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泉原叔叔家一年多后，梨花姐姐仍会时不时地来看我。

“啊，好累啊。”

梨花姐姐刚好在我放学回家的时间出现，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吉见阿姨也会一如既往地为梨花姐姐泡红茶，上点心。所以，不管过多久，我都体会不到梨花姐姐离开的真实感。

“工作很累吗？”

我在梨花姐姐身边喝着红茶，关心地问道。今天上的是香浓红茶搭配冰块做成的冰茶。来这之前很少有机会喝到红茶，茶叶香气宜人，确实是一种不错的饮品。

“没有以前那么忙，就刚刚好，感觉还挺轻松。”

“这样啊。”

“我好像还是喜欢上班，比每天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要开心多了。”

梨花姐姐像是怕被吉见阿姨听见似的，压低声音说道。

无所事事的压抑感，我也懂。既不用做晚饭，也不用收拾餐具；回到家，干净衣物早已整齐地叠放在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里。我有几次尝试着做家务，但每次都会被吉见阿姨警告：“这样我会丢掉工作的。”

这样的生活确实轻松。然而无所事事地生活并不能消除在这里生活的拘束感。

“咦？你是不是瘦了？”

我对梨花姐姐问道。梨花姐姐虽然打扮得依然时髦而奢华，但拿着杯子的手指似乎比以前更细了。

“看出来了？”

梨花姐姐微微笑了笑。

“嗯，勉强能看出来吧。你还有钱吃饭吗？”

梨花姐姐虽然一个人生活，不用再操心我的生活费，但相比这里吃喝不愁的生活，每天依然过得艰难吧？而且她又不懂得有计划地花钱，肯定到月底又穷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当然有啊。我这是在减肥啦。我毕竟离婚了，得继续找新男友啊。”

“这样啊，也是啊。”

很符合梨花姐姐的作风。看来她似乎已经对泉原叔叔死心了。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泉原叔叔好可怜。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梨花姐姐每次回去的时候都要这么问我。我每次都摇头。

“优子，莫非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再也不想过苦日子了？”

“不是啦。”

我从没觉得和梨花姐姐两人生活的日子很辛苦。但是，如果我和梨花姐姐都离开泉原叔叔，那他也太可怜了。

虽然我们只是一起吃早饭，周末偶尔一起吃晚饭，交流的次数并不多，但我知道，泉原叔叔是打心底接受了我和梨花姐姐。

而梨花姐姐是那种愿意追随内心感受的人。像这样稍微保持距离，偶尔看看对方，毫不拘束地聊聊天，也挺好。如今，亲生父亲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连作为母亲的梨花姐姐也离开了，眼下的生活或许有些别扭，但对我来说，刚刚好。

这种生活持续到了我上初三。不知道梨花姐姐是不是因为工作缘故，有时候频繁来看我，有时候一个多月也不见人影。

“梨花姐姐昨天来了。”

每次梨花姐姐来看我，我都会告诉泉原叔叔。他不但不会觉得反感，还会向我打听梨花姐姐的近况。

“是吗？她最近还好吗？”

“嗯，她说来这里有好吃的点心，吃了一些饼干后就回去了。”

听完我说的话，泉原叔叔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和梨花聊了什么？”

“嗯，聊了工作上的事情吧。”

“看来她过得还挺顺利啊。”

“嗯，她好像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那就好。还有呢？”

泉原叔叔一定还喜欢着梨花姐姐。即便没有直接见面，知道梨花姐姐来过这里，他也会很开心。

“还有就是聊我在学校的事情。”

“这样啊，毕竟马上就中考了呢。我也就高中毕业的水平，可能没资格提意见，不过你还是去上上补习班比较好吧？”

“没事的，老师说了，我的成绩足够上目标高中了。”

“那就好，如果有需要，尽管跟我说哦。”

泉原叔叔时常这么跟我说。可能是他觉得对不起我吧。吉见阿姨也经常问我笔记本、文具用品够不够，要不要买参考书之类的。

“我现在在学钢琴呢，要是再去补习班的话，肯定会很忙的，学习我自己可以搞定。”

“嗯，你最近的钢琴水平进步了很多呢。”

“我真的很喜欢那架钢琴。”

听到我的话，泉原叔叔脸红地笑了起来。

刚进入初三第三个学期的时候，梨花姐姐一如既往地在傍晚时分出现，并递给我一张照片。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为什么问这个……”

那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上面的人个子很高，身材纤瘦，但眼睛、鼻子很小，嘴唇很薄，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我边看着照片，边回答“这人长得一般吧”。

“他可是东大毕业，现在在一家超一流的企业工作哦。”

梨花姐姐自豪地说道。

“他？”

“嘿嘿嘿，是啊。”

“你在跟这个人交往吗？”

这个男人完全不符合梨花姐姐的喜好，我很是惊讶。

“没错，他叫森宫。和我是中学同学。之前在同学会上听说他很有出息，于是我主动找他搭讪，然后就成了。”

就算是东京大学毕业，在一流企业就职，可长相如此平庸，梨花姐姐怎么会看上他？真是不可思议。

“你喜欢他哪一点？”

我不解地问道。

“他很聪明，工作也很努力，而且很有常识。”

梨花姐姐列举了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所以你就喜欢他？”

“而且他为人还算体贴。”

“欸……没想到……”

和梨花姐姐完全是相反的人。我难以理解地嘀咕道。

“然后啊，我打算和这个人结婚。”

梨花姐姐说道。

“不是吧？”

“我是认真的啦。”

“你想清楚了没啊？”

“当然想清楚了，事不过三嘛，这次肯定会很顺利。”

梨花姐姐自信满满地说道。

对梨花姐姐来说，结婚似乎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但这依然不能改变梨花姐姐和照片上男人不相配的事实。

“咦？优子，你不喜欢吗？”

“也不是……”

“水户先生很帅，泉原先生很有钱，照这逻辑，我接下来应该找个头脑聪明的，对吧？还是聪明的人最好啊。”

“你喜欢就行啦。”

不管我怎么说，梨花姐姐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决定。反正就算她结婚了，也会不时地来这里看我，我的生活依然没有改变。这样倒也没什么。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但是，就在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春假期间，梨花姐姐趁泉原叔叔在的时候来访，当着我和泉原叔叔的面，就她和森宫叔叔结婚，以及想把我带走的事情简单地谈了一遍。完全没想到梨花姐姐会想把我一起带过去生活，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更让人意外的是，泉原叔叔没有做任何争取，只是点点头，简单地回了句“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吗？”

梨花姐姐回去后，我对泉原叔叔问道。

泉原叔叔性格再冷静，听到梨花姐姐再婚，以及要带走我的事情，不可能瞬间就接受了啊。

“嗯，因为我早就听说了……”

泉原叔叔满怀歉意地说道。

本以为梨花姐姐只是来看我，谁知她是来找泉原叔叔交涉的。仔细想想，这种事情确实要找泉原叔叔商量。大人总喜欢不顾小孩的感受，擅自做各种决定。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对你来说是最合适的。”

泉原叔叔轻声嘀咕道。

“我也是。”

对我来说，这里的生活并不算自在。即便是现在，我依然没能习惯这里的气氛。我也清楚，这里的生活并不适合我，但我并不想离开这里。

“我们只一起生活了三年，相比之下，梨花和你生活的时间更长，对吧？”

泉原叔叔说完，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话虽如此……”

“毕竟梨花认识你的亲生父亲，而且参与过你的童年。”

这是什么意思？是否参与童年是决定和谁一起生活的重要因素吗？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泉原叔叔的话。

“我很在乎你，也希望你能幸福。虽然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暂，但你对我来说，就像亲生女儿一样重要。所以，我没有自信能成为比梨花还要优秀的家长。”

泉原叔叔安静地组织着语言。自信？都已经是父母了，还需要这种东西吗？我可从没见过哪个父母是自信满满的。

妈妈去世，爸爸去了国外，梨花姐姐也离开了这里，只有泉原叔叔陪在身边。即便如此，我们也马上要分开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起码还有选择的权利。而现在，十五岁了，我似乎连做决定的权利都没有。

“你是怎么打算的？”

泉原叔叔问道。如果我回答想留在这里，他一定会让我继续住下去，并且像以往一样照顾我吧？但我知道这样并不合适。

“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吧。”

“也是啊。”泉原叔叔安静地点点头。

如果梨花姐姐不再来看我，我在这里的生活将会变得无比压抑。但是，如果离开这里，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泉原叔叔了。虽然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聊过的话题、积累的回忆并不多，但我知道泉原叔叔心胸宽广。虽然方式很笨拙，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守护着我。

到底哪个父母更好？这种问题怎么可能有答案。我也不想和接受我并一起生活的人分别。尽管有过几次相同的经历，我依然忍受不了离别。

“无所谓了。”

我说道。

怎样才更好？我到底想怎么做？这种问题，越想就越复杂。到底谁才是我的家人？如果我一味地想这种问题，内心的某样东西早晚会崩塌。无所谓了。在哪里、和谁生活都一样。如果不这么想，我会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