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缺失的焦点

暗黑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雨比先前大了,布满天空的乌云越积越厚。风也急了不少,天气真的出现暴风雨再次来临的前兆。

留下鬼丸老人,走出“迷失之笼”后,我们没回东馆,而是在来时路上的岔路口折向左,径直向北馆而去。玄儿在前面走得很快,可能是因为不想淋雨并且希望早点儿到达吧。我用一只手按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前面的友人。

北馆一楼面向中庭的露台正好在沙龙室的南侧,同建筑一样都铺有黑石。露台向左右细长延展,为了方便进出,在它中央设有一扇法式落地玻璃窗,依旧是黑色窗框与黑色窗棂,嵌有青色的花纹玻璃。从外面看,深青色的玻璃颜色更深,几乎与黑色没有区别。

大雨乘着狂风倾盆而下。玄儿自大雨中逃出,向那法式落地窗飞奔而去。

“鞋不用脱了,快进来!”

他两手握住把手将窗户打开,便回过头用催促的目光对我说。

“好。”

我穿着满是泥污的凉鞋,跟着玄儿奔入屋内。此时,远处仍旧雷声轰鸣。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雷声比刚才近多了。

玄儿关上窗,气喘吁吁地拢着头发。这时——

“这么变化无常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是浦登征顺。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张沙发上,悠然地看着我们。

“要是风雨再急一点,可能暴风雨又逆袭而归了。你觉得是什么让上天如此发怒?”

征顺向玄儿问道。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玄儿却绷着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坐在征顺对面的是昨夜那个少年。他们坐的沙发之间隔着一张桌子。那少年——好像姓波贺——正是市朗。他裹着毛毯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没有回头看我们。

“让你等久了啊,市朗。”

玄儿和这个少年打过招呼后,转向来到身边的征顺。

“姨父,您和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

征顺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无框眼镜,摇了摇头。

“我刚刚安顿好阿清才过来,也就是进行了初次见面的寒暄而已。”

“阿清在哪儿呢?”

“在二楼的卧室里,望和身边。”

“姨妈的……遗体旁吗?”

“阿清正坐在床边守着她。本来在你姨妈头上盖着布,可他把它取下来了,并且还不时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可能是在祈祷她活过来吧?”

“活过来……”

可能怕沙发上的市朗听到,玄儿压低了声音。

“祈祷姨妈‘复活’吗?”

“因为并非绝对无此可能啊。”

征顺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的眉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咱们家有两个实例。一个是十八年前的浦登玄遥,而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玄儿你啊!阿清知道这些,所以他想望和也可能……他这么想也没什么过分啊。”

“也对。”

玄儿回答的同时,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

“是啊,既然接受了‘达莉亚的祝福’,那就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希望她不是玄遥那样的不完全‘复活’。”

征顺痛苦地叹了口气垂下头,一下子陷入沉默中。远处又响起了雷声,仿佛突如其来的风夹杂着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结束了对话,玄儿来到房间中央。征顺坐在原先的沙发上,我坐在他的旁边。

“对了,市朗。”

玄儿站在桌子旁,单手叉腰俯视着市朗。

“你应该认识中也君吧。他就是昨晚和我一起追你,在那边昏迷的那位——中也君,把帽子摘下来吧。”

“啊,好的。”

我把淋湿的礼帽取下,放在膝盖上。市朗裹着毛毯,从隐身之处向这边偷看过来。虽然已经退了烧,但他的脸色如同重病病人一般苍白。清晰可见的黑眼圈与有裂缝的紫色嘴唇令人看了心痛。

“中也先生?”

市朗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为了慎重起见”的现场辨认吧。这么一想,我还是莫名紧张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帽檐。

“那么……”玄儿继续问道,“怎么样?昨晚在你悄悄潜入的那间大房子里,你看到一个可疑人物打破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玻璃逃出来。那个人是这位中也君吗?”

怎么可能?我自己对自己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市朗默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不是他,对吗?”

玄儿确认道。

“嗯,我想应该不是他。”

市朗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是吗?顺便问一句,这位征顺叔叔是刚才第一次见面吧?”“是的。”

“当然也不是昨晚看到的那个可疑人物了?”

“我想不是的。”

“噢?那就奇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儿将原先叉在腰际的手抱在胸前,用手指摸着胡子拉碴的尖下巴。

“那么,自你来这里之后见过的人,差不多全部见过面了,但是没有人符合条件。虽然还有一个慎太——你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吧?”“啊?这个……不是,不是慎太。”

“那就奇怪了。”

……

“市朗,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目击证词的可信性了。”

“我——”市朗在毛毯下的身体缩得更紧。他声音纤弱,略带哭腔地说道,“我没有说谎。”

“即便没有说谎,但也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市朗遭到严厉的斥责,惶恐不安地垂下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我注意到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样东西。

怀表、钱包,还有火柴盒——这些都是玄儿先前提到过、自市朗原先藏身的屋子中拿来的。向市朗的脚下望去,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黄褐色背包。这肯定也是玄儿从那座废弃的屋子里拿来的。

我向桌子上慢慢伸过手去,抓住怀表的链子拉了过来。

银色表壳淡淡发光,圆形表盘上排列着十二个罗马字,两枚指针停在六点半的位置,背面刻着缩写字母“T.E.”——没错,这(……那表)确实是江南带来的表。

我拿着表链将表提到与视线齐平的高度(为什么那块表会这样……),让它像钟摆一样摇了几下。于是在这摆动中,我回想起今早坠入沉睡深渊的途中瞬间看到的情景——与藤沼一成画在“打不开的房间”中的翻转墙上的画完全相同。我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仿佛照相机的镁光灯闪过,同时我感到视野似乎瞬间扭曲了。我赶紧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把怀表放回桌上,又拿起钱包(……钱包)。这是一个湿漉漉的深褐色二折钱包,可能是因为自江南的夹克或裤子口袋里滑落时掉进了附近的水坑吧,或者是被那间屋子中漏下的雨打湿的。

正如玄儿所言,在钱包(这个钱包……)里有几张小额纸币,它们也已经全湿了。唉,这里面好像没有其他能够成为获悉身份的线索……(对了,那里面有那张照片……)

“刚才没说完的事情能接着说下去吗?”

玄儿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的动作边问市朗。

“你不是说到那车子撞入森林中,严重损坏了吗?”

“啊……是的。”

“接着呢?”

玄儿加强了语气。

“你还有什么没说吧?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到底是……”市朗抬起眼睛看着玄儿,又偷着看了看我与征顺说道:

“那个……我、看到了……”

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看到了?”

玄儿的眼神与声音变得严峻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

“那、那个……”

市朗又垂下目光不出声了,看上去好像很怕。但或许那也是因为玄儿的问话方式有问题。

在这种场合与气氛下,遭遇如此严厉的逼问,就算市朗感到害怕、答不上来,我想也无可厚非。

西洋钟的八音盒里的曲子从西边隔壁的游戏室传来。《红色华尔兹》告知人们此时已至下午三点。

“玄儿!”

恰在此时——

通向走廊的两扇门中的东侧那扇伴随着巨响打开了。同时,一个粗粗的声音传了过来。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着了,市朗全身抖作一团,完全闭上了嘴。

玄儿离开桌子,从容地向奔入沙龙室的医生迎上去。

“怎么了,野口医生?”

玄儿问道。医生看起来似乎十分兴奋。

“美鸟与美鱼有什么……”

“那两个孩子刚才已被抬到这栋楼的二楼卧室了。我请鹤子太太与宍户先生帮忙抬美鱼过来的。美鸟也醒了,她很安静。”

“美鱼的病情如何?”

“没什么突发性变化,但还不能妄下判断。”

“是吗?”

“玄儿君,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野口医生抖动着他那啤酒桶般的巨大身躯。

“我来是报告更紧急的事情的。”

“紧急?难道出什么事了?”

“是电话——”

野口医生用手贴住已经秃顶的额头。

“电话已经通了!”

2

……怎么回事?

他反复问着自己。

这不协调的感觉、这诸多的不协调感、这诸多散落在四处的不协调感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缩写字母。比如说鞋子与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与它的崩塌,以及门钥匙、门环以及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还有那些在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却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很快就能懂得它们的含义。

怎么回事?他反复问着自己,并试着提炼出具体的问题。

每每尝试,这种不协调感就愈发强烈,促使他继续自问下去。

3

“我把美鸟与美鱼在卧室安顿好后,就坐立不安……我非常担心美鱼的病情,就去电话室试了试,心想也许电话线路恢复了。结果——”

“你是说线路通了?”

玄儿回应的声音中,当然也透露出相当的兴奋。野口医生摸着下颚的胡子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我立即与我的医院联系了一下。”

“熊本的凤凰医院?”

“是的。本来必须先征得柳士郎先生同意的,但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非请示不可的事。总之,我让他们立即派一辆救护车来……”

“警察呢?联系了吗?”

“啊,那倒没有……”

“还没有和警察联系吗?”

玄儿又问了一遍满脸茫然、一时语塞的医生。

“没有,这还是需要柳士郎先生同意的。”

看到医生这种反应,我不由得急了。先前在东馆的餐厅,玄儿说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时,他不也附和说“有同感”吗?可现在他又……

“我——”

玄儿的语气听起来仿佛钻入了牛角尖。

“我的意见是,既然电话通了,还是应该尽快和警察取得联系。如果这少年——市朗的话是真的,那么二十三日地震后发生了塌方,道路已经不通了,无论是搜查队还是急救队都不能顺利到达这里。一旦发生万一,可能必须请求直升机什么的。这才能解决问题啊。”

“可是……”

“两个人——”

玄儿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市朗,稍稍压低了声音。

“都有两个人被杀了。不只是蛭山先生,甚至还有家族成员之一的望和姨妈。难道我爸还打算隐瞒吗?”

玄儿接着转向征顺。

“姨父,您怎么想?”

“我……”

征顺欲言又止,垂下了目光。但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面对面站着的玄儿和野口医生身旁。

“玄儿,你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但是——”

“但是?”

“但是浦登家的‘秘密’还是必须保守啊!就算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要叫警察来,可我们还是有很多秘密必须保守,比如昨晚在十角塔后面的地下冒出来的人骨,还有‘迷失之笼’。如果不小心让警察进去搜查的话……”

十八年前,对外宣称“病死”的浦登玄遥现在仍活着关在里面。就算只是这件事传出去,想必也会引起很大骚动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野口医生的判断没有错。这要先和柳士郎商量。即使要通知警察,最好也要先想好应对之策。”

“确实如此。”

玄儿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

“在这个家里,可能这个意见才是正确的。而且,失去妻子的您也这么说的话……我明白了。那么,我现在就去见我爸,将目前的情况向他说明,然后商量该如何处理——这样就没有异议了吧?”

征顺乖乖地点点头,野口医生也以同样的表情回答了声“是啊”。

“玄儿君。”

野口医生紧接着又开口说道。

“嗯?”

“实际上,我还有件事要说。”

“什么事?”

“就是这个。”

野口医生从皱巴巴的白衣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是?”

看着玄儿纳闷的神情,我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三人身旁。越过玄儿的肩膀,我偷眼向野口医生的手中望去。

野口医生拿来给玄儿看的是一本笔记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啊,这个我有印象。

“这是茅子太太的东西吧。”

我插嘴道。野口医生点点头,说道:

“我还记得昨天中也先生从旁提醒的话,所以今天早晨我去看她时,偷偷看了一下。也就是……”

“是我说‘或许能从上面知道首藤先生的去向’那句话吗?”

“是的。”

野口医生又转向玄儿。

“那时玄儿君你不在,茅子太太惊惶失措地想给什么地方打电话,当时她手里拿的就是这本笔记本。中也先生说可能这上面记着电话号码什么的。”

玄儿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声地“哦”了一声。

“是表舅去处的电话号码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结果呢?找到了吗?”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日历表九月二十二日一栏中的记录可能是。”

野口医生翻开笔记本。

“是这么写的。‘利吉为了那件事去永风会,预计明晚回’。后面有类似电话号码的数字。‘永风会’的永字是永久的永。”

“永风会……”

玄儿自言自语道,忽然他又将目光投向野口医生,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我记得好像有一家医院……”

——医院?“永风会”是医院的名字吗?

“是的,我记得也是这样——福冈的永风会医院,它在福冈县内外有几家连锁医院,并且那里……”

“打过电话了吗?”

玄儿打断了野口医生的话。

“还没有。”

“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如果表舅真的去了那儿,那他干吗特地跑到那么远的医院去呢?茅子太太的情况怎么样了?”

“好像终于退烧了。我还在给她吃药,不过已经不用担心身体的状况了。”

“可以正常讲话吗?”

“我想只要精神稳定,应该没问题。”

“那么,也必须问问她。”

伊佐夫所说的首藤夫妇的“阴谋”到底是什么呢?虽然还不知道它与凶案有多大关联,但这也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

野口医生把茅子的笔记本放回口袋。玄儿依次看了看医生与征顺,说道:

“总之,我先去爸爸那里。医生与姨父也一同去吧。”

“好的。确实这儿已经……”

“我知道啦。玄儿,一起去吧。”

“那么——中也君,请你留在这儿好吗?”

“啊,好的。我无所谓的。”

这时,玄儿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回到沙发旁,从放在桌上的东西中选出了黄色的火柴盒。这使我又不由得揣测——他拿火柴想干什么?

“市朗。”

玄儿对着依旧蜷缩在毛毯里的少年说道。

“不好意思,请你也在这里再等一会儿。你不用害怕……只是,现在在这里听到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昨晚你看到人骨的事情。否则,我就不敢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了。你懂了吗?”

“我、我……”

市朗拼命地摇着头,一副极其害怕、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什么也——”

4

……怎么回事?

这不协调感、这诸多的不协调感、这诸多散落在四处的不协调感是怎么回事?

反复自问的最后,他终于渐渐发现了。

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在各种各样的事件中、在各种各样的话语中……并非只有某处不一致。

……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一致!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对、都不一样吗?啊,如果是这样,那到底我……

5

他们三人一出沙龙室,我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原来的沙发上。市朗完全吓坏了,低着的脸几乎全部埋在毛毯中。我一时找不到话和他搭茬,就点了一支难抽的烟。

外面的风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像是要把我混乱的内心吹得更乱似的。我的心情犹如惊涛骇浪中漂泊的遇难船只,无论多么努力想恢复冷静、重新整理思绪,却难以如愿。

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十五分左右。

我看着自己的手表确定时间时,突然想起了美鸟与美鱼的母亲——美惟。

听说她虽然陷入那种昏迷状态,但每天一到固定时间,就会来到红色大厅演奏那架“看不见的风琴”。三点过后不正是那个固定时间吗?不过,她今天还会来吗?或者因为那对双胞胎已不能像平时那样去接她而不来了呢?

昨天的这个时候,同她们一起走入红色大厅时看到的那幅奇异景象又在我脑海里复苏了。

——妈妈创作了什么样的曲子呢?

——妈妈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呢?

美惟那雪白的手指在虚幻乐器的虚幻琴键上跳跃着。无声的曲子……对,那可以称为《虚像赋格曲》。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本不可能有人听得到也不可能存在的乐曲,现在却犹如有形之物开始在我的体内流淌。

这是名副其实自虚空之中涌现出来的旋律,悲伤而庄严。尽管我有些迷惑,但还是缓缓闭上眼,将自己整个沉浸到旋律中。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旋律声中,耳边又响起美鸟与美鱼那犹如玻璃工艺品般晶莹剔透的声音。

——谁是凶手?

——谁是凶手?

啊……到底谁才是凶手呢?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与浦登望和呢?

我就这样闭着眼,又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不是美鸟与美鱼,也不是玄遥。如果始终拘泥于“暗道问题”,那么推理就又撞上“没有任何人可能是凶手”这堵无法绕开的墙。

我该如何理解这一事态呢?是我过分拘泥于“暗道问题”吗?难道必须从别的视角重新审视整个事件吗?或者……

那玄儿呢?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突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玄儿——他也和我一样,认为“暗道问题”才是查明凶手的线索。但和我不同的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美鸟与美鱼实际上并不具有连接在一起的肉体,所以他没有像我那样怀疑她们。

当我说出玄遥是凶手时,好像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通过刚才去“迷失之笼”验证,最终不得不判断这也是错误的。当然,如果认为是鬼丸老人在背后搞鬼,那么玄遥是凶手的说法也不能完全否定。但是鬼丸老人是绝对不可能撒谎的,据说这在暗黑馆中是不言而明的,是“不容置疑的命题”。看来玄儿对此也深信不疑。

即便是我,也不愿对他断定的这个“前提”再多加怀疑。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么玄儿现在在怀疑谁呢?以前又怀疑过谁?

重新这么一想,我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名字。那就是——

浦登柳士郎!

自从最初蛭山被杀后,我也多次对他有过轻微的怀疑。我想他之所以那么顽固地拒绝与警察联络,或许就是因为他自己是凶手。在得知浦登家不愿为外人所知的众多秘密之后,也不能说这一疑问已被完全从我脑中排除出去。

玄儿他好像并未对柳士郎抱有强烈的怀疑——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反而他更多的是在否定我的怀疑。不过,他实际上会不会一直在暗中怀疑柳士郎呢?

我们先不管市朗的目击证词。如果凶案中的那个可疑人物是柳士郎,因为市朗还没见过他,所以他应该不会说那是张“见过的脸”。但是,如果那证词的可信度本来就有问题——

凶手是浦登柳士郎。

如果这么想,那么关于一直让我拘泥其中的“暗道问题”也可以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那就是暗黑馆馆主那对浑浊的眼球。五十八岁的他患上老年性白内障,双眼失去了锐利,同他那充满威严的整体气氛极不相称。据玄儿说,这一年他的病情急速恶化,视力下降得很厉害,从两三个月前开始,走路时都要使用手杖了。

因此,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在第一起凶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凶手是通过储藏室的暗门进出犯罪现场的。这扇门,如果事先知道它的位置,即便不开灯也能轻易找到并打开它。柳士郎当然也做得到。然而,在第二起凶案中情况就不同了。

凶手无法从犯罪现场的工作室正门出去属于突发事件,是因为伊佐夫喝醉后推倒了走廊里的青铜像,所以凶手必须迅速采取其他方法脱身。最终,他打破休息室的窗户逃入红色大厅之中。我们觉得凶手这时如果知道壁炉中的暗道,那他应该会从暗道脱身。所以我们认为凶手不知道有那条暗道。我开始怀疑那对双胞胎是凶手时暂且转换了一下思路。我想或许正确的切入口是“能不能通过”这一物理性问题,而非“知不知道”。

双胞胎是凶手的说法因她二人的“分裂”而被否定。接着,当我怀疑玄遥是凶手时,问题的切入口又转换到“知不知道”上,但现在这也被否定了——

可能凶手并非不知道这条暗道,而是他尽管知道却不能使用——我似乎又需要这样来转换思路了。

壁炉中那条暗道的门不像储藏室的暗门那么容易打开。这从玄儿再次检查现场时,为了打开那道门颇费了一番周折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他拿着手电慢慢爬进炉室,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打开门锁的把手。

也就是说,即便事先知道暗道存在,凶手要想打开它也必须费很大工夫。更何况那是突发性的状况,而非事先预谋好的呢?

柳士郎能做到吗?他的视力因白内障而极度衰退,即便在馆内走动也要使用手杖。这样的他能在黑暗的炉室里找到把手并把那扇暗门打开吗?他不能!从肉体上的能力问题上来看,这是不可能的。所以……

玄儿会不会也这么想,从而暗中怀疑柳士郎呢?我进一步想道。

那么柳士郎为什么要杀蛭山与望和?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说起柳士郎,让我不由得想起十八年前的凶案来。杀害玄遥、嫁祸卓藏并迫使其自杀的凶手——虽然这凶手的真面目还没弄清楚,但从作案动机来看,嫌疑最大的就是柳士郎。如果当前凶案的凶手也是柳士郎,那么作案动机是与十八年前的凶案有关呢,还是……

突然响起的雷声——比刚才又近了些——我吓了一跳,睁开了眼睛。市朗依旧蜷缩在对面沙发的角落里。可能也是被刚才的雷声吓着了吧,他从毛毯里伸出头,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在瞬间相遇了。

“啊……”

少年发出了轻微的喊声。

“那、那个……”

他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嘴,低下了头。这时,他落在桌上的视线突然停在那个深褐色的钱包上。

“啊……”

他又轻轻喊了一声。

“怎么了?”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盯着少年的嘴角。

“那钱包有什么……”

市朗依然双唇紧闭,暧昧地摇着头。但是,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钱包上。

我突然产生了兴趣,向桌上伸出手去。虽然刚才已经检查过了,但我还是决定再拿起来看看里面的东西。

这个湿漉漉的二折钱包在江南从十角塔上坠落时,自他身上掉出来,被慎太捡到后放入那座废弃屋子的桌子抽屉里。钱包里有几张已经潮湿的小额纸币……

我把纸币从钱包中取出来,打算数一下它的确切数目。于是我发现中间夹着一张与纸币不同的东西。由于潮湿,它与纸币紧紧贴在一起,如果仅是匆匆一瞥是难以发现的。

我把它从纸币上揭了下来。

“这是……”(这是……)

我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这是一张旧照片(这张照片是……)。

6

照片显示是在室外,季节可能是冬天吧(……冬天)。照片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妇女,另一个是瘦弱的孩子——年龄在十岁左右。孩子紧紧依偎在妇女身边,看上去像是母子。

这样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为什么)混在了钱包里。

“这是……”

我盯着照片上的孩子,照片上的他略显紧张地紧闭着双唇。

“这是……他的?”

难道这是他——江南(……这是)童年时候的照片吗?(这个孩童就是?)那么旁边的女人(……这是)是他的母亲(这个女人就是?)……

反过来看了一下照片背面,上面有一行简短的记录。是用黑色墨水写的,但因为浸了水(浸水?),有一大半已看不清楚(……墨水?),勉强只能看出是“摄于……月七日……岁生日”(这文字、这笔迹……)。

……啊,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又不由得迷惑了,围绕那些难以忍受的矛盾感,忍不住自问起来。

把照片翻过来,我再次端详那孩童的脸。

有意识去看的话,这的确是那个青年的样子。虽然还不能立刻说出两个人在哪儿相像,但确实能看出他的模样来。

我把钱包放回桌上,又把照片放到钱包上,同时偷看了一眼市朗。他好像也不时偷眼望着这边,每次看到钱包上的照片,他的双肩就会猛然颤抖一下。

“你知道这里面有这张照片吧?”

我问道。市朗看着照片,默不作声地微微点了点头。这时——

房间内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那是透过法式落地窗突然闯入的一道强光。几秒钟后,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那道突然降临的光是从密布天空的乌云缝隙中钻出的闪电。

“啊!”

市朗口中发出一声惊叫。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桌上的照片上,但眼中却好像出现了和刚才略有区别的情感。

怎么了?怎么回事?我疑惑的同时,心里又微微一动。因为刚才的电闪雷鸣,昨天下午的一个记忆不经意间冒了出来。

那天在检查完蛭山被杀的现场后,我与玄儿去了北馆。途中,在东馆的舞蹈室里遇见了望和。然后我们发现了屏风后面的江南。当时——

他坐在墙边地板上,显得非常疲惫,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尖下巴,额头与鼻尖微微渗着汗,脸颊上不知为何还有流泪的痕迹。

那时,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有一道灵光和一丝疑惑在脑中闪过。

我有一种感觉,这——这张脸似曾相识,但不知是何时何地(怎么会这样……虽然当时他的内心也剧烈地震荡着,但很快又陷入昏暗的混沌之中)……

这种奇怪的记忆错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当时会有那种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疑惑与围绕那些难以忍受的不协调感的自问。很快就要达到最高潮……

闪电再次白晃晃地在房间内划过,接着是比刚才更大的雷鸣。

“啊……”

这次从市朗口中发出的是一声叹息。他一直看着桌上照片的目光转向空中,侧着头显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也长叹一声,仿佛想要求助般环视了一遍除了我与市朗之外空无一人的房间。

靠走廊一侧的墙上挂着黑色画框,那里放有藤沼一成的油画。我的目光停在了那儿。这是一幅名为《征兆》的风景画。画里仿佛预见了影见湖水被“人鱼之血”染红这一传说的实现……

北方的海

没有美人鱼

前天那对双胞胎在这幅画前背诵的中原中也的诗作——好像叫作《北方的海》——从我喧闹的内心流过。

那海上只有浪涛

——这首诗很棒吧?

我觉得说这话的是美鸟。

——北方的海里可没有美人鱼呢。恐怕有美人鱼的地方,只有这里的湖吧。

阴郁的天空下

浪涛发疯了似的撕咬

仿佛有数不清的嘴,日夜

向着那阴郁的天空

咆哮出大海深处的诅咒

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的……诅咒。

“诅咒……吗?”

我低声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我长叹一声,继续看着《征兆》中红色的湖。幻想画家藤沼一成……(一成?对,这个画家好像……)据说他是个天才,拥有罕见的“幻视能力”。虽然我不愿轻易相信,但这幅以《征兆》为题的作品会是他“幻视能力”带来的未来预言图吗?如果真是这样……

那挂在东馆客厅的那幅邪恶的抽象画——《绯红庆典》呢?一道蓝色粗线——浮现在黑暗中的一块细长的“木板”——斜着穿过画布。一条苍白中混合着闪烁银光的细线从上到下似乎要穿过那“木板”……那让人想到强烈的闪电。土灰色的左臂支撑着“木板”。飞鸟拍动的白色翅膀上略微带有一点血红。还有一片仿佛从黑暗深处蠕动出来的、不规则的“红色”。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或许那幅画也在预言某种未来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西馆密室内那幅“只有边框的画框”中的画呢?难道我私下称之为《时之网》的那幅不可思议的风景画也……

我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块怀表(……这块表)。和先前一样,我拿着表链提到与视线平行的高度,使它如钟摆般摇晃起来。于是,与先前一样,随着它的摆动,那幅画中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在我眼前闪着白光。

我使劲摇着表(这的确是那个……),眼前的景象继续闪着白光,每次闪光都让我的视野摇晃扭曲……

不久——

绛紫色的空间里如蜘蛛网般布满了银制表链,在它的中心浮现出怀表圆形的文字盘。这样的风景整体噼里啪啦地迸出无数细小的裂纹,立刻伴着一道强烈的白光飞散开去。

正是这个瞬间,我脑海中有一道电光闪过。

一声短促的喊声毫不掩饰地从我口中迸出。或许这会让市朗惊慌失措,令他感到害怕,但此时的我已没工夫去考虑这些了。

“是吗——”

我独自嗫嚅着,用力点点头。

“是吗?啊……是这么回事吗?”

此时我的心已飞至遥远的十八年前的“达莉亚之夜”。那年的“达莉亚之宴”后,为了去见玄遥,玄儿站在西馆第二书房的前面。于是我把自己的视点与当时只有九岁的玄儿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玄儿听到屋里传来玄遥奄奄一息的喘息声,便打开了房门。于是,他看到房间深处的昏暗中站着一个人。这是一张从没见过的脸,样子十分可怕……啊,对了,原来是这样!没错,那肯定是玄儿看到的那个人、“活人消失”的真相以及凶手的名字,十八年前凶案中的所有谜题我好像已经全部解开了。

7

“那个……”

市朗慢慢开口说话了。此时,我为了平息过度的兴奋而叼起一支烟。

“那个……中也先生。”

市朗虽然依旧蜷缩在毛毯里,但原本低垂的头已经抬了起来。他直视着我,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那至今为止的胆怯似乎正在逐渐消退。

“什么事,市朗?”

我停下正要擦火柴的手,尽量柔和地问道。虽说如此,但我无法完全抑制内心的兴奋。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尖,也知道自己的脸因血液上涌已经通红。

“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那个,我……”

市朗还是有些吞吞吐吐。

“玄儿先生这个人,我总觉得很怕他,所以……”

“玄儿可不是个可怕的人哦。而且也不是坏人。”

我回答道。我想这应该是我的真心话。市朗像是松了口气,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了一些。

“中也先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

“嗯,是玄儿邀请我来的。他是我东京同一所大学里的学长。”

“东京……哦?”

市朗眼中似乎浮现出些许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应有的光芒——好奇心与憧憬。或许东京这个全国最大城市的名字会自然而然地在乡下长大的少年们心中引起这样的情感吧。

“请问……中也先生。”市朗又说道,“那张……照片中的人……”

“照片?是这张照片吗?”

我指着钱包上放着的那张照片问道。市朗有些疑惑地点点头,问道:

“那个人是谁啊?”

“你问的是这个男孩子,还是这个女的?”

“那个男孩子。”

“他啊,他叫江南。就在你从村子里来这里的那天傍晚,他从塔上掉下来了。命虽然保住了,但是丧失了记忆。”

“现在他还在这里吗?”

“是的。”

尽管我难以揣测市朗这么问到底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但我还是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回答了。

“这个钱包好像是他坠塔时从身上掉出来的,后来被慎太发现后捡了回来。放在钱包里的这张照片大概是他童年时的东西吧,旁边的可能是他母亲。”

我擦着火柴,点上烟。在紫色烟雾的对面,市朗动了动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再次低下了头。

“怎么了?”

我马上问道。因为同是“外面来的人”,所以我想他多少会对我少一点戒心。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里说出来吧。玄儿那里我会告诉他的。”

“嗯……可是……”

“你对那张照片有什么疑问吗?还是……”

我想起刚才他与玄儿的对话。

“是不是刚才玄儿问你时,你欲言又止的那件事?你发现车子冲入森林,然后呢?是不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难道在我这种讯问方式下他还不肯说?正当我想放弃时,少年终于开口了。

“我……看到了。”

市朗说道。他那纤弱的声音像是就快哭出来似的。“当时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又经过片刻的犹豫,市朗突然闭上眼睛。

“尸体。”

他小声说道。

“啊?”

“是尸体!我看到了尸体!”

这下轮到我张口结舌了(……那尸体)。

看到了尸体?到底是在哪儿看到了尸体?谁的尸体?(……是的。当时,市朗的确看到了尸体。但是,为什么那尸体会在那里呢?)

“黑色的车子撞到树上坏了。车子里空无一人,后座上虽然有毛毯,但没有人……”

毛毯……他回味着市朗的话。毛毯……不对。没有什么毛毯……

“……我在车旁捡到那个黄色火柴盒之后,发现在树林中的不远处有具尸体,是一具男尸。”

“男尸?”我顺势问道,“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

市朗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空中,声音中缺乏抑扬顿挫的感觉(……不对)。

“手脚都已经折断。头破了,满脸是血。表情痛苦而且非常可怕。”

不对!他现在能够确信了。也不存在那样的尸体……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死于汽车事故的。驾驶汽车的人因冲击力而撞破玻璃飞出窗外……”

市朗用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这可怕的记忆。“可是,不是这样的。”

……不对。

“不是?”

我在可怕预感的折磨下疑惑地问道。

“那是什么?”

“那个人不是死于事故的。因为……”

……不对。

“因为什么?”

“那具尸体的颈部套着茶色皮带……深陷入喉咙里。所以,他是被人用皮带勒住脖子而死的。”

……不对啊。

用皮带勒住脖子?啊……怎么会这样?

“有人勒住他的脖子勒死了他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至此他终于能够完全确信了。

并非某处不一致。而是所有的一切全部不一致!正因为所有的都不一致,所以才会如此……

8

不久,玄儿与野口医生一起回到沙龙室来。时间已是四点。征顺并没有出现,或许是担心阿清,去看他的情况了吧。

“我们没能见到柳士郎。”

一进门,玄儿就这么对我说道。他没有称“父亲”而是直呼“柳士郎”,这已经清楚地表露出他目前的内心世界。

“他把自己关在西馆的卧室里,门也锁着。我诚恳地告诉他我们有话要对他说,但他就是不让我们进去。姨父与野口医生也一起帮我劝,但也没用……”

说着,玄儿向野口医生望去,野口医生一脸失望地说道:

“简直是难以靠近。”

“我们告诉他美鸟与美鱼的情况,又隔着门对他说电话已经通了,所以和医院进行了联系,还说接着也应该向警察通报情况,但依然没什么反应。于是我们反复陈述,总算得到了他的回应,却是一句‘随你们便吧’。怎么说呢?他的反应如此草率,简直陷入了思维停滞的状态。在我记忆里这可能还是头一次。”

“是啊。”

野口医生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附和道。

“虽说这段时间他有强烈的忧郁倾向,但就我所知,柳士郎这样的态度还是……”

“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向我走来的玄儿问。

“和警察联系了吗?”

“联系了。”

简短地回答后,玄儿抚摩着自己苍白的脸颊,像是非常忧郁的样子。

“总之我让警员赶快过来,如果途中的道路无法通行,就请他们想想办法。”

“事情的详细情况也说了吗?”

“没有。只说了有两个人被杀,此外还有一些人受伤。”

玄儿的嘴角微微抽搐着。

“即便警察们来了,也不能让这个家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作为浦登家的一员,我也是这么想的。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哪些可以讲明,哪些必须隐瞒。当然,这也需要你的合作。”

“警察会来,对吗?”

我打断了玄儿的话。

“总之他们会来的,对吗?”

“早晚的事儿。”

说着,玄儿又忧郁地抚摩起脸颊。然后,他把双手放在腰间,猛地伸了一下腰。

“对了,中也君,已经可以确认一个重大事实了。”

他对我说道。

“首先是茅子太太笔记本里的‘永风会’。我打电话过去,果真是医院。那是福冈永风会医院的连锁医院,位于大牟田。”

“大牟田?”

“就是福冈县与熊本县交界处附近的一个小城。开车去的话,大约有半天路程。”

“哦。”

“然后,我给那盒火柴所属的店——‘岛田咖啡’也打了电话,后来还和茅子太太聊了聊。没想到不需要我再三盘问,她出乎意料地都说给我听了。首藤表舅和她想干什么,实施了什么‘阴谋’这些,差不多都弄明白了。”

“首藤——利吉先生是什么样的体形?”

我突然插了这么一句。玄儿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

“什么?为什么又问这个?”

“是胖还是瘦?”

“这个么……应该算胖的。虽不是特别胖但还是有一点,尤其是脸与体格相比感觉肉多了些。”

“啊!那么……”

我把目光转向蜷缩在沙发上的市朗。

“三天前——就是大前天的傍晚,市朗可能看到了首藤先生。”

“啊?”

玄儿一脸不解。

“他究竟……”

“市朗说来时的路上,在那辆严重损坏的车子附近,看到了他的尸体。”

“尸体?”

“是的,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的尸体。”

“啊?”

市朗惴惴不安地偷眼看着这边。玄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很快把目光转向我这边。

“你认为那是首藤表舅?”

“那是辆黑色五人座轿车。所以驾驶人很可能是首藤先生,不是吗?”

“没错。”

“不仅如此,那尸体的脖子上好像还缠着皮带。深深陷入喉中,我想那可能是首藤先生自己裤子上的皮带。”

“什么?!”

玄儿小声喊道。几乎同时,在他身后的野口医生也吃惊地叫起来。

“你是说表舅三天前就遇害了吗?”

“是的。”

“原来如此。”

玄儿小声说道。声音一下子被压低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就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我从他的话中找不到答案。还有,他说确认的“重大事实”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不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时机转入自己想说的话题。野口医生姑且不说,但我想尽早把这件事告诉玄儿,而且也必须告诉他——这种强烈且令人焦躁的情感正在我内心加速膨胀。

“那是什么?”

玄儿看到了桌上的那张照片,用手指着问道。

“它本来是夹在钱包里的。玄儿你们出去后,被我发现了。”

“哦?我倒是没有发现。”

玄儿静悄悄走到桌子前,拿起照片。裹着毛毯的市朗不安地看着他的动作。

玄儿的目光一落在照片上,就“啊”地低吟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看了市朗一眼,马上转身走到野口医生身旁。

“医生,您能看看这个吗?”

野口医生依言取过玄儿递来的照片仔细看起来。

“这个……啊!”

野口医生那对玳瑁镜框后面的小眼睛不停地眨着,不紧不慢地抚弄着胡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玄儿把脸凑到野口医生跟前,小声嘀咕着什么。医生频频晃着肥硕的脑袋回答着,但声音很小,从我站着的地方根本无法全部听到。

“这个……这个女人……”

即便如此,他们对话的片断依然传到我耳中。

“……我觉得应该没错。不过……我也有点……”

虽说我对他们说的也很感兴趣,但我并不打算走到他们身边去加入他们的谈话。我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玄儿。

“应该立即行动吧。”

我听到野口医生这么说,但他红色的脸膛上清楚地浮现出强烈的疑惑与不解。

“我想干脆……可是,嗯,即便如此……”

“还是得想个办法啊。”

我听到玄儿这样说道。

“不能这样放任自流……”

“是啊……”

医生迟疑着点点头。玄儿自医生的手中拿回照片,再次走到桌旁。

“慎太已经来过了吗?”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沙发上的市朗问道。

“没有。”

市朗摇摇头,时不时偷眼看玄儿手中的照片。

“嗯,我……”

“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来了。”

但玄儿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等他来了之后,你可以和慎太一起去忍太太的房间。那边应该比这里更能让你平静一些,而且……”

“玄儿。”

我大声喊道。

我再也等不及了。现在不是长时间等待说话时机的时候。越来越膨胀的焦躁感难以遏制,终于出现了一次小小的爆发。

“玄儿,我有个请求。”

“嗯?”

玄儿吃惊地皱起眉头看着我。

“怎么了,中也君?又突然……”

“现在马上——”我认真地说道,“一起去西馆好吗?”

“西馆?”

玄儿又惊讶地皱起眉头。

“难道你想去说服柳士郎吗?”

“不,不是这个——”

我竭尽全力地盯着玄儿。

“我想去那个‘打不开的房间’,有件事必须再确认一下。”

“确认?哦,你又想出什么新的解释吗?”

“这次应该不会错。”

我毫不畏惧地和盘托出。

“是关于十八年前的凶案。我想我已经解开了所有的谜题,我还可以确认谁是真正的凶手。”

“什么?为什么你……”玄儿瞪大了双眼,非常吃惊地说道,“真的吗,中也君?”

“我想不会花太多时间的。所以,我们现在就去西馆,去那间‘打不开的房间’怎么样……”

9

比如说——他又回想起那些四处散落的不协调感。

对了,比如说天气。

比如说颜色与形状。以及名字与长相、电影与电视新闻。还有火山喷发时的熔岩与地震。还有古怪的建筑家与著名的侦探小说家……

比如说衣服。比如说表。以及车子、香烟与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与招牌。还有画家、签名本与流感。还有富士山覆盖山顶的初雪、大分海域的货船事故以及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

比如说那个缩略字母。比如说鞋子与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物与它的坍塌。还有门钥匙、门环与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与那些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就这样,他对事实的确信变成了一种领悟。而这种领悟完全改变了之前他所看到的“世界”的含义。

这不是我所在的一九九一年九月的“现在”。这是——存在于这里的“现在”,并非我的“现在”,而是他们的“现在”。

10

当玄儿把钥匙插入西馆第二书房的门时,格外猛烈的雷声令整个暗黑馆都颤抖起来。巨大的声音让人觉得那雷仿佛就落在身边。雨声差不多已听不到了,风却比昨天更强烈,发出低沉的嘶吼声,仿佛要把古老的暗黑馆吹到时空的另一端。

钥匙伴随着干涩而夸张的嘎吱声在钥匙孔中转动。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央看着玄儿开门的动作。

自这里——

没错。十八年前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自这里——自这个相同的位置,九岁的玄儿看到了站在房中的那个人影。

一个穿着几乎同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的黑色衣服的人。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一个玄儿未曾谋面的人。一个神情恐怖地瞄着自己的人……

“怎么了,中也君?不进来吗?”

玄儿的声音传了过来。

漆黑的房间在他刚点上的蜡烛照耀下略微亮了一些。我感受着自己加速的心跳,应了声“马上来”,迈步走进房间。

屋里只有我们二人——

市朗应该正按照玄儿的指示留在大厅里等慎太。野口医生同我们一起走出沙龙室,但走的是相反方向。虽然我也想知道他要去哪儿,却没心思问玄儿。总之,我心里有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的兴奋,只想着必须把玄儿带到这里解开十八年前的凶案之谜……

“那么,你要为我解开什么谜团?怎么解谜呢?”

玄儿在点完几个烛台后问道。虽然他装出轻松的口吻,但从他盯着我的锐利眼神中,我可以窥悉他内心的沉重。

“我——”

说着,我将手伸入裤子口袋中摸索着。口袋里放着那块从大厅桌子上拿来的怀表,我把它拽出来给玄儿看。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琢磨这块表。”

“哦,是这个吗?”

玄儿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江南君带来的这块怀表为什么与十八年前的凶案有关呢?”

我重新戴好头上的礼帽,抓着怀表的链子把它提到眼前。

“罗马数字排列在古典式的圆表盘上,表针定格于六点半。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表本身……”

我把目光从眼前的怀表移到房间南侧的墙上。

“而是与这相同的那块表,那幅画中的表!”

通往隔壁密室的翻转门依旧是今早我们离开房间时的样子。藤沼一成的那幅油画对着我们,画中那块巨大的怀表与我现在手中的这块怀表都指着同一时刻。

“不过,在此我并不想过多地去思考画中这块表本身的含义。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极具暗示性的……仿佛是画家预测到某个未来而画的。不过,暂且不去管它——”

我注视着画框中那不可思议的景象。

“我想核心问题在于绘有怀表的整个画本身。”

“唉——”

玄儿双手抱在胸前,焦急地嘟着嘴。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是吗——那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把目光停在窗边的书桌上。

那里面很可能会有什么可用之物吧。因为事先没时间准备,所以现在只能在这间屋子里找了。

“怎么啦?难道这次你又觉得这张桌子有问题吗?”

我没有理会抬杠的玄儿,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开始在里面找。

果不出所料,我很快就找到了可用的东西——那是一把旧裁纸刀。

栗色的木质刀柄上雕有花纹,刀刃部分虽是金属的,但照例涂了无光泽的黑漆。这把刀已经有相当的年代了,看上去也不太锋利,但我想应该足以达到目的了。

“你说过本来这个画框——”

我再次将视线投向南侧的墙壁。

“和现在位于翻转门另一侧的画框一样,是直接造在墙上的‘只有边框的画框’。而且建造这样的装置是为了能让达莉亚夫人与玄遥类似地体验到他们所热切期盼的‘不死性’的第三阶段。”

“嗯。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是玄儿,果真如此吗?果真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玄儿板着脸,一脸迷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把怀表放回口袋,用左手拿起抽屉中的裁纸刀向南侧的墙壁走去。站在藤沼一成的画前,我把刀换至右手重新握好。

“这幅画到底是有多大价值的艺术作品,我这个外行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要对它动粗了,你闭上眼睛吧。”

我撇下满脸狐疑的玄儿,将刀向那画插去。我避开画面中央偏下的怀表以及如蜘蛛网状扩展的表链,选定红紫色的背景的一部分,按下刀尖。

“你干什么,中也君?”

“玄儿,你好好地看着吧!”

我命令道,同时用力将刀从上向下移动。干燥的油彩被切碎了。随着刀尖的移动,那里发出尖厉的声音。那是一种熟悉的摩擦声,与其说让人感觉异样,还不如说让人觉得不快。

“这声音是——”

玄儿自问似的说着,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正如你所想那样。”

说着,我改变了操刀的方法。

我将刀尖插入刚才造成的纵向伤痕——油彩被削掉后形成的细槽——的内侧,然后横向用力,将周围的油彩削落。一阵作业后,纵横十几厘米的平面上,大部分油彩都脱落了。

如果真像玄儿所说,那么油彩下面应该是黑色的壁板——准确地说应该完全是翻转门的表面。

但是,那里并非如此。

那里出现的是——

“镜子?”

玄儿瞠目结舌地说道。

“那是镜子吗?”

“是的。”

尽管那上面粘着尚未剥落的油彩,很是脏污,还留下刀子刮伤的痕迹。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确是嵌于那里的硕大镜面的一部分。

“我觉得现在位于背面的画框,确实如你所说,肯定是作为‘照不出人影的镜子’才制作出了‘只有边框的画框’,而另一面——即固定于这个正面的边框内的则是真正的镜子。正是为了隐藏这面镜子的存在,才在那上面画下画作的。”

“怎么会……”

“玄儿你曾向我解释过吧,关于这处宅邸的关键性缺失。即最近才在东馆洗手间内安装的那面镜子,是全宅邸唯一一面镜子。”

“是……”

“而实际上,这里是有过镜子的。恐怕自西馆建造伊始,就已经在这个边框内安装上了这面唯一的镜子。”

“唯一的……天啊。”

玄儿喘息般惊叹道。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有这样一面镜子呢?”

“我觉得——”

我将那裁纸刀静静放置于地板之上。

“我觉得那也是可称之为‘达莉亚之镜’的东西。”

“达莉亚……之镜吗?”

“是的。”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一如玄儿你所推测的那般,如今这背面的画框内肯定是作为‘照不出人影的镜子’的模拟体验装置而设的——但是你想,如果这座宅子里真的连一面镜子都不存在,那不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吗?假设达莉亚太太与玄遥真的实现了‘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那时不就需要镜子来确认这个事实吗?如果一面镜子都没有,那就无法确认是否在镜子中真的照不出自己的身影来。”

“的确如此。”

“这就是为此而在暗黑馆中设置的唯一一面镜子。它安置的地点不在别处,而是在达莉亚太太的密室里,这不正是在暗示它存在的理由吗?”

11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说着,我自画前走到房间中央。玄儿依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油彩剥落后显现出来的那部分“达莉亚之镜”。

“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你来到这个房间时,这扇秘密翻转门上的镜子这一面实际正对着走廊一侧的入口,与墙壁呈九十度夹角的打开状态。因弹簧装置或是别的什么可以使门自动向角度小的地方自动关闭,故而原本是无法静止在那种状态的。但是,那时——”

我抬起手臂,指向自入口看过去稍稍偏右,即距南侧墙壁一米多的地面。

“奄奄一息的玄遥倒在那里。他的右臂指向墙壁,脸却扭向入口方向,以这种不自然的姿势倒在地板上。因此也就是说,原本应该自动关闭的秘密旋转门恰巧被玄遥伸出的右臂挡住、停下来了。此时玄儿你来了,毫不知情地打开了门。”

“那么——”

玄儿苍白的脸颊犹如痉挛般颤动着。

“那个时候,我看见的是……”

“就是映入镜子的玄儿你自己的身影啊。”

我心中感慨万千地说道。

“玄遥倒地令你大吃一惊,一打开门就不由得一直退到走廊之中。那时,这个房间只点了几根蜡烛,应该如现在一般昏暗吧。自昏暗的走廊径直看向室内的话,入口与里面墙壁之间、房间正中稍稍向前的地方立着一面硕大的镜子,恰好映出了玄儿你的身影。而在玄儿你看来,与你至镜子之间等同距离的镜子对面、即那个地方——”

我指着屋子西南边的角落。

“好像有个人面向你站着。因为无论是走廊还是屋子里的那一带,后面都是没有窗户和家具的黑墙,所以你一点也没感到不协调。镶着镜子的镜框同样也与周围的黑色混在一起,所以你没有看到。”

“但是,中也君。”

玄儿慢慢地摇着头。

“但是我不可能发现不了。即使我没发现屋里有这样一面镜子,也总不至于无法发现里面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吧。”

“你的确是没有发现。”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看到脸我应该会知道的。但我为什么说是张陌生面孔呢?就算是光线暗,看不清楚,但……”

“你的确是没有发现。”

我重复着相同的回答。

“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与其说是没有发现,还不如说是不可能发现。”

“不可能发现?”

“对,不可能发现。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当时的你恐怕还不十分清楚世上有所谓‘镜子’这种东西。因为在你当时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会照出人与物体影子的‘镜子’这个概念。”

刹那间,玄儿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一声既不像喊叫亦不像呻吟的声音之后,他那茫然若失的眼睛在空中徘徊了片刻。不久,他低声说了句“是吗”,长叹了一口气。我继续说道:

“你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禁闭室里,九年中始终生活在那里。那座塔里面与各栋正房完全一样,不要说镜子,就连可以映出影子的玻璃窗之类的都没有。从窗户中也看不到影见湖的湖面,使用的餐具之类的想必也是如此。

“可以想象,只要担任乳母的诸居静不特地告诉你的话,一个被禁锢在那种地方的孩子,是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有可以映出自己身影的镜子这种东西的。可能你也曾看到茶杯的水里映出了事物,但这不会与镜子的概念联系起来,纳入你的知识范畴。

“十八年前从塔里出来后的那一个星期也是如此。住在没有镜子及其他类似物品的房间里,也没机会听别人说起这方面的事情……你依然不知道镜子,没有镜子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样子。

“所以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当你与映在这间屋子的这面镜子里的自己对峙时,你只能认为那是个‘陌生面孔’的人,那人穿的黑色衣服就是你当时自己穿的黑色衣服。他蓬乱的头发就是你当时自己的乱发,可能是通过走廊时被大风吹乱的吧。他样子恐怖地瞅着这边,是因为你当时惊恐万分地往镜子那边看。”

“有道理。”

玄儿认可了我的解释后,情绪也有所恢复。他不时轻轻点着头,将投向空中的目光转到了我脸上。

“那么,紧接着发生的‘活人消失’是……”

“当你看到屋子里有个人后,玄遥的右臂不是动了一下吗?这时,走廊深处的‘达莉亚之间’打开了,柳士郎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你因他的呼唤向他那边看时,屋里的人影消失了。

“这里的关键是玄遥右臂动的那一下。临死前的他用最后的力气动了一下胳膊——那只挡住翻转门的胳膊。这个动作使门失去了阻碍,它就自动关上了。映出你身影的镜子消失到墙壁的另一侧,而没有镶嵌镜子的‘只有边框的画框’就出现在这一侧了。数秒后你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屋里的那个人当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这样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今天凌晨你告诉我‘这个暗黑馆有一个关键性的缺失,那就是没有镜子’。这正巧是解开十八年前的凶案之谜的关键。可是玄儿,最关键的缺失不是镜子,而是当时的你。当时你心中毫无有关镜子这一物品的基本知识……”

一道闪电透过紧闭的黑色百叶窗的缝隙闯进来。几乎同时,可怕的巨响震撼了整个暗黑馆。雷声比刚才更加猛烈,这才像是上天的愤怒。

暗黑馆事件
图五 西馆一层机关示意图

我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但那一刹那,我仿佛听到从某处传来硬物撞击的“咚”的一声。不是来自这间屋子,可能是从入口处那扇门对面的昏暗走廊中……

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可能是刚才雷声过于猛烈,造成了错觉吧。我心里自言自语着,又转向玄儿那边。

“这样一来,我们就搞清楚你所见之人的真面目以及‘活人消失’的原委了。那么,十八年前凶案的真相自然也就明白了。大致上和你今早在此所做的推理相吻合,但在很重要的一点上,实际情况和你的推理有出入。”

“很重要的一点——啊!”

玄儿眯起眼睛,眼神中带着些许寒意。

“是说他的不在场证明这个问题吧。”

“是的。”

我老实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案发后,凶手本来应该原路返回,从走廊离开现场。但是,当凶手刚要行动时,他发现鬼丸老人带着你已经来到北侧邻室的门前。可能是他隔着墙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也可能是你们的敲门声惊动了他。他想如果你们要找玄遥,接下来自然会来这第二书房。现在不能去走廊,但又必须马上离开。匆忙中,他决定打开翻转门从密室脱身,并马上付诸实施。

“这里再重复一遍,凶手大概也知道翻转门打开后能自动关闭,但没想到本应关上的门被玄遥的手挡住了。凶手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便上了密室的楼梯。从那儿一进入‘达莉亚的卧室’就急匆匆地从密室外的楼梯下来,然后——”

我停了下来。

“然后,他来到走廊。”

玄儿又眯缝起眼睛,眼神中依然透着寒意。他接过我的话,继续说下去。

“出来一看,他发现有个孩子正站在开着的第二书房门前往屋里窥探。于是,他喊道‘是玄儿吗’、‘怎么了,玄儿?你怎么在这儿’……”

“如果考虑不在场证明,本来只有他是没有嫌疑的。但是现在突然完全变了,只有他是凶手,一切才合情合理。”

“柳士郎他——”

玄儿痛苦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果然浦登柳士郎才是十八年前命案的元凶啊……他杀了玄遥,还杀了卓藏并嫁祸于他。”

(……是的。)

是的——他也回忆道。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视点”暂时飞离玄儿,去捕捉这间房里的景象。当时——

当时,有个男人来拜访第一代馆主玄遥。他将烧火棍偷偷藏在身后,他就是浦登柳士郎。

“柳士郎对这两人抱有极其充分的杀人动机,这一点就无须赘言了。无论是他对凶案的处理还是后来对玄遥的态度……我想如果他是凶手,那些恐怕都是他肯定会采取的行动。

“柳士郎极其痛恨玄遥与卓藏以及它背后的情况,想必当时这个家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儿。美惟与望和就不用说了,用人诸居静、鬼丸老人,还有野口医生恐怕也不例外。玄遥被杀,卓藏横死,就算找到卓藏的遗书,柳士郎也不得不面对大家怀疑的目光。即便他知道美惟与望和会站在自己一边,但他仍然不愿让她们知道自己是杀害卓藏与玄遥的凶手。不仅是她们,对于任何人,他都不愿承认自己犯罪。尽管别人肯定多少会对他有所怀疑,但他终究还是想把事情的真相隐瞒到底。所以——

“所以,他决定充分利用一个偶然事件,就是你当时看到屋子里有个可疑人影这件事。他应该立刻明白了你看到的实际上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纠正这个错误,而是希望将其完整地展示给大家,使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变成确凿的事实。”

“的确如此。”

玄儿生硬地笑起来。

“你的解释真是切中要害啊,中也君。”

“只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

说着,我望向亲手毁坏的藤沼一成的幻想画。

“就是这张画。凶案过后,成为浦登家主人的柳士郎竟然让受邀而来的画家画这样的画,这是为什么?”

“不就是想隐瞒事情的真相吗?”

玄儿冷眼看着那画回答道。

“这面镜子是揭示真相的证据,他想通过在上面作画来隐瞒它。”

“即使没有特地做这种事,还是有很多其他方法啊,比如偷偷打碎或者把它拆掉,用不着特意这么做啊。”

“那可是浦登家传下的唯一一面‘达莉亚之镜’呀。对于把它从这个世上毁掉,柳士郎内心可能终究也感到有些顾忌吧。”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亲手把它涂掉,用不着让陌生人来画那样的画啊。而且为了防止秘密泄露,这样可能安全得多。”

“可能是因为他非常欣赏藤沼一成的才能吧。即便是冒着同他共享镜子秘密的危险,他还是希望藤沼一成能在上面作画。或许他觉得要把‘达莉亚之镜’从人们眼中隐去,也只有这样才最适合。”

“是吗?”

“中也君,不管怎样,你的推理真的很完美。”

玄儿冰冷生硬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真像个了不起的大侦探啊。向你致敬!”

虽然我知道这称赞并未带有讽刺或者玩笑的意味,但我还是把目光从玄儿的微笑上移开,不敢正面接受。风更加剧烈,在紧闭的窗户外面咆哮着。

“所以——”

于是这一次,我试探着接着说下去。

“所以,关于这次——十八年后的凶案,我觉得凶手可能也是柳士郎。”

“哦?”

玄儿睁大眼睛,将微笑扩展到整个脸上。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玄儿你不也有同样怀疑吗?在思考‘暗道问题’时,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柳士郎是凶手。”

“你是说他的视力因为白内障而衰退,所以不能打开壁炉中的暗门?”

“是的。”

“嗯,的确,我曾经也做过这样的假设。”

玄儿收起扩散开来的微笑,慢慢地摇摇头。

“但是,不是这样的呀。”

“为什么?”

“假设这次的凶手也是他,那就完全不合逻辑了。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拿刚才市朗的话为例,他说首藤表舅在树林中被杀,他看到这些是在大前天,也就是二十三日的傍晚,对吧?虽然这是在我们被暴风雨困在岛上之前,但你觉得柳士郎怎么才能到那么远的树林中去呢?对于在暗黑馆中活动还要依靠手杖的他来说,到底是怎么做的?”

被这么一问,我不由得哑口无言。我勉强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就是杀害首藤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但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就否定了。

市朗看到的利吉被人用皮带勒住了脖子。蛭山丈男也被自己的裤带勒住了脖子。浦登望和是被自己的头巾勒住了脖子——都是同样的杀人手法,都是同样的……

——作案手法相同,不是吗?

——因为是同一个凶手,作案手法才会相同嘛。

虽然我并不打算就此赞同美鸟与美鱼的说法,但在某种意义上凶手确实是用同样的手法不断犯下罪行。如果为了坚持柳士郎是凶手的观点就说杀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还有,中也君。”玄儿说道,“这一点我向野口医生问过并得到了确认。他——柳士郎的病情好像十分严重,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稍暗一点的地方就几乎看不见,甚至都快妨碍到日常生活了。我很难想象他这个样子还能实施这一系列的凶杀案。柳士郎并不是杀害这三人的凶手。”

“那么——”

和刚才的玄儿一样,我的视线也在空中徘徊。

“那么,会是谁呢?”

那是……

“我明白你想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心情。但是,十八年前的凶案与现在的凶案完全不同。凶手不同,犯罪的动机也不同。”

“是谁……”

那是……

“十八年前的柳士郎虽然受到强烈憎恨的支配,但依然能保持内心的平衡,能通过思考来控制自己的行动。但是这次的凶手不同。”

说完,玄儿凝视着我,他脸上不知为何突然掠过一道忧郁或者说是悲伤的阴影。

“他没有这种正常的平衡感。一旦萌生杀意,就不能控制自己。他的心已经不正常——疯了!”

——杀人狂!

“可以说是一种杀人狂吧!”

——是啊。是杀人狂。

“玄儿,”这次我和刚才的玄儿一样,喘息般瞠目结舌地问道,“你说的‘他’到底……到底是……”

那是……

“我不是说过确认了一件重大事实吗?我已经明白了,恐怕不会错。征顺姨父与野口医生也都已经知道了。现在,他们正在监视着他的行动……”

“是谁?”

那是……

我半带哭腔地问道。

“那个所谓的‘他’到底是谁?”

那是……他自言自语般说道。

“他呀……”

玄儿回答时,脸上突然又有一道悲伤的阴影掠过。

“就是三天前的傍晚,自十角塔上坠落的那个青年——江南。”

……对!就是那名青年!

“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他的名字是忠教。”

“忠教?”

我不由得喊出了声。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他继续自言自语着。

“就是十八年前,于旧北馆大火灾之后,离开这里的诸居静之子忠教啊!”

那名青年并不是我啊。

“江南忠教。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名字首字母缩写是‘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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