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后长有茂盛草木的建筑——这栋古老而宽敞的大平房是房东的住处。房东年纪比我爷爷奶奶还要大，听说丈夫早年过世，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除了搬家当天去打过招呼，平日我也常以交房租等为由，前去看望她老人家。

初次见面那天，房东怜悯地说：“年轻母亲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呢。”我当时还担心，梨花姐姐那么年轻，会不会被房东发现我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而且还天真地认为，有血缘关系的大人和孩子才能被称为亲子。

所以，搬过去的那个月月底，前往房东的住处交房租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她：“我妈妈很年轻，对吧？”

结果房东豪爽地大笑着回道：

“你的妈妈虽然打扮得很年轻，但其实年纪也不小了吧？”

梨花姐姐当时三十岁，年纪也不算很大。但受房东的影响，我也跟着笑着调侃：“因为她喜欢化妆，而且很时髦嘛。”和房东交谈过后，我被她豪迈的性格感染，顿时觉得什么问题都显得微不足道。

大概是因为房东一个人生活太过孤独，每次我去她家，她都非常开心。虽然她嘴上说“老了，耳朵不好使”，但每次我还没来得及按门铃，她就先打开了门。而且每次还送我从菜地里摘来的蔬菜，或者熟人送她的日式点心之类的。

兴许是因为再也见不到爷爷奶奶，我非常喜欢往房东家里跑。

答应梨花姐姐去房东家要蔬菜的第二天，一放学，我就连忙往房东家赶。

“天变冷了呢。公寓的房子住得还好吧？有点破旧，肯定漏风吧？”

房东把我带到客厅，给我泡了杯热茶。

“没事的，我们有电热地毯呢。”

我吃起了房东给我的仙贝。巨大的酱油味仙贝在我的齿间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房东笑着说：“优子的牙真是好呢。”

“今天打算把菜园关了，年纪大了，也做不动了。”

房东边说着，边从土间[土间指传统日本建筑内没有铺地板或只铺了三合土的区域。]把用报纸卷好的白菜和萝卜拿了过来。

“这样啊？好可惜啊，我可以帮忙的。”

“你还要上学呀，而且种太多也吃不完，每次都剩好多。”

“那可以送给叔叔呀。”

房东的儿子儿媳住在开车大约十五分钟的地方。我见过几次。

“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幸好能送给你，真是帮大忙了。”

房东说完，开始摩擦起自己的腿。前段时间就听她说膝盖有点痛，每次站起来或者跨门槛的时候都十分辛苦。

“我做了煮白菜和豆腐块，还有腌萝卜，回去的时候带点尝尝。”

“嗯，谢谢奶奶，真是太好了。”

还没等我开口，房东就主动送了我蔬菜。看来没必要提梨花姐姐没钱的事了。不过，我必须要告诉她，这白菜和萝卜对我来说有多难得。

“我们这个月只剩八百五十日元了，昨天妈妈还在说，接下来吃饭都是个问题呢。”

我笑着说道。结果房东却回答：

“幸好你家没钱。”

“为什么这么说呀？”

“因为你家要是有钱的话，什么都能自己买，也就不稀罕我这寒酸的白菜萝卜了。”

“这样啊。”

原来没钱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处啊。

“对了，我带波奇去散步了。”

听到玄关处传来的声音，我站起身。

波奇是房东家养的中型犬。自从房东腿脚不便，不方便外出后，每当我来到房东家，波奇就会汪汪地催促我带它出去散步。

“好，谢谢你啊，真是帮大忙了。”

“那我走了哦。”

“要注意保暖哦。”

“嗯。”

我戴上房东之前送我的围巾，牵着波奇出门了。

走出房东家，拐入主道，走过一段下坡路，再沿着河岸往前走。这是我和波奇平日的散步路线。我大约每周会带它出来一次。

“它跟我一样，已经年纪大了。”

正如房东说的，波奇已经不再玩闹，也不撒泼，只是静静地往前走着。我和波奇走路的步调几乎一致。

“哇，有好多落叶啊。”

河岸的道路上铺满了落叶。

“秋天也快结束了吗……”

不管我说什么，波奇都只会发出低沉的“咕呜”声。但我感觉它能听懂我的话，所以散步途中，我会尝试着和它聊天。

“看啊，这么快就出现晚霞了，明明才刚过五点呢。”

树叶开始凋零，夜色逐渐变得漫长，景色开始变得单调，风也逐渐变得刺骨。随处可以感觉到冬天来临的征兆。

“接下来会变得更冷吗？”

我在能够眺望到河川的长凳前坐下。每次散步，我和波奇都会在这里看一会儿晚霞，这早已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太阳徐徐逼近的水面，泛着耀眼的光芒。

“小沙，跑起来，赶紧回去做晚饭。”

“今天爸爸会很早回来吗？”

“是哦。”

“太好了。”

一对刚购完物的母子从我身后快速经过，两人的谈话声传入我的耳中。

“抱抱。”

“你明明还走得动吧？”

“就要抱抱。”

经不住小孩子的再三恳求，妈妈抱起了孩子，抱怨着“哇，好重”。在夕阳下行走的人们，为什么都萦绕着温暖的氛围？

梨花姐姐曾说：“冬天更能让人体会到贫穷的辛酸。”但在我看来，冬天还能让人体会到孤身一人的寂寞。

夜幕降临得更早，和朋友玩耍的时间也更短了。美奈今天要上补习班，小奏今天要给她爸爸过生日，没办法出来玩。

我爸爸的生日在九月。不知道今年爸爸是不是一个人庆祝生日呢？我不时地会想起爸爸。每当想起，各种回忆便涌至脑海：送别时机场的景色，我回答留在日本时爸爸的神情，一起去动物园时的情景，入学典礼的回忆，还有更小的时候，数次把我举高的爸爸健硕的手臂。

记忆一旦涌出，就再也无法控制。好想回到爸爸还在身边的日子，真的好想。正因为知道无法实现，所以我才只能哭泣，只能隐藏起自己的心情。

主动提出带波奇散步，是为了报答房东对我的照顾，顺便还能锻炼身体。但散步最大的好处在于，可以像这样和波奇坐在这里，静静地流泪。如果独自一人在家中流泪，我恐怕会慢慢地变得自闭吧。可如果强忍泪水，总有一天我会崩溃。但如果像这样，在广阔的天空下，对着河川静静地哭泣，感觉泪水和回忆都能随着河水一起流走。

我并没有很不幸。和梨花姐姐一起生活很开心。但我始终会觉得孤单，而且很想爸爸。这种心情是无法轻易地消除的。

徐徐逼近水面的橘色光芒变得更浓厚了，波奇高声地吠了一声。

“啊，该回去了呢。”

待太晚的话，房东会担心的。

我最终选择的不是爸爸，而是梨花姐姐。就算我跟随爸爸去了巴西，也会有不一样的孤单困扰着我吧。现在能做的，只有过好眼前的生活。流完泪后，感觉一件事告一段落。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我重新振作起来。

“好，我们回去吧。”

我站起来，波奇再次颇有气势地吠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