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慢慢地恢复了知觉，终于睁开了眼睛，但他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剧痛。他隐约意识到身处陌生的环境中。他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有气无力地眨了眨眼。这不是丽兹饭店的房间。他的头怎么了？

“该死！”汤米说着，并试图坐起来。他记起来了，他在索霍区一间凶险的房子里。他呻吟了一声，又躺下了。透过微微张开的眼皮，他仔细地观察四周。

“他醒了。”一个声音在汤米耳边说，他马上听出来是那个高效率的大胡子德国人。于是他继续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还无法思考，要等到头疼不那么厉害了，才能动脑想想事情。他努力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很显然，有人趁他偷听的时候从背后给了他重重的一击。他们把他当成间谍了，十有八九是不会管他的生死的。毫无疑问，他现在身处险境。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所以他不能指望外界的援助，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

“哦，管他呢。”汤米低声自言自语，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该死！”这一次他成功地坐了起来。

德国人马上走上前来，把一个玻璃杯放到他的嘴边，简短地命令道：“喝。”汤米服从了。药水的气味差点儿让他窒息，却神奇地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就躺在他们开会的那个房间的沙发上。德国人站在一边，另一边则是那个让他进来、满脸横肉的看门人。其他人站得稍远一点。不过汤米没有看到一号，那个人没和他们在一起。

“感觉好点了吗？”德国人把空杯子拿开的时候问。

“是的，谢谢。”汤米爽快地回答。

“啊，我年轻的朋友，算你幸运，你的头盖骨很厚。康拉德下手可不轻。”他朝满脸横肉的看门人点点头。看门人咧嘴一笑。

汤米费力地扭过头。“哦，”他说，“你就是康拉德，对吗？我觉得我的头盖骨厚也是你的运气。一看到你我觉得有点可惜啊，我让你死里逃生了。”

那人听了咆哮起来，而大胡子男人平静地说：“他可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随便你怎么认为吧。”汤米回答说，“我知道现在都流行贬低警察，但我自己还是很相信他们的。”

他表现得满不在乎。汤米·贝雷斯福德恰恰是那种英国年轻人，虽然智力平平，没有过人之处，但一旦身处困境却能有上乘的表现。他们缺乏自信和谨慎保守的天性就像手套一样可以轻易摘下。汤米很清楚，逃脱的唯一机会就是要靠他自己的智慧，因此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外表下，他正在拼命转动脑筋。

德国人冷冰冰的声音在说：“在你被作为间谍处死前，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很多。”汤米用一贯温文尔雅的态度回答。

“你想否认自己在那扇门外偷听吗？”

“我不否认。我真的很抱歉，但是你们的谈话太有趣了，让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亲爱的老康拉德放我进来的啊。”汤米打趣似的冲他一笑，“我有点犹豫是否该建议你让这忠实的仆人领退休金，不过你们真该养一头更好的看门狗。”

大胡子男人转向康拉德，康拉德只能绷着脸，无力地低吼一声为自己辩解。

“他说对了暗号。我怎么会知道……”

“是的，”汤米插话道，“他怎么会知道。不要责怪这可怜的家伙了，正因为他的草率，我才有幸与你们面对面。”

他注意到他的话引起了这群人的不安，但警惕的德国人挥挥手，平息了骚动。

“死人不会告密。”他平静地说。

“啊，”汤米说，“但我还没死！”

“你很快就要死了，我年轻的朋友。”德国人说。

众人低声附和。

汤米的心跳得更快了，但他轻松愉悦的表情却丝毫未变。

“我不这么认为，”他笃定地说，“我离死亡远着呢。”

他能从众人的表情看出，他的话让他们感到困惑。

“你能不能说一个理由，我们为什么不该把你处死？”德国人问。

“好多理由呢。”汤米回答说，“瞧，你一直问我问题，现在换我问你一个。你们为什么不在我恢复知觉之前就把我杀了呢？”

德国人犹豫了一下，汤米乘胜追击。

“因为你不知道我知道多少，以及我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如果你现在杀了我，就永远无法知道了。”

这时鲍里斯忍无可忍了。他走上前，挥舞着手臂。

“你这该死的间谍，”他尖叫着，“我们马上给你个痛快。杀了他！杀了他！”

掌声雷动。

“听见了吗？”德国人看着汤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还说什么？”汤米耸了耸肩，“一群笨蛋。让他们问问自己，我怎么会进来的？别忘了亲爱的老康拉德说的——你们自己的暗号，不是吗？我怎么会知道暗号的？你总不会认为我是随随便便走上楼梯，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吧？”

汤米很满意自己说的最后几句话。他唯一遗憾的是塔彭丝不在场，没能欣赏他的妙语连珠。

“这是真的。”工人模样的男人突然说，“同志们，我们被人出卖了！”

众人乱轰轰地交头接耳。汤米鼓励地对着他们笑。

“这就对了。不用脑子，你们怎么能指望做成事情呢？”

“你必须告诉我们是谁出卖了我们，”德国人说，“但是，这还不足以救你的小命。没错，不足以救命！你得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鲍里斯知道很多让人开口的办法！”

“呸！”汤米轻蔑地说，压下胃里泛起的不适感，“你既不会折磨我，也不会杀了我。”

“为什么不会呢？”鲍里斯问。

“因为你不会杀了会下金蛋的鹅。”汤米平静地回答。

现场有一瞬间的沉默，仿佛汤米坚持不懈的自信终于征服了他们。他们不再那么肯定了。衣着破旧的男人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汤米。

“他是在虚张声势，鲍里斯。”他轻声说。

汤米讨厌这个人。难道被他看穿了？

德国人费力地转向汤米。

“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汤米用反问来招架，同时拼命动脑子。

鲍里斯突然冲上前，在汤米面前扬起拳头。

“说，你这个英国猪猡，快说！”

“别那么激动，我的朋友。”汤米平静地说，“你们外国人最糟糕的就是这点，总是无法保持冷静。那么，我问你，我看起来像是害怕你们会杀了我吗？”

他自信地看着周围，很高兴他们无法听到他的心脏因为撒谎而在怦怦乱跳。

“不，”鲍里斯终于绷着脸承认，“你不像。”

感谢上帝，他不会读心术，汤米心想，同时大声地吹嘘自己的优势。

“为什么我这么有信心？因为我掌握的情报足以让我和你们做一笔交易。”

“交易？”大胡子男人突然打断他的话。

“是的，一笔交易。用我的生命和自由来交换……”他顿了顿。

“交换什么？”

这群人拥上前来，屋里安静得可以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汤米慢吞吞地开口说话。

“丹弗斯从美国带到卢西塔尼亚号上的文件。”

他的话像是带了电，每个人都震惊地呆立在原地。德国人挥挥手让他们退后，他俯身向前看着汤米，脸色因为激动而变得青紫。

“好哇！这么说，你搞到了文件？”

汤米格外镇定，他摇摇头。

“那你知道它在哪里？”德国人继续问。

汤米再次摇摇头。“完全不知道。”

“那么……那么……”德国人又急又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汤米朝四周看了看。他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愤怒和疑惑，但他的镇定已经起到了效果——所有人都觉得他话里有话。

“我不知道文件在哪里，但我相信我能找到。我有一个推论——”

“呸！”

汤米举起手，把不满的声音压下。

“我说这是一个推论，但我对自己掌握的事实非常有把握——这是除了我谁都不知道的。再说，不管怎么样，你们有什么损失呢？如果我能交出文件，你们就还我性命和自由。成交吗？”

“要是我们拒绝呢？”德国人平静地说。

汤米往沙发上一靠。

“二十九日，”他若有所思地说，“不到两个星期了……”

德国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朝康拉德做了一个手势。

“带他到另一个房间去。”

汤米在隔壁的昏暗房间里待了五分钟，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刚才是孤注一掷。他们会如何决定？在这期间，痛苦的纠结充斥他的内心。他对康拉德出言不逊，激怒了性格暴躁的看门人，那人差点儿杀了他。

终于，门开了，德国人专横地叫康拉德回去。

“但愿法官没有戴上他的黑帽。”汤米随性地说，“这就对了，康拉德，带我上法庭吧，犯人已经到了，先生们。”

德国人又坐到了桌子后面，他示意汤米坐到他的对面。

“我们接受你的条件，”他厉声说，“不过你必须先把文件交给我们，然后才能放了你。”

“笨蛋！”汤米亲昵地说，“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我怎么去找文件呢？”

“那你想怎么样？”

“我必须要有自由，能按我自己的方式去办这事。”

德国人笑了。

“你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凭你花言巧语许下的空头支票，就会放你走了？”

“不，”汤米沉思道，“虽然这对我来说很方便，但我也没奢望过你们你会同意这个计划。好吧，我们折衷一下。你让小康拉德跟着我怎么样？他是个忠诚的家伙，而且非常愿意使用他的拳头。”

“我们更愿意你留在这里。”德国人冷冷地说，“我们的人会去执行你的指示。如果情况复杂，他会回来报告，你可以给他进一步的指示。”

“你这是对我缚手缚脚。”汤米抱怨道，“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其他人很可能会搞砸，我不相信你们中有人有这份机智。”

德国人敲着桌子。

“这就是我们的条件。否则你就是死路一条！”

汤米往椅背上一靠，一脸疲惫。

“我喜欢你的风格。简单，但有说服力。那就这样吧。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见见那个姑娘。”

“什么姑娘？”

“当然是简·芬恩。”

对方好奇地看了他几分钟，然后慢慢地开口说话，仿佛在斟酌合适的措辞。

“你不知道她什么都无法告诉你吗？”

汤米的心跳加快。他终于能够和这个他一直在寻找的女孩儿见面了吗？

“我不会要求她告诉我任何事情，”他平静地说，“就说几句话。”

“那你为什么要见她？”

汤米顿了顿。

“我想当面问她一个问题。”他最后说。

德国人的眼中再次闪现某种神色，汤米没搞明白。

“她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没关系。我只要当面问她就可以。”

“你觉得这样就能发现什么吗？”德国人发出一声短促且令人不快的笑声。汤米越发觉得有某种他不理解的地方。德国人打量着他。“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那么多？”他轻轻地说。

汤米觉得自己的优势没有前一刻那么明显了。他的信心消退了一点点。他很困惑，他说错了什么吗？他脱口而出：“也许有些事情是你们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我也没有假装自己知道所有细节。但同样的，我掌握的有些事情是你们所不知道，而这也正是我的优势所在。丹弗斯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他突然停住，好像透露了太多似的。

不过，德国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丹弗斯，”他喃喃地说，“我明白了……”他停顿了一分钟，然后朝康拉德一挥手，“把他带走，去楼上……你知道的。”

“等一下，”汤米说，“那姑娘怎么办？”

“也许可以安排。”

“必须得安排。”

“我们会看着办。只有一个人能做决定。”

“谁？”汤米问，但他知道答案。

“布朗先生——”

“我能见见他吗？”

“也许吧。”

“走吧。”康拉德厉声说。

汤米乖乖地站起来。出了房门，他的狱卒示意他上楼梯，他本人紧随其后。上楼后，康拉德打开一扇门，让汤米进入一个小房间。康拉德点上一盏嘶嘶作响的煤气灯，然后走了出去。汤米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他开始检查他的牢房。这个房间比楼下那间更小，而且让人觉得密不透风。然后他才发现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他在里面转悠。墙壁和其他地方一样肮脏不堪，四幅取材于《浮士德》的画挂在墙上。玛格丽特与她的珠宝箱，教堂的场景，西比尔和他的鲜花，浮士德和梅菲斯特。最后一幅让汤米再次想起布朗先生。密闭的空间加上厚重的房门，他感到与世隔绝，而罪魁祸首——那股邪恶的力量——显得更加真实了。就算他大喊大叫也没有人会听见，这个地方就是一座活生生的坟墓……

汤米努力振作起来。他倒在床上认真思索，脑袋疼得厉害，而且他很饿。这地方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令人沮丧。

“无论如何，”汤米试图让自己振作，“我将要见到他们的首脑，神秘的布朗先生了。而且运气好的话，我还会见到神秘的简·芬恩。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汤米不得不承认前景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