我的手机响了。 “这是我的私人手机。这样一来我就毫无退路了呢。” “没错,你要走出地下世界,回到光明之中。” 我们边走边讲,彼此的距离渐渐缩小。我和电话男在圆形广场中央面对面。到了可以看见他眼底的距离时,我把电话挂了。 “嘿,叫我阿诚就行了。” “知道了,阿诚。我是高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专长是讲电话。” 然后我们握了手。出乎意料之外,电话男的手相当温暖。 这次,我们并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那,阿诚打算怎么做?我这里有一些可以动用的资金。” 我什么都还没想到,所以随口胡诌: “向警察密报是最简单的。在你逃走的时候,警察会处理公司的事,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阳儿以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你这样也算很有本领的麻烦终结者吗?那样的话,我会在全国被通缉吧。即使没人找到我,暂时没事,但进监狱的那些家伙,也会知道是我出卖了他们。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报复的。那就是地狱了。” 我在长椅上伸懒腰。 “我知道这个想法行不通啦。我才刚接受你的委托,哪可能想出什么妙计?我会再跟你联络。从今天起,你就别再搞转帐诈骗了。就说是感冒了什么的,不要去上班。” 阳儿点点头,站了起来。 “知道了。阿诚,拜托你了。” 他圆鼓鼓的灰色背影,逐渐远离春意盎然的池袋西口公园。时间刚过中午,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大都会广场前进。到Tsubame Grill[一九三〇年在东京新桥车站内创立的餐厅,以煎烤汉堡闻名,原名「日本游览协会食堂部」。为了纪念创立那年有一班特快车「特急Tsubame」开始由东京发车,后来不再停靠新桥站,餐厅才改名。]吃个汉堡再回家好了,或许顺便逛逛HMV[全名「His Master’s Voice」,在日本、加拿大、香港、新加坡等地设点的英国唱片行。]。 我在音乐杂志中读到,顾尔达[Friedrich Gulda,奥地利钢琴家,一九八〇年曾录制多首莫扎特钢琴奏鸣曲,母带却不翼而飞,二十多年后才从当时录在录音带上的音源转录为作品发行。]在二十五年前录制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现在已经找到了,值得一听。 在这么美好的季节里,我才不想听什么又昏暗又艰涩的音乐。 那天下午,我一面听着乍听之下很纯粹,其实闪闪发亮的钢琴奏鸣曲,一面顾店。我试着从各种角度思考,最重要的是那个二十六岁的社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背后撑腰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毕竟他是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圆以上的优良企业小弟,对方毫无疑问会拚死保护他。 到了傍晚,我拿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转帐诈骗最忙碌的时段应该已经结束了。我选了阳儿的号码。 “我是阿诚,现在方便说话吗?” 阳儿的声音背后,有街上的噪音。 “可以呀,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所以试着问他: “你们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般的短期租赁公寓,每三个月会搬一次。” 虽然都是公司,但是营业内容违法的公司,毕竟不太一样。 “这样呀。对了,社长他,呃,是不是叫浅川来着?在他背后撑腰的组织,你知道是哪一挂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社长没有把那方面的人介绍给员工。我们只知道他要上缴一笔钱。反正,社长认识的,大概是几个小喽啰吧?” 果然是以流氓为本业。即使阳儿公司的人全数遭到警察逮捕,只要切掉组织的末端就没事了。这种制度的设计,让警方动不了上头的人。 “那么,阳儿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背后是什么黑道组织?” “就算有方法,这么可怕的角色我可演不来。只要流氓记住你的长相,就没办法马上抽身了吧。” “我知道了。那,告诉我办公室的地址。” 阳儿告诉我的地址,位于要町一栋短期租赁公寓。 “还有公司所有成员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角色。” 我摊开外送订货用的单子,以铅笔写下公司成员的资料。虽然是只有五个人的公司,每个人还是有象样的职称。 浅川社长之下的第二把交椅,是古田恭介专务(二十四岁)。我把其它两个一般董事的名字也写下来。 那天,我一直思考到半夜。我最想调查的是替浅川撑腰的,到底隶属哪个组织。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出撑腰的流氓是谁——引发某种麻烦,看看对方有什么行动。 我在大半夜拿出手机,打给池袋的孩子王,安藤崇。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新年以来首次听到的冰一般的声音。 “这次又是什么麻烦?” 这个家伙老是不懂得来点季节问候语。我好整以暇地说: “今年一定要去赏花。不带部下,也不带女人,只有我和你。” 池袋的两大型男,在立教通观赏染井吉野樱。国王完全没兴趣。 “三秒钟之内,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就要挂了。一、二……” “等等,这次是转帐诈骗。” 他的声音稍微变得柔和,大概是觉得有趣了吧。 “那倒还不坏。” “崇仔,你知道在西巢鸭有个独居老人自杀的事件吗?” “不知道。你说吧。” 我把从阳儿那里听来的情报,连同新闻的内容,全部讲给崇仔听,也讲了员工平均年龄二十二岁的转帐诈骗公司,以及有某个组织从中收取费用的事。 “那么,阿诚希望G少年做什么?” 我咧嘴笑着说: “假扮流氓。” 崇仔也毫不掩饰地笑了。 “好像很有趣。” “我就说吧。我希望崇仔帮我吓唬一下对方,质问那个社长是在谁的许可下,在池袋工作的。” 崇仔的声音变得更冷,似乎是愿意加入了。 “然后,看看那家公司有什么反应?” “没错。让他们动摇,引出背后的关系。无论如何,如果不知道背后是谁,就无法拟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知道了。什么时候?” “明天。” 挂掉手机之前,池袋的国王说: “我很擅长演坏人,对吧?” “你那不叫演技,而是如实演出吧?” 崇仔好像想说什么,但我立刻以革命一般的感觉,猛然挂掉国王的电话。 隔天上午,阳儿用手机将公司成员的照片寄来了。虽然每个月要付很高的通话费,但在这种时候,手机实在很方便。那张照片里头,转帐诈骗的四个员工在太阳60通的高级烧肉店,围着特等带骨肋排肉的四周坐着。浅川皮肤黝黑,以发蜡把短发弄得直直竖起,是个体格好、像是牛郎的男子。他的旁边则是长发视觉系的专务古田。据说两人总是一起行动。 下午三点半,奔驰休旅车停在水果行门口。贴着隔热纸的车窗降下来,崇仔向我老妈问好。 “午安,我借一下阿诚。” 真是奇妙,这家伙明明是街头帮派的国王,却很善于掌握老人家的心。每次只要我抛下顾店工作都会不停碎念的老妈,听了他的话竟然笑逐颜开。她都这把年纪了,依然是外貌协会的成员。 “阿诚,你帮G少年带些吃的去吧。喏,那边那个瓦楞纸箱。” 老妈以下巴指向一个装着半打甲州网纹香瓜的银箱子。太逞强了。不过,如果我不照着指示去做,敌人马上就会不高兴。我默默地把高级香瓜抱在胸前,朝着奔驰车走去。崇仔以爽朗得诡异的声音说: “谢谢,母亲大人!” 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虚拟母子关系! 休旅车发动了,除了崇仔之外,车子里还坐着三个G少年。每个小鬼都很魁梧,跟突击部队没两样。连手背都刺青,也太吓人了吧!拜托别这样。他们都戴着一样的贝雷帽,直直地盯着我看。是在和我打招呼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乎你们意料之外地胆小。而且,我最讨厌暴力与武力了。 “开到要町。” 司机的贝雷帽往下一点,这辆总重量少说超过两吨的休旅车,缓缓地往前驶去。不过,要町就在池袋隔壁,坐地铁只有一站而已。几分钟后我们就抵达住宅区,找到那栋短期租赁公寓。 那是一栋除了整面白色磁砖、什么也没有的四层建筑。这个时间不会有什么人出入,不论是要町或是其它的住宅区都一样——上班的人还在公司,主妇还在观赏下午八卦节目的后半段。 我们将奔驰停在狭窄的巷子里,等着转帐诈欺公司的社长出来。 最先从白色建筑的玻璃门走出来的是阳儿,时间是四点半。我事先告诉他车种,因此他稍微瞄了奔驰车一眼,然后经过车子旁边,朝着有乐町线的要町站走去。看着他沐浴在夕阳下的背影拿出手机,我的来电铃声响了。 “他们快出来了。今天社长和专务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可能很难等到只有浅川社长一个人的时机。” “知道了。” 挂断手机,我默默伸出两根手指。崇仔作梦般地说道: “一个人或两个人都一样,只要让他们打从心里害怕就行了吧?” 正是如此。说到要让别人害怕,池袋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国王安藤崇的能力。 十五分钟之后,社长和专务出来了,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西装,大概是克里斯廷·迪奥(Christian Dior)的吧。剪裁那么棒的西装,竟然穿在仪态这么差的小鬼身上。两人手插在口袋里,朝着车站走去。 奔驰车缓缓跟在他们后面。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大马路前,车子突然加速,挡住了两人去路。四扇门一起开了,崇仔与G少年冲了出去。 “干嘛啊,你们这些人?” 二十六岁的社长那张黝黑的脸大叫出来。崇仔的声音像冰柱一样锐利: “老子啦,老子!你不认识吗?!” 我在奔驰车里压低声音偷笑。崇仔似乎天生就有表演之类的才能。社长焦急地叫道: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谁啊?” 剩下的三个人双手在胸前交叉,直挺挺地站着。国王说: “老子啦,老子!你们在池袋混,不认得我的长相吗?我问你们,是谁准你们在池袋从事转帐诈骗的?你这蠢蛋!” 崇仔在讲到“转帐诈骗”的时候,还故意环顾四周、放大音量。显然,社长感到害怕了。 “我说,你们到底是谁?” 崇仔闹脾气般地说: “你伤到老子的自尊了。在池袋,不知道G少年的小鬼,你还是第一个。” 出乎崇仔的预期,G少年的名号带来了如同电击般的效果。社长与专务脸色发青,脚尖改变了方向,像是马上要逃走一样。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我们没做什么转帐诈骗,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啊。” 社长突然摆出低姿态。崇仔依然磨着冰刀说: “内情全都曝光了,你们是社长浅川和专务古田吧。是谁准你们在池袋混的?不知道要来找我们拜码头吗?既然这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坐车兜个风?” 崇仔直盯着浅川的脸。他的眼睛完全读不出任何情感,就连我,有时也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浅川似乎已经有了觉悟。 “我们也有靠山,是一个不输G少年的组织。” “哪一挂的?报上名来听听!” 崇仔的演戏功力实在高人一等。即使由我来讲,也没办法说得这么顺吧。 “羽泽组系冰高组。” 真是出乎意料的发展,竟然是由猴子担任涉外部长的池袋地下世界三大组织之一。崇仔似乎也很讶异,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 “这样呀。冰高组是吗?那当你们靠山的人,叫做什么名字?” “本部长岩濑先生。你们这群人,这样找我们的碴,以为可以没事吗?” 社长似乎突然找回了元气。其中一个G少年说: “国王,要不要暂时收手?” 专务那张视觉系的脸皱了起来,拉拉社长的袖子说: “浅川先生,我想就此打住比较好。G少年的各位,我们会请冰高组和你们交涉。不好意思,今天请容我们先走一步。” 专务似乎很有处理事情的能力。他行了个礼,迅速走回原路,举起右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把社长推进去。最后他朝崇仔的方向鞠了个躬,自己也消失在黄色车子里。 坐在奔驰车回家的路上,我马上打给猴子。涉外部长今天也很威风。 “干嘛呀,阿诚?找我喝酒吗?” 猴子带我去过高级俱乐部。那种光是坐下来就要价五万圆的店,我一个人绝对去不了。 “不,这次是和工作有关的事。你们本部长叫岩濑是吗?” “嗯,岩濑叔叔很疼我。他怎么了?” 我把池袋的转帐诈骗社团和保护费的事情告诉他。猴子默默听着,最后说道: “每个月三百万圆很多耶。虽然我没听过这种诈骗的事,但是流氓对于自己的财源,嘴巴都很紧,搞不好是真的。” 这样的话,事情似乎会变得很麻烦。不能只为了让阳儿逃走,就把签订和平协议的羽泽组与G少年卷进抗争之中。 “总之,你先帮我向那位本部长确认有没有保护费这件事。” “知道了。” 挂掉电话之前,我说: “喂,猴子,今年要不要崇仔、我、你三个人一起去赏花?” 涉外部长开心地说: “好啊!我要带美味便当和美酒去。” 明明本业是流氓,这个家伙却比国王好讲话得多。 隔天下午,猴子打电话来。没有雨声的春雨,一早就下个不停,是个昏暗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一边顾店,一边想着那些当不了正式员工、只能沦落到从事非法工作的小鬼们。在两百万名打工族之中,会有多少百分比的人成为新形态的犯罪者呢?企业将员工用过就丢,成本是节省下来了,代价却由整个社会来承担。加加减减等于零。 在这种灰暗的气氛下,来电铃声响起。我不喜欢讲电话,原本想要忽视它,不过还是确认了一下是谁打的。是猴子,非接不可。 “很沉闷的雨呢。” “你在说什么啊,阿诚。我被叔叔骂了啦,他叫我不要传这种乱七八糟的假消息。” 我不懂他的意思。那可是动用了崇仔和G少年的力量,让对方害怕到骨子里,才得到的情报。 “岩濑叔叔说,他不知道什么转帐诈骗的事。如果是那些家伙擅自盗用他的名义,他不会饶过他们。” 我听得一头雾水。昨天浅川的恐惧不可能是假的。即便如此,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呢? “和冰高组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吗?” “你很烦耶!这是岩濑先生讲的啊!他说,好好教训那些家伙一顿也没关系,随便G少年怎么做。” 没有所谓“保不保护”的问题。他都已经这样说了,那家公司似乎确实与岩濑本部长没有关系。我在无法理解的状况下,先向猴子道了谢。 “我打这通电话,你可要占个赏花的好位置谢谢我啊。” 我回答OK,挂掉了手机。为人正派、喜好玩乐、最爱赏花的猴子,怎么会去当什么流氓呢?我们在选择职业时,凭借的总是心血来潮。 我立刻拨了一通电话。阳儿接起来,马上问我: “社长是和哪个组织有关系?” 我把崇仔的胁迫行动与猴子的调查结果告诉他。浅川所说的黑道保护,根本是虚构的。 “我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阳儿,你有任何头绪吗?”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微微听得到雨声,他应该是撑着伞走在要町的某条街上吧。 “原来是这样呀……” 阳儿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 “怎么回事?” “浅川那家伙骗了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黑道撑腰啊,阿诚。他声称那是保护费,把三成的收入据为己有,剩下的才五个人一起分。一切都是社长在自导自演。” 我明明一手拿着手机,却差点要鼓掌了。这样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像是转帐诈骗这类安全的工作,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保护。 “阿诚,谢谢你。” 阳儿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如果那家伙没有靠山,就一点也不可怕了。我会好好找他谈,辞掉工作。” “等一下。” 他以冷静的声音回答: “不,我不想等了。今天我就提辞呈,离开转帐诈骗公司。很谢谢你,我会再打给你。” 电话突然挂断了,原本在耳际响着的柔和雨声也听不见了。阳儿的直率,既让我目眩,也让我觉得有点危险。不过,那是他的人生,我不能阻止他以自己的力量去开拓。 于是,我努力将心里的不祥预感压抑下来。事后想想,或许不要让他一个人去辞职比较好。 不过,如果站在他的立场,我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就是了。 自从那天之后,我连续三天都联络不到阳儿。 我再怎么打,他的手机都没有回应。这么一来,就完全无法与电话男取得联系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除了直接向公司那边确认阳儿是否平安,没有别的办法。 在春日的晴朗气候里,只有我的神经发出阵阵绞痛,就连喜欢的音乐也完全听不下去了。反复播放那么多次的莫扎特,现在变成如同砂子一般的音粒,发出沙沙声,渐渐洒落。 第四天早上,来电铃声响起。当时我正焦躁地进行平常的开店准备,手机那头传来阳儿的声音。 “除了讲电话之外,我果然只会做蠢事。” 我对着手机大叫: “你没事吧?我很担心啊。你现在在哪?” 阳儿沙哑的声音笑了。 “不要一次问我这么多问题。我算是没事了,不过,现在在医院。” “哪一家?” 阳儿目前在一间位于下落合的急救医院。他一直住在那里,似乎是昨天下午才恢复意识的。 “他们把我的手机弄坏了,所以没办法和阿诚联络。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待会儿我去你那里,你再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吧。” 接着,我只花了五分钟,就将原本懒散做着的开店工作完成了。和老妈打声招呼后,我飞奔到西一番街上。有个可以行动的目标是相当美好的,毕竟没有任何事会比挂念着某人的消息造成更大的内伤。 我把日产小货车停在急救医院前的停车场。问了外科的病房在哪里,就直接搭医院特有的缓慢电梯上了三楼,沿着阳光充足的明亮走廊往里面走,找到了三〇六号房。我走进门口敞开的四人房,看见阳儿躺在靠窗边的床位。他全身都是绷带,活像一个木乃伊。 他的脸上有几块色彩鲜艳的瘀青,嘴唇边缝了黑线,看起来好像很痛。我带来探病的一袋枇杷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他们把你打得很惨呢。” 我在钢管椅上坐下。阳儿笑了笑,以指尖按住嘴唇。 “今天能不能不要讲笑话?笑的时候最痛。” “知道啦。发生什么事?” 阳儿茫然地看着窗外。下落合这一带,是中上阶层的住宅区。闲静的街道上,有几株新绿的树木零散分布着。 “我太笨了,心想既然没有流氓撑腰,社长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阿诚打电话给我的那天,我就直接去谈判了。在我讲出『你根本没有靠山、你骗了我们大家』的时候,浅川的脸色变了。我把想讲的话全部说出来,就辞了工作回家了。” “这样呀。” 我看着全身包在绷带里的电话男,这是他以勇气换来的代价。阳儿以一种挤出来似的声音说: “我是隔天遇袭的。当时我想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便当,他们坐在黑色箱型车里,有四个男的袭击我,一阵混乱之后,他们把我绑起来丢到箱型车后面,然后把我载去杂司谷灵园。” 电话男的声音在发抖。他的脸上浮现血色,斑驳的瘀青变色了。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他们用木头和特殊警棍痛殴,我只能弯着身体拚命忍耐。不过,对我来说,最重的一击是手机被抢走、折成两半……没办法求援了……谁也联络不上了……完全绝望。” 最后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很多转帐诈骗集团确实都采取铁血政策,所以他原本也可能被埋在某座山里,这样就不会去跟警察告密了。阳儿以沙哑的声音说: “可是,他们对于杀人毕竟还是有点疑虑。浅川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转向他,警告我『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要是报警,下次就杀掉你。如果把没有靠山的事告诉公司其它人,也是一样。现在把你逐出公司,要是想活命,嘴巴就闭紧一点。』然后……” 我静静地催他说下去。 “然后?” “他在我脸上吐口水,说『你是个废物,除了讲电话以外,一无可取』。” “这样呀。” 我和阳儿暂时陷入沉默。此时,医院外头的街道上,似乎有一辆回收废弃物品的货车开过,“免费帮您收走不需要的计算机、电视、音响……” 该怎么处理浅川那家伙呢?在那之前,有件事必须先确认。 “坐在黑色箱型车里的男子,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阳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什么样的人?就和我或阿诚一样,很普通的年轻人。” “应该不是正牌流氓吧?” 我仍然不排除与黑道有关的可能性。 “我看过其中一个人的长相,是在公司庆祝会续摊的时候,好像是以前和浅川一起混的坏朋友。他不是什么正牌流氓,气势完全不能比。” 我凝视着阳儿的眼睛问道: “你希望怎么处理浅川?” 他缓缓叹了口气说: “躺在这张病床上,我不知道想到那家伙多少次。在我的脑中,已经杀死他几十次了。不过,事实上我并不想这么做,只要让他承受和我一样的惨痛经验、再让他的公司倒掉,应该就够了。” 我向他咧嘴而笑。 “唔,差不多就是这样吧。阳儿你何时出院?” “明天就能出院了。虽然断了三根肋骨,但是医院也不能做什么,只能等它自然复原。” “了解。下次就轮到我们发动攻击了。” 阳儿在床上抬起上半身,看着我。 “这样的话,动作要快一点,办公室下个星期又要换地方了。差不多快三个月了。要是公司一搬家,就很难追查浅川的去向了。” 那天是星期二,这个星期只剩三天就结束了。由于银行营业时间之类的因素,转帐诈骗也周休二日。我想了几种作战计划,隔天就做出结论:最简单的方法最好。思考这类点子的时候,最好的背景音乐莫过于如剃刀般锋利、顾尔达演奏的莫扎特钢琴协奏曲。 星期三我打给崇仔,电话那头传来国王威严的声音。 “什么事?” “明天借我六名菁英。” “承蒙光顾。” 我跟他说了浅川和公司的事——他口中的黑道靠山只是虚张声势,社长浅川将三成的保护费据为己有。也提到阳儿遇袭的事。崇仔以鼻子发出“嗯、嗯”的声音,点头说道: “知道了。那要怎么做?” 我把这个简单到不行的计划讲给他听。 “什么嘛,这样不是几乎没有我的戏分吗?” 没办法啊!毕竟对方是使用手机的诈骗集团,完全不是武斗派的。和崇仔讲完之后,我拨了猴子的号码。 隔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春日。这种暖和的天气再持续下去,不久樱花就会开了吧。下午三点,我们在要町集合,这个连阳光也打着盹想睡的时间,正是转帐诈骗忙着赚钱的时段。奔驰休旅车和新型多功能休旅车上,分别坐着G少年的武斗派六人,以及我和崇仔。阳儿离职之后,公司剩下四名成员,我们的战力充足到可以两个打一个。 这天上午,我们已经多次确认阳儿所画的出租公寓内部地图,以及四〇二号室的隔间图,也向阳儿借了房间的预备钥匙。所以我就说啦,这次的任务简单到爆。 “嗯,出动吧。” 崇仔以冰冷的声音说着,走下奔驰的后座,沉默不语、一身黑色运动外衣的G少年们也跟着下车。应该几乎不会用到武器吧?我们只带了改造电击器和特殊警棍而已。 一身黑的六个小鬼,聚集在短期公寓的狭窄入口处。我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备分钥匙,插入自动锁里,玻璃自动门开了。 G少年形成一股黑色的奔流,无声地从安全梯往上冲。 大家在四〇二号室前集合。崇仔对我点了头,我也向他回点。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所有成员都蹲在外侧走廊上,以确保不会有人从外头看到。G少年们全都以黑色的印花大手帕遮住半张脸。 我悄声地偷偷打开锁。问题在于门链有没有拉上,我们为此还准备了跟小孩子手臂等长的破坏剪。 我缓缓拉开钢门,链条没拉上。破旧的运动鞋和黑色皮鞋散乱地放在狭窄的玄关。崇仔以冰一般的声音小声说道: “GO.” G少年穿过昏暗笔直的走廊,一起拥入内侧的起居室。当我和崇仔进去之后,他们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住这家公司了。 有着一副黝黑牛郎脸的浅川倒在地板上,视觉系的专务古田、负责哭的岸武彦,以及扮演被害者角色的山西澄夫三人,都被赶到房间的角落跪坐着。浅川不愧是社长,双手都已经被反绑、全身发抖了,还要虚张声势。 “你们对老子做这种事,以为会没事吗?” 崇仔咧嘴笑了,以视线询问我。我向他点了头。没有任何预备动作,他的白色工程师靴前端立刻踢进了浅川的侧腹。转帐诈欺的社长先是像虾子一样弓起身体,接着像蜗牛一样卷得圆圆的。 “给我闭嘴,浅川。” 崇仔的声音使得初春的房内温度下降十度以上。但是浅川还不死心,喘着气说道: “我们、公司的靠山,你知道是谁吗?我要让、你们这些家伙、无法在、池袋街上走哦。” 崇仔再度抬起头询问可不可以继续,我连忙阻止。如果放任他继续下去,浅川的肋骨会全部断掉吧。我拿出手机,高举着让浅川看到。 “知道了啦,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本部长岩濑先生,对吧?你给我等着。” 我打给猴子。手机事先就设定好使用免持听筒的扩音功能。 “这是我朋友,担任冰高组涉外部长的齐藤富士男。猴子,可以啰,你讲吧。” 透过手机,猴子的高音调在室内播放。 “是哪个小鬼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圆给我们本部长啊?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小看真正的黑道!我们根本没收钱,谁要当你的靠山!我叔叔岩濑先生在这里,那个叫浅川什么的小鬼,你倒是说说看!” 倒在地上被绑着的浅川,表情开始变得很有趣。一个不输崇仔的冷酷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我是本部长岩濑。浅川,你做出这种不规矩的事,打算怎么收拾?擅自盗用我的名义做生意,你知道会怎么样吧,喂!” 浅川开始发抖。 “今后我会好好把钱缴上去,拜托今天就放我一马。我会很努力工作,请您把这笔钱拿去用。” 对于阳儿那种比自己弱的人,就彻底欺负;对于实力强的人,就摇尾乞怜。虽然说世上的人都是这样,但是亲眼看见这种场面,我还是很想吐。岩濑说: “你们那边可以自由处理浅川,没关系。这件事我完全不管,你们就好好报复他吧。” 手机挂断了,短期租赁公寓突然安静下来。最先开口的是专务古田。 “社长,他说我们没有把钱缴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我耸耸肩说: “你们社长很贪心,骗你们说是交给黑道的保护费,结果把收入的三成据为己有。” 古田那张爽朗的视觉系脸扭曲起来,大吼道: “你耍我们啊,浅川!” “请安静一点,不然会造成其它住户的困扰。阳儿发现了保护费的诡计,也是浅川把他打得进医院的。” 我往房间的角落移动,在三个小鬼前蹲下来。他们就像会在街上搭讪的那种小混混,一点都不像是武斗派的。即便如此,对于自己应得的报酬,他们还是很敏感吧。三个人狠狠地看着浅川。 “你们几个,打算怎么处理浅川?我们是可以代替你们教训他,但也可以交给你们来做。不过,在岩濑先生的眼前,可不能教训得不够彻底啊。” 视觉系的专务披头散发说: “可以交给我们处理吗?浅川对我们一直都是使唤来、使唤去的。让我们来动手,可以吧?” 他征询其它两人的意见。负责哭的和扮演被害者的,立刻点了头。我站起来,向崇仔说: “这样应该够了吧。” 国王点点头,其中一个G少年拿东西塞住了浅川的嘴。崇仔像是送玩具给小孩子一样地说: “放下猎物,我们走吧。” 地板上放了三根不锈钢制的特殊警棍,前端有一个直径两公分的钢球,棍柄的部分是可以吸收冲击力道的橡胶泡棉握把。另外还有大小和薄型电视摇控器差不多的改造电击器,由于更换了高电量的电池,所以握把处以黑色胶布缠绕得又鼓又丑。 崇仔若无其事地说: “不要打头和肚子。你们也不想变成杀人犯吧?手和脚的话,就随便你们了。” 国王的手指一弹,G少年们就像是被海浪卷走的砂子,被吸到玄关去了。离开房间之前,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在地板上发出微微光芒的银色特殊警棍。专务正以细细的手指,缓缓地抓向警棍的握把。 奔驰缓缓地开在春天的池袋街头。 “老是麻烦你,不好意思,崇仔。” 崇仔的视线停留在窗外。 “不会,阿诚是我的上宾,这次也是很顺利的好工作。” 阳儿把藉由转帐诈欺存到的钱,提供一部分给G少年做为报酬。 “这次这样做,应该可以吧?” 崇仔冷冷地笑着,缓缓点了头。 “唔,尤其是把浅川交给他那些部下来处理的部分,实在是太酷了。如果是交给G少年的成员来做的话,比较没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太无聊了。” 休旅车通过西口五叉路的红绿灯。路旁种的染井吉野樱,树枝上满是细细的花苞。不久,春天就要正式到来。 “快到赏花的季节啦。猴子说,务必要找崇仔一起赏花。” 崇仔以一副不排除可能性的口气说: “嗯。我会考虑看看。” 奔驰停在我家水果行前。待会儿我要来卖一包五百圆的枇杷,以及一袋两百八十圆的柑橘了。与其只靠一通电话就让人汇几百万圆进来,不如低头勤奋工作。 工作就是这样,对吧? 几天后,我在池袋西口公园里头。坐在春天的阳光下,就像在泡暖和的温泉一样。午后时分,就连金属制的钢管长椅,也变得像电暖器一样热。我穿着薄薄的长袖T恤,以及裤脚有松紧带的那种运动裤。T恤跟天空一样,是淡蓝色的。 总算可以出门走动的阳儿坐在我身旁,胁下拄着拐杖。 “阿诚,谢谢你。” 虽然已经习惯委托人向我道谢,但是无论听再多遍,心情还是一样好。单纯帮助别人、不收取报酬,果然是件好事。 “不客气,倒是浅川后来怎么了?” 阳儿微微笑着说: “好像变得跟我一样。专务古田是个狠角色,据说用特殊警棍把浅川的脚趾全都折断了。” 真可怕的故事。一起工作的人,务必好好慎选才行。 “那其它员工呢?” 阳儿耸耸肩。 “还是一样啊。大家只是四散在各地,再找另一家转帐诈骗公司重新开始工作而已。” “这样呀。” 也只能这样了吧。生活在不景气的日本,他们能做的工作很有限。一方面是正式员工的名额很少,一方面我也不认为他们愿意努力去做太辛苦的工作。直到哪天被关进监狱为止,他们应该都会持续坐着转帐诈骗的旋转木马吧。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嘛……” 电话男抬头看着伸展到头顶上方的榉树枝头。新绿树叶的那一头,是青春光泽不输它的春日天空。 “我想找找有没有只靠电话就能做的业务工作,像是电话秘书之类的。” 我朝他的侧脸瞄了一眼。 “那很好。而且,你在讲电话方面很有才能对吧。” 阳儿咧嘴一笑,改变了声音。 “我是本部长岩濑。那边那个叫浅川的小鬼,随便你们怎么处理。” 打电话给猴子时,说话的并不是正牌的岩濑。找本尊来帮忙的话太麻烦了,而且我也想给阳儿一个报复的机会。我们在长椅上互相击掌。 “你成功地把公司那些家伙骗得团团转。只要讲电话,阳儿什么都做得到,所以你的新工作一定也会顺利的。我认为,只要有电话,什么东西你都能卖。” 关于人的才能这种东西,实在让人搞不懂。也有像阳儿这样拥有特殊才能的人,唯有透过新形态的媒体,才可以有所发挥。我试着想象为数几百万的尼特族或打工族,要是他们全部都能找到自己的路,那就好了。 “阿诚,你今天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非得遵守约定不可。 “等下我要去占赏花的位置。” “是哦,好像很有趣耶。”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拍拍屁股。 “不嫌弃的话,你也来吧?反正到晚上为止都要一个人的话也很无聊。” “好啊好啊。” 今年的赏花,似乎只会有四个男人而已。唔,没有女人在,或许也并不那么坏。阳儿和我在柔和地吹拂过肌肤的春风中,朝着两侧种有樱树的立教通走去。原本距离池袋西口公园不到五分钟的地方,现在和拄着拐杖的人一起走,反而可以看到各种景物了。 你偶尔也可以到春天的公园里,以昆虫般的速度走一走。我想你一定会发现,被太阳晒黑的每一片石板,都有它们不同的表情。不论何时,前去距离自家最近的公园,缓缓散步,都会是小小的大冒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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