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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处的女儿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强迫自己学习,看了大半个晚上的书。从青春期开始,我就学会了自律:将脑子里的想法赶走,驯服痛苦和屈辱,把焦虑放在一边。

我到快凌晨四点时才停下来,我的背又开始痛了,就是松果砸到的地方。我上床一直睡到了九点,起床后在阳台上吃早餐,眼前是随风摇曳的大海。娜尼一直在外面,坐在桌子上,她的衣服有些潮,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她好像动了动嘴唇,伸出了红色的舌尖,仿佛在和我玩游戏。

我不想去海滩,甚至不想出家门。如果出去,我就不得不路过酒吧,会看到乔瓦尼和他的朋友在那里聊天。我很厌烦,但我觉得要尽快解决娃娃的事。我忧伤地看着娜尼,抚摸着她的脸颊,要失去她的悲伤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强烈了。我脑子很乱,有时我觉得埃莱娜可以没有娃娃,但我不能失去她。除此之外,我太大意了,没有把她藏起来就让乔瓦尼进了公寓。我第一次想到了结束假期,今天或者明天就走。我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太小题大作了吧,我计划逃跑,好像我偷了个孩子,而不是娃娃。我把餐桌收好,洗漱完,仔细地化好妆,我穿了一件漂亮裙子,走了出去。

镇上今天有集市,广场、主干道、街道和小路上密密麻麻地摆着货摊,像迷宫一样。镇子里禁止汽车通行,外面的路上就像大城市一样拥堵。我挤在人群里,周围大部分都是女人,都在翻找各式各样的商品:衣服、夹克、大衣、雨衣、帽子、鞋子、小饰品、各种家居用具、真假古董、植物、奶酪、香肠、蔬菜和水果,还有画着海景的粗鄙的画、药效神奇的草药瓶。我喜欢集市,尤其是那些卖旧衣服和现代大小工艺品的摊位,我什么都买:旧衣服、衬衫、裤子、耳环、胸针、小摆件。我在一堆破旧的东西里翻找,看到了水晶镇纸、旧熨斗、剧院看戏用的望远镜、金属海马、那不勒斯咖啡壶。我正在看一根闪闪发光的帽针,长而锋利,带有漂亮的深琥珀色手柄,我的手机响了。我想可能是女儿打来的,虽然她们不太可能在这个点给我打电话。我看了看显示屏,不是她们任何一个的名字,而是一个我似乎认识的手机号码,我接了电话。

“是勒达女士吗?”

“是我。”

“我是那个丢了娃娃的女孩的母亲,那个……”

我很惊讶,非常不安,但也很高兴,我的心开始狂跳。

“您好,尼娜。”

“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您的号码。”

“是我的。”

“昨天,我在松林里看到您了。”

“我也看见您了。”

“我想和您谈谈。”

“好吧,什么时候?”

“现在。”

“我在镇子的集市上。”

“我知道,我跟着您走了十分钟,但人太多了,我一直追不上您。”

“我在喷泉附近,这儿有个卖旧货的摊位,我在这里等您。”

我用手指按住胸口,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我随手翻了翻眼前的旧货,很机械地拿起一件来看看,但我毫无兴趣。尼娜出现在了人群中,她推着小车,埃莱娜坐在里面。她时不时地用手抓住她丈夫送的那顶大帽子,以防被海风吹走。

“早上好,”我对小女孩说,她眼神黯淡,嘴里含着奶嘴,“烧退了吗?”

尼娜替女儿回答:

“她很好,但不肯罢休,想要她的娃娃。”

埃莱娜把奶嘴从嘴里拿出来说:

“娃娃该吃药了。”

“娜尼生病了吗?”

“她肚子里有个孩子。”

我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孩子生病了吗?”

尼娜有些尴尬地接过话,笑着说:

“这是个游戏。我嫂子在吃药,她也假装给娃娃吃药。”

“所以娜尼也怀孕了?”

尼娜回答:

“姑妈和娃娃都要生孩子了,对吧,埃莱娜?”

尼娜的帽子飞走了,我帮她捡了起来。她头发扎在头顶,脸看起来更漂亮了。

“谢谢,刮风的时候真不能戴帽子。”

“等等。”我对她说。

我仔细帮她调整好帽子,用琥珀色的帽针把帽子固定在她的头发上。

“这样就不会掉了。但要小心,别让孩子碰到,回家后消消毒,别针太尖了,很容易划伤皮肤。”

我问货摊的老板帽针多少钱,尼娜想付钱,我拒绝了。

“只是个小玩意儿。”

后来我们开始用“你”相互称呼,是我请求她不要用尊称了。她开始不愿意,说那样很不妥,但后来还是接受了。她抱怨那几天很累,孩子特别黏人。

“来吧,宝贝,把奶嘴收起来吧,”她说,“别让勒达阿姨笑话,好不好?”

谈到女儿时,她情绪有点激动。她说,自从埃莱娜丢了娃娃后,就倒退回小时候的状态,想被人抱着,或者待在婴儿车里,甚至又开始用奶嘴。尼娜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她把婴儿车推向了花园。她叹了口气说,她真的很累,她强调了“累”这个字,想让我感受到,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突然,她笑了起来,但我明白,她的笑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你看见我和吉诺在一起了,但不要误会了。”

“不会的。”

“是啊,我知道你不会。那天一看见你,我就在想,我要成为和那位女士一样的人。”

“我有什么特别的?”

“你很美,很文雅,懂得很多事情。”

“我什么都不懂。”

她用力地摇摇头。

“你很自信,很果断,什么都不怕,从你第一次来沙滩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看着你的方向,希望你也能看向我,但你从来没看过来。”

我们在花园的小路上走了一会儿,她又谈到了松林,谈到了吉诺。

“你那天看到的,并不能说明什么。”

“现在别说假话了。”

“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把他推开了,嘴巴也紧紧闭着。我只是想回到以前,假装自己是个小女孩。”

“埃莱娜出生时,你多大了?”

“十九岁,现在她快三岁了。”

“也许你太早当母亲了。”

她用力摇头,想否认这一点。

“有了埃莱娜,我很开心,对一切都很满意,只是这些天,发生了很糟糕的事。如果我发现是谁让孩子遭罪⋯⋯”

“你会怎么做?”我问她,语气里有一丝讽刺。

“我自有打算。”

我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臂,仿佛要让她平静下来。在我看来,她在尽力模仿她家人的语气和表达方式,为了更有说服力,她甚至加重了那不勒斯调子,我心里升起一种柔软的东西。

“我很好。”她重复了好几次,并告诉我,她是怎么爱上她丈夫的。他们是在迪厅认识的,当时她才十六岁。他很爱她,也很爱他们的女儿,她又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他说,他的手可以抓住我的乳房,尺寸刚刚好。”

我觉得这句话很粗俗,就说:

“如果他像我一样,看到你和吉诺在一起,会怎样呢?”

尼娜变得严肃起来。

“他会杀了我。”

我看着她,看着那个孩子。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只想和你聊聊天。在海滩上看到你时,我想坐在你的遮阳伞下,一直和你聊天,但那样你一定会感到无聊,因为我很笨。吉诺告诉我,你是大学教授。高中毕业后,我注册了文学系,但只通过了两门考试。”

“你不工作吗?”

她又笑了起来。

“我丈夫在工作。”

“他是做什么的?”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眼中闪过一丝敌意。她说:

“我不想谈论他。罗莎莉娅正在买东西,随时都有可能给我打电话,我就得回去。”

“她不希望你和我说话?”

她做出了一个生气的表情。

“她觉得,我什么都不该做。”

她沉默了片刻,有些迟疑地说:

“我能问你点私事儿吗?”

“说来听听。”

“你当年为什么离开两个女儿?”

我想了想,想做出一个对她有帮助的回答。

“我太爱她们了,但这种爱让我无法成为自己。”

我注意到她不笑了,而是仔细听着我说的每个字。

“你有三年没和两个女儿见面?”

我点点头。

“没有她们,你感觉如何?”

“很好。整个人如释重负,我自由了,身体的每一处都彻底放松了,我感到很满足。”

“你不觉得痛苦吗?”

“不,我太投入自己的生活了,但我这里感觉很沉,就像肚子痛一样。每次听到有孩子叫妈妈的声音,我都会心跳加剧,猛然转身。”

“你感觉不好,也就是说,你很难过。”

“我掌控着自己的生活,当时百感交集,包括一种难以忍受的缺失感。”

她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如果你感觉很好,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斟字酌句,想要解释清楚当时的处境。

“因为我意识到,我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能与两个孩子相提并论。”

她突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所以你回来是出于对女儿的爱?”

“不,我回来和我离开的原因一样:出于对自己的爱。”

她又陷入了困惑。

“什么意思?”

“比起和她们在一起,我觉得没有她们时,我更没有价值、更绝望。”

她想看穿我,用眼神穿透我的胸口、额头,看穿我脑子里的想法。

“你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但你不喜欢?”

我对她笑了笑。

“尼娜,我追求的东西是一团乱麻,夹杂着欲望和野心。如果我不走运,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意识到这点,但我很幸运,只花了三年时间,三年零三十六天。”

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

“你是怎么下定决心回来的?”

“有一天早上我发现,我唯一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在两个女儿面前削水果,削出一条蛇形果皮,当时我突然哭了起来。”

“我不明白。”

“如果以后有时间,我会告诉你。”

她夸张地点了点头,为了让我明白,她特别想听我说。这时,她注意到埃莱娜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取出奶嘴,用面巾纸包好,放进包里。她的表情柔和,想让我知道,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她继续问我:

“你回来之后呢?”

“我妥协了,少为自己活,多为两个女儿着想,慢慢我就习惯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她说。

“什么?”

她做了个手势,表示头晕,也表示有些恶心。

“迷乱。”

我想起了我母亲,我说:

“我母亲用了另一个词,她称之为‘碎片’。”

她明白这个词蕴含的情感,像个受惊的小姑娘一样看着我。

“这是真的,你心碎了。你无法忍受自己,心里有很多心事,却说不出口。”

她又接着问我问题,这次她表情很温和,好像在寻求爱抚。

“总之,都过去了。”

我想,无论是比安卡还是玛尔塔,都没有像尼娜这样,坚持问我这些问题。我斟字酌句,想通过善意的谎言来告诉她真相。

“我母亲为此生病了,但那是另一个时代的事了。现在即使事情没有过去,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看到她有些犹豫,打算说些什么,但最后放弃了。我感到她想紧紧抱住我,这和我的感觉一样,这是一种感激,迫切地需要拥抱来表达。

“我得走了。”她说,不由自主地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动作很轻,有些尴尬。

她移开脸时,我看到了在她身后,在花园尽头,有两个人背对着货摊和人群,是罗萨莉娅和她的弟弟——尼娜的丈夫。

我轻声说:

“你大姑子和丈夫在那边。”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有些厌恶,但仍保持了平静,甚至没转身。

“我丈夫?”

“对。”

方言这时候占了上风,她嘀咕着,混蛋,他妈的现在来这里干吗,他本该明晚才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推着婴儿车,以免孩子醒来。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她问。

“随时都可以。”

她热情地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她丈夫也挥手回应。

“陪我过去吧。”她对我说。

我陪她走了过去,这对兄妹站在路口,我第一次发现他们很像,顿时有些惊讶:同样的身材、宽脸、粗脖子,同样突出、肥厚的下唇。我竟然觉得他们都很美,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很惊异:他们结实的身体,稳稳站在马路上,就像那种耐旱的植物,习惯于汲取一点点水分就能存活。他们有着结实的外壳,像坚固的船体,我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而我不行,我只是孱弱的尾波。我从小就很害怕这些人,有时甚至是厌恶,虽然我很自负,觉得自己过着更精致的生活,更加敏锐,但我至今依然无法欣赏他们的决心。是什么让我觉得尼娜漂亮,罗莎莉娅不漂亮,标准是什么?为什么我觉得吉诺很帅气,而这个咄咄逼人的丈夫不好看?我看着这个怀孕的女人,似乎看到了黄色连衣裙里,她肚子里正在孕育的女儿。我想到了睡在婴儿车里筋疲力尽的埃莱娜,想到了那个娃娃。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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